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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姚穎怡 -【最春風】《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5 PM     標題: 姚穎怡 -【最春風】《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8-5-6 10:58 PM 編輯

【書名】:最春風

【作者】:姚穎怡

【內容簡介】:

  羅錦言重生了,可惜早了十年!前世那個凶殘皇帝還是明君,被她恨得咬牙切齒的當朝首輔竟然是個小毛賊,而那些賤人雜碎們還不知在哪裡窩著。

  羅錦言看著自己那二十四孝的親爹,生女當生羅氏女,既然我回來了,那這一世很多人的命運都要改一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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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5 PM

本帖最後由 sheauyah 於 2017-10-24 02:47 PM 編輯

第一章 梅花引

      微風吹起,有幾片花瓣飄下,落到臉上,涼涼的,帶著一許淡淡的清香。

      羅錦言抬起頭來,她看到用青磚砌起的牆頭上,有幾枝梅花從牆外探進來,瑩白如雪。風吹過,花瓣徐徐而落,落到牆頭地上那未化的積雪上,也分不清是雪還是梅。

      這裡是梅花里羅家長房最角落的院子,那種著梅花的應是隔壁的人家吧。

      原來梅花里真的有梅花,也不知那戶人家種了多少梅樹,莫非梅花里便是由此得名的?

      羅錦言七歲了,這些年她跟著父親在任上,從江西來到北直隸,還是第一次離得這麼近看到梅花。

      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撿起落在雪地上的花瓣。父親的書房裡有一幅詠梅圖,她常看到父親站在那幅畫前怔怔出神,父親應是喜歡梅花的吧,到了隴西,她在院子裡也種上幾株梅樹,父親就能在家裡賞梅了。

      只是不知梅樹在隴西能長得好嗎?

      前世羅錦言從沒有去過北直隸以外的地方。

      她進宮的時候,仁宗皇帝已過五旬,沉迷女色和男寵,卻又想著長生不老,他早已不再是那位御駕親征的剽悍帝王,除了在萬壽山六十大壽慶典那次,羅錦言甚至沒有走出過紫禁城。

      那時京城裡流傳著一首歌謠:生女當生羅家女,不見君王不開言。

      她便是那位傳說中的羅家女,她是同德三十八年送進宮的,那時她只有十四歲,她原以為會像那些白頭宮人一樣終老在那裡,可也不過只住了八年而已,她死後一年,仁宗皇帝才龍御殯天。

      現在是同德二十一年,大周朝還沒有仁宗,他還是同德皇帝趙極,他剛剛奏凱回京,大周帝京處處彩旗飄揚,文人雅士做詩誦唱,歌頌著這位堪比文治武功秦皇漢武的偉大帝王。

      羅錦言無法將這位同德皇帝和她記憶中的色老頭聯繫起來,並不是她的記憶偏差,這一世的趙極還是前世的趙極,只是前世她遇到他的時間不對,錯過了他生命中的輝煌,留給她的只有腐朽與殘暴。

      這一世她依然是羅家女,但這個羅家卻和她前世的羅家沒有半點關係。

      「你們看,那個啞巴在撿花瓣呢,她今天還沒走,該不會賴到咱們家裡了吧?」

      「那怎麼行呢,要是讓人知道咱們家裡有個啞巴,一定會讓人笑話的,我去問娘,讓娘趕走她。」

      女童的聲音漸行漸遠,可能是找她們的娘去了吧。

      羅錦言沒有去看,她把幾片沒有沾上泥土的花瓣用帕子包起來,正要轉身回屋裡,就聽到有人「咦」了一聲。

      這是男子的聲音。

      或者還稱不上男子,聲音稚嫩,這還是孩子。

      聲音離得很近,近到就像是在頭頂。

      羅錦言忍不住抬起頭來,牆頭上不知何時探出一張臉,一個十歲左右的少年正在好奇地看著她。

      「你撿花瓣是泡茶嗎?那要用梅蕊,你若是夠不到,我摘給你。」

      少年的手臂撐著牆頭,積雪染在他的衣袖上,他一點兒也不在乎。

      就在他的耳畔,便有梅枝伸過來,他說幫她摘梅蕊,應該不是說著玩的。

      羅錦言微笑著搖搖頭。

      「你不要嗎?真的不要嗎?我們秦家的梅蕊可是很多人搶著要呢。」少年追問。

      羅錦言還是衝他搖搖頭,這一次她曲膝行了半禮,算是謝過。

      少年有些意興瀾珊,訕訕道:「怎麼又是一個不愛說話的,大哥是這樣,遇到個小姑娘也是這樣,悶死了。」

      原來他是悶得發慌,這才攀到牆頭上的。

      這時又有一個聲音從牆外傳來:「五爺,您快下來,別摔著。」

      聲音蒼老,應是位老僕吧。那少年不耐煩地說道:「又沒有好玩的,我才不下去。」

      那老僕便道:「大爺找您呢,讓您快過去。」

      少年立刻興奮起來:「大哥真的找我了?好好,我這就下去。」

      話音剛落,只聽哎喲一聲,想來是跳下去時扭到了腿。

      這牆頭雖然不低,但應該也不會傷得太重,少年雖然抱怨,但聽說大哥找他,立刻想都不想就跳下牆頭,兄弟感情應是很好吧。

      他說他們秦家的梅蕊有很多人搶著要,想來他們家的梅花真的很出名。

      秦家?羅錦言仔細回想,首當其衝的便是秦玨秦玉章。

      想到他,羅錦言的嘴角帶出一絲與年齡不相符的冷意。她死後,一縷幽魂不肯離去,凝於太子屋中那盆牡丹花上,看著紫禁城裡風雨變幻。

      秦玨,這位仁宗晚年最器重的首鋪之臣,卻在仁宗駕崩不久,拋下年僅六歲的少主不顧,辭官而去。

      羅錦言使勁搖搖頭,不要再去想了,她重生了,現在是同德二十一年,前世的這個時候,她還沒有出生,現在的她和前世的她,除了都姓羅,是沒有一點關係了。

      迎面正撞上小丫鬟夏至,夏至手裡拿了件半新不舊的斗篷,看到羅錦言就把斗篷披在她身上,嘴裡嘟噥道:「爐裡沒有炭了,我剛才去要,都說沒有,我就不信了,怎麼就連木炭都沒有呢,肯定是故意刁難。」

      羅錦言笑著拍拍她的手,又沖她搖搖頭,暫居而已,明天就能走了,羅家待自己好與不好,都是無關緊要的。

      夏至強忍著才沒有告訴自家姑娘,羅家就連下人們口口聲聲都是「小啞巴」,她剛和一個丫鬟吵了幾句。

      自家姑娘不是啞巴,她只是說話有些費勁而已。

      她們暫居的這個院子裡沒有地龍,屋裡冰冰冷冷,羅錦言裹著斗篷上了炕,夏至用棉被把她的腿腳蓋上,笑著道:「老爺明天就來接您了,您歇一會兒,我去把行李收拾收拾。」

      羅錦言點點頭,倚著窗子,拿起窗檯上的那本《大周景物誌》。

      算著日子,父親可不就是明天回來,如果不是因為下雪,父親心疼她年幼體弱,她就跟著父親一起去昌平料理祖業了,也不用在羅家看人臉色。

      梅花里的羅家是長房,父親羅紹是三房,彼此是隔著房頭的從兄弟。父親羅紹任真定府行唐知縣時,長房大老爺羅紅常與父親書信,逢年過節,兩家人也是禮尚往來。

      去年羅紹的恩師,吏部侍郎霍英因西南戰事選官不當被貶,身為七品知縣的羅紹雖然沒有資格牽連其中,卻在三年任滿之後,調至隴西。雖然還是正七品的知縣,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羅紹再想在仕途上有所作為難過登天。

      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羅錦言暫居梅花巷羅家的這幾日,羅家上上下下就沒人給她好臉色,她也只是在剛來的那天,當著父親的面,見過羅家大老爺,至於主持中饋的羅家大太太劉氏,她也只見過一面。

      羅錦言沒有怨言,如果她住到客棧裡,父親肯定不放心,如今羅家給她一瓦遮頭,總好過讓父親在昌平還要記掛著她。說起來,羅家還是有恩於她。

      活了兩世,她比任何人都明白,當人落難時,滴水之恩有多麼難得。

      不過她還是每天都在數著父親回來的日子,重生一世,父親是她唯一的親人。

      三年前的一場高燒,原本口齒伶俐的小姑娘便言語困難。父親遍尋名醫,但都沒有好轉,腦海裡的千言萬語,到了嘴邊也只能吐出一兩個字。

      相比父親的傷心自責,羅錦言反而沒有介懷。

      前世她在四歲時便被族叔選中,從此便被勒令不再說話,十四歲時,河間羅家有位傾國傾城的啞巴美人的消息傳到京城,仁宗身邊給他煉丹的道士便說此女為天賜,如果他沒有掐算錯誤,此女只有見了帝王才會開口講話。

      不久,啞巴美人送到京城,仁宗布衣麻履出現在她面前,在座之人皆不知其身份,更有人驅趕轟之。忽見美人雙目含淚,盈盈拜倒,嬌呼萬歲。

      羅錦言輕撫雙唇,前世從她四歲開始,每年都會有仁宗皇帝的畫像從京城秘密送來,她能在眾人之中一眼認出皇帝陛下不足為奇。

      前世四歲時她裝啞,今生四歲時她卻真的啞了,這是報應吧,只是不該報應在她的身上。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5 PM

第二章 聲聲慢

      事與願違,次日羅錦言沒有見到父親羅紹,下午時分,等來了一個叫崔起的小廝。

      羅紹的髮妻李氏病死在江西任上,擔心女兒被慢怠,羅紹沒有續絃,甚至沒有納妾,連個通房也沒有。

      羅錦言的乳娘是江西人,放心不下自己的兒女,早在羅紹調到行唐時便請辭了。在行唐的時候,羅紹請了兩個婆子幫忙料理家務。

      如今調到隴西,那兩個婆子都是在行唐有家業的,自是不能跟著。羅錦言身邊的幾個丫鬟年紀漸大,離開行唐前都被老子娘接回去嫁人了,能跟著他們父女去隴西的,只有一個在牙子婆那裡買來的夏至。

      羅紹身邊倒是有幾個世僕,但這個叫崔起的,羅錦言以前沒有見過。

      夏至也不認識崔起,看出主僕二人的疑惑,崔起便道:「小的是昌平莊子裡的,姑娘沒見過小的是應該的。小的爹叫崔老四,以前是給老太爺趕車的。」

      羅錦言微微點頭,說起來也算是家生子了,只是不知父親派他來做什麼。

      崔起見羅錦言點頭了,便接著說:「老爺惦記著小姐,天還沒亮便上路了,可是昨晚又下了雪,路上太滑,迎面有兩騎馬跑得急,咱們的馬車躲避不過,翻到溝裡去了,老爺的腿骨折了。」

      聞言,羅錦言臉色大變,啊了一聲,只是她的聲音很低,微不可聞。

      夏至卻已急急地喊了出來:「老爺受傷了?那現在如何了,看過大夫嗎?」

      崔起又看向羅錦言,見小姑娘眼裡已有了淚花,便也用衣袖抹抹眼角,道:「好在路邊就有醫鋪,大夫是昌平有名的張大夫,老爺的傷沒有大礙,但一時半刻是不能下地了,老爺擔心小姐,就讓林總管帶著小的來京城接您,隴西是先不能去了,要在昌平住上些日子了。」

      羅錦言微微放下心來,好在只是骨折,但傷筋斷骨一百天,何止是隴西先不能去,怕是要到吏部去告假吧,好在隴西不是什麼好地方,也沒有人爭著去,待到父親養好傷,再去赴任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羅錦言便問道:「......林......」

      她講話很困難,使出很大力氣才能吐出一個字。

      夏至眼珠一轉,已是明白了,便問崔起:「你不是說是跟著林總管一起來京城的嗎?林總管呢?」

      崔起便道:「雪地路滑,林總管擔心天太晚了路上更不安全,又錯過宿頭,就打發小的先來梅花里接小姐,他老人家拿了老爺的名帖去吏部衙門遞摺子,這隴西既然先不能去,也要吏部准了才行。小的還是頭回來梅花里,打聽了半天,繞了幾個圈子才找到。」

      羅錦言秀眉微蹙,父親很器重林總管,不僅是因為林總管是母親李氏的乳兄,更是因為林總管為人精明,做事穩妥。

      這樣的一個人,怎會打發崔起來接她呢?

      崔起雖然是家生子,但畢竟一直在昌平的莊子裡,羅錦言不認識他。

      可惜口不能言,羅錦言只能對夏至道:「不......」

      話音剛落,就聽小院裡一片嘈雜,有小姑娘尖利的聲音傳進來:「不是說來接她了?小啞巴怎麼還沒走,是要賴在我們家了嗎?「

      這應是長房的四小姐羅錦屏吧,羅錦屏今年八歲,因是長房大太太三十五歲才生的,所以很是得寵。

      可能是因為口不能言的原因,羅錦言的聽力比一般人都要好些,只要是聽到一句話,她便能記住這個人的聲音。不但是人的聲音,鳥叫聲狗叫聲,甚至打碎一隻花瓶,她也能準確無誤地分辨出這是什麼瓷的。

      不能說話的小孩平時沒有小夥伴,閒來無事,除了看書和練字,羅錦言就靠猜聲音打發時間,這是她喜歡的遊戲,也是屬於她自己的遊戲。

      接下來,她便聽到長房大太太劉氏的聲音,雖是斥責,卻帶著寵溺:「你給我閉嘴,什麼小啞巴,這是你的從妹妹,快跟娘進屋,給你妹妹道別。」

      羅錦言輕輕嘆了口氣,重又端身坐下。

      羅大太太劉氏四十出頭,穿著醬紫色團花的褙子,頭上戴著兔兒臥,黑貂毛上卻是嵌了塊指甲大小的紫玉,屋裡光線暗,看上去就是黑漆漆一片,想來是手邊沒有更合適的,就找了塊紫玉綴上。

      羅錦言記起母親留下的東西里也有一頂兔兒臥,用的是出毛很好的銀狐皮子,嵌的則是貓眼石,陽光照上去,溢彩流光。

      什麼樣的皮子配哪種寶石才講究,長居京城的羅大太太不會不知道,只是手頭吃緊,拿不出更好的東西而已。

      想到這裡,羅錦言對長房在木炭上也要緊縮就表示理解了。京城地,不易居,長房的日子想來也並不寬裕。

      她起身給劉氏行禮,劉氏就笑盈盈地拉著她的手,道:「瞧瞧,這麼漂亮的姑娘,真是越看越喜歡,你雖然跟了你爹去了任上不能回來,可以後嫁了人,說不定就有機會來京城了,到那時一定別忘了來家裡坐坐。」

      羅錦言莞爾,所有人都看準了羅紹要永遠待在隴西了,可在那裡有何不好的,父親不用再捲進京城黨派紛爭,她也不用再見到前世的那些人。做父母官造福百姓,安安穩穩過一生,也是一樁樂事。

      她善意地衝著羅大太太微笑,羅大太太便讓丫鬟端來兩匣子點心,道:「你爹是做官的,又有田產,你自是衣食無憂,這些點心都是京城名產,到了別處是吃不到的,你留著在路上吃。」

      看來想繼續賴在這裡也不行了,羅錦言在心裡苦笑,這也是人之常情,以父親現在的情況,長房還能讓她在這裡暫住幾日已是難得了。

      她鄭重地給羅大太太行了全禮,羅大太太滿意地牽牽嘴角,看向羅錦言的目光真誠了幾分。

      幾個婆子和丫鬟不容分說,手腳麻利地把行李箱籠裝上了崔起帶來的騾車,夏至想攔著都不行。

      羅大太太帶著羅錦屏和侄女羅錦繡,親自送到垂花門,還讓心腹媽媽親手把羅錦言抱上騾車,直到目送崔起趕著騾車走出梅花裡,媽媽才回去交差。

      「那位從侄小姐可真是個美人坯子,可惜了。」媽媽嘆息道。

      她是羅大太太的陪嫁丫鬟,後來嫁給羅家的管事,她也做了管事媽媽,這樣的話,也就是她這種身份的才敢說出來。

      羅大太太哼了一聲:「才不過七歲,就有這等容貌的,整個京城怕是也沒有第二個了,好在是個啞的,否則長大以後就是個禍水。」

      一旁的羅錦屏一頭霧水,問比她年長兩歲的羅錦繡:「三姐姐,什麼是禍水?」

      羅錦繡十歲了,已經懂些事,她道:「像那廢掉的董皇后就是禍水。」

      董皇后是同德皇帝的第二位皇后,據說有傾城之貌,寵冠後宮,她的家族因此得勢,跟著雞犬升天,後來同德皇帝御駕親征,臨走之前立了元后所生的皇長子為太子並監國,董皇后氣極,派人毒殺了年僅十二歲的太子,董皇后被賜三尺白綾,她的娘家也被誅了九族。

      一旁的媽媽聞言笑道:「三小姐說得沒錯,董皇后就是禍水。」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5 PM

第三章 踏莎行

      天空又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漫天飛舞。上午才被掃街官奴打掃乾淨的街道上,又變得一片雪白。

      羅錦言悄悄把車簾撥開一道縫隙,看著前面正在趕車的崔起。

      不對,完全不對。

      父親羅紹雖然只是小吏,但卻是羅家三房唯一的子嗣,再加上還有母親李氏的陪嫁,他們家從來就不缺銀子。從小到大,無論是在江西還是來到行唐,羅紹從沒有在衣食住行上虧待過女兒。

      家裡的僕從見老爺對小姐這般珍愛,更加不敢怠慢這位有殘疾的小姐。

      崔起說他爹以前是給老太爺趕車的,子承父業,他若也是車把式倒也不足為奇。

      可是奇就奇在,林總管絕對不會只派一個車把式來接羅錦言的。

      羅紹若是知道,定會把他罵個狗血噴頭。

      更何況林總管是羅錦言生母李氏的乳兄,將來羅錦言出嫁,即使林總管不能跟著,也會讓自己的兒子給羅錦言當陪房。羅錦言被輕怠了,林總管也會沒有臉面。

      所以,即使是急著要到吏部辦事,林總管也不會疏忽得只讓一個車把式來接羅錦言的。

      羅錦言的嘴角微微翹起,她這樣一個小啞巴,唯一的用處想來就是用來敲詐父親一筆銀子吧。

      羅紹家底豐厚,外面知道的人並不多,但昌平莊子裡的人肯定是知道的。

      這個崔起既然能說得頭頭是道,想來就是昌平莊子裡的人。

      羅錦言轉過頭看向夏至,這才發現夏至緊握著拳頭,嘴角繃緊,虎視耽耽瞪著崔起的後背。

      夏至應該也已警覺了。

      可是夏至也只是十二歲的小姑娘,她又能如何呢?

      十二歲的丫鬟和七歲的啞巴小姐,在很多人眼裡,她們或許就是刀俎前的魚肉。

      羅錦言伸手握住夏至的手腕,對她搖搖頭,示意她稍安勿躁。

      三年前羅紹還在江西九江府的彭澤縣任職,也是這樣的冬雪天氣,四歲的羅錦言感染風寒,便就高燒不退,有一陣甚至沒有了呼吸,每年三四歲的幼童死於風寒的不計其數,大夫也以為知縣小姐怕是挺不過來了。

      羅紹先失嬌妻,如今又要失去愛女,他心神俱焚,竟像婦人一樣冒雪跑到山神廟為女兒求禱。也不知是他的禱告感動了山神,還是羅錦言命不該絕,次日清晨,羅錦言便退燒了,只是從那時起,她便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講話了。

      她不是啞巴,卻又和啞巴沒有區別。

      正因為羅錦言不良於言,羅紹給女兒挑選的丫鬟都是心細如髮伶牙俐齒的,他給羅錦言請了西席,丫鬟們也跟著識文斷字。

      夏至緊握的拳頭終於鬆開,羅錦言一隻手仍然抓著她的手腕,另一隻手卻飛快地在她的掌心裡寫了一個「吏」字。

      夏至遲疑一刻,忽然掀開車簾對崔起喊道:「你這是走得哪條路,吏部沒在這裡啊,你走錯了吧。」

      既然林總管讓他先來接上羅錦言,那就定是要在吏部衙門附近匯合的。

      和羅錦言前世身在京城卻沒有出過紫禁城有所不同,夏至還是第一次來京城。她根本不知道吏部衙門在哪裡,她只是聽從羅錦言的,大著膽子試一試。

      崔起就不耐煩起來,他轉過頭道:「我怎會走錯,下雪路滑,我這是抄的近路,天氣寒冷,你不要掀開簾子,免得凍到小姐。」

      羅錦言指指車簾,衝著夏至做了個「放」的口型。

      夏至只好忿忿地放下車簾,正要小聲嘀咕幾句,羅錦言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她連忙把要說的話吞進肚裡。

      羅錦言的嘴角又微微翹起,這讓夏至很高興,小姐還能笑得出來,那就說明情形並非自己想像得那麼危險。

      夏至自己也不明白,她明明比小姐還大了幾歲,可是卻總覺得這位只有七歲的小姐才是她的主心骨。

      羅錦言撩開車窗上的簾子看向窗外,雪越來越大了,道路已經不像剛才那麼寬敞,兩側的建築疏落低矮。

      這決不是去往六部衙門的路,反而像是快要出城了。

      這個崔起肯定不是單打獨鬥,他只是擔心在城裡人多眼雜,萬一兩個小姑娘喊叫起來引來圍觀那就麻煩了。

      但是出了城就不同了。

      他的同夥應該就在城外等著呢。

      念及此,羅錦言指指還沒有打開的點心匣子,飛快地在夏至的手心裡寫了「裝病」兩個字。

      雪越來越大了,銅錢大小的雪花漫天飛舞,落到睫毛上久久不化。崔起用衣袖拂去臉上的雪片,在心裡罵道:天公真他娘的不作美,這麼大的雪想快點趕路都不行。

      忽然,他聽到身後的車廂裡傳來一聲驚叫,接著便是小姑娘尖利的喊聲:「小姐,小姐,您怎麼了,別嚇奴婢,您快點醒醒!」

      真是添亂!

      崔起恨恨地罵了一聲,眼前浮現出那個玉石娃娃一樣的小女孩。

      小啞巴可不能出事,否則到手的銀子就泡湯了。

      車廂內丫頭的哭聲更大了,隔著車簾,崔起甕聲問道:「怎麼了?」

      「是這點心,一定是點心,小姐才吃了半塊就昏倒了,你快叫大夫啊。」丫頭的聲音帶著驚恐。

      叫大夫?那怎麼成!

      崔起四下望去,只有幾個衣衫陳舊挑著擔子的力夫正在冒雪而行,他們的腳印很快便被雪花蓋住,通往城門的大道上,冷冷清清。

      崔起鬆了口氣,好在是下雪天路上行人稀少,否則那丫頭這樣哭喊,肯定會引人駐足。

      可無論如何,那個小啞巴不能出事。

      他放下手裡的鞭子,讓那騾車緩緩而行,他轉身拉開車簾,看向狹小的車廂。

      可能是因為下雪天氣,頂棚蓋了油布的原因,車廂內更顯昏暗。

      崔起的眼睛剛剛看過白亮刺眼的雪地,此時一時無法適應眼前的昏暗,只覺兩眼一抹黑,什麼都看不到。

      他問道:「小姐怎麼了?『

      那丫頭嗚嚥著說:「崔大哥你快叫大夫吧,小姐身子嬌貴,吃不得尋常東西,這羅家沒安好心,難為老爺花了五十兩銀子給他們送禮,他們竟這樣禍害小姐。」

      崔起皺眉,小丫頭不知輕重,真當這小啞巴是皇后公主啊,羅家閒著沒事禍害她做甚,想來就是點心做得不乾淨,小啞巴身子弱而已,可是昏死過去也不是好事,還是要親眼看看,

      他便道:「先讓我看看,說不定就是卡著喉嚨了。」

      他邊說邊進了車廂,那丫頭驚聲說道:「你不能進來,這不合規矩的。」

      崔起眼前更黑,什麼都看不到,只能根據聲音辨別,感覺那丫頭似是就在眼前,他罵道:「小姐還這麼小,有什麼合不合規矩,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就把你賣給......」

      話音未落,一陣異香撲面而來,他沒吭一聲便倒下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5 PM

第四章 繡鞋兒

      崔起是被凍醒的,他剛剛睜開眼睛,就聽到旁邊傳來一個粗豪的聲音:「醒了醒了,這小子就是身板弱,大老爺們還動不動暈倒,像娘們兒!」

      四周響起鬨笑聲,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喝斥道:「當著官家小姐,你們還敢出口粗俗。」

      先前那個粗豪的聲音便唏噓道:「粗人,粗人,小姐別介意,一定改,一定改。」

      接著又有笑聲,卻不似剛才那麼恣意,倒像是顧忌著什麼。

      崔起倒吸一口涼氣,只覺身下的冰冷似是已透過骨頭,這些都是什麼人,他們口中的官家小姐難道是那個小啞巴?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可是已不由得他再多想,一雙粗大的手掌像抓小雞似的把他拎了起來。

      他這才發現,他並非躺在雪地裡,而就是躺在騾車駕轅處,兩條腿耷拉著。

      雪已經停了,可他的額頭上還有雪,他被強拎起來,雪沫子便落了下來。

      他甩甩頭,想把那雪抖落,那個粗豪的聲音便道:「多虧俺弄個雪糰子放你腦門上,否則你怎會這麼快就醒過來了。」

      崔起氣得差點吐了黑血,寒冬臘月,你弄個雪糰子放我腦門上,我沒凍死成路倒那是爺爺我命大。

      他這才看清眼前的局面,拎著他的是個粗豪漢子,旁邊還有六七個同樣穿著粗衣短襖的漢子,都是滿面風塵,崔起看著有些眼熟,忽然想起來,這就是他鑽進車廂前看到的那幾個冒雪前行的力夫。

      這些人雖然沒有挑著擔子,但個個生得虎背熊腰,衣衫破舊,一看就是專做力氣活的力夫。

      讓崔起吃驚的當然不是這幾個過路的粗漢子,而是他身邊的騾車。

      小丫頭夏至守著車簾站在旁邊,笑盈盈地正看向離他們一丈開外的那個人。

      那人穿著一身武將官服,目光凜烈地正在瞪著他。

      「好了,這人已經醒了,本官這就派人護送你們去昌平。」他說這話時,轉身看向騾車。

      一個稚嫩的聲音從騾車中傳出:「謝......謝......」

      那人又對那幾個粗壯漢子道:「你們幾個算是交了狗屎運了,以後跟著東家好好幹,說不定還能謀個捕快噹噹。」

      先前那個拎起崔起的粗豪漢子不住地搓手,對幾人中最矮的一人說道:「大哥,咱們這不是做夢吧,怎麼這麼好的事就輪到咱們身上了?」

      那武將哈哈大笑,這時一個穿著官服的青年牽馬過來,對那武將抱拳揖道:「旗官,卑職準備妥當。」

      武將點點頭,不再說話,轉身離去。

      崔起這才發現,這裡已離他剛才暈倒的地方很遠,城門就在前面。

      這武將應該就是把守城門的旗官。

      他又驚又疑,他暈倒時究竟出了什麼事?小啞巴和小丫頭怎麼認識這名旗官的,還有那幾名粗漢子,怎麼倒像是要跟著羅老爺當隨從的?

      還有,他暈倒前聞到的那股異香又是怎麼回事?他是為何暈倒的?小丫頭給他下了迷藥,那怎麼可能,她哪有那個本事!

      他已經來不及胡思亂想了,先前那名粗壯漢子重又把他扔到騾車上:「你把車趕得慢一些,這大雪天的,咱們腿程再快,也攆不上騾車。萬一你再暈過去,咱們又沒有攆上來,嚇到小姐可怎麼辦?」

      崔起倒吸一口涼氣,看來他猜得沒錯,這幾名粗漢子果然是要給羅老爺當僕從的,也不知那小丫鬟都跟他們說了些什麼,這麼大的事,哪是一個丫鬟能做主的,這些人真是沒見過世面,這種事他們居然也會相信。

      可如果是小啞巴說的呢?

      那更不可能,他見過小啞巴,不過就是個六七歲的小孩子,雖說能發出幾個音,可還是個啞巴啊,啞巴小孩的話,誰又能相信,誰又能聽懂。

      但如果不是,這眼前的一幕就太詭異了。

      崔起越想越覺吃驚,遲遲沒有拿起馬鞭。

      正在這時,小丫鬟夏至從車簾裡探出頭來,對那粗壯漢子道:「方四哥,你可會趕車嗎?」

      那叫方四的哈哈大笑,道:「丫鬟妹子小瞧我了,但凡是粗活,還沒有我方四不會的。」

      夏至笑聲如銀鈴,她道:「這個崔傻子動不動就會發病暈過去,讓他趕車小姐不放心,還是方四哥趕車,讓他跟著其他幾位大哥一起在地上走,不過他腿腳不靈便,他走得慢時你們就推著拽著,別讓他落在後面暈倒在雪地裡活活凍死。」

      崔傻子!

      像是有一團蒼蠅堵在喉嚨裡,偏就是吐不出嚥不下,把他噁心得難受。

      他從小就機靈,何曾有人叫他崔傻子,而且還是只差一步就被他賣給人牙子的小丫鬟嘴裡說出來的。

      聽說小啞巴自幼身體不好,他原是想留這個丫鬟在身邊照顧的,可偏偏這是個多嘴多舌的丫鬟,從梅花里出來,這小丫鬟的嘴巴就沒有停下來,問這問那,問得他心煩,擔心讓這丫鬟壞了自己的事,便想著到時把丫鬟賣了省事。

      可現在原有的計畫眼看要泡湯了,這小丫鬟還敢叫他崔傻子。

      他拎起鞭子就想把這小丫鬟勒死,可他還沒有轉過身去,自己的身子又一次被人拎起來,輕飄飄放到地上。

      方四抬腿坐到騾車上,聲如洪鐘:「丫鬟妹子放心,我方四保證把這車趕得穩穩當當的,不會像這個軟腳蟲,動不動就暈倒,耽誤小姐的行程。」

      崔起的眼睛裡冒出火來,可他什麼都不敢做,別說是隨行的騎馬的軍士,就是這七個粗壯漢子,他一個也打不過。

      看樣子這些人並不知道他的事,小丫鬟或許也不知道,否則她一定會告訴剛才的旗官。

      還好還好,這丫鬟年紀還小,沒見過世面,但是到了昌平可就不好辦了,林總管要對質,就是那個當官的羅老爺聽丫鬟說了這件事,也會起疑的。

      不行,當務之急,還是趁人不備逃跑吧。

      方四已經趕起騾車,小丫鬟夏至也把腦袋縮回簾子後面,可那簾子卻又從裡面撥開,一隻穿著蔥綠繡鞋的腳從簾子下面露出來,鞋尖小小,繡著鵝黃的小花,秀麗鮮亮。

      這麼小的鞋兒,應該是那個小啞巴的吧,她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子,見到這麼多粗鄙漢子竟然沒有害怕,還敢偷偷向外張望。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5 PM

第五章 夢魂香

      崔起怔了怔,壯起膽子問身邊那個被稱為大哥的人。

      「兄弟,在下慚愧,方才暈倒了,請問你們幾位和我家老爺可是舊識?」

      「大哥」二十三四歲的模樣,是七人中最矮小的,卻也和崔起一般高矮。聞言,他沒有說話,目光卻睃了一眼走在最後面的一個少年。

      崔起直到這時才注意到這個少年。他只有十三四歲,身材高大卻略顯纖細,滿面風塵卻沒有鬍鬚,仔細看來五官生得竟然十分標緻,但一雙眸子卻是淡淡的,全沒有少年人應有的神采,目光淡淡,似眼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崔起暗道,難怪他沒有注意到這人,不過就是個毛還沒長全的崽子。

      他也只是打量了那少年幾眼,便重又面帶恭敬地看向「大哥」,就像是看著自家老爺的同科好友。

      他眼中的恭順讓「大哥」有些無可適從,竟又向那少年看了一眼,這才道:「我等是漂泊江湖之人,哪裡認識羅老爺,多虧羅大小姐抬舉,又讓守城的旗官大人做保,讓我們兄弟護送你們主僕去昌平。」

      崔起心頭大震,就在他暈過去的時候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

      羅大小姐不過是個七歲的小啞巴,她當然做不出這些事。看來先前真是小看了那個叫夏至的小丫頭,冰天雪地的,那丫頭不但攏絡了這些粗漢子,而且還請到旗官大人做保,難怪那旗官說什麼做捕快云云。

      崔起強壓下心頭的震驚,臉露豔羨,道:「幾位大哥竟能得到旗官大人做保,想來就憑護送小姐這件大功,我家老爺也會感恩圖報。何況幾位大哥都是孔武有力的好男兒,老爺肯定會帶你們去任上,到時陞官發財,小的還要叫你們一聲捕快老爺呢。」

      崔起的這番話說得極是謙恭,大哥和隨行的幾個漢子哈哈大笑,忽然一聲乾咳從身後傳來,笑聲嘎然而止,崔起驀然回頭,見那少年面色平靜,目光中透著淡淡的落寞。

      呸!不過就是靠賣體力換飯吃的,裝什麼逼!

      崔起在心裡罵了一句,臉上卻還是堆著諂笑。

      騾車裡的羅錦言雙手攏在繡著忍冬花的棉焐子裡,一雙小腳卻冷得勾起來,蓋著錦被依然有寒氣從腳底冒上來。

      她自幼體質纖弱,每年冬天都像闖關一樣,好不容易捱到過了早春,父親羅紹才能鬆口氣。正因為這個原因,羅紹才不敢帶她冒雪回昌平,求了羅家長房大老爺羅紅,又採辦了半車的禮品,讓她在梅花里暫住。

      男人們的說笑聲透過車簾傳了進來,夏至給羅錦言掖掖被角,湊到她耳邊小聲道:「那個崔起真不要臉,還敢在那幾兄弟面前裝得一幅忠僕模樣,等到了昌平,看老爺怎麼發落他。」

      羅錦言抿嘴笑了,在夏至的手心裡寫道:告訴方四,常有賊人,小心。

      夏至秀眉微微蹙起,她聽老爺說過,小姐上次來京城,還是老爺從江西調來行唐的時候,曾帶著小姐到京城看大夫。可那時小姐只有四歲,大病初癒,說話卻不利索了,她怎會記得從京城往昌平去的路上有賊人呢?

      不過,小姐是很聰明的,她能記得四歲那年的事,一點也不奇怪。

      崔起這樣的奸人,都被小姐施計撂倒了,還能找到這麼多的保鏢,自己若有小姐一分聰明,小時候也不會被人拐走賣給牙子婆了。

      夏至不再多想,把羅錦言的吩咐告訴了方四。

      夏至的聲音脆生生的,不但方四聽到了,崔起和那幾名漢子也是聽得清清楚楚。

      崔起的眼中掠過一絲狠意,昌平離京城不過一日的路程,這裡是天子腳下,怎會在光天白日下有賊人呢?夏至這個小丫頭定是猜到他還有同夥,這才讓方四小心的。

      旗官派來跟著護送的那個青年軍士臉上便有些不悅,他原本對旗官指派的這個差事就很無奈,騎著高頭大馬卻只能慢悠悠走在騾車前面,聽到夏至這樣說,他甕聲道:「小丫頭休要胡說,這條路上哪有賊人。」

      夏至卻是一副不服輸的樣子,她指著崔起道:「軍爺若是不信,就問崔傻子,這路上有沒有賊人,沒人比他更清楚。」

      叫駱明的軍士有幾分惱怒地看著崔起,崔起連忙縮縮脖子,含糊其詞地說道:「姑娘別當真,小的也就是隨口一說而已。」

      隨口一說?

      車廂內的羅錦言笑得眉眼彎彎,重又在夏至手掌中寫道:請軍爺到前面代為投宿,先行一步。

      夏至嚇了一跳,悄聲說道:「這樣可不妥,讓軍爺先走,萬一這些粗漢子起了歹心,那可如何是好?」

      羅錦言微微一笑,在她手上寫道:「不會。」

      夏至不明白小姐為何會信任這些江湖漢子,她還想再問,卻見昏暗的車廂內,小姐的眸子宛若沾水的星子,亮晶晶的,毫無一絲慌亂。

      夏至的心裡重又踏實起來,小姐說得不會有錯。

      「軍爺,天色不早了,這冰天雪地的,若是錯過宿頭可如何是好啊,軍爺和幾位大哥都是風裡來雨裡去的英雄,可我家小姐卻經不住風霜之苦的,唉,若是旗官大人知道他好心辦了錯事,就是我家老爺也是寢食難安啊。」

      駱明怔了一下,這什麼小姐什麼丫鬟可真是麻煩,不過就是個七品縣令,昌平的鄉紳而已,也不知怎的就得了旗官大人的重視,還讓他護送著一起去昌平。

      他沒理夏至,卻對趕車的方四道:「你只顧著說笑,別把車趕到溝裡去,我到前面的官驛定下房間,你們在後面快些趕上來。」

       說完,沒等方四拍胸脯應諾,他已經催馬走了。

      從門簾縫隙裡看到被馬蹄帶走的斷瓊碎玉,羅錦言無奈地搖搖頭,這些人都是世襲武職,靠著祖上蒙蔭混個一官半職,吃喝嫖賭無一不精,可辦起事來卻馬馬虎虎。

      就像這個駱明,上司讓他來護送,就是以防這些江湖漢子生出歹意,可他卻聽了三言兩語,便獨自去辦事了,也不想想,真若是出了事,他如何向上司交待。

      令崔起暈倒的是羅錦言親手製成的香丸。

      重生之後,羅錦言常常在夢中尖叫哭醒,她夢到同德皇帝賜給她的三尺白綾,也夢到兒子死前那嘶心裂肺的哭聲,她整夜整夜不敢入睡,生怕自己再夢到那些令她痛不欲生的往事。

      前世她自四歲被挑選出來,除了學習琴棋書畫、歌舞琵琶,她還學會製做各種香料和香露。她是要進宮的,而很多東西很難遞進宮中,就要靠她親手製做,所以族叔不遺餘力請來制香師教導她,她製作的香料其功效就連太醫也查驗不出。

      而這款香料就是她為自己特製的。有別於普通的安息香的緩慢入眠,這種香只要聞過,便能立刻無夢無幻,安安靜靜睡到天亮。只是這香料揭了蠟皮很快便溶化揮發,不易保存。她隨身帶著多枚,用蠟封著,用時掀去蠟皮在鼻端嗅嗅便可。

      羅錦言給這款香料取了一個淒豔的名字:夢魂香。

      崔起不是暈倒,他只是睡著了,不過也多虧了方四放在他腦門上的冰糰子,否則怕是要一覺睡到明天早上。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5 PM

第六章 隔簾聽

      窗外傳來漢子們略顯收斂的嘻笑聲,夾雜著崔起恭敬的聲音,其中方四的笑聲最為響亮,惹來大哥的喝斥。

      大哥叫張廣勝,老二叫魯振平,老三莫家康,老四方金牛,老五騰不破,老六李初一,老七章漢堂。

      這七人剛才在旗官那裡報了名諱。自從同德皇帝親政以來,征高麗,破韃靼,戰爭不斷,僅同德十年和同德十四年,五年間便兩次加賦,同德十五年時又逢百年一遇的乾旱,哀鴻遍野,很多人離鄉背井,四處逃荒,這種情況到了同德十七年時雖有好轉,但還是有年輕力壯或有手藝的,沒有返回家鄉,來到富足的江浙和京城找生活。

      他們七兄弟便是這樣的,他們靠打零工混飯吃,進了臘月,京城裡找零工的人家很少,他們便想到鄰近的豐台和昌平看看,聽說那裡的田莊多種暖棚花菜,越是到了冬天,生意也越好,他們有的是力氣,搬搬抬抬不在話下。

      羅錦言側耳傾聽車外的聲音,七個聲音,但其中一個是崔起。

      有一個人一直沒有出聲。

      在旗官面前是大哥張廣勝代替他們幾個報的姓名。

      不對,他曾經乾咳了一聲。

      聽聲音像是還很年輕,但就在他乾咳之後,幾個漢子便鴉雀無聲,之後雖然也在說笑,但明顯沒有剛才姿意。

      那人不是大哥,而應是老七章漢堂。

      難道這七人之中,最有權威的不是老大張廣勝,而是年齡最小的章漢堂?

      可惜下雪的緣故,油布遮把騾車的窗子蓋得嚴嚴實實,從車簾那裡看不到步行的漢子們。

      羅錦言不由得有幾分好奇,她重又撥開車簾,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要來的也該來了。

      羅錦言在夏至的手心上寫道:不要害怕。

      夏至有些莫名其妙,騾車上的氣死風燈掛了起來,淡淡的燈光透過門簾的縫隙照進來,把羅錦言如羊脂白玉般精緻的面頰染上了一層暖色,她的唇邊有抹淡淡的笑意,而眼中的笑意卻更濃,她對夏至調皮地眨眨眼睛。

      夏至正要開口相問,騾車忽然硬生生停下了。

      她吃了一驚,掀開車簾問道:「方四哥,出了什麼事?」

      「有人擋住了咱們的路!」說話間,方四已經跳下騾車,擼了袖子就要上前打架。

      夏至急道:「方四哥快回來,保護姑娘!」

      「老四,上車,護住小姐,打架的事讓咱們來!」看到騾車忽然停下,原來落在後面的幾個漢子已經飛快地跑了過來。

      方四氣得跺跺腳,重又跳上騾車,不甘心地罵道:「看在小姐的份上,饒了這幫兔崽子,哥哥們別客氣,收拾這幫雜碎的!」

      忽然砰的一聲,一個人被扔了過來,騾車晃了一下,那人正砸在方四的腿上。

      「老七,你把這個軟骨蟲扔給我做甚?」方四問道。

      黑暗中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那些人是姓崔的同夥,你來看管他。」

      聞言,夏至恍然大悟,姑娘讓軍爺去找驛站,原來就是要引出崔起的同夥啊,可是這樣也太危險了,萬一這些粗漢子不是那些人的對手可怎麼辦?

      想到這裡,她從隨身帶的小包袱裡摸出一把黃銅剪刀,拉起錦被,把羅錦言連頭矇住,自己則擋在一簾相隔的車門前,那些賊人膽敢衝進來,她拚死也要保護自家姑娘。

      騾車外,喊殺聲哀嚎聲不絕於耳,還夾雜著方四的罵聲:「奶奶的,就這三腳貓的功夫也敢出來劫道,遇到爺爺們是你們倒霉!」

      約末一盞茶的功夫,外面的聲音漸漸停下來,夏至掀開車簾向外張望,轉過身對蒙著錦被的羅錦言道:「姑娘,姑娘,那些賊人都被打跑了,不對不對,是抓住一個活的。」

      羅錦言拉開蒙在頭上的錦被,咧開小嘴笑了。

      自家姑娘很少會笑得這樣開心,夏至呆了呆,姑娘笑起來可真好看,不對,是眩目。

      可是很奇怪,這些漢子們打跑了賊人,又抓了活口,以他們的性子,按理說一定會湊到騾車前粗聲大氣地邀功,可是除了沒有參於的方四大聲叫了幾聲好,其他人也只是小聲啼咕,騾車重又緩緩而行。

      反常便是妖,夏至警惕起來,她試探地問方四:「崔傻子怎麼不動了?」

      方四笑道:「他被老七的掌刀劈到,一時半刻醒不過來。」

      「那剛抓的人呢?怎麼處置?」夏至又問。

      「那人被綁了,這會兒在騾車後面拖著哩,至於怎麼處置......」方四抓抓腦袋,「那要問老七了,他的鬼點子最多。」

      問老七?不是問大哥?

      夏至放下車簾,這才看到羅錦言已經點起了一盞小燈。

      「小姐......」

      她剛開口,羅錦言便衝她點點頭,示意已經聽到了。

      現在已經可以確定了,七兄弟雖然是按長幼排序,但年齡最小的老七章漢堂才是他們的主心骨。

      羅錦言不由得對這個沒看清模樣的少年大感興趣。

      她也只是在摞倒崔起,夏至呼救時,匆匆瞥過一眼,七名漢子都是衣裳破舊,頭髮身上都是雪花,除了個個身材高大以外,她也沒有特別的印像,倒是夏至一直站在車外。

      她在夏至手掌中寫道:老七是什麼樣子?

      夏至歪著腦袋想了想,道:「那個老七啊,他站在最後面,我也沒有看仔細,只記得和他們差不多高矮,好像有些單薄。對了,只有他沒有鬍子。」

      從聲音來看,這些漢子年紀都不會很大,最大的張廣勝也就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他們鬍鬚滿面只是因為不修邊幅,而老七沒有鬍子,或許是還沒到能長出鬍子的年齡吧。

      當騾車再次停下來時,她聽到駱明的聲音,驛站到了。

      驛站自是比不上客棧舒服的,但勝在安全。羅錦言讓夏至拿了二兩銀子,置辦了一桌酒菜,她猜到駱明自恃身份,會不願與一群江湖漢子同桌,便讓夏至告訴驛站裡的僕婦,讓廚房給駱明單獨炒了幾個小菜。

      夏至安排妥當,回到房間,見羅錦言就著桌前的小燈又在看那本《大周景物誌》。

      有僕婦端上飯菜,夏至幫著擺在炕桌上,又幫羅錦言淨了手。

      「小姐,下了幾日大雪,客棧裡沒有新鮮菜式,好在牛羊肉都很充裕。姓駱的軍爺一直都拉長著臉,好像大家欠他錢不還似的,七兄弟卻都很高興,不住道謝,我來的時候,他們正在划拳呢。」

      夏至一邊布菜,一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羅錦言喝了小半碗白粥,又吃了幾個羊肉蒸餃,用香茶漱了口。

      夏至在羅錦言身邊三年了,知道自家姑娘的習慣。

      她讓僕婦撤了碗筷,從箱籠中取出文房四寶,將燈芯挑亮,挽了衣袖開始研墨。

      羅錦言拿起狼毫筆,在紙上寫道:老七也在划拳嗎?

      夏至搖頭,道:「奴婢這次留意了,別人在喝酒,只有他在吃飯,更沒有划拳。他的個子雖然很高,但是應該比我大不了幾歲。至於長相嗎......」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5 PM

第七章 歸去來

      次日是個晴天。

      多日來的大雪紛飛,即使雪停時,天空也是陰濛濛的,如同愁雲密佈的怨婦,隱忍著,但隨時都能風雪交加。

      而今天卻是難得的冬日暖陽,天空藍得透明,讓人的心情也為之靜好。

      羅錦言穿著湖藍折枝紋夾棉緞襖,深藍的棉裙,罩著半新不舊的墨綠披風,被夏至從騾車上抱了下來,早有幾個衣著體面的婆子等在外面,見了連忙屈膝行禮,笑道:「這是咱家大小姐吧,幾年沒見,越發漂亮啦。」

      羅錦言向她們微笑點頭,看向夏至。

      夏至從懷裡取出早就準備好的封紅,給幾個婆子打賞:「媽媽們辛苦了,這是大小姐賞的。」

      婆子們又驚又喜,這幾日得到的消息,老爺對這位自幼喪母的大小姐極為看重,無論是在江西還是在北直隸,但凡把大小姐侍候好的,全都得了厚待,這位小姐不但年紀幼小,而且還有殘疾,若能把她服侍好了,說不定就能求了老爺,帶上自家兒子去任上,隴西雖然地處偏僻,但若能給兒子們謀個好前程,遠點兒也無所謂。

      這些婆子們都打著這樣的心思,見大小姐行事體面,就更是不敢慢怠,前呼後擁地陪著羅錦言進了莊子,倒把送羅錦言來的軍爺和那幾個粗漢子給忽略了。

      羅錦言含笑向夏至使個眼色,夏至點點頭,道:「幾位媽媽,小姐風塵僕僕,要先去梳洗更衣,再去拜見老爺。回京城的路上,多虧有軍爺和幾位義士護送,林管家若是不在,煩請媽媽們請位合適的人來接待恩公,略作休整,想來老爺也要當面謝過。」

      幾位婆子面面相覷,這丫頭不過十二三歲,怎麼說起話來倒像是以前在老太太身邊服侍的那些大丫鬟的口吻,小姐身邊有這樣的人,那別人還怎麼插得上話?

      她們臉上略顯誇張的神情便收斂了幾分,很快便請了羅老爺的一位堂侄羅建昌來接待幾位恩公。而這個時候,羅錦言已經由夏至服侍著,在自己的閨房裡梳洗一番。

      羅家祖上是昌平的農戶,家境殷實,到了羅紹曾祖父那輩時,已是昌平數一數二的人家。到了羅紹祖父那輩時,羅家正式分宗,家業平分。

      長房接管了京城的鋪子,把昌平的祖業賣給三房,全家遷往京城;

      二房雖然留在昌平,但兩個兒子嗜賭成性,欠下巨款,多虧三房出手相助,才渡過難關。但家業也糟蹋得七七八八,到了如今,只剩下昌平鎮上一座兩進宅子,在羅紹莊子上做事的羅建昌便是二房的。

      三房早年買下了長房在昌平的祖業,後來又在二房最困難時高價買下二房的一部分田產,這樣一來,反而成了三房人中家業最大的。羅紹的父親便是獨子,羅紹又是獨子,偌大的家業便由他一人承繼。他長年都在任上,只能派了得力的人來打理。

      這次他調往隴西,以現在朝中的形式,即使三年任滿,他也難回北直隸,昌平這邊都要祖業,自是不能變賣,他這次回來,便是要和各位管事好好交待一番。

      羅錦言還是四歲時隨父親來過昌平,也只住了一晚,便去京城求醫。

      這次回來,她的閨房便是原來住過的房間,父親顯然讓人精心佈置了。

      湖水綠的湘被、粉彩的茶碗、孔雀藍的漳絨坐褥、甜白瓷的花觚裡插著紅梅花,梳妝台上放著半尺高的西洋美人鏡。

      屋裡燒了地龍,暖洋洋的,窗檯上放著幾盆水仙,用哥窯梅子青的瓷缸養著,就連那淡淡的花香也讓人感到暖融融的。

      見羅錦言看向那幾盆水仙花,一個穿著豆沙色棉比甲的媳婦子侷促不安地搓著手:「原是想給您點上香料的,可老爺說尋常的香料您聞不慣,媳婦就自所主張,搬來幾盆水仙,不是名貴品種,小姐若是不喜歡,媳婦這就搬走。」

      羅錦言微笑著打量她,見她二十上下,五官倒還娟秀,只是皮膚微黑,頭髮梳得光溜溜的,戴著一點油的銀丁香。

      「......花......很......好。」羅錦言的聲音很輕,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已經用了很大力氣。

      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父親還是骨折,隴西之行要暫時擱淺,父女二人要在昌平至少住上三四個月了。

      就看剛才進門時的陣式便知道,昌平這裡遠比在行唐時的人事要複雜許多。父親臥床,她不但要侍疾,而日常的瑣事更要管起來,這裡的婆子丫鬟大多都是家生子,盤根錯雜,從現在這一刻起,她要儘量說話,不能真的讓人把她當成啞巴來糊弄。

      聽到羅錦言輕微又有些含糊的聲音,那個媳婦有些愕然,原來小姐不是啞巴,只是說話不俐落而已,但小姐只有七歲,長大以後說話多了,說不定也就好了。

      「我家當家的叫常貴,是西峰山那邊的管事,媳婦認的幾個字,老爺就讓媳婦來侍候小姐,我家當家的十天才回來一次,兩個孩子有爹娘帶著,若是小姐不嫌媳婦粗笨,媳婦晚上也能值夜。」

      見她口齒伶俐,羅錦言笑著點頭,看一眼夏至,夏至會意地從箱籠裡拿了一根銀簪子賞了她。

      常貴媳婦不住道謝,又領進來四個丫頭,兩個十三四歲,兩個八九歲。

      顯然,常貴媳婦連同這四個丫頭,就是父親為她挑選出來暫時服侍她的人。

      羅錦言鬆了口氣,好在沒讓那幾個婆子來侍候她,她還真擔心父親會指派位管事媽媽給她呢。

      她換了件粉紅石榴折枝的小襖,領口和袖口鑲了白色風毛,襯得一張欺霜勝雪的小臉如同含苞待放的梨花,看得常貴媳婦呆了一呆:「姑娘生得可真好看,媳婦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

      神態真誠,沒有恭維。

      羅錦言莞爾,落落大方,又讓夏至給她別了兩朵指甲大小的粉絨花。

      她又照照鏡子,確定全無旅途的疲憊之色,這才起身去見父親。

      從小到大,父親最見不得她受一點點委屈。

      剛剛走到廡廊上,就見一個小丫頭跑了進來:「小姐小姐,三侄少爺說,軍爺和幾位恩公都安排在客房了,也已經稟了老爺,請貴客們用了茶點便過去了,還有崔起和那個賊人,先關到柴房了。」

      羅錦言點點頭,由常貴媳婦引路,去見父親羅紹。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5 PM

第八章 一樣花

      前世的羅錦言是不知道有羅紹這個人的。想來是和今生的情況相同,仕途不暢,偏居一隅做個小吏,以他的官職和聲望,還不足於傳到後宮。

      重生之後,羅錦言從來不覺得做一名像父親這樣的父母官有何不好。

      像那秦玨,不到三十歲便官拜中極殿大學士,除了他的個人能力,更多的還是皇恩浩蕩,可他卻在新帝登基的第二天,便留書辭官而去,陳諒等人尋到他府裡,才發現人去樓空,除了一套冠服,什麼都沒有留下。

      想到秦玨,羅錦言額頭的青筋不由冒起,如果他能留在新帝趙思身邊,憑他的霸道強勢,楊善宗、耿文頤之流又怎能把持朝政,挾天子以令諸侯?如果他真的如仁宗所願,成為名符其實的顧命大臣,趙思又怎能命喪幾名內侍之手?

      「小姐,您怎麼了?」

      耳邊傳來夏至焦急的聲音,羅錦言這才轉過神來,口中腥甜,不知不覺中她把嘴唇咬出了血。

      她無力地笑了笑,臉上卻沒有一絲血色,看得夏至更加擔憂。

      羅錦言暗暗責怪自己,她重生了,這一世她不會被送進宮去,就不會嫁給趙極,當然也不會生出趙思,即使在趙極駕崩之後依然後皇權別落,那也和她沒有一丁點兒關係了。

      自己是杞人憂天了。

      這一世,她只是七品小吏的女兒,長大後帶著豐厚的嫁妝,嫁給同樣家境殷實的讀書人,相夫教子,壽終正寢。至於朝堂上的風雨變幻,就讓趙家人自己去操心好了。

      只是她的趙思,永遠都不能長大。

      她在父親的院門外站立了好一會兒,這才神色如初地走了進去。

      羅紹只有二十五六歲的年紀,年輕英俊,雖然臥病在床,卻依然神采奕奕,毫無病容。

      「爹......爹......」

      聽到小女兒艱難卻甜糯可人的聲音,羅紹的臉上都是寵溺,他靠在墨綠色漳絨大迎枕上,把撲到懷裡的小女兒緊緊抱住,笨拙地抹去她眼角的淚珠,卻又把她推開一些,仔細打量:「好像瘦了些,在京城裡吃得不習慣?是爹爹疏忽了,應該告訴夏至,給你到酒樓裡訂些可口的飯菜。」

      住在別人家裡,卻要到酒樓裡訂菜,哪有這樣做客人的?

      羅錦言破涕為笑,撒嬌地把眼淚鼻涕一骨腦蹭在父親的衣裳上,羅紹不以為忤,從旁邊拿過一隻紅木描金的小盒子,像獻寶一樣遞給羅錦言:「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不論是在江西,還是在行唐,父親常會給她蒐羅些好玩好看的東西。

      羅錦言歪著小腦袋,打量著這個盒子,似是正在猜想裡面藏著什麼寶貝,那副認真的小模樣讓羅紹忍俊不已。他從不認為女兒是他的拖累,相反,他一直認為,這個聰明懂事的女兒,不但是妻子留給他的珍寶,也是上天給他的最大恩賜。

      「打開就知道了,快打開看看。」他慫恿著。

      羅錦言這才打開了盒子,盒子裡是一隻黃銅鍍金胎琺瑯彩的西洋懷錶。

      羅錦言驚訝地張大了小嘴,好漂亮的懷錶。

      她小心翼翼地把懷錶拿出來,愛不釋手。這樣的懷錶,整個京城也難尋一塊,也不知爹爹從哪裡弄來的,少說也要一千兩。

      爹爹還沒有懷錶呢。

      羅錦言把懷錶塞到羅紹手裡,費力地說道:「......爹......用......」

      她的聲音有些含糊,可羅紹還是明白了女兒的意思。

      他有些感慨,女兒只有七歲,已經懂得好東西要孝敬長輩了,他的心裡暖烘烘的。

      「爹爹官職低微,隨身帶著一塊這樣的懷錶,會引人側目的。可你就不同了,你是閨閣千金,你的東西別人多看幾眼都是冒犯。這懷錶你隨身帶著,等你將來出嫁,爹爹再尋個帶機括的西洋鐘給你當嫁妝。」

      見女兒的小臉蛋上重又綻出春花般的笑容,羅紹心滿意足,打開懷錶的蓋子,告訴女兒認識西洋時針,父女二人如有默契,絕口不提他的傷勢。

      待到有婆子進來說三侄少爺問老爺這邊還有何吩咐,羅錦言便起身向父親告辭,羅紹笑著說:「論起種花種草,昌平雖然比不上豐台,可也小有名氣,莊子裡就有花房,讓常貴媳婦帶你去看看。」

      羅錦言微笑點頭,轉身出了父親的院子,夏至卻沒有一起出來,待到羅錦言在花房裡待了好一會兒,夏至才氣喘吁吁跑進來。

      「小姐,我把咱們在京城和一路上的事都稟給老爺了,老爺氣得臉色鐵青,讓三侄少爺去請駱軍爺了。」

      羅錦言目不轉睛看著花架上的一盆茶花,輕聲道:「......你......去......盯......」

      說到這裡,她停下來,額頭已滲出薄汗。夏至心疼地用帕子給她拭汗,又把手裳伸到她面前:「小姐,咱不說了,您寫吧。」

      羅錦言的嘴角微微彎起,衝著夏至搖搖頭,繼續說道:「......盯......著.....老......七......」

      因為太過用力,她那如初雪般晶瑩的臉頰上泛起潮紅,心裡卻很興奮,這一次她說了四個字!

      這就是進步,以前她費盡力氣,也只能吐出一兩個字,有一次剛剛說出三個字,人便脫力暈厥了。

      而今天,她雖然有些頭暈,喉嚨發乾,但不明站得好好的。

      一旁的小丫鬟卻不以為然,小姐真的不是啞巴?不過說話這麼吃力,也和啞巴沒什麼區別,至少她就沒有聽清小姐說的是什麼。

      但夏至是能聽懂的。

      小姐讓她去盯著老七。

      今天小姐說了很多話,和常貴媳婦說過話,和老爺說過話,和她說的最多,最後這句話,小姐說了四個字。

      她高興地答應著,歡天喜地跑出了花房。

      羅錦言看著眼前開得茂盛的茶花,若有所思。

      蒔花的婆子見夏至走了,見縫插針地湊過來,對羅錦言道:「大小姐,這是茶梅,那邊還有狀元紅和六角大紅,老奴當家的姓張,排行二,您若是喜歡,老奴選幾盆弄得最好的給您屋子裡搬過去吧。」

      聞言,羅錦言把目光從茶花上移開,環顧四周,果然還有狀元紅和六角大紅。

      她問道:「......灑......金......」

      可能是剛才說話太用力氣,這次迸出兩個字便說不出來了。

      好在張二家的勉強聽懂了,她想了想,恍然大悟:「大小姐說的是灑金寶珠吧,有,有一盆,老奴給您搬過來。」

      灑金寶珠,雪白的花瓣上摻雜著紅色。當年無錫那邊進貢了十幾盆灑金寶珠,她喜歡得不成,還讓人搬了兩盆放到御書房。

      可沒過幾日,便聽趙極身邊的太監說:「奴婢都說了,這花兒是皇后娘娘送過來的,可秦大人卻說,茶花要麼是瑩白如玉,要麼紅如朝霞,像這種白不白紅不紅的,就如白鐾有瑕,難入聖目,讓奴婢從哪兒搬來的,再搬回去。」

      她記得當時氣得不成,把那十幾盆灑金寶珠全都賜給了秦玨的夫人。

      而秦玨竟沒有娶妻。

      這些灑金寶珠又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她羞憤難當,讓人把花全都丟掉。從此後皇宮裡再也沒有見到灑金寶珠。

      張二家的很快把灑金寶珠捧過來,花瓣層層疊疊,中間則聚成寶珠形狀,端的是漂亮。

      羅錦言指著這盆灑金寶珠,對張二家的道:「......要......」

      張二家的心領神會,讓小丫頭把花送到小姐屋裡去。

      羅錦言看著捧花的小丫頭走遠,微微笑了。

      這一世她也不會再遇到秦玨了,她覺得什麼花好看,那就是什麼花最好看。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5 PM

第九章 村意遠

      羅錦言想起在梅花里看到的梅樹,便又指了一盆臘梅一盆六角大紅,讓跟著她的兩個丫鬟送到父親屋裡。

      羅錦言眼中現出倦意,常貴媳婦想要抱她回去,羅錦言搖頭拒絕,走回了自己的閨房。

      剛剛脫鞋上炕,去送花的丫鬟就回來了,她們兩人都是十三四歲,都是家生子,羅錦言不用盤問,也知道父親給她挑來暫用的這幾個人,都是家裡最適合她的。

      這也是她第一眼見到崔起便有疑心的原因,父親決不會打發崔起去梅花里接她的。

      見她們這麼快便回來,羅錦言問道:「......花......呢?」

      兩個丫鬟互望一眼,她們平時也很伶俐,可面對說話不靈光的小姐還是不知所措,還是一旁的常貴媳婦笑道:「大小姐問你們話呢,愣著做什麼?」

      兩個丫鬟想到今天見到的夏至,不由得臉上微紅,忙把在老爺那裡聽到的事情說了一遍。

      她們送花過去時,正遇到羅錦言的堂兄羅建昌從老爺羅紹屋裡出去,接著便見到羅紹的小廝遠山急匆匆讓人準備上好的碧螺春,這才知道有貴客來探望,這會子已進莊子了。

      父親雖然常年在外,但羅家是昌平的大戶,有親戚朋友前來探望並無稀奇,只是令羅錦言意想不到的卻是來的這個人。

      隸屬北直隸的昌平州轄順義、密雲、懷柔三縣,素有京師之枕之稱。大周朝自太宗以來,北直隸和南直隸的知州便於其他地方的知府平級,均為正四品。而緊鄰京城的昌平州更是陞遷的風水寶地,因此,可想而知,能在昌平做知州的個個都是有些背景。

      突然造訪,來探望羅紹病情的,便是昌平的知州大人。

      羅錦言愕然,羅家雖是昌平富戶,但至今為止也只出了羅紹一個進士,和那些耕讀世家相比,頂多算是鄉紳;

      而羅紹雖有官職,卻也只是尚未赴任的知縣,若是昌平縣的知縣大人前來探訪倒也說得過去,可知州大人親自前來,就有些意想不到了。

      霍英的事情已經塵埃落定,父親官職低微,雖受影響,卻也波及不大,若是因為朝堂之事,昌平知州不必登門造訪,如若是為了修橋修路募銀子,打發知縣過來也就是了,可除了這些,還會有什麼原因呢?

      今天羅錦言說了很多話,常貴媳婦讓丫鬟端來川貝枇杷水,她喝了幾口,喉嚨還是乾痛。她不敢再說話,便用手指在炕桌上寫了紙筆二字。

      常貴媳婦立刻明白過來,連忙取來筆墨紙硯,讓小丫鬟研墨,她笑著對羅錦言道:「大小姐別見怪,等到夏至姑娘忙完手頭的事,媳婦便請她告訴大小姐的日常習慣。」

      羅錦言微笑點頭,在紙上寫道:「知州大人姓甚名誰,哪裡人氏?」

      知州不比知縣,羅錦言還擔心尋常僕婦會不知曉,沒想到常貴媳婦卻是娓娓道來:「咱們昌平州的知州大人姓王名詠字朝明,是同德五年的榜眼,江西吉安府人氏,聽說他的詩文很有名呢。」

      父親為自己挑選的人不僅識文斷字,而且還都是聰慧伶俐的,羅錦言很滿意。

      但王詠王朝明這個名字,還是讓她吃了一驚。

      原來王朝明還曾做過昌平知州。

      王詠的詩文又何止是很有名,因他與宋代歐陽修同為吉安人,又有廬陵小六一之稱。

      此人詩文佳作甚多,但最有名的,卻是那篇為寧王所做的檄文。

      同德二十七年,遠在福建的寧王謀反,揮軍五萬一路殺來,彼時,趙極親率二十萬大軍遠征瓦剌,首輔李文忠佐四皇子趙熙監國。

      寧王內亂,朝中一時竟沒有可用之將,閩軍如入無人之境,連番奏凱,只用三個月的時間便攻至京城,而趙極派來增授的兩萬大軍還在路上。

      京城告急。

      得知西山大營的那些少爺兵不堪一擊,十一歲的趙熙在大殿上號淘大哭,幾位閣老更是長噓短嘆。

      秦玨就是那個時候脫穎而出的,那時他還沒有及冠。

      這些事情,羅錦朝雖然沒有親身經歷,卻是耳熟能詳,趙極曾經親口和她說起過。

      寧王敗北後,王朝明見大勢已去,自盡而亡,趙極對他的那篇檄文深惡痛絕,派人挖了王朝明的墳來鞭屍。

      現在離寧王之亂還有六年。

      而現在的王朝明說不定已和寧王勾搭起來了。

      想到這時,羅錦朝不寒而慄。

      她在紙上急急寫道:「速去問問王大人為何事而來。」

      要打聽這件事,說起來也不是難事,但常貴媳婦還是不放心丫鬟們,自己親自去了羅紹的院子。

      常貴媳婦走後,羅錦言拿起那本大周景物誌看了幾眼,卻再也看不進去,腦海中不停想起前世聽說的那些關於寧王之亂後,朝廷處置寧王餘黨的殘酷手段。

      她索性下炕,丫鬟們一頭霧水,看著年僅七歲的羅錦言,面色凝重地在屋裡踱來踱去,都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這個時候,夏至回來了。

      她笑盈盈地對兩個丫鬟道:「姐姐們迴避一下,我有事要私下裡說給大小姐。」

      兩個丫鬟驚訝不已,這個夏至竟然堂而皇之轟她們出去,她們不由得看向羅錦言,見羅錦言微笑著對她們點點頭,她們只好退了出去。

      「小姐,老爺見過駱軍爺,還沒有召見七兄弟,明嵐親自到客房向那七兄弟道歉,說有貴客造訪,老爺要晚些時候才能向幾位義士親自道謝。婢子給了那邊服侍的小廝一個封紅,那小廝告訴我,那幾兄弟似是有了分歧。最小的老七執意要走,其他幾個拽著他留下來。」

      「婢子拿了點心送過去,那幾兄弟見是婢子進來,有幾個都很高興地打招呼,只有那個老七冷著臉說: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那口氣,倒像是哪家的大少爺一樣。婢子見不好多留,便先來告訴小姐了。」

      章漢堂要走?

      羅錦言道:「走。」

      說完,便向門外走去,夏至連忙拿了件腥腥紅的斗篷給她披上。

      出了她住的小院,還沒到羅紹住的院子,迎面正遇到遠山。

      羅紹有兩個貼身服侍的小廝,一個是遠山,一個是明嵐。

      而常貴媳婦就走在遠山身後不遠的地方,顯然是前後腳出來,又不想被遠山看到。

      羅錦言使個眼色,夏至笑著攔住遠山:「莊子裡來了貴客,你不在老爺身邊服侍,這是要去哪裡偷懶啊?」

      遠山和明嵐都是十三四歲,一直跟著羅紹在任上,和夏至從小一起長大,彼此常常開玩笑。

      他正要反駁幾句,見羅錦言就在旁邊,連忙施禮,猜到這是羅錦言讓夏至來打聽的,在行唐時,若是小姐想知道的事,老爺從不瞞著。

      他便道:「知州王大人有位遠房親戚想在莊子裡暫住幾日,老爺讓我去把柳樹林子的那處院子收拾出來,給那人住下。」

      夏至初來莊子,對這裡的地方還不熟悉,但聽到柳樹林子幾個字,直覺就像是有些偏僻的地方,便問:「柳樹林子在哪兒,聽起來像是很遠呢,寒冬臘月的,想來也都是枯枝敗葉,既是知州大人的親戚,為何不住到景色好些的地方?」

      這在別人聽來,一個丫鬟質疑老爺的安排,顯然是不合規矩,但是遠山和夏至從小在一起玩兒,這話由她問起,也就沒有什麼了。

      遠山笑著說道:「王大人的這位親戚性格孤僻,不喜有人打擾,讓老爺選個最清靜的地方,也不用派人服侍,只要每日讓人做了飯菜送去便是。老爺說莊子裡最清靜的地方莫過於柳樹林子了,只是那裡很多年沒住人了,要好好打掃一番,好在那人要兩日後才住進來,倒還來得及。」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5 PM

第十章 壺中天

      如同夜晚忽然響起一聲悶雷,打開窗子卻看到夜色如水,便會以為自己聽錯了,或者認為是那雷聲離得很遠。卻沒有想到,能聽到雷聲的地方都不會隔得太遠,那邊雷電交加,其實這邊也已是風雨欲來。

      羅錦言心潮洶湧,六年時間,看似很長,實則對於有圖謀的人來說,已經箭在弦上,或者只差一個時機。

      寧王等到的便是大周朝國庫最為空虛的時候。在那之前的十年間,趙極出征高麗,再破韃靼,不論財力兵力都已是強弩之末,但趙極的野心不止於此,他用了六年時間強兵,集全國之力,在同德二十七年遠征瓦剌。

      這是同德皇帝趙極的時機,也同樣是他的堂弟寧王趙櫟的時機。

      現在是同德二十一年,趙極剛剛大破韃靼城凱旋而歸。

      前世的這個時候,羅錦言還沒有出生,但對於寧王而言,他應該已經在招兵買馬,暗中籌備了。

      趙極的父親廟號英宗,英宗皇帝的元后是萬皇后,萬皇后原是公主伴讀,自幼出入宮闈,與英宗青梅竹馬。她生下太子趙植不久便去世,英宗對她唸唸不忘,趙植兩歲便封太子,八歲便上殿觀政,英宗對他寄予厚望。

      而趙極的生母只是地位低下的宮女,因為育下皇子才封了貴人,可惜福薄,不久便病故了。

      英宗為了不讓別人影響太子地位,封了沒有子嗣的竇氏為后,竇氏溫柔嫻淑,實則精明幹練。那時的趙極只是個無依無靠的皇子,誰也沒有想到,就是這個不引人注意的皇子竟然搭上了竇皇后。

      一日,英宗忽然患了風疾,不能動也不能言,而這時有宮人說看到有人偷偷在夜裡燒黃紙。

      宮中是嚴禁燒紙的,而此時既非清明又非七月半,怎麼會有人燒紙呢?

      竇皇后立刻讓人去查,竟然查到那個宮女是太子妃身邊的人。

      慎刑司的人闖進太子東宮,搜到寫有英宗生辰八字的木人,又在一個角落發現供有魔王的神龕,這便是轟動一時的蠱禍案。

      不久又順藤摸瓜,搜出太子藏於太子妃娘家的龍袍。

      因英宗已無法主持朝政,竇皇后在皇叔趙義和定國公諸葛持的支持下,垂簾聽政。

      太子趙植的蠱禍案牽連甚廣,很多人家都是滿門抄斬,據說連續一個月,菜市口每天都是血流成河。

      趙植和太子妃賜鳩酒,三歲的郡王和兩歲的小郡主則用桑皮紙捂死。

      一年後,英宗龍御殯天,竇皇后拿出蓋有御璽的遺詔,名不見經傳的趙極登基,改年號同德,竇太后繼續垂簾聽政長達五年之久,並將自己的侄女許配趙極為后,可惜這位竇皇后沒有竇太后的手段,在竇太后「病」死後,趙極親政的第二年便「暴斃身亡」。

      而寧王趙櫟便是以這件事為藉口興兵討伐的。王朝明的討伐檄文中更是列出趙極的五大罪:弒父、弒母、弒兄、弒妻、弒子。

      這時普天之下才知道,英宗和竇太后、竇皇后的死都有隱情,而這裡的弒子則是指同德十九年,趙極殺董皇后和二皇子趙真一事。

      寧王認為,趙極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順,但他自己只是英宗的侄兒,這個皇位輪也輪不到他。

      但成王敗寇,若是寧王勝利,趙極便是弒父殺兄的豺狼虎豹。關鍵時刻,一個叫秦玨的少年橫空出世,趙極勝了,而寧王便成了亂臣賊子,千古罪人。

      還有六年,寧王就要謀反了,而現在的昌平知州王朝明,會為他草擬文采堪比駱賓王的伐帝檄文。

      想到這裡,羅錦言的心裡如同萬馬奔騰,王朝明身為四品知縣,竟然為了一個遠房親戚親自拜訪。那這個親戚對他一定很重要。且,即使王朝明在昌平是住在官邸,接待一位親戚應該還是綽綽有餘吧,除非是這個親戚不方便住在他那裡。

      為什麼不方便?

      是擔心被人認出嗎?

      難道是寧王偷偷來京?

      昌平到京城僅有一天的路程,住在昌平遠比住在京城更安全,也更加方便。

      藩王每隔三年才能來京城,否則沒有聖旨,不得離開封地。

      如果這個人真是趙櫟,那他親自北上的目的只有一個,那便是聯絡京城的勳貴和官宦,圖謀大事。

      遠山走後,常貴媳婦過來,她打聽的消息和遠山所說差不多少,但女人心細,她偷聽到王朝明問起羅錦言。

      論年紀論官職,王朝明都比常紹高出許多,他問起羅紹的小女兒,在任何人看來,都是體恤和關心。

      但羅錦言卻是心頭一動。

      她忽然醒覺這幾天發生在父親和她身上的事,有太多的奇怪之處。

      父親忽然就被撞斷了腿,而她也險些被拐帶。在任何人看來,一個七歲的小啞女,和一個十二歲的小丫鬟,被府中惡奴拐走都是意外而已,但對方卻是勢在必得,她剛把駱明支走,那些人便來了,顯然並沒把七兄弟放在眼裡,比起人多勢眾的粗漢子,他們似乎更戒備單槍匹馬的駱明。

      並非是駱明武功比七兄弟更強吧,而是因為他是軍官,對方顯然不想牽扯官府。

      父親羅紹的受傷,她的被拐,這看似純屬意外的兩件事,卻又像是被一條無形的繩子緊緊相連。

      如果她真的被拐走了,羅家此時應該亂成一團了。羅紹臥病在床,不能下地,這時王朝明來訪,羅紹定會以女兒之事相求,請身為昌平知州的王朝明抓捕兇嫌,尋找女兒......

      一個人只要有求於人,也便有了把柄可抓。

      但父親羅紹只是小吏,在朝中也無背景,羅家雖然有些產業,可也只是鄉紳而已,王朝明就是要為寧王招攬人手,也看不上父親吧。

      羅錦言緊蹙眉頭,怎麼也想不通這件事的因由。

      她回到屋裡,坐在炕上,看著炕桌上粉彩踏雪尋梅的茶壺,便覺得透不過氣來。

      父親和她,乃至昌平莊子裡依靠他們父女吃飯的這些人,都像是被裝進壺裡。待到外面澆上熱水,他們在壺裡是冷是熱又有誰知道呢。

      正在這時,一個小丫鬟急匆匆跑過來:「出事了,出事了,關在柴房裡的人死了!」

      崔起和在路上抓住的活口,就是暫時關在柴房裡!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十一章 一絡索

      柴房裡關著兩個人,死了一個。

      死的是七兄弟在路上活捉的那個人,他原本也受了傷,又在雪地裡拖了一路,早就奄奄一息。

      羅紹有病在身,王朝明自是不能留下用膳,說完相求之事,又與羅紹寒暄幾句,便告辭離去,羅建昌代羅紹把他送出莊子。

      早年分宗時,雖是三房平分,但長房和二房佔了續齒,羅家在昌平鎮上的一處五進的宅子分給了長房,鎮上其他幾處宅子則給了二房,因此三房在鎮上沒有宅子,羅紹的祖父想讓子孫走科舉之路,索性舉家搬至距縣城五里的這座莊子,專心讀書,後來羅紹的父親中了舉人,免了捐稅。

      雖然為了幫襯長房和二房,買下了鎮上的幾處宅子,但也只是收租之用,到羅錦言這一代,羅家三房已經在這座莊子裡住了四代人,昌平人說起羅家三房,指的便是這裡。

      羅建昌雖然是侄少爺,可也是拿工錢的。他剛剛送走王朝明,便見羅紹的貼身小廝明嵐急匆匆地來找他。

      聽說上午剛剛關進柴房裡的人已經死了,羅建昌呆在那裡。

      他是家裡的庶子,只因三房的從叔羅紹看他穩重本分又不失精明,這才得了差事,羅紹不在府裡時,由他打理莊子庶務。雖然見過世面,但像這樣的事,還是第一次遇到,立刻沒了主意。

      待到聽說死了的是那個半路抓到的人,他就更是六神無主了。

      「這......這可如何是好,若是崔起反而好說,畢竟是家生子,拿些銀子給他老子也就是了,可死了的是外人,這可是要吃官司的啊!」

      羅紹不能下床,明嵐原是來找羅建昌出面的,沒想到這位侄少爺竟然給嚇成這樣,明嵐哭笑不得。

      他雖然只有十三四歲,但自幼跟著老爺在任上,遠比整日在莊子裡和僕婦打交道的羅建昌有見識。

      他來找羅建昌,也不過是想讓羅建昌代老爺出面,趁著駱軍爺和幾位恩公都在莊子裡,到縣衙裡知會一聲,可沒想到羅建昌如此不濟,他只好安慰道:「老爺已經知道了,這是賊人,咱們佔著理呢,三侄少爺不用擔心。」

      聽說羅紹已經知道了,羅建昌稍稍鬆口氣,可還是覺得不妥,正要開口,就聽到一個輕脆的聲音傳來:「三侄少爺,大小姐想到山房那邊見見駱軍爺和幾位恩公,煩請您一起過去。」

      羅錦言年方七歲,又是女子,若是只見那七兄弟也就罷了,但是去見駱明,就要有父兄跟著,否則依駱明的行事,根本就不會搭理她的。

      明嵐早就不想指望羅建昌了,見羅錦言來了,索性順水推舟:「既然大小姐有事,三侄少爺就去忙吧,小的去回了老爺。」

      羅建昌鬆了口氣,好在羅錦言來了,否則他可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死人的事。

      見他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明嵐和夏至不約而同撇嘴。

      羅建昌陪著羅錦言來到前面的山房,駱明皺著眉頭,正在廡廊下站著,一副老大不願意的樣子。

      看到滿臉謙恭的羅建昌和那個叫夏至的小丫鬟過來見他,他有些不耐煩。

      旗官的書信已經交給羅老爺了,信的內容他也猜到,就是說讓他一路保護羅小姐安全,倒像是那七兄弟只是幌子,他才是羅家的大恩人似的。如果沒有半路上又遇到賊人也就罷了,在他不在的時候出了這樣的事,旗官偏偏又有這樣的一封書信,駱明的臉上早就掛不住了。

      他越發覺得旗官畫蛇添足,亂拍馬屁。

      駱家是開國勳貴,他是建寧侯幼子,世子是他的胞兄。去年他把陶貴妃的侄子打斷了腿,建寧侯為了息事寧人,便把他送去守城門。

      那旗官自是小心巴結,剛巧遇到羅錦言這件事,見那羅小姐年紀幼小,還沒到男女大防的年紀,就讓駱明來了昌平,又暗示羅紹上摺子或是給建寧侯書信,要把駱明的恩德感激一番。

      駱明越想越煩,覺得從來沒有這麼丟人,只想明天一早便動身回去。

      看到夏至領著一個小女孩,他眉頭微動,隨即想起這就是那位羅大小姐。

      夏至笑道:「駱軍爺,您可能還不知道,半路上抓到的那個賊人這會兒忽然死了,我家小姐想請您到柴房看一看。」

      不但駱明吃了一驚,就是羅建昌也愣住,他原以為羅錦言讓他陪著過來,是要當面謝過這幾位恩人,卻沒想到竟然是讓駱明跟著一起去柴房看死人。

      沒想駱明開口,羅建昌忙對夏至道:「大小姐是小孩子,你怎麼也跟著胡鬧,柴房哪是你們去的地方,再說,駱軍爺遠道而來,還要......」

      他兀自嘮叨不休,駱明卻已打斷了他的話,睃一眼穿著猩猩紅斗篷如朝霞般驚豔的羅錦言,對夏至道:「好啊,你在前面帶路。」

      羅建昌硬生生把沒有說完的話吞進肚子,在他眼裡,這位駱軍爺目下無塵,架子很大,沒想到竟然這樣好說話,不過是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幾句話,他竟然答應了?

      夏至卻像是早就猜到他會答應,笑著道:「駱軍爺不用急,大小姐還請了隔壁的章七爺。」

      駱明一時沒有想明白章七爺是什麼人。

      羅建昌卻已經知道了。他雖然難堪大用,但對於家常裡短的事還是很在行的。那七兄弟今天一到,他便將七人的名字全都默記於胸,只是沒有想到,羅錦言竟然讓當中年紀最小的章漢堂跟著一起去。

      莫非是在小孩子眼裡,那個年歲不大的章漢堂是最好玩的?

      羅建昌就覺得這個叫夏至的小丫鬟很不懂事,當小姐的不懂事,你這當丫鬟的不知規勸,還要跟著一起胡鬧,這就是家裡沒有主事女眷的壞處了,小姐淘氣,丫鬟沒規矩,改日一定要讓長輩們勸勸紹從叔,早日續絃。

      羅建昌在這裡嘀咕,那邊夏至已經牽著羅錦言的手,引了駱明去找章漢堂了,羅建昌見了,連忙快步跟上。

      羅錦言之所以要先找駱明再找章漢堂,是因為她覺得,章漢堂應該比駱明更難請。

      駱明雖然沒有說起身份,但羅錦言也猜到幾分,守城門雖然不是好差事,但沒有世襲祖蔭的還輪不到,如果她沒有記錯,建寧侯府便是姓駱。半路上遇到賊人的時候,駱明剛好不在,這不但是失職,還被狠狠潑了面子,以他這種出身的人,竟然在幾個江湖漢子面前丟了臉,他這口氣很難嚥下。

      駱明涉世不深又年輕氣盛,現在那半路抓到的賊人死了,他一定想趁機插上一腳挽回面子,所以羅錦言猜到他肯定會滿口答應。

      章漢堂想走,說不定是看出什麼了,這人既然不想淌渾水,憑她教給夏至的那幾句話很難把他絆住,反不如讓駱明出面,將他捲進來。

      其他的人全都聽他的,章漢堂留下來,那幾人當然也會留下。

      放下柴房裡的死人不說,如果王朝明的親戚真是寧王趙櫟,那麼莊子裡外來的人越多,鬧出的動靜越大,他反而越是不能在這裡落腳。

      從王朝明進門到現在,也不過一個時辰,這也是羅錦言暫時能想到的不是辦法的辦法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十二章 撥不斷

      章漢堂走了?

      聽到這個消息,羅錦言怔住。

      羅家莊子不是皇家大內,但也不是菜園子,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就在不久之前,章漢堂還曾訓斥過夏至,也不過半個時辰,他就走了。

      老大張廣勝滿臉歉意,搓著一雙粗糙的大手,不住道歉。

      「老七年紀小,擔心羅老爺嫌棄,便想在江湖上闖個名頭再來投靠,他走得急,我這當兄長的替他給大小姐賠個不是。」

      說著,張廣勝長揖到地,其他幾人見狀有些遲疑,但也紛紛施禮,只有方四是個火爆脾氣,不悅地嚷嚷:「大哥,您還護著他,他要闖什麼名頭,不過就是......」

      話未說完,老三莫家康便用臂肘撞了他一下,示意他閉嘴,又強拉著他一起向羅錦言作揖道歉。

      駱明冷笑,帶著幾分幸災樂禍:「爛泥扶不上牆。」

      聲音低沉,但卻清清楚楚聽進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剛剛直起腰的方四勃然大怒,罵道:「小白臉,你說誰是爛泥?」

      駱明冷哼一聲:「你們全都是,尤其是那個聽說死人就害怕的老七。」

      幾兄弟都是血性漢子,他們可以為了填飽肚子出賣力氣,甚至出賣生命,但絕不允許有人這樣侮辱他們。

      「靠祖宗蒙蔭混飯吃的才是爛泥,你不過就是比我們會投胎而已,有本事亮傢伙,爺們兒讓你看看誰才是爛泥!」

      漢子們一哄而上,就連最穩重的張大也是臉色鐵青。方四一把揪住駱明衣領,碗缽大的拳頭掄了起來。

      「住手,住手」,羅建昌滿臉堆笑,「恩公們,恩公們,都是誤會,都是誤會,恩公們來到我們羅家,全都是客,不看僧面看佛面,怎麼也要給羅老爺幾分面子吧,再說大小姐受了驚嚇也不好吧。」

      眾人這才想起屋裡還有女眷,不由得齊齊看向羅錦言。

      羅家小姐年紀幼小,卻是他們齊心協力一路護送回來的。

      「噗」,一聲輕笑,如同細小石子落入湖中,羅錦言站在夏至身邊,朝華明露般的小小面孔笑盈盈的,純淨爛漫。

      山房裡的空氣凝結起來,眾人不約而同靜了下來,幾個粗漢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拳頭,把手攏進衣袖,生怕讓她看到他們指縫裡殘留的泥垢。

      羅建昌掏出帕子,抹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子,嚴冬臘月,他急出滿頭大汗。

      駱明睃一眼羅錦言,又掃向那幾兄弟,冷冷地道:「在小姑娘面前耍什麼威風,有種的就隨爺去柴房看看!」

      說完,他率先走了出去,幾兄弟對視而望,老六李初一問向張廣勝和魯振平:「哥哥們,咱們去嗎?」

      沒等張大和魯二說話,方四已經衝了出去。

      看著他粗壯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張大笑道:「當然要去,老七雖然不在,咱們兄弟也不能讓人看低了,走,去柴房!」說完,帶著幾人魚貫而出。

      羅建昌長鬆一口氣,又用帕子擦擦額頭,也追了出去:「等等,我給幾位爺們引路。」

      跑出幾步,羅建昌才想起羅錦言還在,便又折回來,壓低了聲音對夏至斥責道:「你這丫頭真不懂事,還不快帶大小姐回去,大小姐驚著嚇著,你擔當得起嗎?」

      說完,見這主僕二人看都沒看他一眼,唉了一聲,小跑著去前面帶路了。

      莊子裡有三個柴房,關人的是外院的小柴房。

      崔起和那個賊人是上午才押回來的,出了這樣的事,羅老爺當然會讓林總管處置,林總管不在府裡,但算起來今天晚上也該回來了,羅建昌便就近把這兩人關起來了。他做事一向瞻前顧後,林總管估摸著要到晚上才能回來,把這兩人關在前院的柴房,審問起來也方便。

      羅建昌覺得自己這樣安排是最洽當不過的,卻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

      前院人來人往,是人多手雜的地方。

      崔起沒受什麼傷,是被五花大綁捆起來的,嘴裡還塞著破布,另外那個賊人原就受了傷,又在雪地上拖了一路,早就奄奄一息,見他也沒有力氣逃跑,只是綁了,並沒有堵嘴。

      柴房裡原有兩名護院看守,晌午時有粗使丫鬟送飯過來,兩名護院在一旁的矮桌上用飯,吃飽喝足,又天南地北聊了會天,待到想起去看看那兩個犯人時,才發現其中一個臉色鐵青,已經死了。

      柴房裡一股難聞的氣息,崔起嚇得半死,已經失禁了。把嘴裡的破布取出來,他就是一個勁地求饒。

      駱明皺眉,柴房裡的味道讓他幾乎嘔吐,他強忍著噁心走了過去,張大則已經在死人身邊蹲了下來。

      他用手掰開死人的嘴,湊過去聞了聞,對其他幾兄弟道:「咱們走眼了,這小子嘴裡藏了毒藥,在路上時暈過去,應是醒過來後咬破毒囊自盡的。」

      他剛剛說完,遠遠站著的羅建昌就用拳頭敲著自己的大腿,自殺啊,雖然傳出去不好聽,但畢竟不是被打死的,即使鬧到官府也不怕。

      羅錦言看一眼比自己年長十幾歲的從兄,忍不住笑了,還是和爹爹說一聲,讓他去管管灶上採辦之類的,前院的事還是不要讓他摻合了。

      駱明卻已大步走到崔起面前,怒聲道:「少他媽裝蒜,他是怎麼死的,你是親眼看到的,你不說清楚,爺這會兒就成全你。」

      說著,他嗖的一聲抽出腰間佩刀,明晃晃的腰刀閃著寒光,夏至嚇了一跳,擋在羅錦言前面。

      「軍爺,軍爺,您聽小的說啊,小的冤枉啊,小的老子給老太爺趕了一輩子的車,可三侄少爺趁著大老爺不在,就把小的給辭退了,小的這是走投無路。」

      沒等他說完,羅建昌就急急地辯駁:「你這是信口開河,你不學好欠了賭債,那賭場的人到莊子裡找你要債,弄得雞犬不寧,我當然要把你辭了,難道羅家還要替你還債不成?」

      眼看這兩人還要胡扯下去,駱明怒聲對羅建昌道:「你閉嘴,讓他接著說。」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十三章 風敲竹

      據崔起所說,他欠了一屁股賭債,利滾利,由原來的三十兩變成二百兩。羅家非但沒有幫他,羅建昌怕被羅紹埋怨,還搶在羅紹回府的前一天把他轟出去,他走投無路時,有個大戶人家師爺模樣的文士找到他,當時便給他二十兩銀子買酒喝,讓他想辦法把羅老爺的女兒拐出來,事成後再給二百兩。

      崔起自幼就在羅家莊子裡,裡裡外外的人全都認識,很快便打聽出羅老爺要在十一月二十那天,親自帶著小廝和護院去京城梅花里羅家長房接女兒。

      那名文士來催他的時候,他便把這件事告訴了那人,於是這才有了羅紹受傷,讓林總管去京城,先去吏部遞帖子,再去梅花里接羅錦言,羅紹是天還沒亮時受傷,又是請大夫又是上書吏部,林總管出門的時候,已經過了晌午,最快也要次日晌午才能到達京城,待到他從吏部辦完差事,也已是傍晚時分,那個時候再去梅花里難免失禮,他定是要在二十二那日的上午帶上八色禮品,到梅花里接羅錦言的。

      而羅錦言則是在十一月二十那天的下午,跟著崔起從梅花里離開。

      也就是說,按照崔起的計畫,待到林總管到達梅花里時,羅錦言已經被他拐走兩天兩夜。

      羅錦言心頭微動,上午她回到莊子時,父親應該已經猜到出了意外,否則女兒不會提前回來,可是她卻沒在父親臉上看到一絲驚異,以至於她還以為崔起是林總管的隨從,只是瞞過了林總管而已。

      父親十七歲便中了進士,今年也只有二十五歲而已。前世的羅紹不知是何境遇,當日得知受到霍英牽連時,他還是心平氣和同女兒下棋,步步為營,有條不紊,而今天,遇到這樣的事,他依然處變不驚,就憑這份氣度,也不應在七品知縣的位置上滯步不前。

      崔起知道的只有這麼多,至於在城外接應的這些人,他一個也不認識,但是那文士告訴過他,會有人在城外接應,他把羅小姐交給來人,銀錢兩清。

      問起死了的那人,他確實是看到那人醒過來,不過一會兒,便氣絕身亡,當時他的嘴巴被堵住,想喊也喊不出來,嚇得屁滾尿流。

      羅建昌撇嘴:「你是看他死了,留下你一個人頂罪,這才嚇成這副熊樣吧。」

      羅錦言莞爾,這位從兄雖然難堪大用,但倒也頭腦清楚,讓他管管莊子裡的雜事也不錯。

      她現在已經斷定這件事和王朝明有關係,應該怎樣向提醒父親呢?總不能告訴他,王朝明六年後會造反吧。

      父親雖然疼愛她,可也不會相信的。

      可惜自己年齡太小,否則還能藉口是在京城上香時無意聽說王朝明與寧王走得很近,藩王暗中結交朝臣,一定會引起父親的警覺。

      可惜她只有七歲,而梅花里羅家長房一門商賈,女眷們怕是連王朝明是誰都沒有聽說過。

      梅花里?對了,隔壁種著梅花的那家是姓秦的。

      秦姓並不多見,羅錦言能想起來的,便是日後出了位當朝首輔的那個秦家。秦家在秦玨入仕之前,便是百年世家,梅花里的秦家說不定還真和那個秦家沾親。

      羅錦言已經有了主意。

      她在夏至手心裡寫了幾個字,夏至便對羅建昌道:「既然崔起已經招了,奴婢這就陪大小姐去稟了老爺,幾位恩公鞍馬勞頓,三侄少爺晚上要陪著恩公們多喝幾杯。」

      幾句話不但把眾人全都摘了出來,還給足了羅建昌面子,羅建昌重又來了精神,讓人把死屍抬走,陪駱明等人回到山房。

      羅錦言帶著夏至去了羅紹的院子。

      羅紹的院子與羅錦言的院子隔著一條翠竹夾道,寒冬時節,竹子依舊青翠,微風吹過,時而傳來陣陣竹葉的沙沙聲。

      羅錦言還是小時候在莊子裡住過一晚,那時病秧秧的,也沒有留心莊子裡的景緻。現在放眼望去,既有仿江南建築的曲徑通幽,雅緻玲瓏,又有返璞歸真的田園風情,羅家三房在這裡經營幾代,已經隱隱有了大家風範,可惜人丁不旺,少了家族兄弟的相互扶持,根基還是太淺了。

      羅錦言進門的時候,看到羅紹拿著棋譜正在擺棋。

      看到她進來,羅紹笑著衝她招手:「怎麼沒在自己屋裡歇著?惜惜過來,陪爹爹下一盤。」

      羅錦言前世就精於棋道,四歲時羅紹第一次教女兒執子,發現她一點便通,又是驚喜又是惋惜,可惜這樣聰慧的女兒,卻自幼失去親生母親,否則以李氏的嫻淑,定能將女兒培養成秀外慧中的大家閨秀。

      從此後,他對女兒更加疼愛,羅錦言五歲開蒙,他沒有像尋常大戶人家那樣只教《女誡》和《列女傳》。而是專門請了精於六藝的西席,不但教導女兒琴棋書畫,還教她術數。女兒將來總要嫁人,不能因為她是喪母長女,便以為她什麼都不懂,而被婆家輕視。

      西席越是稱讚羅錦言,羅紹便越是憐惜女兒,更不想讓女兒受一點點委屈。李氏去世四年,常有人上門提親,羅紹全都回絕了,一直沒有續絃。

      羅錦言笑咪咪地上了炕,坐在炕桌旁,歪著腦袋看著羅紹,卻沒有要下棋的意思。

      羅紹衝她眨眨眼睛,問道:「可是有事?」

      羅錦言點點頭:「夏.....至......」

      夏至會意,口齒伶俐地把在柴房裡的事情說了一遍,也說了老七章漢堂不辭而別的事。

      羅紹的眼中閃過一絲冷意,但很快便一縱即逝,他心疼地看向女兒,他的小女兒不但遇到這樣的事,而且還親自帶人到柴房查看,哪家的女眷會管這些事,而他的女兒只有七歲!

      如果自己沒有臥床不起,女兒怎會受這樣的委屈,小小年紀便要拋頭露面,面對如此不堪的事情。

      羅錦言看到父親眼中似有水光閃動,她笑嘻嘻爬到父親身邊,靠在他的肩膀上,白玉般的小手伸到羅紹面前:「要......賞......」

      羅紹怔了怔,隨即明白過來,小丫頭給爹爹辦了差事,討賞來了。

      他哈哈大笑,對站在門口的明嵐道:「稱十兩銀子給大小姐。」

      明嵐取了銀子過來,羅錦言像得了寶貝一樣抓在手裡,笑得眉眼彎彎。

      明知道女兒是故意逗他開心,羅紹還是由衷地笑了出來。

      都說女兒是爹娘的小棉襖,這話一點兒也沒錯。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十四章 水漫聲

      崔起招供的時候,不但駱明在場,那幾個江湖漢子也在。柴房的門大開著,小廝和粗使婆子們扒頭探腦。

      這就是羅錦言想要的。

      她原是想讓駱明拉老七章漢堂下水,順便留下其他六兄弟。

      章漢堂不辭而別,她正尋思著接下來怎麼辦,駱明便和幾兄弟打起來了,誰也不服誰,憋著一口氣要爭個高下,就像是要睡覺時有人遞枕頭,不但幾個人全都捲起來,崔起的那番話不用半日,便能傳得沸沸揚揚了。

      果然,晚上夏至到前院走了一圈兒,便有人諂媚地向她打聽消息:「好姑娘,聽說崔起那小子勾結江洋大盜,知州大人要親自審案子?」

      還有人道:「崔起常去金寶賭坊,八成就是在那裡認識的江洋大盜。」

      夏至按照羅錦言吩咐的,只說如果江洋大盜真的來到昌平有多麼可怕,當官的都敢算計,平頭百姓更要遭殃。

      羅家莊子裡雖然以世僕居多,但畢竟是鄉下地方,羅紹又常年在外,莊子裡沒有正經主子,也缺了管教,加之主子也沒有瞞著,次日一早,倒夜香的、送米糧的、賣雜貨的,但凡是來羅家莊子的人,全都知道了。

      當然,這件事已經被傳成上百名殺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盜齊聚昌平,到了下午時分,便有舉人、鄉紳到縣衙裡找知縣大人打聽消息,一時間,整個昌平人心惶惶,沸沸揚揚。

      羅錦言坐在炕桌前,一筆一畫地練字。羅紹這才想起先前只想在莊子裡暫住,沒有給女兒準備合適的書案,在炕桌上練字,不但字練不出來,久而久之,還會損傷女兒的背脊。

      他忙叫來遠山,讓他去找人們打張小書案。

      遠山應諾出去,羅錦言已經寫完一頁紙,羅紹拿起來,見上面是一首詩,他笑道:「這是王紹王朝明的詩作啊,是陳夫子教你背的?」

      陳夫子是在行唐時他為羅錦言請的西席。

      羅錦言眉眼間都是小孩子受到表揚時的得意,她笑盈盈地在紙上寫道:不是陳夫子教的,這是我在梅花里聽秦家小少爺誦讀的,我還知道寫詩的人是王爺的好朋友。

      「什麼?王爺的朋友,哪個王爺?」羅紹說完便覺多餘,女兒只是聽別人說起,她小小年紀,又怎知道這些事。

      他轉而問道:「你見到梅花里秦家的小少爺了?」

      羅錦言笑著點頭,慢悠悠地說道:「摘......梅......花......」

      羅紹也只去過一次梅花里,他對羅家長房的宅子並不熟悉,聽羅錦言提到摘花,便想當然以為是兩戶人家之間有類似梅花夾道的地方,羅錦言摘梅花時遇到秦家人了。

      「秦家的祖宅是在梅花里,聽你紅大伯父說秦家人把那裡當成花園子,每年梅花盛開時才邀朋喚友來此小聚,平日裡只有幾個老僕照看,你在那裡遇到秦家的小少爺想來也是去賞梅了。」

      他說到這裡,若有所思,嘆了口氣,輕聲道:「想不到秦家竟然如此看重王朝明,讓子弟們背誦他的詩文,這倒是真沒有想到。」

      父親為何會有此一說?

      莫非這個秦家很有名望?

      秦家只把梅花里當成花園子,難怪前世她沒有聽說過這個梅花里的秦家。

      既然秦家不是泛泛之輩,難道這個秦家就是秦玨的本家?

      她輕聲問道:「秦......是......」

      她吐字艱難,身邊的人都是連猜帶蒙,羅紹也是如此,他略一思索便明白女兒想說什麼,他鄭重說道:「當年太祖與張成仕角鹿天下,張成仕只餘一萬人馬依然負隅頑抗,並將去討伐他的大周兵馬圍困雁鳴蕩十天十夜,援軍攻不進,裡面的人出不來,這個時候,便是秦家先祖政公單人匹馬,以一介文士之身去見張成仕。」

      「啊......」羅錦言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驚嘆,握著羊毫的指尖微微發白,筆桿被汗水打濕,滑不溜手。

      羅紹並沒有注意到女兒的異樣,他繼續說道:「誰能想到張成仕那樣的梟雄竟被政公說得生無可戀,在眾目睽睽之下飲刀自刎。他的部下當然不肯放過政公,幾十把刀劍揮向政公,政公卻如入無人之境,提著張成仕的人頭躍出大帳,將人頭高懸在旗竿之上,外面的兵卒們看到張成仕的人頭,士氣全無,他的部將們見大勢已去,有的自刎殉主,有的繳械投降,大周告捷。」

      和父親的慷慨激昂不同,羅錦言彎彎嘴角,卻笑不出來。

      六年之後,十九歲的秦玨便是以同樣的方法,獨闖閩軍大營,斬下寧王頭顱。

      他不但名揚天下,也傳出了殺人不眨眼的凶名。

      以至於他雖然做了文臣,但只要他反對的事,便無人敢堅持,就連那些想做名臣烈宦的御史言官,見到他也矮上三分。生怕他一怒之下血濺朝堂。

      羅紹見女兒聽得出神,便繼續說道:「政公當年官拜吏部尚書,太子太保。之後百餘年間,秦家出了三名閣老,累官至小九卿的也有六七人,二十幾位進士,舉人多位,是當之無愧的仕林大家。」

      所以說秦家小公子誦讀王朝明的詩文,那時給足了王朝明面子?

      羅錦言在心裡冷笑,如果沒有這樣的出身,秦玨的所作所為又怎能沒有人能夠垢病,反而滿朝稱讚,他二十幾歲便是中極殿大學士,當朝閣老。

      羅紹的思維已經回到剛才,他又問道:「那詩文是王爺好友所作之事,你是聽秦家小公子說起的?」

      羅錦言點頭,在紙上寫道:「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家中老僕制止了,他著急還摔了一跤。」

      這就是了,以秦家的家教,除非是與女兒差不多年歲的孩子,否則怎會如此張揚賣弄。那孩子應是在家中長輩處聽到這個消息,口無遮攔隨口說來,秦家的老僕這才出言制止。

      大周朝沒有異姓王爺,當今聖上親政不久,便奪了兩位藩王的鐵券和封地,如今尚存的王爺只有三位。

      王朝明雖然不是六部京官,但也是封疆之吏,無論與他結交的是哪位王爺,這都不是什麼好事。

      只能怪自己朝中無人,時常來往的也都是些小吏,就連秦家小孩子也知道的事情,自己竟然沒有聽到一點風聲。

      現在雖然不知這自黃口小兒嘴中得到的消息是真是假,但王朝明想與他結交卻是真的!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十五章 憶王孫

      屋裡燒著地龍,大炕則只燒成溫熱,牆角的紫檀花架上放著一盆臘梅,燦黃透亮,暗香陣陣,絲絲縷縷。

      羅紹看著女兒的詩稿,別的孩子多是從臨顏真卿、歐陽洵開始,繼而再臨褚遂良、虞世南,可自從今年夏天,他就看到女兒練習館閣體,他當時很是不解,女子不用舉試,臨這種方正齊平的館閣體做甚?為此他還問過陳夫子,這才知道竟是女兒私下裡自己練習,並沒有字帖,陳夫子初見時也頗為驚異,問起才知是在父親書房裡翻看舊書稿學來的。

      早年為了舉試,羅紹的文章書稿均是用的館閣體。

      見女兒小小年紀竟能無師自通,羅紹也就沒有過多說教,找來不同的字帖讓女兒練習,又提醒她,館閣體雖然是官場上通用的,但女兒家的字以端莊婉約為佳,而館閣體相對而言過於呆板。

      沒過多久,羅錦言便臨了一篇衛夫人簪花小楷交給羅紹,雖然筆力稚嫩,但已有嫻雅婉麗之風,令羅紹大加讚賞,如果不是閨閣女子的字稿不易流傳,他都想把女兒的字拿出去顯擺了。

      可現在他看著女兒越發精進的字,卻雙眉蹙起。

      王朝明素有廬陵小六一之稱,他能得此雅號,不僅是因為他的詩文頗有歐陽修之風,而且他與歐陽修一樣,有著普通文士所沒有的政治抱負。早年他還在翰林院時便曾經上萬言書要求減賦,與朝廷的增賦令大唱反調,那時他還只是個本應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編修。

      羅紹端起面前的青花茶杯,抿了口茶。關於王詠王朝明這個人,他久聞大名。一來是文名遠播;二來便是萬言書這件事了。

      當年與王朝明一起上萬言書的那些人,有的是新科進士,也有貢生監生,這些人雖未治罪,但再無前程可言,有的甚至被去了功名。唯有王朝明這個主謀卻在仕途上一帆風順,如今又已做了昌平知州,下一步便是入六部或監察院了,如果運氣好,補個侍郎也有可能。

      霍英一案,羅紹這個沒有參與其中的人也受到小小波及,但王朝明為何能平步青雲呢?

      王家雖是書香門第,但並非仕林大宗,王朝明所能依仗的人脈有限,而他自己也不過是個小小的翰林院編修而已。

      除非是有人在暗中幫他。

      想到這裡,羅紹倒吸一口涼氣,能讓一個公然反對朝廷法令的人平步青雲,而且每一步都是穩健紮實,這比隨便給人謀個好位置要難上百倍。

      由此來看,暗中支持他的這個人勢力之大,人脈之廣,即使是閣老們也不過如此。

      而自王朝明上萬言書至今,已過了近十年,這當中內閣更換,如果說當年確實有閣老出面,把他從那個案子中撈出來,那如今這人也已經或致仕,或流放,或病死了。

      但除了閣老,還能有什麼人有這麼大的力量,且,多年不怠?

      那三位王爺?

      慶王趙滔,是英宗的叔父趙義之子,也是同德皇帝趙極的堂叔。當年******趙義支持竇太后垂簾聽政,竇太后死後,趙滔主動上書降為郡王。同德皇帝收回慶王封地,趙滔雖享郡王俸,卻無封地,一家老小留在京城。趙滔好色,同德皇帝常賜美女給他,據說慶王府裡夜夜笙歌,趙滔是京城裡有名的花花王爺。

      瑞王趙梓和寧王趙櫟,都是英宗的侄兒,同德皇帝的堂弟,均享郡王俸。瑞王的封地在甘肅平涼府,寧王的封地在福建漳州府,均為偏遠之地。

      慶王雖在京城卻早已遠離朝堂,瑞王和寧王一個是九邊之地,一個則在苦海沿邊,這兩人表面看來,好像都不能插手南北直隸官職任免。

      但表面的事情也只是停留在表面而已,但凡是大事,哪個都不是表面上能看出來的。

      難道秦家小兒說的話是真的?

      如果暗中支持王朝明的人是花花王爺慶王,那反而好說,但如果是瑞王或者寧王......

      羅紹已經不敢繼續想下去了,遠在一隅的藩王,有能力插手北直隸官員任免,那邊接下來會如何呢?但凡在官場上混過的人都能想到。

      同德皇帝戰功赫赫,手段強硬,他們真有這麼大的膽子嗎?

      無論這些猜測是真是假,羅紹已經決定了一件事。

      他問羅錦言:「惜惜,不辭而別的章漢堂你可見過?」

      駱明已經回去交差,羅紹已經見過餘下的六兄弟,但只是暫時讓他們在莊子裡好生款待,每天好酒好肉,又派了幾個漂亮丫鬟過去服侍。但一沒給賞,二沒許諾。這幾兄弟也沒有說什麼,羅大人有病,莊子裡又出了事,很多事情都只能擱在一旁。

      羅錦言搖搖頭,她也只是粗粗一瞥,七個人站在一起,也沒有分清是哪個。

      羅紹道:「既然能把你送回來,又抓了賊人,即使我不能給他們出身,也會有重金相贈。可是明明已經到了莊子,這個章漢堂為何會不辭而別呢?為父想不通。」

      羅錦言翹起嘴角,微微笑道:「人......各......有......志......」

      這次她又說了四個字。

      她很高興,羅紹也是又驚又喜,大聲對在炕下服侍的夏至道:「快去給大小姐煮川貝枇杷水,對了,有雪梨最好,加上冰糖。」

      夏至高高興興地出去,羅紹看著羅錦言,女兒的一張小臉欺霜勝雪,說不出的嬌俏可愛。好在她夠機靈,臨危找到這幾個江湖漢子護送,真若是被拐走,還不知要吃多少苦頭。

      一個念頭在心底湧上來,他道:「惜惜,讓那幾兄弟給你做侍衛可好?」

      話已出口,他又頓覺不妥,沒等羅錦言回答,便又道:「倒也不急,等到林振興回來,讓他好好查查這幾人的底細,如果確實可用,再提侍衛之事也不為晚。」

      林振興就是林總管,現在應該還在回昌平的路上,今天晚上應該就能到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十六章 雪花飛

      林總管比預計中回來得還要快,守門的看到他嚇了一跳,溫文而雅中透著精明的林總管,此時蓬頭垢面,嘴唇上起了幾個大泡,雙目滿是血絲。

      跟著他的小廝和侍衛,直到半夜才回來,林總管是獨自一人騎著快馬趕回來的。

      他常年往來於行唐和昌平,莊子裡的人都認識他,卻還從未見他如此狼狽,有知道內情的就衝他喊道:「林總管您別著急,老爺和大小姐都沒事,好著呢。」

      林振興並不知道此時此刻關於崔起勾結江洋大盜的事,已經滿城風雨了,聽那小廝提到大小姐,便沉聲問道:「你見到大小姐了?」

      小廝連忙陪笑:「小的沒見到,但是知道大小姐昨天就回來了。」

      林振興像婦人似的在心裡默唸一聲「阿彌陀佛」,連衣裳也沒換便急匆匆去了羅紹的院子。

      還沒走到門口,迎面正遇到羅錦言在幾個丫鬟婆子簇擁下走出來。

      看清楚眼前穿著大紅斗篷的小姑娘千真萬確是大小姐時,林振興終於長舒口氣,眼中隱隱有水光浮起。

      大小姐如果出事,他就是死上一千次一萬次也沒有用。

      羅錦言衝他嘻嘻地笑,指指他的臉,做個睡覺的手勢,又指指父親的院子,拍拍胸口,又擺擺手。

      林振興心裡酸楚,明明是自己失職,大小姐還在安慰他,讓他去睡一覺,老爺那裡不要擔心。

      進了屋子,林振興二話不說,便跪在地上磕起頭來,羅紹笑著喝止:「振興,你這是做甚?惜惜出事也不是你的原因,要怪只能怪我後知後覺。」

      林振興面紅耳赤:「大人,這怎能怪您?愧煞小人了......」

      羅紹便將羅錦言一路之上的遭遇,以及崔起的供詞,連同幾兄弟的事告訴了林振興。

      林振興由愧疚到驚異,再到憤怒,羅大人不是貪贓枉法之人,大小姐只是幼童,這些歹人竟然算計到他們頭上,這絕非是普通賊人能做出的事情。

      那天羅紹和林總管在屋裡談了很久,待到林總管出了羅紹的院子,回到自己暫居之處梳洗完畢,再去前院時,已是掌燈時分。

      羅錦言坐在黃花梨炕桌前寫字,她寫了兩張小箋,笑盈盈地分別遞給炕下服侍的兩個丫鬟。

      即使只是暫居,羅紹給羅錦言挑選的丫鬟婆子也是粗通文墨的。兩個丫鬟分別拿著小箋,念出上面的字。

      「大寒?」

      「大雪?」

      羅錦言笑著點頭,眉眼彎彎,帶著幾分得意:「新......名......字......」

      兩個丫鬟全都驚呆了,好一會兒,大寒才喃喃道:「奴婢原來的名字叫芳菲。」

      大雪也急急地說道:「奴婢叫半夏。」

      多好聽的名字啊,大小姐怎麼就給改成大寒和大雪了,這要是叫出去,還不讓人笑死了。

      羅錦言搖搖頭:「改......了......」

      大寒和大雪快要哭出來了,她們求救地看向夏至,盼著夏至能給她們說上幾句好話,沒想到夏至就像沒有看到,她笑著問羅錦言:「還有兩個沒留頭的小丫頭,依著小姐的意思,是不是就叫小寒和小雪?」

      羅錦言使勁點頭,真好,還是夏至善解人意。

      大寒和大雪欲哭無淚,您還不如給我們改成小寒和小雪。

      可是羅錦言已經不理她們了,提筆寫了兩張「小寒」和「小雪」的小箋,夏至看一眼大寒,大寒只好哭喪著臉出去叫了兩個小丫頭,把寫著新名字的小箋交給她們。

      兩個小丫頭識字不多,倒也認得這幾個字,兩人都很歡喜,開開心心來給羅錦言道謝,反倒顯得大寒和大雪不懂事了,兩人無奈,只好跟著一起道謝。

      外面又下起雪來,常貴媳婦進來時,頭髮上還沾著幾朵未化的雪花。

      「大小姐,您讓媳婦打聽的事有消息了。」

      羅錦言微微頜首,指指炕下的小杌子,示意她坐下說話。

      常貴媳婦謝過,只坐了半個身子,接著說道:「山房那邊的人說了,幾位恩公只是第一天多喝了幾杯,接下來便只吃肉不喝酒,方四爺有些不高興,嘟噥了幾句,說什麼老七不在,咱們少喝一點兒他也不知道,被張大爺喝止了。」

      「老爺讓新調過去的幾個丫鬟,個個都是水靈靈的,但幾位恩公只讓她們端茶倒水,就連鋪床的活兒也沒讓她們做,平日裡她們就在隔壁待著,聽到有人要水要茶,這才過去侍候。」

      「山房那邊的人還說,今天林總管也讓人去問過同樣的話。」

      羅錦言輕嗯,拿起羊毫筆,繼續練字。

      常貴媳婦看一眼夏至,輕輕退了出去。

      清晨,一臉惺忪的羅錦言被夏至叫醒:「小姐,知縣大人親自來了,聽說是專為崔起的案子來的。」

      羅錦言問道:「報......官......了?」

      夏至搖頭,確定地道:「我問過遠山,他說老爺沒讓人報官。」

      羅錦言坐直身來,夏至一邊服侍她穿衣,一邊把從遠山那裡打聽來的消息說給她聽。

      「知縣大人到的時候,大門口還沒有掃雪,沒法子落轎,守門的老蒼頭正要掃雪,知縣大人卻等不及,讓轎子停到角門。倒夜香的、送菜送肉的,一大早便在角門進出,那裡的雪就是沒掃也給踩平了。這位知縣大人還真是心急,竟從角門進了莊子。」

      羅錦言失笑,堂堂知縣為了不知真假的傳言,便大清早就冒雪來到城外的莊子,一刻也不等,急急忙忙從角門進來。如果真是如此,那這位知縣大人也太勤力了。

      想來是知州王朝明被這傳聞弄得心亂,打發他過來看看情況。

      羅錦言不由莞爾,對夏至道:「跟......我......走......」

      夏至什麼都沒問,飛快地幫羅錦言梳洗完畢,給她穿了件鑲白色風毛的皮子襖,正要套上木履,羅錦言已經自己穿上繡著忍冬花的緞面棉鞋,跳下炕跑了出去。

      夏至苦了臉,小姐愛美,總是不肯穿木履,老爺知道又該心疼了。

      她追著羅錦言跑出院子,還以為羅錦言會去老爺那裡,卻見羅錦言拐上一條種著冬青的小路。

      那條小路通往後山的柳樹林子。

      這個時節,柳樹林子比任何地方都要荒涼,稀稀疏疏的殘枝被大雪壓得垂頭喪氣,幾隻不怕冷的寒鴉在林間飛過,發出一兩聲哀怨的啼鳴。

      羅錦言忽然停下了腳步,她看到被皚皚白雪覆蓋的林間小路上,有一串腳印,一串淺得不能再淺的腳印。

      她伸出自己的腳在腳印上比了比,只有一半大小。

      她輕輕地踩上去,繡著忍冬花的漂亮棉鞋被陷進厚厚的雪中,濕濕涼涼。

      她只有七歲,體態纖瘦,一腳踩上便是兩寸深淺,而那隻比她大一倍的腳,卻只是留下淺淺的印跡,那印跡極輕,似是一陣風吹過,便能消失無蹤。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十七章 折枝詞

      入冬以後,柳樹林子鮮少有人進來,得知王知州的親戚借住這裡,羅振昌昨天便讓人將這裡打掃一新,從庫房裡取來家什,擺上應季的瓷器,聽說那親戚性子清冷,想來身邊也有服侍的,便沒敢貿貿然往這邊派使喚的人。

      雪越下越大,可能是因為沒人走動的緣故,柳樹林子的雪積得比別處要厚,一腳踩上去咯咯直響。

      羅錦言還是第一次來柳樹林子,好在冬日裡的柳樹林子光禿禿的,視野倒也寬闊,遠遠望去,便能看到那處院落。

      雪地上那串淺淺的腳印很快便被不斷飄落的雪花蓋住了,羅錦言只好根據最後看到的印跡中腳尖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很遠,她回頭看去,卻沒有看到夏至。

      她人小腿短,跑得不快,夏至應該是能追上她的。

      她的身後只有她自己留下的足跡。

      四周寂靜,只有雪花落到樹枝上的沙沙聲,就連那幾隻不怕冷的寒鴉也不知躲去了哪裡。

      羅錦言的心也隨著寧靜下來。

      夏至應是被人攔住了吧。

      否則她一定會追過來。

      羅錦言握緊了拳頭,這裡是羅家三房世代居住的地方,這裡是她的家,有她的父親,有她的世僕。

      是什麼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下攔住她的丫鬟?

      即使是有真的有事,只要夏至說是去找大小姐,也沒人敢攔著。

      是回去?還是繼續往前走?

      她稍一躊躇間,忽覺眼前一花,她的身體已在半空中,她來不及驚叫,就看到托在腋下的那隻手。

      她被人抱起來了!

      就在一瞬間,她看清了那隻手。

      那隻手骨骼分明,白皙修長,指甲乾淨整齊。

      下一刻,她已經穩穩當當坐在一株大樹的枝椏上。

      她低頭看去,能看到粗壯的樹幹和自己那雙還沾著雪沫的穿著繡鞋的腳丫。

      繡鞋是蔥綠色的,繡著粉色忍冬花。

      沒有摀住她的嘴,說明這人知道她是啞巴;沒有挾持她往林子深處跑,說明夏至是被他制住的,他確定沒有人追過來;能在一瞬間便把她放在樹上,說明這人不但是練家子,還有輕身功夫。

      那留在雪地上極輕極淺的足印,應該就是他的吧。

      這樣的人,一般是做大事的,不會蠢到在羅家莊子裡綁架羅家小姐。

      想到這裡,羅錦言反而放下心來,她笑盈盈地抬起頭,就看到那個抓住她的人。

      粗布棉袍,身材頎長,背脊筆直,看上去應該是個年輕人。頭髮烏黑,臉上用塊布巾遮住,只能看到一雙眉眼。

      眉毛如墨羽般服貼,卻在眉峰處揚起,不僅棱角分明,還多了幾分飛揚,如同舞起羽翼的靈禽,隨時能飛向雲端。這樣的雙眉下,卻是一雙如同深潭般深不見底的眼睛,靜寂沉斂,水波不興。

      也只是粗粗一瞬,這人已經掠下樹椏,向著柳林深處而去。

      羅錦言怔住,這人抓住她,就是為了把她扔在樹上?

      她重又看看身下,距離地面約有兩丈,別說是讓她跳下去逃走,就是放了梯子,她都怕一腳踩空摔下去。

      也不知夏至被扔在哪棵樹上,夏至不是啞巴,那人或許會堵夏至的嘴......

      羅錦言無可奈何地裹緊身上的翠綠緞面灰鼠皮小襖,早知如此,她就穿上那件猩猩紅的斗篷了。

      有雪花落到她細嫩的脖子上,她冷得打個寒顫,她有些懊惱,前世她活到二十二歲,是當過娘的人了,重活一世,怎麼還像小孩子似的,做出這樣莽撞的事來?

      她開始後悔起來,試著去喊救命,可是小臉脹得通紅,發出的聲音就像月子裡的小奶貓。

      她索性閉上嘴,與其做這種無用功,還不如保存體力。王朝明所謂的親戚明天就要住進來了,以羅振昌的脾氣,今天會讓人來看看房頂有沒有被大雪壓塌,待到雪停了,還會打發人過來掃雪,總要把房前屋後的雪打掃乾淨吧。

      想到這裡,羅錦言更加心安,她甚至在心裡哼起了小曲,兩隻小腳丫一蕩一蕩的,踢著飄落下來的雪花。

      那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樹下,他仰起頭,有些奇怪地看著那兩隻小小的繡鞋,踢著雪花的動作,就像跳舞一樣,很有節奏。

      這小孩是年幼無知還是嚇傻了,被人挾持扔到高高的樹上,也不知道害怕的嗎?

      小啞巴不會哇哇大哭,那也應該縮成一團小聲抽啼,既害怕從樹上掉下來,也害怕不能回家。

      可她倒好,這麼冷的天,她倒一個人玩了起來。

      虧著他不想把她凍死,還巴巴地折回來。

      羅家雖然富足,但看這莊子就知道,這都是祖上留下來的家產,那羅紹想來也並非魚肉百姓的貪官,他被無端扯進這件事來已是倒霉,沒有必要再把他唯一的骨血活活凍死。

      算了,既然折回來了,那就索性好人做到底吧。

      那人悄無聲息,樹上的羅錦言並不知道樹下有人,她在心裡默唱著楊萬里的折枝詞,這還是夏至小時候在江西時學來的,夏至唱得很好聽,她也跟著學會了,如果有一天她能像正常人一樣說話,一定也能把這曲兒唱得婉轉悅耳。

      「積雪初融做晚晴,黃昏恬靜......」

      她唱到第三遍時,噗的一聲,一件灰呼呼的物件兒從下面扔上來,不偏不倚,正搭在她頭頂的一條兒臂粗細的樹椏上,積雪簌簌而落,有的落到她的臉上,涼絲絲的。

      她仰起小臉,看清楚了,那是一件衣裳。

      衣裳很面熟,她認出來,這就是剛才那人身上穿著的。

      她伸手把衣裳拽過來,灰褐色的粗布,顏色和這蕭條的樹林幾乎一樣,穿著這種顏色的衣裳,即使藏在樹上,也不會被輕易發現。

      衣裳外面沾了雪花,入手涼嗖嗖的,但裡面卻是又輕又暖。

      羅錦言心頭微動,把衣裳翻開一看,吃了一驚。

      她原本以為是件粗布棉袍,沒想到竟是件粗布面子的皮袍,而這做裡子的皮子,並非羊皮狗皮,也不是她這種灰鼠皮,而是只有王公貴胄才能穿的紫貂皮,毛色極好,濃密鋥亮。

      雖然普通人家不能逾制穿貂皮,但把皮子翻過來穿在裡面的也大有人在,大戶人家都有幾件貂皮袍子,但用幾文錢一尺的粗布做面子的,她還是頭回見到。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十八章 翻香令

      皮袍子很大,但很暖。羅錦言索性把自己連頭帶身子包裹在皮袍子裡面,有淡淡的味道縈繞在鼻端,似麝非香,若有若無,卻又揮之不去,那是......不二非塵!

      這是金陵棲霞寺獨有的香料。原是佛香,之後改良後僅用於棲霞寺結緣之用,說是結緣,但卻是千金難求,能得到不二非塵的,不但能拿出大把銀子佈施,還要夠身份才行。

      金陵乃物華天寶的錦繡之地,但用過不二非塵的卻寥寥無幾。

      前世羅錦言貴為皇后,也只是得了幾盒子不二非塵,她還曾饒有興致地想自己調製,可惜最終也沒有成功。

      用粗布做的貂皮袍子,沾著比龍涎香還要名貴的不二非塵......

      這是重生以來,羅錦言遇到的最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難道今世早了十年,這不二非塵也變成隨手可得的東西了?

      她把皮袍子細細摸了一遍,除了隱約的不二非塵,她沒有發現別的什麼。

      如果說還有什麼與眾不同的,那就是這件衣裳的針線並不精緻。

      如果沒有不二非塵,她會以為是哪個粗漢子,無意中得到一張好皮子,隨便做了件皮袍子穿上禦寒。

      但是有了不二非塵,羅錦言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這當成巧合。

      可是現在她什麼也做不了,即使那個蒙面人回來,她也不能問出他的身份。

      不過,她現在能確定的,就是這人對她,對父親,對羅家是沒有惡意的。

      他應是為了王朝明而來,更或者,是為了王朝明那個所謂的親戚而來。

      她刻意放出去的消息,起到的作用還真不小。

      知縣大人來了,這個不明身份的人也來了。

      想到這裡,羅錦言甚至不再擔心夏至了,她沒有事,夏至當然也沒有事。

      只是不知道那人什麼時候才會把她放下來,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去做,總不能一直坐在樹上吧。

      好在那人沒讓羅錦言等得太久,半個時辰後,那人不知從哪裡躍上樹來,坐在羅錦言身邊,眼睛微微眯起,看著把自己包得像粽子一樣的羅錦言。

      這個小孩還是沒有哭。

      他家的小堂妹和她差不多的年紀,看到一隻蟲子都會嚇得哭上半晌,羅家的小啞巴怎麼連哭都不會的?

      羅錦言不但沒有哭,還衝他笑了笑。

      她的笑容很歡快,竟然像是久別重逢的喜悅。

      終於把你盼回來了,你再不來,我就要睡著了。

      這麼高的大樹,睡著了摔下去可怎麼辦呢?

      那人忽然就覺得很無趣,這個羅紹怎麼把女兒教成這樣了?他不是兩榜進士嗎?

      其實他也不知道羅紹把女兒教得有什麼不好,就是覺得哪裡不對勁,讓他很彆扭。

      他伸手一扯,把羅錦言身上的皮袍子拽了過來,長臂伸出,把羅錦言挾到腋下,縱身躍了下去。

      羅錦言不由得腹誹,待遇好差,上樹的時候還是被抱上來的,下樹就變成挾著了。

      那人挾著她在雪地上飛奔,沒過片刻,他們便走出了柳樹林子。

      他把她放在一株冬青樹後面,轉身便走,待到羅錦言從冬青樹後面拔了脖子去看時,那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羅錦言揉揉眼睛,鬆了口氣。

      耳邊有輕微的聲音傳來,那是綢緞衣裳磨擦樹枝的聲音。

      羅錦言的聽力比普通人都要靈敏,辨別聲音,是她自從啞了以後,獨自一人時,最喜歡的遊戲。

      她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過去,便看到被捆住手腳的夏至正蜷縮在不遠處的一叢碩大的冬青樹後面,冬青樹被修剪成茂密蔥蘢的圓球,夏至嘴裡塞著東西,反剪的雙手正在樹枝上艱難地磨擦,試圖磨斷綁著她的繩子。

      羅錦言手腳麻利地解開夏至,取出她嘴裡塞著的東西,卻原來就是夏至平日裡掛在衣襟上的那條帕子。

      而用來捆綁的繩子,就是莊子裡在冬天用來綁在樹幹上,防止樹木凍傷的草繩子。

      羅錦言撇嘴,這人還真是謹慎,除了不二非塵,竟是一丁點兒線索也沒有留下。

      她在遲疑間,夏至卻已經把她前面左右檢查了一遍,確定她沒有受傷,這才鬆了口氣,倒好像被捆了扔在這裡的人是羅錦言一樣。

      羅錦言心裡漾起暖意,這一世她雖然自幼喪母,但她身邊的人對她都很好。

      他們是真的疼她,不是做做樣子,而是發自肺腑的疼愛。

      羅錦言拉了夏至的手,道:「我......沒......事」

      小姐年紀雖然小,但一是一、二是二,她說沒事,那就肯定沒有事。

      夏至放下心來,對羅錦言道:「天太冷了,您別凍著,還是先回屋竭著,奴婢這就去叫人來抓那個賊人。」

      羅錦言點點頭,心裡卻是不置可否,莊子裡雖然有護院,但卻不一定就能抓住那個人。

      真是白費力氣。

      但還是要藉著這個機會好好搜捕一番的,把這件事鬧得越大越好,正好可能和「江洋大盜」的事聯繫起來。

      她沒有在自己屋裡歇著,換下被雪花打濕的衣裳和鞋子,重又梳洗妥當,她帶著常貴媳婦去找林總管。

      林總管正和幾個管事示下,看到她來了,便讓管事們全都退下,他急急問道:「小姐,您怎麼下著雪出來了?「

      每年冬天,都是羅錦言最難捱的時候,要到春暖花開,羅紹才能放下心來。

      羅錦言笑著說道:「有......事......」

      林總管怔了怔,伸手把硯台裡的半截墨磨了幾下,將狼毫筆遞給了羅錦言。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十九章 長恨歌

      就在方才,林總管已經從夏至口中得知柳樹林子有賊人出沒了,他派了七八名護院過去搜捕。

      見羅錦言有事找他,他便以為也是這件事。

      無論是夏至,還是林總管,都不知道羅錦言在柳樹林子裡的遭遇,若是他們知曉了,怕是要給嚇個半死。

      羅錦言也沒有想過把這件事告訴他們。

      她在紙上寫的是另一件事,她請林總管寫信給尚在京城的錢糧師爺焦渭,想辦法打探消息,如果父親因病不能到隴西赴任,吏部可否還有其他人選。

      林振興看到紙上端莊妍麗的字跡,許久沒有說出話來。

      就在昨天晚上,老爺和他商談許久,最後能想到的,便是讓他聯絡還在京城訪友的師爺焦渭,從吏部打探消息。

      羅紹能想到這一點並不為奇,他是二甲進士,又做了六年知縣,雖然遠離京都,但並不代表他不懂官場之事。

      然而羅錦言卻只是七歲的小姑娘。

      羅紹想到的事,羅錦言也想到了。

      隴西屬甘肅鞏昌府,雖然地處偏僻,但卻是西北重鎮。瑞王趙梓在甘肅平涼府,與隴西所屬的鞏昌府均屬陝西布政使司。亦就是說,如果瑞王能干涉陝西布政使司的事,那麼隴西知縣的人選,就一定會是瑞王關心的事。

      羅紹意外,因病不能赴任,若是羅錦言真的被人拐走,此時的羅紹和羅家莊子都是一片混亂。王朝明不但能在羅紹這裡賣個人情,幫他抓捕拐帶女兒的賊人,還能輕而易舉就讓「親戚」住進羅家莊子。

      那時的羅家莊子亂成一團,誰會去關心借住此地的人呢,就是臥病在床的羅紹也無暇多問。

      如果王朝明帶來的是寧王的人,那麼這個時候就能趁機在羅家莊子裡住下來,結交京城大小官吏。

      羅紹之所以還能去隴西,也是靠了霍英的安排。霍家男丁被判流放,但他早在十五年前便被流放過一次了,五年後他被啟復,此後十年官運亨通,誰知道他這次流放,會不會再次起復?因此他在離京之前,便用他最後的一點能力,將這次沒被牽連的幾個門生全都做了安排。

      其中就有羅紹。

      這也是他為自己保留的最後機會。

      他今年還不到五十歲,只要朝中還有人脈,他就還有起復的機會。

      外人只當隴西偏僻,不是富饒之所,卻忘了那裡本就是陝西布政使司駐地,地處甘肅鎮和固原鎮之間,是通往九邊重鎮的必經之地。

      霍英做了安排,吏部自是有他的人暗中周旋,羅紹才能拿到調任隴西的文書。

      別以為三年任滿便能順利平調或者陞遷,否則那些長年累月在京城四處送禮的候補官員又是怎麼回事?

      現在羅紹不能赴任,他的腿傷至少也要三個月後才能遠行,從京城到隴西,在路上便要耽擱兩個月,這樣一來,就要再過五個月,羅紹才能到達隴西。

      這五個月實在是能發生很多變化。也足夠派其他官員代替羅紹。

      且,羅紹唯一的女兒丟了,他是否還去赴任都是另說的。

      羅紹並非寒門子弟,年紀還小,仕途上耽擱幾年也未嘗不可。

      那麼這樣一來,代替他去隴西的那個人,就很微妙了。

      這是一石二鳥之計。

      既更換了去隴西的知縣人選,王朝明又順利地把羅紹拉進寧王的這灘渾水,待到羅紹病好,再給他重做安排。霍英已經流放,羅紹在朝中再無助力,而王朝明不但幫他找回女兒,還又能給他在京中或京城附近安排位置,就是給了羅紹一個天大的恩情。

      這些事情,羅紹想到了,羅錦言也想到了。

      但是還有一些事,是羅紹想不到的,就像現在,因為隴西的事,他便懷疑王朝明背後的靠山是遠在平涼的瑞王趙梓。

      但羅錦言卻知道,王朝明是在福建漳州的寧王趙櫟的人。

      只是現在,羅錦言的心情更加沉重。

      她把要讓林振興去辦的事交待清楚,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目不斜視地走在剛剛掃過雪的花石小徑上,並沒有看到在她身後,林總管那滿是困惑的神情。

      他看著羅錦言長大。

      以前羅錦言年紀還小,他也沒有太在意,只當自家小姐分外聰慧而已。

      但是現在......他又想起剛剛燒掉的那張紙,大小姐是不是聰明得有些不可思議了?

      且,他以前從未注意過羅錦言走路時的神態,小孩子走路不是都會好奇地東看西看的嗎?

      而羅錦言卻是下巴微微揚起,目光沉穩地望向前方,步履從容,他雖是下人,但從江西到昌平,又從昌平到行唐,也算是見多識廣,卻還是第一次,在一個孩子身上看到了「氣度」。

      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笑著搖搖頭,大小姐寫給他的那些,或許是從老爺那裡聽來的,小孩子煞有介事地賣弄一番而已。

      好在今天早上,他已經派人去了京城,但願焦渭能打聽出什麼來。

      羅錦言坐在臨窗的大炕上,把窗扇推開一條縫,看著紛紛揚揚的雪花,思緒飄得很遠很遠。

      寧王趙櫟能把手伸到北直隸,卻伸不進陝西布政使司,九邊之地,哪是他一個遠在福建的王爺可以染指的。

      但是瑞王趙梓卻可以!

      如果趙思還活著,羅錦言都快要記不起還有瑞王這個人了。

      當年寧王之變,瑞王沒有受到影響,他一直都是個遠離朝堂的富貴王爺。

      趙極死後,六歲的趙思登基。

      趙極自以為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卻沒想到,他做了一件多大的蠢事。

      他自做聰明賜死年輕的皇后,以為沒有了太后攝政把持朝綱,趙思就能坐穩江山,他真是老糊塗了。

      秦玨走了,趙思無依無靠,朝政落入楊善宗和耿文頤之手,這兩人鬥了六年,趙思成了徹徹底底的傀儡。

      直到那幾個內侍用慢性毒藥害死趙思,這兩人才發現,這個礙眼的傀儡死了,他們誰也沒有本事奪了趙家江山。

      趙思年號建安,廟號孝宗。

      他駕崩時只有十二歲,雖已立楊善宗之女為后,卻並未圓房。

      趙思膝下無子,而趙極另一個還活著的兒子四皇子趙熙在返京奔喪的路上暴斃,趙熙只有兩名庶子。

      趙家幾個輩份高的宗親一概不同意立趙熙的庶子為帝,最後,這皇家大統便落到瑞王世子,年近四旬的趙宥頭上。

      羅錦言打開窗子,伸手去接飄落的雪花。

      她原以為趙宥只是幸運兒,重活一世這才發現,這世上或許真有天上掉餡餅的事,但趙宥卻不是那個幸運的人。

      他的幸運,來自父子兩代人的厚積薄發,功於心計。

      瑞王和寧王早有勾結,但寧王敗後,瑞王卻依然在平涼逍遙快活。

      待到趙極父子也死了,瑞王卻是笑到最後的那個人。

      淚水簌簌而落,羅錦言摀住了嘴,她怕自己哭出聲來,卻忘了她就連哭聲也是無聲無息的。

      趙極病重,把她叫到病榻前,告訴她要將一個兒子封為桂王,賜藩廣西桂林府。

      此時趙極僅有二子尚存,四皇子趙熙,李皇后所出,時年三十一歲。

      六皇子趙思,羅皇后所出,時年五歲。

      如果是五歲的趙思封桂王,那麼太子之位便落到趙熙頭上。

      趙熙三十一歲,庶長子已經十五歲,而羅皇后年僅二十二歲。即使趙熙為帝,羅氏也只能做個安分守己的太后,想要與年富力強的趙熙抗衡實非易事。

      但如果立趙思為太子,若是趙極一兩年內駕崩,羅氏必會效仿太祖的呂太后、仁宗的竇太后,垂簾聽政、把持朝綱,大周天下又將落入婦人之手。

      趙極屬意幼子趙思。

      早在同德二十七年,寧王作亂之時,趙熙已令趙極失望了。

      三尺白綾,換來了趙思的太子之位。

      羅皇后一縷芳魂繫於趙思屋中那盆牡丹花上,七年之後,趙思龍御殯天,那盆白牡丹無人照顧,花落枝殘。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二十章 如夢令

      當天晚上,羅錦言就發起了高燒,她看到小小的趙思坐在她身邊,問她:「母后,盂蘭盆節那天,孩兒想出宮去看河燈。」

      她強忍著內心酸楚,摸摸趙思的頭,柔聲道:「那天宮外的人肯定很多,你出宮不安全,你父皇不會同意的。」

      趙思拉著她的衣袖,撒嬌道:「父皇一準兒會同意的,秦閣老已經答應我了,他一定能護我周全的,母后如果准了,孩兒就去問父皇。」

      原來是秦玨答應他了。

      自從去年趙極讓秦玨給趙思開蒙之後,趙思張口閉口都是秦玨。

      就像這次,只要秦玨答應的,趙極肯定會准的,趙思來問她,倒像是她才是那個故意刁難的人。

      直到現在她才知道,在這偌大的紫禁城裡,她只是一個多餘的人。

      無論是趙極,還是趙思,她都是多餘的。

      對於趙極,她是那個窺伺趙家皇朝的人;

      對於趙思,她則是妨礙他崇拜秦玨的怪女人。

      趙極再可恨,他也說了一句很對的話:

      趙思能不能坐上那張龍椅,就看你想不想活了。

      既是如此,那就這樣吧。

      她牽牽嘴角,很想和趙思多說幾句話,告訴他要提防秦玨,也要提防趙熙,趙熙或許不堪大任,但他身邊的唐逸卻絕非泛泛之輩,她還想告訴趙思,萬不要重用他的外家,河間府羅家的人。

      她正不知從何說起,趙思卻搖著她的胳膊,道:「母后您沒有反對那就是答應了?我這就去告訴父皇!」

      沒等她叫住,趙思已經一溜煙兒地跑出去了。

      她嘆了口氣,趙思只有五歲而已。

      一旁的太監衛喜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娘娘,您見了六皇子,也該放心了,時辰不早了,該上路了。」

      是啊,該上路了。

      她緩緩站起身來,目光落到窗檯上那盆養在霽紅瓷花盆裡的白牡丹上,這盆牡丹還是不久前趙思跟著秦玨去豐台時買來孝敬她的。

      她坐在妝台前,內侍和宮女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給她梳妝,鏡中的她依然年輕,美豔不可方物。

      她緩緩站起身來,看一眼那早已懸在樑上的白綾。

      這宮裡的白綾子成色真好,用來做寢衣時,在衣襟上用銀絲線繡道細細的花邊,那才最是漂亮。

      她信步走到樑下,白綾子飄飄蕩蕩,如同伶人的水袖,美不勝收。

      她指著那盆白牡丹,對衛喜道:「回頭把這盆花送到六皇子屋裡,好好照看著。」

      衛喜應諾,終於收起臉上的假笑,跪了下去。

      「奴婢恭送皇后娘娘!」

      帶著哭腔的聲音此起彼伏,她轉身看向跪了一地的內侍和宮女,這些人都是在她身邊侍候的,想來一個也活不了。

      她抬眼看向頭頂上的三尺白綾,聲音沉靜如水:「來人,侍候本宮上路。」

      迷迷糊糊的,羅錦言聽到爹爹呼喚著她的名字:「惜惜,快醒醒,惜惜。」

      她又聽到夏至在她耳邊說:「莊子裡走水了,燒了馬棚和柴房。」

      惜惜,她是惜惜嗎?她不是死了嗎?

      周圍很熱,火燒火燎,她熱得不行,對啊,莊子裡走水了,大火燒過來了。

      她想跑,可不知往哪裡跑,天空下起了雪,大火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徹進骨的寒冷。她站在雪地上,冷得發抖。

      忽然一隻大手將她攔腰抱起,她被那隻手托著,飄飄悠悠,大腦中一片混沌。

      羅錦言醒過來時,已是黃昏。晚霞透過糊著高麗紙的窗子灑進來,屋子裡一片朦朦朧朧的金紅。

      她下意識地看向頭頂上方,鴨卵青的承塵是簇新的,一看就是剛剛換上不久。

      沒有白綾子。

      她又看向窗檯,那裡擺著一盆灑金寶珠和兩盆水仙,灑金寶珠養在青花瓷盆裡,花枝上還繫著一條粉紅的絲帶。

      沒有白牡丹。

      她坐起身來,這才發現頭暈沉沉的,只好重又躺下。

      夏至坐在炕桌前,正用小錘子敲核桃,常貴媳婦正在做針線,小寒和小雪站在門簾旁邊玩翻繩兒。

      還是常貴媳婦聽到聲響,這才看到羅錦言醒了,歡喜地喊道:「大小姐醒了,快去把燕窩端來。」

      小寒和小雪收了翻繩,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直到一碗雞湯燉燕窩下肚,羅錦言才回過神來。

      她已經病了五天了,今天早上才退燒,卻又昏睡了整整一天才醒過來。

      羅錦言苦笑,她這是老毛病了,每年冬天都要大病一場,不弄得人仰馬翻的就像是不能過冬一樣。

      「爹......爹......」她問道。

      常貴媳婦笑著道:「老爺這幾天就在這裡,沒白天沒黑夜地守著您,今天早上看您退燒了,遠山和明嵐才把老爺背回去歇著。」

      羅錦言眼圈紅了,爹爹還病著,卻還要照顧她,從小到大,她就是這樣拖累著爹爹。

      她強撐著要下炕,常貴媳婦連忙攔住她:「我的好小姐,您這會兒可不能出去吹風,剛才您用燕窩的時候,媳婦已經讓小雪去給老爺報信了,老爺累了幾天,這會兒興許還睡著,外面天已經放晴了,等明兒個,媳婦陪著您去給老爺請安。」

      羅錦言無奈地點點頭,又想起在睡夢中隱隱約約聽到的話,對正在收拾核桃皮的夏至道:「走......水?」

      夏至把剝好的核桃仁交給常貴媳婦,道:「勞煩嫂子了,煮核桃露時多用紗布濾上兩遍,老爺的要加銀霜糖,小姐的那碗加冰糖。」

      常貴媳婦猜到她們有話說,笑盈盈地招呼了屋裡的小雪,捧著核桃仁退了出去。

      夏至這才湊過來,低聲道:「您病下的當天夜裡,莊子裡就走水了,火光衝天,可嚇人呢。附近的人家都來救火,可莊子的大門關著,他們進不來,好在只燒了柴房和馬棚,多虧剛下過雪,火勢漸漸小了,沒有連成片。」

      「柳......樹......」

      夏至眨眨眼睛,恍然大悟,道:「您是問柳樹林子的那個賊人啊,沒有抓到,但是林總管派的人趕過去時,柳樹林子裡那裡的退步被大雪壓塌了,雖是退步,可那院子一時半會兒也不能住人了,要等著全都修好才行。」

      羅錦言算算日子,應是柳樹林子的房子先塌了,然後柴房和馬棚才走水的。

      走水的事,應是父親讓林總管幹的,否則不會不讓外面的人來救火,也不會只燒了馬棚和柴房。

      可柳樹林子的事,也是太過湊巧,如果那邊的房子不結實,前兩天羅建昌帶人查看的時候就應發現,說不定是被人在樑柱上動了手腳。

      羅錦言眼前浮現出那個穿著粗布貂袍的人,是他嗎?應該就是吧。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二十一章 耍孩兒

      那天羅錦言只好留在自己屋裡,傍晚時分,遠山背著羅紹過來,晚膳開在她屋裡,看著面前用糯米、紅豆、芸豆、紅棗等等煮成的臘八粥,羅錦言才記起今天是臘八了。

      往年都是早上喝臘八粥,可今年她病著,臘八粥也就改到晚上了。

      羅紹笑著對女兒道:「你說喜歡吃滄州的金絲小棗,焦渭在京城裡尋了幾斤,趕在臘八之前送回來的。」

      焦渭是羅紹的錢糧師爺,他是浙江紹興人士。各衙門做師爺的,便以紹興人居多。這次他沒有跟上先回莊子,羅紹讓他在京城拜訪同鄉故舊。

      聽父親的語氣,焦渭只是讓人送了金絲小棗回來,他的人還留在京城。

      焦渭定是還沒有打探出吏部的消息,否則也就回來了。

      次日,羅錦言又去了花房,見張二家的在竹篾上生了豆芽,她很是好奇,這才知道豆芽是這樣長出來的。

      她覺得好玩,張二家的也有心哄她高興,教她用桑皮紙種麥草。

      羅錦言卻沒了興趣,桑皮紙吸水性好,宮裡慎刑司常用桑皮紙處置犯事之人,她也曾親眼目睹,因此每每看到便覺得彆扭。

      張二家的一心巴結,見羅錦言剛才還是興致勃勃,忽然就繃緊小臉,她一時訕訕的,只好求救般看向常貴媳婦。

      常貴媳婦便笑著對羅錦言道:「花房裡又潮又熱,待久了不舒服,小姐啊,您有幾天沒陪老爺下棋了吧,要不要這會兒過去?」

      羅錦言病了五天,也就五天沒和父親下棋。

      她重又露出笑容,讓常貴媳婦牽了手,出了花房。

      張二家的這才鬆了口氣,對身邊的粗使丫頭道:「這可真是孩兒臉說變就變。」

      張二家的素來是個踩低爬高的,那小丫頭暗地撇嘴:以前也沒見你在花房裡種豆芽,還不就是為了巴結大小姐,這下好了,馬屁拍到馬蹄子上。

      可是沒幾天,大小姐不好侍候的話也就傳了出去,林總管聽到以後付之一笑,這樣也好,免得這些婆子丫鬟們看到大小姐年輕幼小,又沒有母親,便個個都想往她身邊擠,大小姐再是聰慧,也只是個七歲的孩子,說不定就會被別有用心的算計了,崔起就是個例子。

      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這時的羅錦言從花房出來,便去了父親的院子。

      剛剛走進院子,就見明嵐領著兩個小廝打扮的少年正往廂房走。

      見到羅錦言,明嵐便笑著道:「小姐來得真是不巧,知州王大人來了,正和大人在屋裡說話。」

      他看向那兩名小廝,道:「這兩位是王大人的隨從,小的陪他們到廂房裡候著。」

      兩名小廝很是機靈,連忙給羅錦言行禮。

      羅錦言打量著他們,兩人都是十三四歲模樣,眉清目秀,彬彬有禮,其中一個看上去有幾分面善,羅錦言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王朝明又來了。

      在羅家莊子鬧出江洋大盜的傳聞,又走水燒了屋子之後,他卻又來了。

      因為莊子裡走水,而且又有賊人擄劫丫鬟,且,柳樹林子的房屋被雪壓塌,待到修繕完畢,也要十天八天,林總管親自去了王朝明在內衙的居所,把莊子裡發生的事詳細說過,又說起羅家在昌平鎮上有處宅子,租期已滿,不如請王朝明的這位貴戚住到那裡。

      羅家是昌平大戶,羅家莊子雖在城外,但這些天發生的事情早已傳得沸沸揚揚,知縣大人也曾親自到莊子裡過問。

      王朝明推說親戚想找處清靜之地讀書,婉拒了請他住進羅家在鎮上宅子的提議。

      羅錦言聽說之後長舒了一口氣,以為這件事暫時過去了,沒想到王朝明倒是個百轉千回的人,沒過幾日,就又來登門了。

      羅錦言不置可否,昌平是京薊重鎮,當知州的很清閒嗎?

      既然父親有客人,她自是不能去下棋了。

      羅錦言轉身往外走,沒走幾步,便覺似是有人正在看著她。

      她攸地轉過身去,就見沉香色萬字不斷紋的簾子正好落下,明嵐帶著其中一名小廝進了廂房,而另一名小廝卻仍然站在原處,正看向她。

      羅錦言的目光便和他撞在一起,電光火石間,羅錦言認出了他!

      難怪他有些面善,前世她是見過他的,只是那時他已過而立之年,高大英俊,貴氣天成。

      瑞王世子趙宥!

      趙思死後,繼承大統的趙宥!

      身為瑞王世子的趙宥每隔三年進京一次,趙極每次都會留他在宮中飲宴。身為皇后的羅錦言對他並不陌生。

      重生後她早了十年,此時的趙宥還是略顯單薄的少年,又穿了小廝衣裳,雖然認出了他,可羅錦言還是無法將他和那個戴著八梁冠,穿著四爪蟒袍,沉默寡言像塊木頭的趙宥聯繫起來。

      被羅錦言發現自己正在看著她,趙宥落落大方,衝她眨眨眼睛,微微一笑,然後做個鬼臉,轉身進了廂房。

      大膽狂徒,竟然對她如此輕薄!

      羅錦言火冒三丈,張了張嘴,卻是一個字也沒有吐出來,這才想起,她不是羅皇后,而只是一個七歲幼童。

      趙宥是在逗小孩吧。

      見她滿臉不高興,常貴媳婦也皺起眉頭,嘟噥道:「知州大人的隨從真不懂規矩,小姐咱們回去吧,等到他們走了再過來。」

      羅錦言卻來了興趣。

      真是太有意思了。

      趙宥竟然混在王朝明的小廝中間。

      王朝明知道嗎?

      或者,真正想來這裡的是趙宥,王朝明讓他假扮自己的隨從。

      瑞王好大的膽子,竟然讓自己的兒子來了京城。

      但是,王朝明是寧王的人啊。

      如果吏部用來代替父親羅紹的是瑞王的人,那麼王朝明在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就很微妙了。

      瑞王和寧王早有勾結,所以才有了發生在羅紹身上一石二鳥的計策。

      難道是她猜錯了,想要住進莊子裡的人,不是寧王的人,而是趙宥?

      常貴媳婦牽著羅錦言的手,往她們的院子走去,剛剛走到半路,就見大雪急匆匆跑過來:「大小姐,山房那邊住著的六位恩公想要求見您,翠兒姐姐正在等著回話呢。」

      那幾兄弟?

      羅錦言拍拍腦袋,病了一場倒把他們給忘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二十二章 無漏子

      不用親口去問,羅錦言也猜到在她生病的時候,父親讓林總管去做了一些事,除了在莊子裡放火,藉故婉拒王朝明,他們還考較過這幾兄弟。

      羅紹想讓幾兄弟給羅錦言做護衛,但他不知這幾人的底細,定是讓林總管去查了。

      江湖人的底細,只有江湖人才能查到。

      但這幾人是靠做力夫為生,也就不是純粹的江湖人。

      羅錦言雖然年紀小,可也是千金小姐,她不能在自己屋裡召見這幾個人。

      她示意常貴媳婦,讓山房的丫鬟翠兒轉告,半個時辰後,她到山房見他們。

      趁著這個時候,羅錦言去讓夏至去找林總管。

      林總管沒在莊子裡。

      父親又有王朝明這個客人。

      羅錦言無奈,昨天醒過來後,她就應該去打聽這件事的,現在好了,人家找上來了,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羅錦言腹誹時,忘記她還只是七歲的孩子,說話不俐落,又剛剛病了一場,臥床幾天,今天早上才下地。

      常貴媳婦卻是暗暗稱奇,什麼樣的小姑娘沒有見過,可像大小姐這樣的,她還真是頭回遇到。

      夏至找不到林總管,她去找了遠山。

      趕在羅錦言去山房之前,夏至氣喘吁吁跑了回來。

      「小姐,林總管託人在五城兵馬司和附近幾個縣都查了,這幾人沒有案底,根據他們所報的籍貫,也確屬流民,而非逃戶,老爺為了安全起見,已經讓人去他們原籍打聽了,但是......」

      羅錦言衝她點點頭,示意她說下去。

      夏至的神情有些迷茫,似是有敢置信。

      「但是老七章漢堂卻是大大的不妥。當日城門的旗官大人曾經問過這幾人的籍貫所在,張大爺說過,老七章漢堂是京城人士,他既是京城人士,也就不會是流民,林總管讓人拿了老爺的官帖去查了,找到叫章漢堂的有七人,年齡最大的七十開外,最小的只有三歲,沒有一個和老七是相符的。」

      大周對戶籍管理嚴格,那幾兄弟雖然離鄉背井,但他們原籍之地確曾遭災,雖然已過數年,但因家鄉已無法安居樂業,很多人便流離在外。

      這和為了逃賦舉家遷移的逃戶不同,自從同德皇帝趙極親政,連年戰事,東征西討,國庫空虛,拿不出更多的銀子治理河道,遇災年時更沒有銀子救災,而朝廷安撫流民之法,也就是到那些貧瘠之地去懇荒,以先還給安家費用,隨著韃靼戰事吃緊,安家費用也給不出來,流民沒有安家費,即使接受招撫也無法定居。

      以至於到了如今,各地因無法安置流民,也就是睜隻眼閉隻眼,但凡是那幾個近年有過天災人禍的地區,持此戶籍的想要在外地落籍,只要有投靠的人家拿了文書,再到衙門裡備案便可。

      張廣勝六人都是流民,羅家是昌平大戶,只要雙方同意,立下文書,他們便能在昌平投籍.昌平緊鄰京城,是富裕之地,能在這裡落籍,遠比去那些鳥不提屎的地方懇荒要好上百倍千倍。

      一旦羅紹去任上,他們便能正大光明跟著一起過去,甚至能在衙門裡謀個差事,娶妻生子,開枝散葉。

      那天在回昌平的路上,羅錦言也是用這個來說動他們的。

      對於老百姓而言,沒有什麼比安居樂業更能打動他們。

      這七人當中,只有章漢堂是京城人氏,可也只有他這裡出了問題。

      現在他雖然走了,可這七兄弟同氣連枝,如果章漢堂是有問題的人,那其他六人的身份也就不好說了。

      羅錦言弄明白這件事,就去了山房。

      那幾兄弟都在等著她。

      見羅錦言來了,張廣勝帶頭跪下,其他五人也全都跪了。

      「羅家小姐,我們幾兄弟都是飄泊江湖之人,難得被羅老爺和您禮遇,把我等粗人待為上賓,只是我等在外面自在慣了,過不慣好日子,我們幾個商量過了,想著今天便告辭,只是我們是大小姐叫來的,便想著先給您磕個頭,再去向羅大人請辭。」

      說著,幾人便叩起頭來。

      羅錦言不是他們救的,只是以讓他們投籍為條件,雇他們把她們主僕送回昌平,有城門旗官從中做保,又派了駱明一路相送。

      來到莊子裡,不但日日酒肉招待,又給每人做了裡外三新的衣裳,他們是粗人,覺得這些已經足能相抵。

      但他們這一走,卻是辜負了羅家知遇之情,這也是他們給羅錦言磕頭的原因。

      羅錦言在夏至手心裡飛快地寫了幾個字,夏至略一思忖,道:「你們並不想走,可是兄弟情深,既不想因為章七爺的事情讓老爺和小姐為難,就只能就此離去,連前程也不要了。」

      這六人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叫夏至的丫鬟雖然聰明伶俐,但大的事情都是羅小姐吩咐的,就像現在這番話,也是羅小姐借她的口問出來的。

      張大滿臉愧疚,但說出的話卻是擲地有聲:「羅小姐說得對,我們兄弟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雖然現在沒在,可我們信他,他終有一天還會回來找我們。那天如果不是七弟,我們也不會知道這是條好路,這條路是七弟指給我們的,我們更是不能放下他不管。」

      那天羅錦言是在車廂裡,並沒有親眼見到,但這幾人的確是過了好一會兒,才由張大出面應允,想來就是章漢堂讓他們答應的。

      羅錦言微微笑了,又給夏至寫了幾個字,夏至道:「章七爺既然和你們結交,卻連名字也是假的,你們這都不怪他嗎?」

      沒等張大說話,方四已經搶著開口,他大聲道:「你這丫鬟妹子怎麼這樣說呢,老七就算是瞞著我們,也一定是有苦衷的,你不懂別瞎說。」

      夏至被他一通喊叫,眨著大眼睛愣在那裡。

      而其他幾兄弟卻是連連點頭。

      羅錦言失笑,章漢堂,好在我沒有小瞧你,就憑你這洗腦的本事,我也要會會你。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二十三章 陽關引

      羅錦言的目光在六兄弟的臉上一一掃過,鄉下漢子般老實憨厚的張廣勝、機警敏銳的魯振平、冷冽如冰的莫家康、粗魯卻不失豪爽的方金牛、雙手青筋暴起宛若鷹爪的騰不破、健壯如黑塔的李初一。

      初見他們時,他們風塵僕僕、衣衫破舊,頭上肩上都是沒有融化的雪花,看上去和那些砌房修灶的力夫一般無二。

      如今在莊子裡住了多日,沒有了滿面風塵、蓬頭垢面,每個人都是衣履整齊,英氣勃勃,與初見時判若兩人。

      也不怪羅紹想讓他們給羅錦言做侍衛,羅紹雖然只是七品小官,可也是做了六年知縣的人。

      莊子裡有護院,想來父親應是已經讓人考較過他們的武功了,羅錦言雖然不懂武技,可只看老五騰不破的那雙手就知道了,這幾人絕不是普通的鄉下漢子。

      可惜那天她沒有細看,後來又沒有機會,也不知老七章漢堂是什麼樣的,聽夏至說他只有十三四歲,小小年紀能讓這七個人言聽計從,長大以後還不知如何。

      羅錦言又想起剛剛遇到的趙宥。

      她暗暗攥緊拳頭,雖然趙家江山和她沒有一丁點兒關係了,這一世的父親羅紹也不會把她獻給趙極,更不會有趙思,但是趙宥如果敢招惹她和她的親人,她決不會放過他。

      她忽又想起自己還只有七歲,又是啞的,她發出一聲和年齡很不相符的嘆息。

      聲音細微,但屋裡的人全都聽到了,幾兄弟不約而同看向她,目光中有詢問,有探索,卻沒有閃爍不定,沒有嘲笑譏諷。他們的目光坦坦蕩蕩,明朗如清晨的陽光。

      人的眼睛是心靈的另一扇窗戶。

      這些人飄泊流離,過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難得還有這樣的目光。

      第一次,羅錦言萌生了父親的想法,她真真正正想要留下他們,打磨錘煉,讓他們為自己所用。

      只是還差一個章漢堂。

      她微微笑了,用盡力氣說道:「請......你......們......」

      大病初癒,僅說了三個字她便沒了力氣,喉嚨乾痛,細白如玉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

      幾兄弟有些呆怔,他們知道羅小姐是個能發出簡單聲音的啞巴,也曾隔著騾車聽到她的聲音,可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她開口說話。

      這樣費勁,每一個字都像是生生擠出來。

      常貴媳婦忙讓小丫頭去倒茶,夏至則把羅錦言的手放到自己的手上:「小姐,您別說了,讓奴婢替您說。」

      羅錦言搖搖頭,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著,接過常貴媳婦捧上的溫茶,喝了兩口,這才繼續說道:「......留......下......」

      說完這兩個字,她眼前便是一黑,踉蹌一下,手裡的茶碗掉到地上,咣噹一聲,茶汁濺起,茶碗裂成幾個碎片。

      常貴媳婦連忙抱住羅錦言,跪在地上,讓她靠在自己懷裡。

      夏至氣得直跺腳,指著六兄弟罵道:「什麼江湖義士,你們但凡有點良心,就別讓小姐這樣為難,小姐是女兒家,未經家裡長輩允許就許給你們前程,你們來了莊子,我家老爺明知你們來歷不明,可否慢怠過你們?章七爺說走就走,連招呼都沒打,老爺和小姐可有責怪過你們?你們留下,就是羅家的人,是小姐的侍衛,你們送小姐回來天經地義,可你們若是走了,讓小姐如何向老爺交待?」

      常貴媳婦驚訝地看著夏至,她早知道夏至伶俐,可今天才知道竟然這樣厲害,莊子裡像她這樣剛留頭的小丫頭,連端茶倒水的差事都做不好,可這夏至說起話來咄咄逼人,言之有物,老爺是從哪裡給小姐找來的這樣的人才。

      幾兄弟面面相覷,有幾個已是臉脹得通紅,老大張廣勝嘴角翕翕,喃喃道:「咱們不是背信棄義的人,小姐,小姐不要......」

      羅錦言依偎在常貴媳婦懷裡,過了好一會兒才恢復過來,她對常貴媳婦道:「走......」

      說完,她看也沒看那幾兄弟,伏在夏至後背上,讓夏至背著她走出山房,面紅耳赤的六兄弟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四第一個忍不住:「幾位哥哥,要不咱們留下來吧。」

      老二魯振來卻是若有所思,他看向張廣勝:「大哥,還是再商量商量吧。」

      羅錦言回到自己屋裡,脫鞋上炕,常貴媳婦讓把灶上常備著的枇杷水端過來,服侍著羅錦言喝下,又轉身出去,讓灶上給小姐燉上雞湯。

      屋裡溫暖如春,羅錦言蒼白的臉上有了血色,她拿起那本《大周景物誌》看了起來。

      平涼府在甘肅東部,六盤山東麓,涇河上游,橫跨關山,西鄰定西,南接天水,轄涇州、靜寧州、固原州等三州七縣,更重要的是,始於秦前的關隴古道就在途經此地。

      羅錦言嘆氣,前世自己的目光只是侷限在宮闈之內,從來沒有關注過三宮六院以外的事。

      直到今天才發現,趙極竟把這樣一個重要的地方給了瑞王趙梓,他的堂弟。如果不是剛才遇到趙宥,她也不會想這麼多。

      他腦子裡進水了嗎?

      不會,趙極雖然殘暴陰險,但雄才偉略不遜歷代帝王,這樣的一個人,決不會做出這樣不靠譜的事,而且,瑞王一家在平涼多年,如果趙極只是一時糊塗,那麼隔了幾十年,他早就應該清醒了。

      他讓瑞王留在平涼,一定有他的深意。

      這些年北旱南澇,時常可見流離失所的流民,可趙極還是有足夠的銀子去打仗,而且在她前世身為羅皇后時,宮中極盡奢華,國庫空虛幾個字,也只是說說而已,她這位母儀天下的皇后就從沒有過踅襟見肘之感。她剛剛得寵,趙極就賜給她的娘家萬兩黃金,她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趙極用來打仗用來揮霍的錢,都是從哪裡來的。

      但她現在想到瑞王,心裡隱隱明白了,是關隴古道!

      瑞王利用關隴古道做生意,再將銀子源源不斷送到京城,趙極再將瑞王的銀子擴充軍事,連年征戰。

      而瑞王一定是毫無怨言,盡心竭力給他賺錢,忠心義膽都是空的,只有黃燦燦的金子,白花花的銀子卻是擺在面前,真得不能再真。

      羅錦言放下那本《大周景物誌》,掏出懷錶,在心裡嘟噥著,該來的也該到了。

      她對侍在一旁的大雪說道:「備......茶......」

      大雪奇怪,小姐喝的茶就擺在炕桌上,她讓備茶,難道是有客人?她怎麼知道的?

      正在這時,小雪跑進來:「大小姐,山房的翠兒姐姐來了,她說幾位大爺有話想跟您說,若您身子不適,他們能不能過來見您?」

      羅錦言微笑:「見......」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二十四章 替人愁

      羅錦言喝了幾口枇杷水,加了蜂蜜和川貝,甜中有苦,是她從小喝慣的。

      剛才在山房裡,她雖是誇張了身體的不適,但也是七分真三分假。即使是前世的報應,那讓她當啞巴就好了,何必還讓她連身體也這麼差。不能說話是她自己的事,但動不動就生病,卻要拖累父親。

      羅家三房到她這裡已是分宗的第三代,祖父是獨子,父親是獨子,而她也沒有兄弟。

      羅紹孝期剛滿,就有人上門提親。羅紹那時剛剛及冠,又是兩榜進士,家境富裕,又長得一表人才,父母亡故,嫁進門上面沒有婆婆管著,更重要的是,他沒有嫡子。

      最後這條很重要,繼室本就比不上原配,如果前面還有嫡長子,就連自己生的兒子也要被壓制著,如果長子不長進,別人會說當繼室的歹毒,故意把他養歪了;如果長子是個爭氣的,那也和她沒有關係,待到老爺不在了,繼室和繼室的兒女被打壓得沒有立足之地的比比皆是。

      羅紹不但沒有長子,唯一的女兒又是個啞的,先前的太太嫁妝豐厚,當繼室的只要不貪圖長女的嫁妝,過上幾年,把這女兒歡歡喜喜嫁出去,不但對自己的兒女沒有影響,還能博個賢妻賢母的美名。

      可羅紹卻一直沒有續絃,連個妾室也沒有,府裡的事都交給林總管和管事媽媽,家裡人口簡單,幾年下來也沒出什麼麼子,羅紹更是提都不提續絃的事,問得多了,他便笑著說等到女兒出嫁以後再說。

      不但羅錦言清楚,其他人也知道,羅紹之所以不續絃不納妾,就是不想女兒被人慢怠,若是羅錦言和正常姑娘一樣,他也不會這樣了。

      羅錦言看著自己捧著瓷碗的手,手腕白皙得接近透明,纖細得如同幼兒。她有很多小時候滿月週歲時別人送的金手鐲金手鈴,那天找出來試了試,竟然還能戴,她七歲了,手腕卻和剛出生不久的孩子一般粗細。

      羅錦言想到這裡,放下枇杷水,在紙上寫道:陳皮牛肉、乾菌燉雞、糖醋排骨、開洋白菜。

      夏至嚇了一跳,羅錦言身體不好,喉嚨有病,大夫讓清淡為主,免得積痰積食。

      可這菜單上除了一道白菜以外,都是肉食,小姐吃壞了身體可怎麼辦?

      羅錦言衝她微微笑,一字一字地說:「我......要......吃......」

      夏至無奈,又怕廚房看到這樣的菜單不敢去做,只好親自拿了菜單出去,剛走到廡廊下,就看到大雪領著那六兄弟魚貫進了院子。

      方才在山房裡,六兄弟被夏至臭罵一通,這時看到她,全都紅了臉,神色訕訕。

      夏至忍不住噗哧笑出來,衝著他們福了福,六人連忙手忙腳亂地紛紛抱拳回禮。

      夏至笑著對大雪道:「快帶幾位大爺進去吧,小姐過一會兒還要去老爺那裡用膳。」

      幾兄弟進了門,早有丫鬟準備了六張玫瑰椅,可他們行了禮後卻沒有坐下,張大對羅錦言道:「先前是咱們不知好歹,辜負了羅老爺和羅小姐的知遇之恩,弟弟們和我商量過了,只要羅老爺和羅小姐不嫌,小人們願意留下來聽候差使,以後小人們的命就是老爺和小姐的,上刀山下火海保證不皺下眉頭。」

      羅錦言微笑,我讓你們上刀山下火海幹嘛,這一世我不嫁趙極,只會越過越好,你們是來給我做事的,而不是為我送死的。

      她看著張大,目光明澈和煦,嘴角微微翹起,笑容中帶著欣慰和鼓勵。

      張大忍不住低頭看向自己的衣衫,還好,衣衫乾淨,連個皺褶都沒有,不知為何,這樣的小姐,讓他覺得高貴從容,就像她天生就應如此,讓所有人收拾得乾淨抬頭仰望,任何隱瞞,任何不能見光的心思,都是對她的不敬。

      他囁嚅著繼續說道:「小人們還有個不情之情。」

      這原應是試探的話,可他沒等羅錦言回應,便接著說下去:「小人們的七弟,他是讀過書的,比咱們有見識、有膽色,他還有一身好武技,咱們幾個都不是他的對手。」

      「小人們也不敢隱瞞,在沒有認識七弟之前,小人們靠著有些身手,也曾想著做那沒本錢的營生,可第一次做買賣就遇到七弟,七弟讓我們信服,我們都是心甘情願跟著他,後來遇到小姐,又是七弟告訴我們這是一條好出路,如今安頓下來,七弟卻走了。」

      「小人們知道七弟是有大抱負做大事的人,他這樣走了不是對老爺小姐的不敬,他是有本事的人,不想就此停下來而已。可如果有一天七弟回來,還請老爺和小姐不計前嫌,讓七弟能像小人們一樣,不但有飯吃,還能有出身,小人們不敢代替七弟向老爺小姐承諾什麼,但只要有那麼一天,小人們願意不要工錢。」

      羅錦言在心裡腹誹著,章漢堂只有十三四歲而已,要這幾兄弟中張大幾個都是二十多歲的樣子,最小的李初一也有十七八歲,這章漢堂究竟有什麼本事,竟讓這些原本野性難馴的漢子服服貼貼,如果沒有他早就收復他們,就是現在她讓他們留下來,以他們原本的經歷,怕是也不能像現在這樣。

      夏至不在,她只好提筆寫了幾個字,大雪拿過來,唸給幾人聽:「大小姐說,你們留下來就好,章漢堂只要沒有作姦犯科,不是大凶大惡之徒,若是他回來了,大小姐會求老爺收下他。」

      幾個漢子大喜,齊齊跪下,給羅錦言磕頭,比讓他們留下來更加高興。

      打發走了幾兄弟,羅錦言也累了,折騰了一個下午,普通小孩也會累,何況她又是大病初癒。

      她讓小雪去羅紹院裡看看,問問王大人走了沒有,可留下用膳,再問問遠山,王大人的小廝們是如何安置的,可有差錯。

      寧王會造反,可只要六年後秦玨出世,他就只會以失敗告終。

      以前自己沒有關注過瑞王,可現在知道了,瑞王父子才是趙極的真正對手,他們的隱忍低調,才更能對付趙極的強勢凶狠。若是六年後謀反的不是寧王,而是瑞王,秦玨遇到那個笑到最後的趙宥,會不會馬失前蹄?

      那幾個下藥害死趙思的內侍,不會是靠著趙思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楊善宗和耿文頤,也不會是在奔喪途中暴斃的趙熙,最有可能就是最後的贏家趙宥了。

      而如果趙極不是那樣狠毒涼薄,她就不會死,若不是趙極和她全都錯信了秦玨,趙思又怎能落到如此下場?

      既然現在知道寧王和瑞王早有勾結,若是能讓寧王起事時拉上瑞王,讓瑞王父子提前二十年攻入京城,而以趙極的性情,只要他還活著,必然不會善罷甘休,他一定會從瓦剌揮兵北下,與瑞王父子血戰到底。

      若是瑞王父子敗了,那就是成了另一個寧王,千秋萬代被人唾泣。若是趙極敗了,也不會再有另一個像她這樣的皇后和像趙思那樣的皇子無辜送命。

      可是以她現在小小孩童的身份,如何才能把瑞王父子拖下水,不得不反呢?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二十五章 叨叨令

      「建昌,你說你紹堂叔真的就讓那幾個江湖漢子給小啞巴做了侍衛,還給他們到衙門裡辦了投籍?」

      羅建昌是庶出,他的父親羅經是二房的,嫡子羅建興早亡,羅建昌便成了家裡的頂樑柱。但到了他這一代,不論是嫡出還是庶出,都已經無法依靠家裡的產業生活了。

      當年分宗不久,二房就把家業敗得七七八八,多靠三房出手相幫,還能讓他們平安度日。

      羅建昌道:「您若是看到紹堂叔有多疼惜惜,這也就不算什麼了,當日還不知要長住,只是因為惜惜要回莊子裡暫住幾日,莊子裡沒有小姑娘家喜歡的粉彩,紹堂叔就讓我到昌平府去置辦了一百零八頭的粉彩放在惜惜屋裡,那是今年最新的花色,花了三百多兩銀子。」

      三百多兩銀子,已經夠在昌平置辦三十畝良田。

      羅經嘆息良久,一邊和羅武喝兒子買回來孝敬他的小酒,一邊說那千篇一律的說辭。

      「當年剛分宗時,三十畝良田又算什麼,連成片的四五百畝的田莊也不是沒有過。」

      每每父親說起當年的事,羅建昌就不忍再聽,那麼大的家業,還不是被你和兩位叔伯敗得精光,到了他們這些小輩的時候,只靠給長房和三房做事混口飯吃。

      好在羅紹是個厚道人,從來沒有因為分了宗而慢怠過他,他在羅家莊子裡除了每年有五十多兩銀子的薪水,年底還有二三十兩的紅包,比紹堂叔這位縣太爺賺得都多,不但娶妻生子,還能讓父親每天喝上小酒。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每天來找羅經蹭酒喝的羅武卻有了盤算。

      他原本是羅家的旁支,分宗以後,連旁支也算不上,頂多是都姓羅而已。

      「羅紹可一直沒有續絃,眼光不要太高,他能看上翠湖?」武大太太對他的提議很是驚訝。

      武大太太娘家姓丁,前幾年黃河氾濫,田園盡毀,娘家兄弟丁文祿和妹妹丁翠湖便來昌平投靠了她,丁文祿是秀才,羅武倒也客氣有加,但凡是讀書做學問的花銷,從不吝嗇。但對於妻妹丁翠湖,卻隔三差五就念叨著要找個富戶嫁出去,做不了原配做填房。

      「怎麼就看不上了,你們丁家也算是身家清白,文祿又有功名,翠湖容貌好,又是剛剛及笄,嫁給羅紹當填房,還是便宜他了。」

      武大太太腦袋搖成撥郎鼓:「三房是有錢,可羅紹比翠湖年齡上大了一截,前面又有個啞巴閨女,對了,我可聽說他的老師得罪了皇上,給貶了官,要不他怎麼會調到甘肅去呢?翠湖跟著他,只有吃苦受罪的份了。」

      羅武冷笑,道:「你們婦道人家見識短淺,龍虎台的張員外,他家兒子候補了一年,還沒有差事,調到甘肅有什麼不好的,那也是縣太爺,再說,他一任就是三年,昌平這麼大的祖業,還不是要靠親戚照應。」

      他看看屋裡只有武大太太和女兒羅金瓶,便把從羅建昌那裡聽來的事說了,武大太太嘖嘖稱奇:「小啞巴只有七歲啊,羅紹真讓那幾個江湖漢子撥給她一個人當侍衛?這侍衛可不比丫鬟婆子,一年可要幾十兩銀子的工錢吧?六個侍衛就是二三百兩的銀子,這羅紹可真捨得,一個啞巴而已,又不是兒子。」

      羅武道:「你別小看這個啞巴,羅紹原配李氏的娘家可是江南有名的大鹽商,那些鹽商哪個家裡不是銀子堆成山,李氏嫁過來時那可是百里紅妝,以後都是小啞巴的。」

      當年羅紹中了進士不久便成親了,婚禮是在昌平辦的,羅紹的父母都已不在,成親之後沒過幾日,李氏便跟著羅紹去了京城,之後不久羅紹便有了外放機會,去了江西。因此,羅家親戚對李氏並不熟悉,印像最深的也就是那百里紅妝了。

      羅武又道:「羅紹不就是怕繼室苛刻小啞巴嗎?可若是小啞巴喜歡翠湖,那羅紹還不就依了女兒的心意?你可別忘了,你那妹子是沒有嫁妝的,難道咱們還要砸鍋賣鐵給她置辦嫁妝?羅紹至少還要在昌平待上三個月,他不能下床,小啞巴身邊總要有人照顧,翠湖若是能趁這個機會嫁過去,不但嫁妝省下來,還能收上一大筆聘金。」

      羅紹那麼疼小啞巴,又怎會在乎有沒有嫁妝。

      一旁的羅金瓶聽得張大了嘴,這世上還有這樣的爹?當爹的不是都應該像她爹這樣,整日把女兒當丫鬟使喚嗎?

      提到妹子的嫁妝,武大太太理虧。當年她嫁到羅家時,有三十六抬的嫁妝,可這些年貼補家計,用的七七八八。妹妹十五了,早到了訂親的年紀,可娘家已經沒有指望,她哪還有能力給妹妹置辦嫁妝,她找人給妹妹說親,對方一聽說沒有嫁妝,立刻就給回絕了。

      如今家裡連個老媽子都沒有,靠她和女兒、妹妹偷偷摸摸做針錢換些柴米油鹽錢,又不敢讓人知道,免得丟了羅武的臉面。

      羅武看她不說話了,就讓女兒羅金瓶去把小姨丁翠湖叫過來。

      那羅建昌不過就是給羅紹管些雜七雜八的事,這些年不但娶妻生子,還能讓羅經頓頓有酒,餐餐有肉。

      若是丁翠湖嫁給羅紹,羅紹又是長年不在家,那這昌平的產業還不都要交給他這個當連襟的?

      他可不僅是連襟,他和羅紹都姓羅,是一個老祖宗。

      聽了姐夫和姐姐的話,丁翠湖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先前姐姐給她說的那些親事,要麼是家裡的庶子,可麼是和姐夫這樣的小門小戶,眼睛都盯著她的嫁妝。也有不要嫁妝的,可男方已經快五十了,她不願意,姐姐也就沒有再提。

      這個羅紹不但有錢,還是進士,當官的,這樣的好親事,真的能輪到她嗎?

      聽說要讓她先接近羅紹的女兒,她就打起了退堂鼓,不住地搖頭,那小姑娘被寵成這樣,還不知有多刁鑽。

      武大太太正要開口相勸,羅金瓶卻搶著對她說道:「小姨,您別擔心,那小啞巴只有七歲,我幫您把她搞定。」

      說著,羅金瓶看向爹娘:「你們去和二房那邊說說,讓羅建昌找個機會,讓我到羅家莊子裡陪那小啞巴玩玩。」

      她才不想像娘一樣,嫁個沒出息靠女人吃飯的男人,做針線做得眼睛都壞了,稍不遂心便喊打喊罵,她要像那些真正的太太一樣,有人侍候,有人使喚。

      小姨丁翠湖的機會也同樣是她的機會,她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二十六章 一甌茶

      「大人,揚州的年禮到了。」明嵐興沖沖地跑了進來。

      正在和女兒下棋的羅紹抬起頭來,笑著道:「今年可真是早啊。」

      明嵐口中的揚州是指羅錦言的外家,李氏的娘家。

      李家是安徽人,在揚州已經營兩代,是江南數得上的大鹽商。

      李氏去世之後,李家年年都會在正月初一之前送年禮過來,這年禮當然不是給羅紹的,而是給羅錦言的。

      羅紹調任隴西的事,早就寫信告知了李家,吏部給的期限是三月十五之前到任,也就是說過了元旦五天的休沐,最遲也要在元宵節前便要赴任。

      後來羅紹遇到意外,向吏部告假,不想讓李家擔心,就沒有另外寫信告知。而李家以為羅紹過了年便要赴任,又擔心路上遇到風雪耽擱行程,索性提前把年禮送到了昌平。

      來送禮的是李氏的嫂子,李家大太太的陪房崔媽媽,自從李氏去世之後,每年的端午、中秋、元旦,都是崔媽媽帶著節禮過來。

      因為家裡沒有主持中饋的女眷,每年都是羅紹親自帶著羅錦言來接待崔媽媽。

      崔媽媽四十上下,穿著豆沙紅的素面褙子,雪青色的裙子,圓髻梳得光溜溜,插著赤金鑲玉葫蘆簪子,赤金一點油的耳丁,還在髮髻上插了朵指甲大小的紅絨花,周身上下乾淨俐落,體面而不失喜慶。

      崔媽媽笑著給羅紹和羅錦言請安,拿了只素緞荷包,道:「這是我家大老爺和大太太給表小姐的壓歲錢。」

      常貴媳婦上前接了,羅錦言起身行禮,崔媽媽側了身子替主子受禮。

      崔媽媽又道:「婆子進了莊子才知道姑老爺病了,若是姑老爺不嫌婆子笨拙,婆子就留下來侍候小姐幾日,小姐侍疾的時候,婆子也能給打打下手。」

      崔媽媽是李家的人,大過年的,怎能讓她留下,羅紹在心裡嘆息,若是惜惜身邊能有這樣一個人該有多好。

      他笑著婉拒,賞了崔媽媽三十兩銀子,羅錦言則賞了對指寬的赤金鐲子,崔媽媽笑得見眉不見眼,用過午飯便帶著羅家的回禮急匆匆趕回揚州,過年是趕不上了,能在正月裡趕回去也能吃頓團圓飯。

      羅錦言把荷包連同裡面的銀票交給夏至,夏至掏出銀票,足足一千兩。

      常貴媳婦咂舌:「這李家舅爺真是大手筆啊。」

      夏至笑道:「舅老爺給大小姐的壓歲錢每年都是這個數,倒是給大小姐帶來的物件才叫特別。」

      說著,她把禮單子拿過來給羅錦言過目,指著其中的茶葉說道:「崔媽媽說了,往年給您送的都是江南的春茶,春天裡採的,到了臘月也就快要變成隔年茶了,今年二表少爺去福建做起茶葉生意,得了些今秋的大紅袍,特意帶了兩斤給老爺和您嘗嘗鮮。」

      李家大舅爺李毅膝下四子,長子和三子跟著他做鹽引生意,老四讀書很好,李毅想讓他走科舉之路,唯有老二李青風是個「不聽話」的,沒有經營家中祖業,用平時積攢的五百兩銀子創業,先是把揚州特產販賣到安徽和浙江,賺了更多的銀子後,乾脆做起了茶葉生意。

      今秋的大紅袍?羅錦言看著禮單,若有所思。

      她忽然站起身來,沒等常貴媳婦反應過來,自己趿著鞋子下炕,快步走到門口,這才轉過身道:「去......看......看......」

      大紅袍是供品,以秋茶為最佳,但因產量稀少,從福建到京城又是路途遙遙,送到京城時,往往已是次年春天,羅錦言在宮裡時,也很少喝到今秋的大紅袍。

      李大舅舅給送來的這兩斤大紅袍太難得了,喝了也太可惜。

      沒過一會兒,這兩斤大紅茶已經到了羅錦言屋裡,她對夏至道:「魯......振......平......」

      魯振平是六兄弟中的老二,如今他們六人都是羅錦言的侍衛,羅錦言雖然已經七歲,但鄉下地方沒有京城那麼講究,羅錦言在堂屋裡見了他。

      「大人,李家送來的年禮都已入庫了。」明嵐道。

      羅紹問道:「小姐挑了喜歡的東西嗎?」

      明嵐回道:「其中二十匹江南時興的料子和十幾張皮子是常貴媳婦收到小姐庫裡了,幾枚象牙和玉石的小把件,大小姐讓擺到您書房的百寶閣上,吃的喝的都交給二侄少爺,大小姐只拿了幾匣子點心和兩斤大紅袍。」

      羅紹哈哈大笑:「這丫頭真是識貨的,早早地把那兩斤大紅袍收起來,免得建昌牛嚼牡丹。」

      明嵐也不由得笑起來,侄少爺是個好人,可見識上必竟少了些,說不定真會把大紅袍當成普通茶葉拿來待客。

      李家的東西原本就是送給惜惜的,如今她稍大一點,就懂得處置這些東西了,羅紹很是欣慰,李氏在的時候,也喜歡挑些把件擺到他的書房裡。

      羅紹並不知道,這兩斤難得的大紅袍,羅錦言並不是拿來喝的。

      清晨,趙宥從屋裡出來,幾隻麻雀在簷下嘰嘰喳喳,看到有人來了,撲著翅膀飛到了廡廊上面。

      一個有些面生的小廝端著茶盤走過來,趙宥叫住他,問道:「這麼早王大人就有客人嗎?」

      趙宥已在王朝明的後衙裡住了幾日,這個小廝沒有見過,但看他走過來的方向,應是從王朝明的書房過來的。

      小廝道:「這是王大人昨晚練字時用的,他老人家體貼咱們沒讓收拾,可咱們也要有眼力,早早地把書房收拾妥當才是啊。」

      趙宥掃了一眼茶盤,哥窯梅子青的茶碗裡還有沒喝完的茶湯。

      看到這茶湯,他的眉頭動了動,笑道:「王大人真有品味,這是好茶啊。」

      他住在這裡,王朝明對外對內都說他是一位同僚的公子,路經昌平,小住幾日。

      那小廝聽到這位小公子這樣說,便有些顯擺地說道:「您可真有眼光,聽我家大人說,這是今年秋天剛採的茶,叫什麼來著......我沒記住,反正說是有錢也買不到的好東西。」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二十七章 廳前柳

      趙宥的眸子沉靜如水,聲音謙和,如沐春風:「如王大人這般的名士才當飲此茶。」

      聽到這位小公子讚揚自家大人,小廝與我榮焉笑嘻嘻地走了。

      趙宥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早上起來,羅金瓶用香胰子洗了臉,還特意把後脖梗和耳朵後面也洗得乾乾淨淨。

      她換了件半新不舊的翠綠裌襖,粉紅色素緞比甲,杏子黃的裙子,她在銅鏡前照了照,對自己這副打扮很滿意。

      她來到堂屋,見娘親和小姨已經把早飯擺上桌子,爹爹正和住在隔壁的羅家另一個旁支羅秀在廊下說話,也不知羅秀一大早過來幹嘛,羅金瓶卻看到那羅秀心不在焉,一邊和羅武說話,一邊拿眼睛往屋裡瞟。

      羅金瓶恨恨地吐口唾沫,她看一眼臉頰彤紅的小姨丁翠湖,好心情都沒了,連早飯都沒有吃。

      羅武鐵公雞拔毛,給羅經送了兩斤燒刀子,聽說是讓羅金瓶到莊子裡陪著小啞巴玩玩,羅經便拍了胸脯答應下來。

      羅建昌覺得不妥,可也不知是為何不妥,起先不答應,後來被羅經罵了一通,便說要先問過羅紹。

      聽說羅金瓶比惜惜大兩歲,是個很伶俐的小姑娘,羅紹便笑著答應了,怎麼以前沒有想到,昌平不比行唐,這邊都是親戚,早就應該找幾個差不多年紀的小姑娘和惜惜一起玩了。

      這還是羅金瓶第一次來到羅家莊子,她原以為莊子裡都是田地,可沒想到卻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庭院,有假山,有花亭,還有穿著綠襖粉比甲的丫鬟出出進進。

      羅金瓶後悔死了,她怎麼就穿了這樣一身衣裳,羅家的丫鬟們竟然也是這樣穿。

      那小啞巴不會因此看不起她吧,不,她一定要想辦法讓小啞巴對她高看一眼。

      想到這裡,她又覺得自己想多了,不過是個啞巴而已,說不定腦子也不靈光呢。

      羅建昌先帶著她去見羅紹,沒想到羅錦言也在,羅金瓶躲在羅建昌背後,偷偷打量著羅錦言。

      穿著大紅色素緞小襖,領口和袖口鑲著雪白的風毛,臉蛋白裡透紅,五官像是畫上去的,不,整個人都像是從畫上走下來的。

      羅金瓶吃驚地瞪大眼睛,小啞巴竟然生得這樣美。

      小姨丁翠湖就很漂亮,惹得周圍的男人不管是成親的還是沒成親的,有事沒事都很她家蹭歪,就是想看幾眼,調笑幾句。

      可小姨和小啞巴比起來,除了多出一把子好頭髮以外,好像根本就不用比,沒有什麼好比的,就像是硬要用饅頭和窩絲糖來相比一樣。

      這是九歲的羅金瓶能想到的最貼切的比喻了,她沒有多想,便被羅建昌推到羅紹面前。

      她溫順地給羅紹行禮,叫著:「紹堂叔。」

      羅紹見她眉清目秀,樣子乖巧,便問她可讀過書,她按爹娘教的說道:「我喜歡讀書,正在讀女誡。」

      羅紹很滿意,道:「那正好,惜惜也愛讀書。」

      說著他看了看羅錦言,見羅錦言嘴角彎彎,像是很高興,便對羅金瓶道:「我和你爹也是認識的,你在這裡不要見外。」

      說完,他讓遠山拿了只小匣子給她當見面禮,顯然是早就準備好的,也不知匣子裡是什麼東西。

      她連忙謝過,羅紹就讓常貴媳婦帶著她和羅錦言出去玩兒,把羅建昌留下說話。

      趁著沒人注意,羅金瓶打開匣子看了看,是一對雕著蓮花和蓮蓬的銀鐲子,她把鐲子拿起掂了掂,實心的,足有五六兩重,再加上手工費,這樣的一對銀鐲子能賣到八、九兩銀子。

      羅紹不過就是問了她幾句話,就給了一對銀鐲子,難怪爹爹說羅紹有錢呢。

      回到屋裡,常貴媳婦讓小丫鬟端來一個紅木攢盒,裡面是各式各樣的點心和糖果,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鬟問道:「瓶小姐是喝龍井還是喝老君眉?」

      羅金瓶隨口說要喝龍井,丫鬟們很快便給她上了茶,她看到羅錦言歪在大迎枕上,已經開始看書了。

      小啞巴還真是孤僻,每天就靠看書打發日子。

      她放下茶碗,笑著湊了過去:「惜惜妹妹,你看的是什麼書啊?」

      羅錦言把書遞給她看,《大周景物誌》。

      這應該是講的各地風景的書吧,羅紹是當官的,不是應該很講規矩的嗎?爹爹說大戶人家的女子都讀女誡和列女傳,可小啞巴怎麼會看這種書呢?

      她決定投其所好,道:「妹妹剛來昌平,一定沒有去過延壽寺吧,寺裡有棵盤龍松,還有一棵鳳凰松,那盤龍松就像一條臥在那裡的龍,鳳凰松則像一隻要飛起來的鳳凰,可好看了。」

      羅錦言眨眨眼睛,顯然,她的話引起了小啞巴的興趣。

      她便添油加醋地把延壽寺各處景觀描繪一番,就連常貴媳婦和夏至也聽得聚精會神。可能是這屋子裡平時太安靜了,忽然多了一個能說會道的小姑娘,大家都覺得挺有趣。

      大雪端了冰糖燕窩進來,羅錦言示意也給羅金瓶端一碗,羅金瓶吃了一驚,燕窩啊,小啞巴可真享福,不但她自己有燕窩喝,還能拿來招呼客人。

      她沒忘她來的目的,對羅錦言道:「我聽小姨說,延壽寺雖然很好,可也比不上洛陽的白馬寺,我外家就在河南,小姨去過很多次白馬寺,她說白馬寺比京城的相國寺還要大呢。」

      夏至笑著說道:「瓶小姐家的這位姨太太真有見識,連京城的相國寺也去過。」

      羅金瓶便道:「姐姐說錯了,我小姨剛剛及笄,還沒出嫁,還不能稱呼姨太太。」

      想要能經常出入羅家莊子,就不能讓這些丫鬟婆子們看低了。

      夏至連忙打嘴,道:「那應該稱呼姨小姐。」

      羅金瓶笑著點點頭,卻沒在這個話題上繼續說下去,她看到羅錦言又低頭繼續看書了。

      這個小啞巴還真難侍候,剛才她說起延壽寺時,小啞巴分明是很有興趣的,可她剛剛說起小姨來,小啞巴就聽都不聽了。

      這時,小寒進來,道:「大小姐,魯振平回來了。」

      羅錦言這才把眼睛從書本上挪開,道:「見。」

      說完,她看向羅金瓶,微微笑著,像是在等著什麼。

      原來小啞巴能說話的,羅金瓶吃驚不小,她更明白小啞巴看她幹什麼?

      一旁的夏至笑道:「瓶小姐,暖房裡有很多花,奴婢陪您去看花吧。」

      說著,夏至已經走到她的面前,羅金瓶忽然明白了,小啞巴是讓她出去!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二十八章 掉角兒

      「大小姐,按您的吩咐,住在知州後衙的那小公子,已經看到茶水了。他只說王大人有品味,別的什麼也沒說。」

      魯振平在幾兄弟中排行第二,為人機敏,羅錦言早就注意到了,章漢堂走了之後,老大張廣勝常會看向他,徵求他的意見。

      人往往都有惰性,而在一個團體之中,這種惰性會因個別人的某種長處而轉變為信任和依賴.

      先有信任才會有依賴。

      所以羅錦言把她讓六兄弟做的第一件事,交給了魯振平,至於他想帶著誰一起去,讓他自己去決定。

      羅錦言給他的,只有一句話、一包茶葉、五十兩銀子。

      這句話是——

      讓暫居在知州後衙的小公子看到這茶葉或用這茶葉泡出的茶水。

      羅錦言對魯振平的回答很滿意,她伸手做了個請座的對做,魯振平沒有謙讓,在早已放好的玫瑰椅上坐了。

      夏至上了茶,他端起抿了一口,雖然飄泊江湖,但自從結識了老七,好東西也不是沒有見識過,這竟是今年的雨前。

      就是羅紹羅大人,想來也不會用這麼好的茶葉招待一名侍衛吧,他不由得抬眼看向端坐在炕桌前的羅錦言。

      羅錦言對他微微頜首,道:「細......說......」

      屋裡燒了地龍,溫暖如春,空氣中有陣陣花香,並不濃烈,清清淡淡,卻又綿綿不絕。

      可魯振平卻不由得緊張起來,他把這兩天發生的事仔細回想一遍,生怕留下疏漏。

      他忽然心頭大撼,這和自己以前的行事方法並不一樣啊,以前無論是什麼事,做了就是做了,又何曾在別人問起時,還要檢討一番有何紕漏,他何時變得這樣小心翼翼了?

      看出他有些遲疑,夏至又給他添了茶,他端起來卻沒有喝,而是重又看向羅錦言。

      羅錦言嘴角含笑,目光溫和地看著他,分明就是一個等著聽故事的小姑娘,可他為何卻在她的笑容中感覺到讚許和鼓勵?

      他垂下眼瞼看向粉彩茶碗中澄清的茶湯,大腦中也變得清明起來。

      大小姐對他們的,除了知遇之恩,還有信任和尊重。

      生平第一次,他在兄弟之外感受到信任和尊重。

      「快過年了,知州後衙裡也在置辦年貨,從後門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其中有個賣魚的,說的是老六家鄉話,我又打聽到他今天剛娶了媳婦,便讓老六和他攀了交情,用二兩銀子買了兩匹好尺頭,只說是別人送的,自己沒有女眷用不上,也不知這尺頭值多少銀子,如果他想要,就五錢銀子賣給了他。」

      「那人常常出入大戶人家送魚鮮,多少也有些眼力,見了那尺頭就知道這是撿了便宜,當下掏了五錢銀子買了下來。老六見他隨身就帶著五錢銀子,很是羨慕,賣魚的見他年紀小見識淺,便吹噓自己連衙門也常去,雖然起早貪黑很辛苦,但這來銀子的路子卻很穩定,只要魚新鮮,秤量足,這些大戶人家就會一直讓他送魚送蝦。」

      「老六把我引見給他,我花了十兩銀子訂了五十條鮮魚,這人高興極了,拉著老六要請他喝酒,老六就說他還小,不會喝酒,讓他帶著到衙門裡見識見識,那人滿口答應。」

      「今天早上天還沒有亮,老六就和他一起去知州後衙裡送魚,趁著那人和負責採買的婆子過秤,老六就脫了外衣,露出穿在裡面的小廝衣裳,大搖大擺地去把這事辦成了,待到他回時,賣魚的正在找他,他便說是屙肚子找茅廁去了,就和賣魚的離開了後衙。」

      他說到這裡,嘴角翕翕,像是還有些話不知該不該說。

      羅錦言微微一笑:「無......妨。」

      她言語困難,只能把詞句簡化,這句話的原意是但說不妨。

      魯振平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說道:「小六和我碰頭後,我們只顧高興,卻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小六是賣魚的帶進去的,只說是年前太忙,找了同鄉幫忙,但如果茶葉的事暴露出來,稍微一查,便能查到賣魚的帶過一個生面孔進來。也怪我們和大戶人家打交道經驗太淺,竟然疏忽了。」

      他苦惱地把一雙粗糙的大手絞來絞去,羅錦言覺得好玩,這麼一個魁梧大漢竟然有小姑娘的毛病。

      她對夏至招招手,夏至過來,把手伸給她。

      羅錦言在夏至的手上飛快地寫著字,魯振平看到,心裡暗忖,大小姐是有很多話要和他說了。

      剛剛消褪的緊張重又湧了上來,難道大小姐對他們做的事很不滿意,都怪自己太疏忽,第一次辦事就給辦砸了。

      雙手越絞越緊,手心裡都是汗。

      夏至語聲輕脆:「小姐說你們第一次辦差就辦得很好,她很滿意,沒有花完的銀子交到我這裡,另外再賞五十兩給你們買酒喝。」

      滿意?大小姐說他們做事令她很滿意。

      魯振平又驚又喜,連忙把餘下的銀票連同幾錠碎銀子交給夏至。

      夏至則取過一隻紅木匣子,把這些銀子放進去,又從匣子裡取出三張銀票遞給他,兩張二十兩,一張十兩。

      魯振平連忙行禮謝過羅錦言,心裡卻暗暗佩服。

      把沒用完的銀子上交回來,卻另外再賞銀子給他。

      並沒有讓他把餘下的銀子留下當賞賜。

      前者的行事手段,比起後者不知要高明多少。

      如果是按後者這樣,告訴他餘下的銀子不用交回了,拿去用吧。

      雖然看上去大方豪爽,但有上一次兩次,下面辦差的人就會認為主子給他用來辦差的銀子都是他的,時間長了,往往會生出貪財之心。

      而像大小姐這樣卻是賞罰分明,你做得好我另外賞你,和你為我省下多少銀子沒有關係,我交給你五十兩,是算準辦成這件事五十兩夠用,你能省下來,這是你辦差辦得好,並不是你給你自己省下銀子。

      獎賞之後,夏至繼續說道:「賣魚的那裡的確是你們的疏忽。」

      魯振平臉色凝重,道:「大小姐您不用管了,這事我和老六去擺平,不讓人找到那賣魚的便是。」

      夏至或許聽不懂,羅錦言卻是明白的,這是要殺人滅口。

      她又叫過夏至,重又寫了幾個字。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二十九章 留客住

      夏至給羅錦言添了茶,水汽氤氳中,羅錦言的面容也變得縹緲起來,魯振平暗忖,怎麼他竟然沒有想到,這件事從始至終都是羅老爺的主意,否則大小姐小小年紀,怎會有這麼多的心眼?之前林總管就曾經讓護院考校過他們的武功,這次該不會是羅老爺藉著大小姐試探他們的辦事能力?

      想到這裡,魯振平心裡反而踏實起來,他挺直背脊,等著夏至開口講話。

      有羅錦言珠玉在側,夏至算不上很漂亮,但是未語先笑,是那種讓人看著很舒服,越看越歡喜的小姑娘。

      夏至笑著對他說道:「你不是訂了五十條鮮魚嗎?不妨在這裡想想辦法,有時候,有的人得了不應得的好處,自是不想讓人知道。」

      魯振平怔了怔,心裡模模糊糊有了一個念頭,直覺這件事比他想像得更加容易,他連忙向羅錦言施禮,羅錦言微笑著點點頭,端起了茶。

      魯振平回到山房,見羅建昌也在,這才知道給他們住的院子已經收拾妥當,幾個小廝和粗使婆子正在幫他們搬家。

      老六李初一滿臉興奮,見他回來,搭著他的肩膀問道:「二哥,大小姐說什麼了?」

      聞聲,其他幾兄弟也湊過來,他們並不知道老二和老六去辦的什麼差事,但這是他們到羅家後的第一個差事,全都不想弄砸。

      魯振平見旁邊還有小廝和婆子,羅建昌也拔著脖子看過來,便笑著說道:「還差一點沒有做完,別的倒沒什麼。」

      直到回到羅家給他們居住的院子,見沒有外人,魯振平才把那五十兩銀子拿了出來,他抽出裡面一張十兩的銀票給了老六,道:「零用錢,別亂花。」

      卻把餘下的四十兩全都交給了老大張廣勝:「大哥,這銀子您拿著。」

      ......

      而此時的趙宥正在向王朝明辭行:「每年元旦之前十幾日,家中便會茹素吃齋,以敬菩薩。今年我不能與父母一起過年,但還是想遵循家裡的規矩,聽說昌平有座延壽寺,我想到寺裡小住,吃齋聽禪,特來向王大人辭行,待到王大人休沐了,還望來寺中一座,聽您講文論古,實乃人生幸事。」

      王朝明心裡微怔,這位小王爺是怎麼回事?因為羅家莊子出事,只能請他暫居在後衙,原定過兩日便搬到城郊的另一處莊子,雖說是退而求其次的辦法,可怎麼這人說變就變,又要去什麼延壽寺?

      延壽寺雖然也在昌平,可怎如在城郊附近住下來,出入不方便,京城裡有人過來,也要多趕上幾十里路程。

      但王朝明並不疑有他,還以為是哪個多嘴的在趙宥耳邊說起了延壽寺,小孩子一時興起,想換個住處而已。

      瑞王手下又不是沒有人,怎麼就讓趙宥身邊竟然沒有幕僚跟隨,行事如此魯莽草率,確非可聯手之人。

      為今之計,正如寧王所說,先不要讓瑞王知道自己和福建的關係為好。

      他想讓別人頂了羅紹的缺兒,那就隨他去,羅紹是霍英那個老匹夫的人,瑞王遠在西北,真當霍英是拔牙的老虎,沒有用了。

      寧王早有秘信過來,瑞王想讓哪個去隴西,只需動用京中關係支持便是,幫著趙極養老虎,也是一件趣事。

      不過趙宥小小年紀,能想出住到羅紹府裡,把羅紹捲進來的主意,也今人刮目相看了。

      瑞王想要維持西北鐵板般的局面,想方設法讓人參倒霍英,可霍英卻還是把羅紹安排過去。

      如果把羅紹牽連進來,霍英想要反擊都沒有藉口,只能丟卒保帥。

      延安府知府張子祥之父臥病年餘,寧王早已派人去張子祥在浙江的家裡打探過,張父挺多能撐到明年三月。

      張父去世,張子祥便要丁憂返鄉,霍英真正想要的便是延安府知府這個舉足輕重的位子。

      那老匹夫不過是被發配之前扔出個羅紹,瑞王父子便大動干戈,若是知道霍英還留有後手,瑞王就後悔這次有此冒失一舉了。

      王朝明想到這裡,立刻讓僮兒研磨,修書一封,將這邊的事告訴了寧王趙櫟。

      而與此同時,趙宥也在寫信,他的信是寫給父親趙梓。

      先前父王懷疑寧王蠢蠢欲動時,他不置可否。寧王遠在福建,據說被福建都司壓制著,想派人到福州和泉州採辦吃用,都要小心翼翼。難道他真有插手京城事務的能力?

      可若不是他,王朝明的大紅袍從哪裡得來的,這個時候,怕是宮裡也還沒有。

      這個王朝明文采遠播,偏又八面玲瓏,人雖是在昌平,卻和京城六部都能說上話,父王很想將他收為己用,可若是他和寧王有關係......

      兩封書信,都是六百里加急從昌平寄出,一封送往福建,一封送往甘肅。

      此時的羅錦言,正在父親的廡廊下看遠山用竹篾捉麻雀,父親喜歡吃烤麻雀。

      羅金瓶也跟著在一旁湊趣,她今天又來了。

      今天她沒有再提起小姨的事,她帶了針線,她想和小啞巴聊聊女紅,可沒想到小啞巴卻在這裡看捉麻雀,鄉下孩子的把戲,有什麼好看的?

      羅錦言心思並沒在這裡,錢糧師爺焦渭回來了,正和羅紹在屋裡說話。

      焦渭一直在京城打探消息。

      她趁著這個時間,把記憶中瑞王趙梓的人都想了一遍,可惜前世這個時候,她還沒有出生,待到她進宮時,已是同德三十八年,比現在足足晚了十七年。

      十七年裡人事變動,朝廷更是風起雲湧,如果不是王朝明跟隨寧王謀反,她也不知道還有這個人。

      她坐在鋪了厚厚棉墊的美人靠上心不在焉地看著遠山把捉到的麻雀裝進籠子,雙手攏在繡著紅梅花開的棉焐子裡,若有所思。

      羅金瓶正想湊過去說話,就見湖藍色萬字不斷紋的簾子挑起,一名書生打扮的男子從屋裡出來。

      焦渭三十上下,穿著藏藍色直裰,灰色披風,面色白皙,腰間繫了枚羊脂玉珮。

      見到羅錦言,他笑著道:「我給小姐從京城帶來一套泥人張的小泥人,一會兒讓人送過去。」

      羅錦言起身謝過,待到焦渭剛剛走出院子,她便溜進父親屋裡。

      羅紹坐在大炕上,眉頭微鎖,明嵐無所事事地站在一旁,看到羅錦言進來,連忙使個眼色,示意羅錦言哄哄老爺。

      羅錦言暗暗嘆口氣,她猜得沒錯,爹爹讓人頂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三十章 山居吟

      羅錦言沒有說話,轉身出去,不過多時,夏至捧著琴跟著她進來,兩人都是輕手輕腳,靜謐無聲。

      眉頭深鎖的羅紹被幾聲調弦聲驚動,便有一縷淡淡的幽香沁入心脾,是蘋果的清甜,細細品味,又像松柏,帶著絲絲涼意,從鼻端到舌根,又從舌根到喉嚨,坐在這燒著熱烘烘的暖炕上,一種久違的感覺充斥了整個身心,如同回到年少時,年幼的他來到自家果園裡,溜進看園人住的樹屋裡,果香陣陣,清脾氣怡人,耳畔有琴聲悠然而至,恬靜蒼古,淡然得讓他忘記了還有世俗,還有凡塵,他的人,他的心,他的思維,他的情感都被這香氣這琴聲帶進一片新的天地。

      他甚至不知這琴聲是何時停下的,鼻端馨香清幽,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四周靜如亙古如開,潤物無聲。

      素袖盈盈,丫鬟捧上一盞新茶,茶湯清澈,嫩芽直立,這是今年的雨前。

      曲是山居吟,香是崖柏香,而唯有這雨前龍井才能與此曲此香相得益彰。

      「明心除魔境,頓悟華嚴參,杖錫攜偈往,破衲卷雲還。」

      吟罷,羅紹仰天長笑,壓抑胸口的憤怒不甘都化做這一聲笑聲。

      原來不過如此,不過如此,有險峰荊路,亦有靜水寧光,山水無心因而才得自在,而人心卻易被紅塵雜擾而紛亂。

      卻原來走進一步是新的天地,退後一步則是海闊天空,又何須卡在中間,庸人自擾。

      笑聲嘎然而止,羅紹看向跪坐在琴邊歪著小腦袋,笑嘻嘻的羅錦言,笑意便止也止不住溢滿他的眼底眉梢:「想我羅沛然,竟然還不如一個孩子,幼女才七歲,卻知巧與拙。好好好,惜惜,為父斷不會去鑽那牛角尖,快來幫爹爹寫幾道菜式,焦師爺回來了,爹爹要和他多喝幾杯,你也來,焦師爺看著你長大,不用避諱。」

      明嵐聞言,眉開眼笑地去幫大小姐研磨,遠山聽到笑聲便知道雨過天晴,他撩起簾子探進頭來,高高舉起裝著麻雀的簍子:「大人,小的抓了十幾隻麻雀,這就送到廚房。」

      羅紹心情更好,他只有二十四歲,很多人這個年紀還只是個貢生,而他卻已有了六年的資歷。家境富裕,不愁吃穿,又有聰慧的女兒承歡膝前,他就是從此致仕也能逍遙自在,做個雅士,何必為了一時的不順而憤慨怨責,不知有多少人想過他這樣的日子。

      廡廊下的羅金瓶卻是驚駭不已,小啞巴會彈琴!

      她雖然不懂,卻也覺得那琴聲好聽,傳說中的仙樂就是這樣的吧。

      難怪聽人說,大戶人家的小姐是琴棋書畫無所不通的,小啞巴會看書,還會彈琴,對了,她還在小啞巴屋裡的櫃子上看到棋盒和棋盤,小啞巴竟然還會下棋。

      哎呀,她真是小看這個啞巴了。

      次日,羅金瓶再來的時候,就求羅錦言教她下棋。

      羅錦言看向夏至,夏至便滿臉是笑地對羅金瓶說:「小姐的棋是老爺教的,老爺教棋時奴婢在一旁看著,也學會幾招,不如讓奴婢斗膽陪您玩一會吧,下棋初學並不難,瓶小姐冰雪聰明,一會兒也就會了。」

      一個丫鬟也敢教我下棋?

      羅金瓶臉色驟變,她用眼角的餘光掃一眼羅錦言,見羅錦言嘴邊含笑地正在看著夏至,像是對夏至的這番話很滿意。

      怎麼忘了,這個死丫頭就是小啞巴的嘴,她說的話就是小啞巴要說的。

      不過也真是厲害,小啞巴剛才不過是看看她,這個死丫頭就能替小啞巴說出這麼一堆話來。

      這主僕二人也真有默契。

      羅金瓶只是九歲的小姑娘,雖然比同齡人世故懂事,可這會兒臉上的怒意卻是擋也擋不住。

      夏至笑著說道:「瓶小姐請放心,我家小姐玩翻繩、踢毽子都是奴婢教的,所以啊,奴婢一定能教會瓶小姐下棋的。」

      這個夏至可真會說話,羅金瓶心裡略微舒服,就是啊,小啞巴都和她學了翻繩和踢毽子,自己和她學下棋,好像也說得過去。

      而且下棋可比翻繩、踢毽子要高雅多了。

      夏至教的是五子棋,夏至說學會五子棋,才能學圍棋,大小姐平時玩的都是五子棋,只有陪老爺下棋時才下圍棋。

      羅金瓶想想也是,她是來陪小啞巴玩的,又不去陪老頭子下棋。

      她很聰明,不過一會兒的功夫就學會了,這才知道,原來這五子棋就像嗑瓜子,一學就上癮,停都停不下來,她和夏至一盤接一盤地下,剛開始還是夏至贏,後來她也能贏幾盤,再後來就是兩人輸贏各半了。

      從這天起,羅金瓶就正式成為羅錦言的玩伴了。

      她才發現,其實小啞巴很愛玩,踢毽子、跳百索,尤其是跳百索,她都不會,可小啞巴卻玩得很熟練。

      小寒和小雪在兩端擺繩,小啞巴想都不想就跳進去,羅金瓶咬咬牙,閉著眼也跳進去,腳上一絆,摔在地上。

      小啞巴撅撅嘴,走到一邊,小寒和小雪卻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沒大沒小地說:「大小姐,瓶小姐,你們輸了,該你們擺繩了。」

      羅金瓶恨死自己了,在家時整日跟著娘和小姨做針線,偶爾看到有小孩在胡同口跳百索,她還不屑一顧,現在真是後悔。

      好在擺繩只容易,但當時不覺什麼,次日早上起來,才發現手臂又酸又疼,比做了一天針線都要累。

      可到了羅家莊子,卻見羅錦言像沒事人一樣,正在指揮著丫鬟們在光禿禿的樹枝上綴假花。

      遠遠看去,羅金瓶還以為那些花是真的,走近一看,才知道是用綢或布做出的假花。

      小啞巴真奢侈,好端端的料子剪成小塊做假花,不是戴在頭上,卻是綴在樹枝上,閒得淡疼。

      不過倒也真是好看,紅的、粉的、杏黃的,花團錦簇,喜氣洋洋。

      暖房的婆子、丫鬟們則捧著一盆盆的金桔、桃花、蠟梅送到各個院子,屋外是假花,屋裡是真花,到處都是五彩繽紛,熱熱鬧鬧。

      原來有錢人過年是這樣的啊。

      羅金瓶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家,臨來的時候,爹爹正在罵罵咧咧,娘親則抱怨著快過年了,豬肉又漲了一個銅子。

      都是姓羅的,怎麼就能差了這麼多。不但小啞巴不會知道豬肉多少錢一斤,就連她身邊的夏至、大雪她們,想來也不會知道。

      想到這裡,羅金瓶恨不能立刻長大,她要變成像小啞巴這樣的大家閨秀,嫁個有錢有勢的男人,再不過這種為了一個銅子也要斤斤計較的日子。不,她會比小啞巴更好,小啞巴是啞的,而她不是。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三十一章 好女兒

      到了臘月二十這天,各地的管事陸續趕到了羅家莊子,小年之前攏帳,這也是多年來的規矩。

      分宗之後,羅家原有的祭田歸了長房,這些年長房變賣了在昌平的田地、莊子,僅留了祭田。

      羅紹的祖父重新在昌平置辦了兩百畝祭田,羅紹外放之前,羅家三房的產業已不僅是在京城附近的昌平、豐台、通縣,在真定府、大名府和保定府也有產業。

      林總管是李氏的乳兄,自從李氏嫁進羅家,她的嫁妝便由林總管打理。後來李氏隨著羅紹去了任上,羅家原先的總管年事已高,羅紹索性讓林振興做了大總管。

      羅家的產業都在北直隸,離昌平很近,早在臘月十九那天,各地管事便都到了。而李氏的產業則大多是在南直隸,直到臘月二十的傍晚時分,這些來自揚州府、蘇州府和常州府的管事才陸續到達。

      一時之間,羅家莊子前所未有的熱鬧。羅紹外放六年,這些管事往年都在到任上攏帳,還是第一次來昌平。

      往年因為是在任上攏帳,羅紹吩咐林總管,只讓管事們帶帳冊和飛票便是,不要興師動眾,惹來非議。

      可今年不同,既是在自己家裡攏帳,也就沒有過多避諱,這些管事們又想表現一番,自掏腰包置辦土儀,羅家莊子後門大開,一駕騾車的東西還沒卸完,另一駕已經進了門。

      而羅錦言這裡,小雪和小寒一直在跑進跑出,料子、鞋襪、擺設、玩具、零嘴兒,什麼都有,常貴媳婦則帶著大雪和大寒登記上冊。

      「大小姐,這是常州府的廖管事給您帶的什麼大阿福,您看是擺出來還是收進庫裡?」

      「這些糖果都是蘇州府的張管事送來的,說是叮囑采芝齋的師傅單做的,不是太甜,多吃一點也不會壞牙。」

      羅錦言微微笑著,逢年過節都是她最開心的時候,可能是前世太過冷清,這一世她格外喜歡熱鬧。

      羅金瓶卻早已看得呆住,回到家裡默默無語,吃飯的時候,舉著筷子好一會兒也沒有夾菜。

      羅武看著火起,斥道:「你整天都去陪那小啞巴,也不見你小姨的事有何進展,反倒是你挑三挑四起來,想吃好的,就讓你小姨做那小啞巴的後娘,到時你就是堂堂正正的表小姐,吃香喝辣,住在羅家都行。」

      羅金瓶索性扔了筷子,回屋去了。

      她想起羅紹和羅錦言說話時的情景,連眼睛裡都是笑,就像他看的不是啞巴,而是金銀寶貝。

      她看著那繡了一半的帕子,娘說這帕子要趕在小年之前交活。交活兒?那收了繡品的人,就是要把她們不眠不休繡出來的東西賣給像小啞巴那樣的富家小姐吧。

      她記得昨天蘇州管事送來的東西里,就有帕子和荷包,據說那都是蘇繡,小啞巴看都沒看就讓收起來了。

      難怪她從沒見過小啞巴做女紅,小啞巴做女紅幹嘛?自己手裡的用都用不清,難道還像她一樣,繡了東西出去賣錢嗎?

      羅金瓶越想越難過,嗚嗚地哭了起來。

      可是第二天早上,她還是開開心心去羅家莊子找羅錦言玩兒。

      保定府的管事尋了幾隻蛐蛐送給羅錦言,羅錦言讓遠山給她養著,就養在羅紹院子裡的廂房裡。

      羅錦言來看蛐蛐時,羅金瓶也跟著,兩個小姑娘就在廊下拿草棍逗蛐蛐玩兒,羅紹聽到外面響起小姑娘銀鈴般的笑聲,笑聲中還夾雜著另一個氣息微弱的聲音,他莞爾,笑得響的肯定是羅武家的閨女,那個聲音低的就是惜惜了,惜惜笑的時候很少會發出聲音,她一定是很高興吧。

      羅武家的小姑娘雖然有些聰明外露,但她能陪著惜惜玩得開心,倒也難得。

      他叫來明嵐,吩咐道:「和建昌說一聲,羅武閨女走的時候,把年禮帶回去,年禮就按給建昌的減三成吧。」

      用過午膳,羅紹問羅錦言:「爹爹看你和羅金瓶玩得很好,過了年,爹爹和她爹說一聲,讓她住到莊子裡陪著你吧,也免得每天過來這麼辛苦。」

      羅錦言搖搖頭,沒有說話。

      羅紹有些納罕,他問過常貴媳婦,也說惜惜和羅金瓶玩得挺好,難道不是?

      「惜惜不喜歡她?」他問道。

      羅錦言點頭,道:「不......喜......歡。」

      羅紹更奇怪了,問道:「你既然不喜歡,那怎麼還和她在一起玩兒?」

      羅錦言看向父親,眨眨大眼睛,嘴角微微翹起:「找......樂......」

      找樂兒?

      羅紹怔了怔,隨即哈哈大笑,他的女兒過了年才八歲,卻說要找樂兒。

      羅錦言瞪著大眼睛看著爹爹,似乎在說:這有什麼好笑的?

      羅紹也覺自己在女兒面前不能這樣狷介,便忍住笑,繼續問道:「雖然吏部的文書還沒有下來,可隴西鐵定是去不成了,爹爹和你也不知還要在昌平住上多久,說不定會住到你嫁人為止。在行唐時,爹爹曾經問過陳夫子,他是因為不想離開北直隸才不願隨我們去隴西,如今要留下來,爹爹想給他修書一封,請他來昌平繼續教導你,你看如何?」

      羅紹不認為和女兒商量她自己的事有何不對,李氏生前是個很有主見的女子,她知書識禮,落落大方,令他至今難以忘懷,他希望羅錦言也能像李氏那樣,永遠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該做什麼。

      羅錦言的嘴角又翹起來,眼睛彎成月芽兒:「好......的......」

      羅紹滿意地頜首,惜惜小小年紀,已經知道什麼應該接受,什麼應該拒絕,而不像別的女孩子,毫無主見。

      羅錦言前腳剛走,羅紹便又叫來明嵐:「去和建昌說,給羅武閨女帶回去的年禮,就按給他的一半吧,都是姓羅的,也不能少了禮數。」

      羅錦言還沒有回到自己的院子,就見小雪跑過來:「大小姐,張大爺......不對,是張侍衛、魯侍衛、李侍衛都有事求見,大小姐可要見他們?」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三十二章 人月圓

      來的是張廣勝、魯振平和李初一。

      「石井胡同的那位丁姑娘,靠著做針線貼補家用,只是小戶人家,免不了要拋頭露面,但她人很老實,也很漂亮,不過她姐夫為人勢利,又很吝嗇,愛貪小便宜。」

      「住在後衙裡的小公子出城,最後進了延壽寺,是王大人身邊的一名師爺親自相送,師爺出來了,可直到太陽落山,那位小公子也沒有出來。」

      「五十尾鮮魚已經送到灶上了,大小姐放心,那賣魚的正在偷著樂,過去的事情早就忘了。」

      三個人說得各不相干,羅錦言微笑頜首,夏至笑盈盈地送他們出去。

      羅金瓶回家的時候,羅建昌還像以前那樣,把她送到家裡。

      一起送回去的,還有十斤豬肉、兩尾鮮魚、兩匣點心、兩匣糖果、兩斤冰糖、兩壇汾酒,另有幾朵絨花和素緞花緞各兩匹。

      魚肉吃食是羅紹給的年禮,絨花和尺頭則是羅錦言送的。

      武大太太很高興,覺得女兒有出息,羅武也覺得很有面子,羅金瓶卻一絲笑容都沒有。

      回來的路上,羅建昌告訴她,過了年羅錦言就要跟著夫子讀書了,她再去時,怕是沒有時間和她一起玩耍了。

      什麼讀書?分明就是藉口。

      羅金瓶越想越氣,想到院子裡透透氣,卻見羅武正指著那堆東西和羅秀顯擺:「羅紹只是個芝麻綠豆官,可對我這當從兄的也還算尊重,我這才讓他家那啞巴閨女和我家瓶姐兒來往。」

      羅金瓶就像吞了蒼蠅,既噁心又難受,她索性回到屋裡,關上門,蒙了被子大哭起來。

      小年的晚上,天空又飄起了雪花。瑞雪兆豐年,莊戶人家靠天吃飯,這是好兆頭,今年又能有個好收成。

      待到雪停了,明嵐和遠山在廡廊下放了太師椅,背著羅紹過去坐了,看著羅錦言和幾個丫頭在院子裡堆雪人。

      羅錦言一張小臉凍得紅彤彤的,可卻神采奕奕,不時發出一兩聲低啞的笑聲,大紅的衣裳映在雪地裡,如同一朵嬌俏的紅梅含苞待放。

      羅紹溫聲笑了,還是家鄉的水土更養人,惜惜自從回到昌平,除了剛來時病了一場,身子卻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往年下雪的時候,她在屋外站上一會兒,當天晚上就能發起高燒,可今年冬天,卻常常聽說她在莊子裡四處玩耍,起先羅紹還很擔心,後來見她的臉色越發紅潤,索性由著她了,只是叮囑常貴媳婦,讓灶上多給她做些愛吃的。

      雪人已經堆好了,圓圓的身子上頂著同樣圓圓的腦袋,憨態可掬,羅錦言蹦蹦跳跳地跑到羅紹面前,指著雪人向他顯擺:「爹......爹......看......」

      羅紹笑著誇獎她,常貴媳婦急忙用乾帕子給她擦手,又遞了棉焐子給她。

      羅錦言卻伸出小手找爹爹要糖吃,她正在換牙,常貴媳婦不敢給她吃糖,她偏又喜歡吃些酸酸甜甜的,羅紹不忍心,忙讓遠山去給她拿松子糖。

      羅錦言得了松子糖,小手拈了一顆遞到羅紹嘴邊:「爹......吃......」

      松子糖不是很甜,但吃在羅紹嘴裡,卻是甜在心底。

      反正自己也不想續絃,沒有兒子就沒有吧,過上幾年,不如就把惜惜留在家裡招婿,有自己盯著,女婿也不敢慢怠惜惜。將來生了外孫,羅家也就後繼有人。

      可又轉念一想,樣貌好學問好的少年,誰會入贅做上門女婿呢,自己如珠似寶的女兒,難道要嫁個四體不勤、條件不佳的男子嗎?那當然不行。

      羅紹這樣想著,又覺得這事也不急,惜惜過了年虛歲才八歲,還有五六年的時候,自己慢慢挑慢慢找,總能給惜惜找門頂好的親事。

      過了年,就是元宵節,待到摘下莊子裡各處掛的花燈時,這個年也就過完了。

      吏部的正式公文送過來,羅紹的隴西去不成了。

      雖然這是早就知道的事,可是看到公文時,羅紹還是嘆了口氣。

      心裡已然平靜了,但年紀輕輕,誰不想做出一番事業?

      羅錦言默默看著父親臨窗坐著,挺拔的身姿卻難掩孤獨,她想了想,告訴爹爹,她想到街上逛逛。

      小孩子哪有不貪玩的,再說,惜惜是女兒家,年齡越大出門的機會也就越少。羅紹笑著答應,讓羅建昌帶她出去,又叮囑他們多帶幾個侍衛。

      昌平雖然不大,但比起行唐卻是熱鬧多了,尤其是快出正月,各家鋪子都已經開市,街上人來人往,賣什麼的都有。

      羅錦言花了五十文給爹爹買了根用核桃木雕的枴杖,枴杖頂端是壽星公。

      買完枴杖,羅錦言就讓羅建昌帶她去石井胡同。

      羅建昌先是有些奇怪,接著便笑道:「惜惜是去找瓶姐兒玩吧。」

      羅錦言笑而不語。

      騾車在離胡同口十幾丈遠的地方停下,羅建昌看到不遠處有賣烤紅薯的,問道:「惜惜想吃烤紅薯嗎?」

      羅錦言笑嘻嘻地點頭。

      羅建昌原本想讓夏至去買,又怕小丫頭很少出門,缺斤少兩也不知道,索性自己去買,反正帶了幾名護衛,惜惜也不會出事。

      羅建昌下了騾車去買烤紅薯,見他走了,夏至便下了騾車,可剛下去便又上來,把簾子扒開一條縫向外張望。

      羅錦言好奇,也湊過來向外望去。

      只見一高一矮兩個年輕男子,正攔著一名少女在說話,其中一個還動手動腳,摸了摸少女的發髻,那少女卻是羞紅了臉,苦苦相求,身後就是石井胡同,可她的腿卻像釘在地上,明明可以拔腿往回跑,她卻哭得淚人似的不住求饒。

      在騾車外面的方四看到,忍不住大喝一聲:「這是幹什麼呢?」

      那兩個男子轉身看去,見一架騾車旁站著兩名壯漢,便嘟噥幾句,訕訕走開了。

      少女愣了愣,忽然捂了臉,轉身往胡同裡跑去。

      羅錦言見那少女十五六歲樣子,容貌秀麗,心裡一動,就在夏至手掌上寫道:「問問是誰?」

      沒過一會兒,夏至就回來了,對羅錦言道:「那小娘子是武大爺的妻妹,瓶小姐的小姨,姓丁,閨名翠湖。」

      待到羅建昌買了烤紅薯回來,羅錦言已經沒有逛街的興致,羅建昌不知原因,只好打道回府。

      羅錦言暗忖,張廣勝打聽得沒有錯,丁翠湖確實漂亮,人也確實老實。

      可看剛才那副樣子,就是手裡拿著刀,也一樣只會哭著求饒。

      父親需要的是一位既能知寒知暖,又能管起後宅的妻子,如果能與父親兩情相悅,那就更好了。

      這位丁姑娘,顯然不適合。

      羅錦言回到莊子裡,才知道陳夫子到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三十三章 四邊靜

      石井胡同對面,一棵合抱粗細的老榕樹後,走出一個小小的身影,她憤怒地瞪著去而復返的兩個人。

      高個子是羅秀,矮個子是羅秀的長隨四寶。

      看著羅秀得意洋洋的樣子,羅金瓶的眼睛要噴出火來。

      「瓶姐兒啊,怎麼這樣不懂事,見到叔叔也不知叫人。」羅秀笑嘻嘻地說道,剛才他就看到這個小丫頭了。

      「你是故意的,你們已經要走了,看到羅建昌從車裡下來,你們才折回來的,你故意在小啞巴面前敗壞我小姨的名聲!」

      羅金瓶抱著手裡的醬油罐子,剛才的一幕她看得清清楚楚,她娘讓她去雜貨鋪裡打醬油,偏偏前兩天羅武剛和雜貨鋪的老闆吵了一架,擔心那老闆會刁難羅金瓶,就跟她一起去,可剛剛走出胡同口,她就看到了一駕騾車從南向北走過來。

      她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待到那騾車又走近一些,她清楚地看到騾車上掛著羊皮燈籠。

      這個款式的羊皮燈籠,整個昌平只有羅家的車上才會掛著,而且,羊皮燈籠還有個大大的「羅」字。

      連年征戰,朝廷對馬匹控制很嚴,私馬不能販賣,除了世襲武職的勳貴之家,就只有在官驛裡才能租到馬匹,即使是朝廷命官,沒有武職,也只能用騾車或轎子。

      到了今天,還住在昌平的羅家人,也只有羅家莊子還能養得起騾子了。

      羅家的騾車怎麼來了石井胡同?是來接她的?不對,這駕騾車是又寬又大,不是羅建昌平時坐的那種,她在羅家莊子裡待過一陣子,像這樣的騾車,應該只有羅紹父女才能用。

      羅紹的腿應該還沒有痊癒,那麼能坐著騾車出門的也就只有小啞巴了。

      小啞巴來這裡做什麼呢?找她的?那不可能!小啞巴整天一副高高在上的德行,就算是想讓她陪著一起玩,也不會紆尊降貴來家裡找她。

      難道是,難道是聽說了小姨丁翠湖的事,羅紹找人來相看,又擔心小啞巴不喜歡,就讓小啞巴一起來了?

      對,真的可能是這個原因,自從她去了羅家莊子,羅武就常在胡同裡吹噓,別人看不過,就揶揄地問他,小姨子的嫁妝可是湊齊了?

      羅武最煩的就是小姨子嫁不出去的事,當時便梗起脖子冷哼道:「我那妻妹命中注定要當官太太的,人家不但是進士,還有的是錢,才不會像你們這些擺不上檯面的,咬著嫁妝不放。」

      昌平緊鄰京城,當官的倒也並不稀奇,但是擺在面前的,但能和羅家扯上關係又沒有老婆的,卻只有一個羅紹。

      沒過幾天,羅金瓶出門時,就有些長舌婦問她,他們家是不是要和羅家莊子結親了。

      石井胡同裡,除了羅武還有三家姓羅的,在羅家沒有分宗之前,他們都是羅家的旁支。

      現在雖然和羅家沒有什麼往來,但都是姓羅的,怎麼也能攀上關係,想把這件事傳到羅紹耳中,一點也不難。

      想到這裡,羅金瓶一把推開挽著她的丁翠湖,躲到對面的老榕樹後面。

      不能讓小啞巴看到她,絕對不能。

      上次她剛剛提到小姨丁翠湖,小啞巴就擺了臉色給她看,若是讓小啞巴知道,這件事她也有份,以後她想跟著小姨住到羅家莊子,小啞巴一定會從中做梗的。

      丁翠湖見她忽然跑開,有些奇怪,正想叫住她,卻見羅秀和四寶走了過來。

      羅秀家裡以前也是羅家旁支,仗著家境比羅武要好得多,以前不是很看得上閒幫似的羅武,可自從丁家兄妹投奔過來,羅秀幾乎每天都來羅武家裡,有幾次趁著沒人,還對丁翠湖說了葷話。

      看到羅秀,丁翠湖很害怕,生怕他又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外甥女就在旁邊,她過了年才十歲,千萬不要嚇著她。

      丁翠湖想要過去護住羅金瓶,羅秀和四寶卻攔在她前面,羅秀說的話比每次都要露骨,他甚至還動手動腳,丁翠湖又羞又怕,想著羅金瓶就在旁邊,她哭著求羅秀看在親戚的份上,不要再說了。

      羅秀卻沒有停下來,他一邊和丁翠湖調笑,一邊瞥向停在不遠處的那駕騾車。

      羅金瓶忽然明白了,羅秀是故意的,他是故意敗壞小姨名聲!

      羅秀的老婆不能生養,早就想給羅秀買個姨娘,可是長得好的太貴,便宜的羅秀又看不上,這事便一直拖著。

      羅金瓶早就知道羅秀對小姨不安好心,每次來她家,總會盯著小姨看。可羅金瓶以為羅秀只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丁家舅舅是有功名的秀才,小姨就算去做填房,也不會給人做妾的。

      可沒想到羅秀竟然這麼大膽,光天化日,就在胡同口就對小姨動手動腳。

      羅金瓶有那麼一剎那的衝動,想要衝過去給羅秀一腳,再拉著小姨回家。

      可正在這時,她看到夏至從騾車上下來了,往這邊看了一眼,又飛快地回到騾車裡。

      夏至在這裡,小啞巴肯定也在,小啞巴果然在騾車裡面。

      小啞巴和羅家請來相看的人,一定都把這一幕看在眼裡了。

      小姨是姓丁的,可她才是羅家女兒。

      她以後還要說親,還要嫁個有錢人家,若是她這樣跑過去,小姨的名聲沒有了,她的名聲也跟著受損。

      再說,小姨很少出門,就連羅建昌也沒有見過她,羅家請來相看的人更不認識,但羅家人卻是認識她的,只要她不出來,誰能知道這就是丁翠湖呢?

      所以,她這也是為了小姨著想。

      想到這裡,羅金瓶就平靜下來,她默默地看著羅家護衛高聲斥責,默默看著羅秀和四寶心滿意足揚長而去,默默看著丁翠湖捂著臉哭著跑開。

      她卻直到羅家的騾車走遠了,才從大榕樹後面走出來,惡狠狠地瞪著去而復返的羅秀。

      羅秀也在看著她,目光裡滿是揶揄:「哎喲,瓶姐兒啊,叔叔還以為你在那裡藏貓貓,怎麼了,你小姨都回家了,你才想起來替她出頭?」

      這個混蛋,竟然這樣有恃無恐,可憐她為了小姨能嫁進羅家辛辛苦苦做了這麼多,全都被這個混蛋給毀了。

      羅金瓶舉起手裡的醬油罐子,朝著羅秀砸了過去:「你想讓我小姨給你當小老婆,做夢,我去告訴我爹,看他肯不肯讓小姨嫁給你。」

      雖然已經立春,但依然冷得刺骨,胡同裡靜悄悄的,只有冷風呼呼的在耳畔吹過。

      羅秀閃身避開醬油罐子,四寶則一把扯住了羅金瓶的胳膊,摀住她的嘴,把她拖到她曾經藏身的老榕樹後面。

      「好侄女,叔叔看你打小聰明,怎麼也和你爹一樣犯渾了。你們整天大門不出,肯定還不曉得那羅紹丟了差事,就連隴西那鳥不拉屎的地方也去不成了,他的恩師可是霍英,霍英發配三千里,羅紹這次不吃官司也完了,什麼當官的,狗屁!」

      「只有你們家才想著和他扯上關係,到時他下了大獄,家裡的女眷就要送到教坊司,羅紹的閨女是啞巴,教坊司裡不會要,可憐的還不是你小姨、你娘還有你啊。」

      羅金瓶被摀住嘴巴不能說話,她死死瞪著羅秀,羅秀是在嚇人,羅紹真要發配,頂多是小姨受苦,也沒有她這個外甥女什麼事。

      羅秀欺負她這個小孩子不懂事。

      不過她也猜到,羅秀算準了小姨不敢聲張,他當然更不敢把她掐死,否則也不會說這些話來騙她。

      她的眼睛中露出懼怕之意,羅秀笑著讓四寶放開她,道:「別怕別怕,只要今天的事,你不說我不說,沒人會知道。你小姨膽小怕事,只會感激你把這事瞞下。」

      羅金瓶狠狠咽口唾沫,道:「我舅舅是秀才,見了縣老爺也不用下跪,我回去就告訴他。」

      羅秀哈哈大笑,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他道:「你告訴他什麼,告訴他你親眼看著你小姨被人調戲,你明明知道羅家的騾車就在前面,可你卻不作聲?你可以告訴你小姨,你是嚇壞了,可你問問你舅舅會不會相信?等到他當了舉人,當了進士,你們家還想沾他的光,那就是做夢了。」

      羅金瓶呆怔在那裡。

      她忽然明白了,羅秀其實也不想讓舅舅知道吧。

      她笑了,笑得很甜:「秀大叔,二十兩銀子,只要二十兩銀子,今天的事我就全都忘了,不但不會對我爹說,也不會對舅舅說,我小姨嫁不進羅家莊子,是她沒有福氣,和你沒有關係。」

      她原是想要三十兩的,可聽說上次羅秀老婆就是因為三十兩銀子,才沒買那個漂亮丫頭的,所以她說了二十兩,二十兩銀子,羅秀應該是拿得出來的。

      羅秀冷笑:「小丫頭,我告訴你,頂多十兩,十兩銀子你愛要不要,別拿你舅舅嚇唬我,你舅舅敢報官又如何,這事傳揚出去,你小姨連當姨娘都沒人要了。」

      羅金瓶心裡閃過一個念頭,或許羅家莊子裡來相看的人,並不知道那是丁翠湖的,或許小姨還能嫁到羅家。

      是啊,我怕羅秀幹嘛,小姨又不會真的給他當姨娘,我先要了銀子再說,十兩就十兩。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三十四章 春草碧

      陳鎮,字懷恩,真定府獲鹿人氏,十四歲便做了案首,但卻從此再不習制藝,如果閒雲野鶴放任自流。羅紹想給女兒請一位精通六藝的師傅,有人便向他推薦了陳懷恩。

      羅紹早就聽說過此人,也聽說整個真定府,也沒有人家肯請他做西席。早年有人看在案首的名頭上,請他教授家中子弟,他卻帶著學生今天爬山,明天制壺。這不務正業的名聲傳出去,一來二去,也就沒人再請他了。

      陳家在獲鹿是耕讀世家,出了陳鎮這個異類,族中還有的是讀書種子,長輩們勸了幾次,見他一意孤行,也就不再管他。

      羅紹先前也給羅錦言找過兩位西席,第一位見羅錦言不但是女孩,而且還身有殘疾,便起了輕視之心,每天自顧念上一段三字經,就打發羅錦言下學了。

      第二位倒是認真,把女誡一字一句講給羅錦言聽,羅紹在窗外聽到,不由皺眉,這才想到不是這兩位西席有錯,錯的是他這個做父親的,是他給女兒請錯了先生。

      於是他親自到獲鹿,請了陳鎮做了西席。

      羅錦言跟著陳鎮不過兩年,琴棋書畫都有長進,而且性格也活潑了許多,待到羅紹調往隴西時,也曾邀請陳鎮前往,並把束修加高五成。

      可陳鎮卻拒絕了,拒絕原因只有一個,他的妻子喜歡種花,隴西長途跋涉,這些花卉沒到隴西就死在半路了,除非是在北直隸,否則哪裡都去不得。

      羅紹聽到這個原因,不由失笑,以灑脫不羈著稱的陳懷恩,竟然說出這樣的理由,那顯然是實話實說了,他也就釋然了。

      是以羅錦言對這位師母很好奇,陳鎮在行唐時和他們父女同住在後衙裡,而陳太太卻留在獲鹿,但每隔十天,陳鎮都會回次獲鹿看望妻兒。

      現在得知陳太太也一同來到昌平時,羅錦言便帶了四色禮品,到陳鎮在羅家莊子附近租住的宅子裡拜訪師母。

      沒想到,她一進院子就呆住了。

      一進的小院裡,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花卉,一個穿著湖綠色妝花褙子的年輕婦人正在指揮著兩個丫鬟把這些花往屋裡搬。

      見到羅錦言,婦人便笑著迎上來:「這是羅大小姐吧,讓你笑話了,這些花今天剛剛運過來,家裡亂七八糟的。」

      陳太太二十六七歲的年紀,中人之姿,但笑容明媚,爽朗大方,讓人頓生好感。

      先前聽說她為了自己的花,便不肯去隴西時,羅錦言還以為這是位人比花嬌的纖弱女子,可沒想到眼前的陳師母與她想像的完全不同,待到聽陳師母說起來昌平的原因,羅錦言對她的好感就更加強烈了。

      「我在獲鹿時就聽人說起豐台的花木,早就想來見識一番,昌平離豐台這麼近,我住在這裡,既能時常到豐台和行家交流心得,又能照顧相公,豈不美哉?」

      毫不避諱地說出自己來這裡是為了交流養花心得,照顧丈夫卻是其次。直率又有些天真,毫不掩飾。羅錦言活了兩世,還是頭回遇到這樣的女子,這讓她感到很舒服。

      她告辭的時候,陳師母問她喜歡什麼花,羅錦言想了想,她還真沒有哪種花是最喜歡的,便道:「熱......鬧......就......好......」

      熱鬧就好?

      陳師母怔了怔,隨即明白過來:「你喜歡花開得熱熱鬧鬧的,不拘品種,只要那花開得多且明豔便好,對嗎?」

      羅錦言點點頭,前世她在進宮之前,是沒有自由的,後來她做皇后時,更是要在那些年長她許多的內外命婦面前擺出一副端莊穩重的樣子,偶爾喜歡了一回灑金寶珠,還被秦玨那個傢伙譏諷,待到後來,趙極一心一意要長生不老,採辦了童男童女來採補,把朝政全權交給秦玨。

      她心裡煩悶,人也越來越沉默,宮中的嬪妃們見了,摸不清她的喜怒,更是不敢在她面前穿紅著綠,有時她放眼看去,古舊的宮殿內,到處是些素衣素服的女子,死氣沉沉,毫無生機。

      所以她現在喜歡熱鬧,不僅是喜歡熱鬧的人,熱鬧的事,就連花花草草,也喜歡開得熱熱鬧鬧的。

      陳師母送她一盆越丹,正值花期,紅彤彤碗口大小,羅錦言很喜歡,寶貝似的看了又看。

      陳師母還告訴常貴媳婦:「大小姐喜歡熱鬧,不如就在院子裡住些薔薇月季和芍藥,不但花開不敗,還極是好打理。」

      眼下正是春暖花開,於是接下來的幾天,羅錦言便帶著屋裡的丫鬟們在院子裡種花,又把花房的張二家的也叫上,不但在自己的院子裡種上了薔薇和芍藥,還移了兩棵石榴樹在羅紹的院子裡。

      羅紹看著那兩棵石榴,不由莞爾,石榴象徵多子多福,多是種在新婚夫婦的院子裡,惜惜年紀還小,怕是不懂這些,既是女兒的一番心意,他也就沒有拒絕。

      羅紹的腿已經好了,可他走到哪裡還有拿著那根核桃木的枴杖,有一次王朝明又來拜訪,臨走時,他拄著枴杖親自送了王朝明去二門,正好被羅錦言看到。

      她發現父親是跛的,他滿臉是笑陪在王朝明身邊,王朝明一副瀟灑出塵的樣子,可羅紹卻是拄著枴杖,一瘸一拐,力不從心。

      羅錦言在心裡嘆了口氣,也不知父親這樣做,是單純為了拒絕王朝明,還是不想再出仕。

      朝廷選官時,不但要看學問看政績,同時也要看樣貌形像,羅紹如果就這樣一直跛下去,是不可能再出仕的。

      羅錦言便想起來,陳夫子帶她去田地裡看春播,帶她到自家開的鋪子裡認識各種筆墨,她邀請父親同去,父親全都推說要其他事情婉拒了。

      羅錦言這才明白,父親是不想讓外面的人看到他的腿已經好了。

      裝跛也是件辛苦的事情,所以他懶得在些無關緊要的人面前也裝跛。

      羅錦言覺得好笑,父親有的時候,真的很是孩子氣呢。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三十五章 雲霧斂

      羅錦言知道趙宥一直住在延壽寺,直到過了二月二才離開。她又把當時在延壽寺盯梢的李初一叫來,讓他把看到的聽到的再說一遍。

      很多事情,翻過來再看,能發現以前沒有注意到的細節。

      這也是羅錦言重生後才懂得的,前世她從沒有想過趙梓和趙宥父子曾經暗中做過那麼多的事情。

      李初一十七八歲,長著一張娃娃臉,笑起來左頰還有個酒窩,是那種看上去很無害的少年。

      「自從那位小公子住進延壽寺,我就和延壽寺裡負責打掃的小沙彌混熟了,幾乎每天都去寺裡玩兒,有時也幫著他們幹點力氣活。延壽寺的大和尚們都很和氣,常留我在寺裡吃齋飯。」

      「那位小公子是臘月裡住進去,二月初走的,整個正月都是在寺裡,正月裡延壽寺的香火很盛,來來往往都是人,寺裡的和尚們也比平時要忙了許多,來寺裡的很多都是女眷,我就不方面到處走動,就常去鐘樓那邊玩。」

      「鐘樓在半山腰上,今年冬天連下幾場雪,上去一趟不容易,所以不論寺裡多熱鬧,也沒有幾個人來鐘樓。那裡反而成了最冷清的地方。」

      「鐘樓四面都有券門,還有漢白玉的券窗,四面通風,夏天裡是個極涼快的所在,可到了冬天便寒風刺骨。可我知道鐘樓裡有一間小室,聽小沙彌說,偶爾會有大和尚看中這裡清靜,來此靜坐參佛。

      那天我又去鐘樓,因為早上飄過雪花,上山的石階上積了一層薄雪,那層薄雪上有凌亂的腳印,不是一個人,倒像是有人坐了肩輿上去,這腳印就是抬肩輿的留下的。」

      「這些日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香客去鐘樓,我就拿了掃帚也上了石階,果然見有肩輿停在鐘樓外面,除了抬肩輿的力夫,還有兩個人守在門口,那兩個人一看就是官爺身邊的隨從。」

      「他們看到我便質問,我說我是來掃雪的,那兩個人就說過一會兒再掃,把我轟下去了。我覺得奇怪,便守在那裡,過了一個時辰,就見那肩輿抬了下來,卻沒有再見到別人下來。肩輿裡頂多只能坐下一個人,那人又不是大和尚,他不可能也來這裡打坐唸經吧。我記得還有一條小路也能從鐘樓下山,我跑過去一看,見那裡果然有腳印,腳印只是一個人的。」

      「第二天又有人坐著肩輿去鐘樓,這次我學精了,爬上小路旁邊的老松樹上,就見那位小公子從鐘樓裡出來,一直走下山去。從那天起,我就到鐘樓這裡盯梢了,發現整個正月,他常常在這裡會客,並非每天都有人來,但是隔上兩三天,或者三四天,就會有人趁著來寺院上香坐著肩輿來找他,在鐘樓裡坐上一會兒,便分頭下山。」

      「正月裡來上香的人太多了,就算是被人看到來鐘樓,也不會在意,還以為是哪個香客忽發奇想來這裡看一看呢。可能就連寺裡的師傅們也不知道這件事,因為我偶爾問起小公子,掃地的小沙彌們還說他很用功,足不出戶,每天都在寮房裡讀書。」

      羅錦言早就猜到趙宥來昌平,是為了聯絡京城的官員,如果羅家莊子裡沒有出事,趙宥便會住進柳樹林子,而那時羅紹臥床,女兒又丟了,整個莊子亂作一團,誰還會注意到他在這裡接待什麼客人啊。

      他退而求其次,住進延壽寺,看中的也是正月裡延壽寺香火鼎盛,寺裡的和尚們無暇管他而已。

      這樣的辦法不會是王朝明那樣的文人想出來的,趙梓遠在平涼,不可能事而鉅細都由他操控,所以,這是趙宥自己的主意。

      十二三歲的孩子,就這樣陰毒。

      羅錦言現在已經完全肯定,前世時寧王和瑞王是有聯繫的,或許兩人曾經相約,寧王攻破京城,直搗黃龍,寧王破城,趙極定會從瓦喇揮兵返回,而瑞王則從西北出兵,阻住趙極大軍。

      寧王膽敢趁著趙極攻打瓦喇時起兵,一定是得到瑞王的支持了,否則瑞王不會派了兒子來昌平,並且和王朝明來往密切。

      「你再好好想一起,王知州有沒有去過?」羅錦言問道。

      李初一肯定地搖頭:「沒有去過,寺裡的和尚們可以不認識皇帝,卻不會沒見過王知州。去年皇上大破靼韃,延壽寺做了七天水陸道場,知州和知縣大人全都去了。您上次問起時,我就又回了一次延壽寺,問了寺裡的人,知州大人整個正月都沒有去過,倒是知縣大人曾經來過,叮囑要小心火燭什麼的,全程都由住持大師陪同,在各個大殿轉了轉,用了杯茶便走了。」

      羅錦言長舒一口氣,王朝明是要和趙宥劃清界限了嗎?

      不對,首先是趙宥搬出了延壽寺,根據打聽來的消息,住在後衙的小公子原是要搬到城外張舉人閒置已久的一處宅子裡,而他去延壽寺的理由則是他家裡有在元旦前後茹素的傳統。

      這當然是藉口。

      真正的原因是趙宥想要瞞著王朝明做些事情,無論是在羅家莊子還是張舉人的宅子,都是在王朝明的眼皮底下,而像延壽寺這樣遠近馳名的大寺院,王朝明反而無法掌控。

      根據趙宥離開後衙的日期來看,那些茶葉真的起到作用了。

      暫時來看,瑞王趙梓和寧王趙櫟的初次聯手以失敗告終,不知以後會如何。從這件事上可見趙宥的多疑,不知以他們父子的性子,以後還會不會和寧王合作。

      如果沒有瑞王的出兵承諾,單憑寧王,他敢不敢像前世那樣,趁著趙極不在京城時興兵討伐呢?

      寧王就算謀反,也不過是個炮灰而已,前世他起到的作用,無非是震攝了瑞王。

      瑞王之所以沒有出兵截住趙極,現在想來應是得到消息,秦玨殺了寧王的消息,所以他按兵未發,以靜制動,直到趙極死了,秦玨不在,趙宥才害了趙思,然後正大光明坐上了龍椅。

      當天晚上,羅錦言寫了一封信,這封信是寫給二表哥李青風的。

      次日,羅錦言叫來魯振平,一個用筆寫,一個用嘴說,然後她讓夏至取來一千兩銀票,這是今年舅舅給她的壓歲錢。

      「去京城,開間小小的茶水鋪子,鋪子不用很大,但一定要有唱曲和說書的。」

      京城裡可以交給魯振平,可是派誰去平涼呢?羅錦言對平涼全不知情,想到這個有點頭疼。

      至於一千兩銀子開間小茶鋪夠不夠,羅錦言並不知道,待到魯振平走了,她便去找羅建昌。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三十六章 榴花豔

      羅建昌聽羅錦言問起關於在京城開舖子的事,先是一怔,隨即恍然大悟,笑道:「陳夫子讓你出的題目,你答不出來,想讓堂兄告訴你,對吧?」

      陳鎮前不久曾帶著羅錦言去過羅家的筆墨鋪子,告訴她哪種墨錠空有虛名,哪種墨錠才是上品,還是羅建昌陪著一起去的,因此當羅錦言問起茶水鋪子的事,他立刻猜到這又是陳鎮出的古怪題目。

      羅錦言衝他嘻嘻地笑,並不回答。

      羅建昌就當自己說對了,他是個既熱心又很有耐心的人,不厭其煩告訴羅錦言,在京城開舖子需要做的事,羅錦言這才知道,原來茶水鋪所需的茶葉不需要立刻花銀子進貨的,像這種能聽曲兒能說書的茶水鋪子,但凡是剛剛裝修就會有茶樓的夥計主動上門,有的是壓批,也就是進第二批貨時結清上批貨款;有的是有帳期,比如每月結帳或三個月結帳,總之,剛開張時,除了那些緊俏的名貴茶葉以外,其他大路茶都會有茶樓鋪貨。

      當然,如果有自己的進貨路子,從茶商那裡進貨,價格會相對便宜很多,不過找茶商進貨有利有弊,有利的是價格便宜,弊端則是要現款現貨,不能鋪貨和壓貨,而且每次的進貨量也會很大。

      羅錦言從來沒想過親自做生意,但是這裡面的門道她還是想瞭解的。

      但是羅建昌也告訴她了,一千兩銀子在京城開間茶水鋪子是足夠了,但是如果生意不好,頂多能維持兩個月。

      羅錦言有些鬱悶,她讓魯振平去看茶水鋪子不是為了賺錢,所以生意也不會好,想要把這間鋪子開下去,就需要後續的銀子。

      夏至見她悶悶的,便道:「小姐,您手邊還有五百二十六兩三錢的銀子,加上下個月的例銀,那就是五百三十六兩三錢。正祥號裡倒有銀子,但那要通過林總管才行。」

      李家舅老爺每年給她一千兩銀子的壓歲錢,她年紀小,也用不到這些銀子,加上羅紹給她的,還有平時用不完的月例,離開行唐時,羅紹叫來夏至一問,才知道羅錦言屋裡的紅木匣子裡竟有五六千兩的銀票,僅碎銀子也有沉甸甸的一包。

      羅紹便讓林總管在正祥號開了戶頭,留下五百多兩給她傍身,其他的全都存進了正祥號。

      銀子是她的,但她年紀太小,動用銀子,就要通過林總管。

      通過林總管?那父親肯定也知道了,她要如何向父親解釋?

      告訴父親,自己要在京城蒐羅朝廷消息,這才會開間茶水鋪子嗎?

      當然不行,如果她不是八歲,而是十八歲,倒是能正大光明告訴父親,她要在京城開間茶水鋪子,父親說不定還會讓林總管挑個經驗豐富的大掌櫃給她用。

      可現在肯定行不通,父親不但不會答應,還會把她身邊的人全都叫過去,看看是哪個嘴欠的慫恿她的。

      羅錦言又讓夏至把她從小到大的首飾全都拿出來,連她自己也沒想到,她的東西竟然有這麼多,金鎖金項圈金手鐲,還有逢年過節長輩給的金銀餜子,少說也有一千兩。

      也就是說,她還有一千兩。

      羅錦言鬆了口氣,安下心來,如果魯振平的鋪子開不下去,她還能鉸了首飾兌成銀子拿去貼補。

      但這僅僅是京城的鋪子而已,平涼州的還不知從哪裡湊錢。

      活了兩世,她還是第一次做生意,這才發現二表哥真是人才,他當年就是用壓歲錢賺了第一桶金,李家是白手起家,富養女兒窮養兒的家規,據說表哥們的壓歲錢每年只有十兩銀子。李青風就是從這為數不多的壓歲錢開始,做到現在獨擋一面的茶商的。

      魯振平雖然是幾兄弟中最為精明的,但卻不一定會做生意,羅錦言尋思著,日後還是要找個機會,從林總管那裡弄個大掌櫃過來。

      待到羅錦言收到李青風的回信時,已是七月間,魯振平早的茶水鋪子已經開起來了。

      羅錦言不知道李青風在哪裡,她的信是寄到揚州的,可是李青風去外地辦貨,李家一時也無法聯繫到他,李青雲去了福建,又從福建到金陵,回到揚州,才看到表妹給他的信。

      不過,當羅錦言收到李青風的回信時,還是高興得不成。

      她拿了信就去找羅紹,羅紹正和焦師爺在說話,見湘妃竹簾後面探出個小腦袋,便笑著衝她招招手:「惜惜,別藏了,過來吧。」

      羅錦言把信拿給父親,羅紹看了信道:「青雲要來昌平?真是太好了,我上次見他時,他還只有十四五歲。」

      李青風在信中說,他要到京城談生意,順路會來昌平,看望姨父和表妹。

      羅紹看看信上的日期,對羅錦言道:「這封信是二十天以前寄出的,青風這兩天就要到了。」

      他忙讓遠山去把羅建昌找來,又對焦渭道:「我這個外甥做生意很有天份,你和他應該聊得來。」

      待到焦渭退下,又告訴了羅建昌給李青風安排客房,羅紹才問羅錦言:「惜惜,青風在信上說起的茶水鋪子是怎麼回事?」

      羅錦言在信上說,她有開茶水鋪子的事想向表哥請教。

      羅錦言咧開缺了兩個門牙的小嘴兒,衝著羅紹嘻嘻地笑:「您......猜......」

      小女兒鬼靈精怪,又有陳鎮那個不拘一格的師傅,說不定又是陳鎮想出來的,女兒才會去問表哥。

      他還想再問問,就被羅錦言拉著去院子裡看石榴花。

      有陳師母這個高手在旁指點,今年春天剛移來的兩株石榴,已經花開滿枝,榴花似火。

      羅紹也常見石榴花,但也早就發現他院子裡的這兩棵開得尤其是好,猜到應是良種,便道:「就是不知這兩棵樹結的果子是酸的還是甜的,小時候我隨你祖父去直隸滄州訪友,在那裡吃的石榴是酸酸甜甜的,可是到了行唐,石榴就是只甜不酸了。」

      羅錦言卻像是沒有聽到父親的話,她仰起梨花般的小臉,一派天然地看著父親:「我......要......弟......弟......」

      羅紹之所以被人當成棋子拿來棄去,還是因為羅家根基太淺,秦玨若不是秦家子弟,即使手刃寧王也不會平步青雲。

      只有子孫興旺,才能人才輩出,兄弟子侄守望相助,相互扶持,風雨求存。就如那些幾百年的名閥世家,即使皇權更替,也能穩如泰山。

      趙家王朝以後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亂像早現,只是被趙極的頻頻戰功所遮掩,天下人還沒察覺而已。

      到時羅家想在亂世中平穩渡過,只有他們父女二人是不行的。

      短短四個字,羅紹卻已怔住,惜惜是懂的,她在院子裡種了兩棵石榴,就是在告訴他,他要有兒子,惜惜要有弟弟。

      羅紹心頭酸楚,女兒只有八歲,卻已經要為他這個當爹的操心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三十七章 相見歡

      李青風是三天後到的,他年方十八,修竹般頎長的身材,眉似遠山,眼如桃花,昳麗如清晨花枝上晶瑩璀璨的朝露。

      羅紹還是幾年前見過李青風,李氏病故,李青風隨父兄到江西奔喪,而羅紹正值最悲傷的時候,見到妻子的娘家人正是傷感,根本沒有留意這個內侄,不過在他的記憶裡,李氏的幾個侄兒長得都好。

      想不到幾年沒見,李青風已出落得明珠一般,羅紹對這個內侄便多了幾分好感。

      李青風是從揚州出來的,帶來的一車東西里面,除了一匣子白扇面和幾盒龍井,其他的都是給羅錦言的。

      「家母一定讓帶來的,家父就說也不知惜惜喜不喜歡,還不如給銀子讓她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家母就說別看守著京城,可有的物件京城裡怕是也買不到正宗的,就像我們揚州的牛皮糖和小醬菜,京城裡縱然有賣的,可那味道和揚州的也是不一樣。」

      說的就像他專程是送牛皮糖和醬菜一樣。

      可當那車上的東西一件件搬下來,羅家的丫鬟婆子們無不乍舌。

      僅是那一套十二隻的鑲螺鈿嵌翡翠、雲母和夜光螺的紅漆紫檀內胎雕花妝盒,就是價值不匪,這樣的東西,別說是做嫁妝,就是傳家之用都行。

      羅紹只看一眼,就猜到這是李家給惜惜當嫁妝用的,他有些不悅,眉頭微蹙,就聽李青風說道:「我們家三代以內,只有姑母一個女兒,到了我娘這裡,又只有我們兄弟四人,這套妝盒共有兩套,家母見了,喜歡得不成,把那套滿池嬌的給了我大嫂,這套花開富貴的就讓我給惜惜帶過來了,家母說給了惜惜就讓她拿出來用吧,也不用留著當嫁妝,免得到時樣子不時興了讓她嫌棄。」

      他說得風趣隨意,既解釋了這套妝盒的由來,又告訴羅紹,李家沒有越俎代庖替他給惜惜辦嫁妝的意思,這不過就是給惜惜用的物件,並非嫁妝。

      羅紹不由點頭,略微舒服了一點,琢磨著李青風的這番話,又覺得好像哪裡不對。

      不過他沒有多想,李青風還帶來兩隻兔子,都是巴掌大小,據說是長不大的,惜惜喜歡得不成,提著裝兔子的籠子跑過來給羅紹看。

      李青風笑著道:「這兩隻兔子是四弟托我給惜惜帶來的,可真是難為我了,這一路上,我的小廝照顧它們,比照顧我都要多些。」

      一番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就有個八、九歲的小廝過來,告訴羅錦言的丫鬟如何飼養兔子。

      羅紹在花廳設宴給李青風洗塵,請了焦渭和陳鎮做陪。

      焦渭是錢糧師爺,精於庶務,和李青風暢談甚歡;陳鎮雖如閒雲野鶴一般,但李青風這幾年走南闖北,見識頗豐,說起各地風土人情名勝古蹟,如數家珍,陳鎮對他也很有好感。

      自從羅氏父女回來,莊子裡還很少這樣熱鬧,羅錦言已經八歲,雖然沒有外人,可她還是隔著屏風,在小桌子上用膳。

      隔著黃花梨木屏風,她不時聽到羅紹的笑聲,笑聲恣意爽朗,生機勃勃。

      爹爹平時一定很寂寞吧,否則不會來個客人就這麼高興,以前在任上時瑣事極多,忙忙碌碌地倒也沒有什麼,現在閒下來,他除了偶爾和焦師父、林總管說說家裡的庶務,也就是和女兒下上幾盤棋了。

      爹爹身邊早就該有個知冷知熱,又能紅袖添香的人了,可她是做女兒的,總不能到大家上找媒婆子給爹爹說親吧。

      上次有個丁翠湖,可偏偏又是個膽小如鼠的,這樣的女子,別說和爹爹共歷風雨,就是莊子裡的丫鬟婆子她都整治不了,到時說不定還要被姐姐姐夫牽著鼻子走,當然不會是爹爹的良人。

      用過晚膳,眾人相繼離開花廳,七月的夜晚,院子裡有蚊子在耳邊嗡嗡直叫,常貴媳婦一邊走路,一邊用團扇給羅錦言轟蚊子,正和羅紹道別的李青風見了,匆忙和羅紹說了一聲,便快步追上去,從腰上解下一隻小小的荷包遞給常貴媳婦。

      「這裡面是驅蚊蟲的草藥,沒有異味,但很有效,是我在福建時得的方子,你給惜惜繫在身上,明天我讓人把方子抄過來。」

      常貴媳婦連忙接過來,給羅錦言繫在衣裳上,羅錦言笑嘻嘻地向表哥道謝,李青風摸摸她的頭,笑容如晚香般明媚:「和哥哥不用客氣,早點回去睡吧。」

      目送著羅錦言由丫鬟婆子簇擁著走進夜色中,李青風這才帶著小廝去了暫住的客房。

      月光灑在石階上,羅紹看著剛才的一幕,若有所思。

      兩套妝盒,滿池嬌的送給已經嫁進門的長媳,花開富貴的給了年幼的外甥女,看上去恰如其份,相得益彰,可羅紹卻總覺得怪怪的。

      李青風這個內侄,著實令他驚豔,行的是商賈之事,卻通身上下不落半絲傖俗,又生得一副好相貌,端的是春風十里的揚州水土才能養育出來的人物。

      可惜沒有功名,又比惜惜年長許多,如果他小上五六歲,哪怕是個秀才也好,和惜惜就是天生一對,讓惜惜嫁到舅舅家,自己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不是比留在家裡招婿更好啊。

      「唉!」羅紹深深嘆口氣,天不從願啊,他要到哪裡給惜惜找一個,像李家這樣疼惜惜,又有李青風這樣的樣貌,比李青風有學識,比李青風年輕,又會討惜惜喜歡的女婿呢?

      對了,李家有四個兒子,李青風還有兩個弟弟,最小的那個今年十二歲,據說是個讀書種子,去年李毅還曾修書給他,問他有沒有門路,想送小兒子到京城讀書。

      羅紹想起那對兔子,李青風說過,這對兔子是他四弟送給惜惜的。

      莫非李家送來這套妝盒,也是想讓惜惜做他家的小兒媳?

      羅紹越想越覺是這回事,次日就把李青風叫過來,問了李家四郎李青越的事,得知李毅原想讓李青越到京城求學,可李青越明年准備下場,這樣一來一回很是耽誤學業,就讓他留在揚州了,待到明年下場之後,有了功名,到京城更能找到好書院。

      聽起來那李青越下場似是頗有把握,若是明年他能考到功名,那他也只有十三歲,十三歲的秀才啊,羅紹心情大悅。

      又問起李青越的樣貌如何,李青風不明所以,只好說到:「我們四兄弟長得都很像,四弟年紀雖小,可已經到我耳朵這裡了,再過幾年,應該比我長得高些。」

      羅紹更是滿意,以至於幾天後,羅錦言想跟著李青風到京城去玩,他也滿口答應,大半年來第一次也想出門了:「爹爹和你們一起去,你二表兄忙著談生意,爹爹帶你到處逛逛。」

      三日後,羅紹帶著羅錦言,由李青風陪同,離開昌平去了京城。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三十八章 少年游

      此時已是七月末,較之前些日子,天氣已頗為涼快,大周帝京花團錦簇,一派喜樂安康。

      羅紹父女住在李青風新置的宅子裡。

      李青風做的是茶葉生意,以後會經常來京城,無論住客棧還是租房子,都不如自己置套宅子住得舒服又方便。

      這套宅子在楊樹胡同,幾個月前由李青風派到京城的管事王祿買下來的,牆壁粉刷過,一水的黃花梨傢俱,院子裡種了一棵紫薇,花朵成團怒放,豔麗奪目。不遠處還有幾株芍藥,只是已經過了花期。

      羅錦言站在紫薇樹下看了好一會兒,小臉上笑盈盈的,很是歡喜。

      李青風笑著問她:「可是喜歡?」

      羅錦言點頭:「喜......歡......」

      李青風微怔,這個表妹玉石娃娃一般,還以為她會喜歡玉蘭水仙什麼的,沒想到卻喜歡這種開花開到喧囂的花木,倒也有趣。

      前世羅錦言在京城住了八年,但她對京城沒有一點好感,若是問她想去什麼地方,她一準兒會說,除了京城以外,去哪裡都好。

      她這次來京城的目的是為了魯振平的那間茶水鋪子,可她沒想到羅紹心血來潮也會一起來,這讓她有些頭疼。

      她可以告訴李青風,她偷偷來了間茶水鋪子賺零用錢,李青風也是小小年紀拿著壓歲錢做生意的,若是讓他幫著隱瞞,再請他指點一下如何做生意,他應該是能幫忙的。

      只有茶水鋪子收支平衡,才能支撐下去,秦子平才能利用茶水鋪子收集更多的信息,讓她能及時瞭解各種動向。

      可是父親也來了,能對李青風說的話,卻萬萬不能告訴羅紹。

      羅紹是真心誠意陪著女兒來玩的。

      轉身來京七天了,這七天裡,羅紹帶著女兒去了法源寺、潭拓寺、戒台寺、白雲觀、廣濟寺、大覺寺,去潭拓寺和戒台寺時,還在宛平住了一晚。

      總之,這幾天不是去的地方不是寺院就是道觀,如果不是每次吃完齋菜,羅紹都要帶著女兒到酒樓裡大快朵頤,羅錦言都要以為父親看破紅塵,想多看幾家對比一下,找個最適合他的地方出家了。

      羅錦言每天跟著父親各處燒香拜佛,早也晚歸,回到楊樹胡同,頭挨上枕頭就睡著了,哪裡還有時間召見秦子平。

      到了第八天,天還沒有亮,羅紹就讓人把羅錦言叫起來,用了早膳,羅錦言對父親說:「買......胭......脂......」

      羅紹一怔,隨即笑道:「惜惜是大姑娘了,想要買胭脂水粉,好啊,今天你隨爹爹去廣濟寺,讓常貴媳婦去給你買胭脂。」

      廣濟寺?爹爹,您能放過我這個俗人嗎?

      羅錦言把頭搖得像撥郎鼓:「不......去......」

      她喘了口氣,喝了兩口枇杷水,繼續說道:「爹......爹......去......買......」

      羅紹明白了,女兒不要去廣濟寺,而是要讓他帶著去買胭脂水粉。

      他不由得為難起來,可又不想讓女兒掃興,女兒跟著他住在鄉下,來到京城要買胭脂水粉也不過份,別人家的姑娘,都有娘親帶著做衣裳買胭脂,可自家女兒卻只有他這個爹,他苦笑著對女兒道:「惜惜啊,爹爹是男人,哪能帶你去買胭脂水粉呢,要不我請梅花里的紅大太太陪你去吧,說起來長房有兩個女孩和你差不多大。」

      羅錦言繼續搖頭,長房大太太劉氏?還有那兩位從姐羅錦繡和羅錦屏?

      「不......麻......煩......了......」羅錦言說道。

      她現在每天都會儘量用嘴說話,減少筆談和手語,連說四個字並不困難,但五個字還是不行。

      看到父親眼中一閃即逝的失望之色,羅錦言微微笑著,指指常貴媳婦:「讓......她......陪......我......」

      羅紹鬆了口氣,女兒越發懂事了,明白爹爹不能陪她去買這些東西,就退而求次讓常貴媳婦陪著。

      可常貴媳婦也是初次來京城,羅紹不放心,這時李青風進來,問清是怎麼回事,就笑著道:「我今天正好不太忙,我帶她們去買吧,順便也要給我娘和嫂嫂買些手信帶回去。」

      羅紹大喜,拿了張五十兩的銀票給了常貴媳婦,叮囑她不要總讓表少爺花錢,這些銀子是給小姐買東西用的。

      昨天聽說廣濟寺的玉覺大師要開壇講經,羅紹不想誤了時辰,又叮囑幾句,便匆匆忙忙坐了轎子去了廣濟寺。

      看到父親真的走了,羅錦言就像衝出籠子的小鳥,開心地從第四級石階上跑了下去,把常貴媳婦嚇了一跑,還沒等攔住,羅錦言已經穩穩落到青石板地上。

      李青風哈哈大笑,道:「惜惜,你是不是有事瞞著姑夫?」

      羅錦言抬起頭,眯著眼睛看看太陽,對李青風道:「茶......水......鋪......子......」

      李青風這才想起,羅錦言曾在信上提到茶水鋪子,那時他以為羅家開著茶水鋪子呢,現在想想,他和焦渭聊天時,知道羅家都有些什麼產業,並沒有茶水鋪子啊。惜惜所說的茶水鋪子是怎麼回事?

      因為帶著女眷,李青風租了騾車,羅錦言帶著常貴媳婦和夏至,先跟著李青風去了福記茶樓。

      李青風和福記的大東家有點事情要談,時間不會太長,羅錦言就在騾車裡等他一會兒。

      福記茶樓是京城裡最大的茶樓,前世羅錦言坐在後宮裡,都聽說過福記的名頭。

      福記茶樓坐落在熱鬧的長樂大街上,周圍商舖林立,車水馬龍。

      福記的夥計穿著青色杭綢褂子,袖口挽得高高的,站在門口迎來送往。不時有轎子和騾車在門口停下來,有穿著考究的客人走進茶樓。

      這時,一駕黑漆平頂的馬車在福記茶樓前停了下來,那伙計看到,眼睛立刻亮起來,一溜煙兒地跑過去,哈著腰滿臉是笑。

      和羅錦言一起從車簾裡往外張望的常貴媳婦見了,咂舌道:「坐著馬車的啊,當官的。」

      大周朝對馬匹管理極嚴,除了軍隊和官驛,也只有世襲軍職的武將之家才能蓄養馬匹,而像這樣的黑漆平頂馬車,更不是普通武將可以坐的,這應是三品以上武將或勳貴之家才能有的。

      車簾撩起,一個矯健的身影從馬車裡出來,從羅錦言她們的角度剛好能看到這個人的側影,羅錦言聽到夏至驚訝地說道:「這是駱軍爺!」

      駱明!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三十九章 玉京秋

      看到駱明,夏至就皺起了小鼻子,這位駱軍爺最是彆扭,架子又大,很不好相與。

      羅錦言沒有留意夏至的表情,她那雙大大的杏眼,正在盯著隨後從馬車裡出來的人。

      那是一位老太太,穿著雪青色寶瓶紋褙子,髮髻一絲不亂,並排插了兩支金鑲百寶卿雲擁福簪,皮膚白皙,五官娟秀,看得出年輕時應是位美人,只是神態嚴肅,沒有這個年紀的老年人常用的溫和。

      一名丫鬟扶著老太太下車,駱明伸手去攙,那老太太竟然一巴掌把他的手拍開了,讓那個丫鬟扶著,昂首挺胸走進福記茶樓,駱明臉脹得通紅,像個被人嫌棄的孩子似的,沒精打采跟在後面。

      夏至噗哧一笑:「駱軍爺那麼神氣的人,也有這麼窘的時候。」

      羅錦言卻已經認出了這位老太太,這是建寧侯夫人高氏。

      她做皇后時,高氏做為超一品的誥命,常常進宮,那時的高氏已有七十開外,比現在要蒼老許多,但腰板筆直,不怒自威,讓人過目難忘。

      她早就懷疑駱明和建寧侯府有關係,現在看來,應該是那個為老建寧侯的幼子。

      這個時候,老建寧侯應該還健在,駱暉還是世子,後來甚得趙極看重的建寧侯世子駱淇只沒有封號。

      算起來,駱明和駱淇這對叔侄也只相差幾歲而已。

      羅錦言仔細回想,她是聽說過老建寧侯有個幼子的,好像承了祖蔭,去了西山大營。但那時駱家的一家之主已是駱暉,而世子駱淇無論聲望還是建樹都超過了父親,就連駱暉也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更別說在西山大營的駱明了。

      這時,駱明已經陪著母親走進了福記茶樓,夏至問羅錦言:「您要不要和駱軍爺打個招呼?」

      羅錦言搖搖頭,前世她就不喜歡高氏。

      那時趙極動不動就帶著幾個童男童女去「閉關」,內閣送上來的奏摺是不能久壓的,趙極就讓她幫著批閱,她寫得一手館閣體,和趙極的字很是相像,初時沒有露出破綻,時間長了還是傳了出去。

      但也就是私下裡說說而已,皇后批閱奏摺也是皇帝准許的,閣老們沒有說話,更輪不到別人說。

      可有一次命婦們進宮時,幾位命婦稱讚皇后新得的那一方白水晶,都說從沒見過這麼大的整塊水晶,唯有高氏說道:「聽說體順堂外面的那塊水晶也很大啊。」

      那時的高氏已是七十高齡,以她的身份和年紀,是不會參與年輕媳婦們的對話的,可她這個時候插了這一句,語帶雙關,任誰都能聽出來。

      體順堂的那塊白水晶,提醒後宮嬪妃心思純淨,不可有非份之想。

      想到這件事,羅錦言的好心情都沒了,她把頭縮回來,閉目養神,等著李青風回來。

      忽然,她聽到夏至喊道:「小姐小姐,您快看,老七,章老七!」

      章老七,章漢堂?羅錦言吃了一驚,連忙扒著車窗往外看,順著夏至手指的方向,卻只看到一個青衫挺拔的背影。

      「老......七?」她問夏至。

      「嗯......像是他,不過好像長得更俊了。」夏至說到這裡,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忙道,「要是莫三哥在就好了,他一定能認出來。」

      原來,她也不能確定。

      這次進京,除了莊子裡的兩個護院,還帶了莫家康和方金牛一路護送,今天因為要去茶水鋪子,羅錦言就讓他們兩人先過去了,沒有跟著她和李青風。

      見羅錦言看著她,夏至有些慚愧:「剛開始我也沒想到那是老七,只是多看了幾眼,越看越面熟,才想起這是老七的。如果早點認出來就好了。」

      羅錦言笑笑,拍拍她的手,並沒有在意。

      這時李青風從裡面出來,一行人離開長樂大街,去了魯振平開的茶水鋪子。

      茶子鋪子名叫清心,很雅緻的名字。騾車在茶鋪門口停下,李青風四下看看,又看了看寫著清心二字,黑底金字的招牌,詫異地看了眼羅錦言,沒有說話。

      魯振平、莫家康、方金牛已經茶鋪門前候著,引見過後,兄妹二人在一處角落裡坐下,李青風看看鋪子裡散坐的幾個人,輕聲問羅錦言:「這真的不是姑夫開的?」

      羅錦言笑咪咪地看著他:「不......是......」

      既然要和京城的商賈做生意,李青風早把京城主要的地段摸清楚了。羅錦言的清心茶鋪門前的街道並不寬,剛剛能並排走上兩駕馬車。但出了這條街,拐一個彎就是宮牆大街。往左走是禮部、吏部、戶部、工部、欽天監和宗人府;往右走則是刑部、兵部、大理寺、監察院和五軍都督府!

      茶鋪門臉很小,從外面看很不起眼,但裡面很深,裝修簡單,但牆上掛著水墨丹青,桌椅和茶具雖然不是上品,但素淨雅緻,一男一女賣唱的,男的拉著二胡,女的唱曲,唱的不是市井小調,而是《陽關三疊》。

      難怪李青風不相信這是羅錦言開的,這樣的地方,這樣的門臉,這樣的裝飾,就連那陽關三疊的曲子,分明就是給六部和各院官員們下衙後小坐的地方。

      「你怎麼想起來在這個地方開舖子的?」李青風繼續追問。

      羅錦言笑道:「碰......上......的......」

      碰上的?

      李青風不相信,可又沒有理由不相信,羅錦言卻已經不想再讓他繼續追問了,她讓夏至叫來魯振平,讓李青風指點指點他。

      待到魯振平請了李青風到裡面詳談,羅錦言卻沒有要跟著進去的意思。

      李青風和魯振平都有些奇怪,夏至笑盈盈地道:「大小姐請表少爺教教魯二哥,至於怎麼教,大小姐是不管的。」

      李青風鬱悶,好個小丫頭,你大老遠寫信求我,現在又說你不管,好的不學,卻學會做甩手掌櫃了,你也太會使喚人了吧,我可是一個時辰就能賺幾千兩的經商天才,連我爹都支使不動我。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四十章 快活三

      李青風發現魯振平竟然很精明,一點就透,只是做掌櫃這種事,沒有幾年曆練根本不能勝任,這茶水鋪子或許真是惜惜陰差陽錯買來的,小丫頭既然想學表哥用壓歲錢做生意,那他這個當表哥的無論如何也要幫幫她,李青風盤算著給惜惜找個有經驗的掌櫃。

      待到他們從後面出來,才知道羅錦言並沒在鋪子裡等著。

      她真的去逛街買胭脂水粉了。

      李青風聞言嚇了一跳,不過聽說那一黑一白兩個侍衛也跟著了,他就放下心來。

      雖然和這個表妹接觸時日不多,但小丫頭很機靈,有常貴媳婦和夏至陪著,又有兩個侍衛跟著,應該也不會有什麼事。

      李青風所謂的一黑一白兩個侍衛是指方金牛和莫家康。

      方金牛鐵塔一般的漢子,莫家康卻是白得雪人兒似的。

      羅錦言直到傍晚才回到茶水鋪子,看到灌了一肚子茶水的李青風,她有點不好意思,遂歪著腦袋,故作可愛狀,雪白粉嫩的小拳頭伸到李青風面前。

      李青風的確等得有些心焦了,除了剛出道時和大客戶談生意,他還沒試過等人等到這麼久。

      可是看到這張明珠朝露般的小臉,所有的抱怨也就蕩然無存了。難怪母親總羨慕有女兒的人家,家裡若是有個像惜惜這樣的小妹妹,那該多有趣。

      「惜惜,手裡拿了什麼?」他放柔了聲音。

      羅錦言攤開小手,白玉般的手掌裡是一枚鴿子蛋大小的瑪瑙石。

      「送......給......哥......哥......」一字一字擠出來,但清清甜甜,如同石縫中綻出的清泉。

      「給我的?」李青風小心翼翼拈起那枚小小的石頭,拿到明亮的地方細看,只見淡紅的石面上,有幾道灰白的紋路,仔細一看,竟像一個「風」字。

      李青風又驚又喜,他出身巨富之家,這些年走南闖北,什麼好東西沒見過,這枚瑪瑙石成色普通,頂多就是幾十文銀子,但難得的是惜惜記掛著他這個哥哥,看到上面的紋路,就買回來送給他。

      小丫頭心思靈巧,真是惹人喜歡。

      他高興地想把羅錦言抱起來轉個圈兒,雙手落到她的胳膊上,才想起來這不是自己那兩個弟弟,惜惜年紀雖小,可也是女孩家。

      他有些訕訕地縮回雙手,對羅錦言道:「表哥真喜歡這石頭,你想要什麼,表哥買給你。」

      羅錦言想了想,搖搖頭:「不......知......道......」

      她那副小大人的模樣讓李青風覺得很有趣,他彎下腰,讓自己和羅錦言面對面說話:「京城這麼大,你一定還有很多地方沒有去過,那這樣吧,明天表哥陪你繼續逛街,你想去哪兒都行。」

      「去......天......橋......」羅錦言笑咪咪地,像隻偷油成功的小老鼠。

      「天橋啊......」李青風有些遲疑,若是讓姑夫知道他帶惜惜去天橋,少不得要一番埋怨,可是剛才的話已經說出去了,總不能在小丫頭面前出爾反爾吧,他遂爽朗地答應下來,卻又叮囑道,「可以去天橋,但若是姑夫問起來,你可不能說出來。」

      回到楊樹胡同,羅紹見女兒臉蛋紅撲撲的,眼睛裡都透著笑意,便很是高興,把從廣濟寺求來的一枚桃木牌給她戴上,笑著說道:「你這小鬼頭,這幾天跟著爹爹出去,都是無精打采,今天讓表哥陪你逛街買東西,看把你高興的。」

      羅錦言給爹爹買了一把黃楊木雕的茶壺,羅紹很喜歡,把那把壺像寶貝似的放起來。

      徵得羅紹的同意,次日一早,李青風就帶著羅錦言出去了,說是去嘗嘗京城的炒肝兒。

      羅紹起床後,走出他住的正房,就看到常貴媳婦正在院子裡和灶上的婆子說話,他便問道:「你怎麼沒陪大小姐出去?」

      常貴媳婦笑著說道:「表少爺說讓媳婦跟著有些不方便,就只帶了夏至侍候大小姐。」

      羅紹想了想,也就釋然,常貴媳婦是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和李青風一起出去,難免會引人遐想,他不由得對李青風又添幾分好感,連帶著對李毅的教子之道稱讚不已,有李青風這樣的兄長,想來李家四郎李青越也不會差。

      若是女兒真的嫁到李家,他就放心了,更能告慰九泉之下的李氏。

      但女兒只有八歲,訂親的事不用急,而李四郎更要以學業為重,想來李家也是這個意思,否則不會只送一套妝盒。明年李四郎下場,若是考中秀才,就是自己裝做不知,李家也會主動來提親了。

      羅紹越想越高興,拿了幾張銀票,帶著遠山和明嵐,坐上轎子去了百寶軒。

      李青風帶著羅錦言和夏至坐在昨天的騾車上,方金牛和莫家康坐在車頭,走到半路,騾車停在一家成親鋪子前。

      李青風下了騾車,隨手雇了一頂轎子,夏至則走進鋪子,片刻後便提著一個包袱走出來,騾車繼續前行,李青風的轎子緊跟在後面。

      騾車再次停下時,已經是在天橋附近了。

      李青風先下了轎子,走到騾車前,車簾一挑,一個青衣小帽的小廝從車上跳下來,方金牛一眼看到,正要說話,看到小廝那張笑眯眯的臉蛋,他伸著手指「你你」了好一會兒,也沒有說出話來。

      小廝對李青風抱抱拳,又對方金牛笑了笑,轉身抱下一個和他穿著同樣衣裳的小男孩。

      小男孩七八歲的年紀,眉目如畫,玉雪可愛。這一下方金牛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如果不是莫家康用胳膊肘撞他一下,他就要驚呼出來了。

      李青風看著一大一小兩個小廝,不由莞爾,大的那個是夏至,小的就是羅錦言了。

      這是他的主意,天橋魚龍混雜,他們又是初到貴地的外鄉人,即使有莫方兩兄弟,他帶著兩個小姑娘也很不方便,不方便也就不能玩個盡興,索性讓她們女扮男裝,好好玩上一天。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四十一章 擲金錢

      李青風也是第一次來天橋。

      他去過很多地方,但論起繁華,即使是六朝古都的金陵,富甲天下的揚州,也比不上這集天下大成的京都。

      而天橋更是京城裡最特別的地方,幾乎能想出來的好玩的,這裡都有。

      唱曲的、說相聲的、還有抹了白鼻樑唱小丑戲的,更有很多打把式真藝的,除了這些,羅錦言還看到鼻子上戴著銅環滿頭捲髮的人在表演噴火。

      「那......是......」她一點也不害怕,只是很好奇。

      李青風笑著告訴她:「那是崑崙奴,兩朝之前流行用他們做隨從,現在用他們的人家不多了,我在福建時見過崑崙奴,也是像這樣雜耍賣藝的。」

      忽然,他眼睛一亮,指著人群中的兩個五短身材的男人說道:「你看,那是倭人。」

      羅錦言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見那兩人剃著童子一樣的光頭,卻在頂心梳著回髻,明明都長了鬍鬚,可個頭比她也高不了多少,沒有下雨,腳上也穿了木屐。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倭人。

      趙思繼位後,倭人屢屢在福建和浙江登陸擄掠,福建指揮使司只當做胥民暴亂處置,浙江更是瞞下未報,直到趙思死前一年,倭人聯合海盜王康率戰船百餘攻克平海衛,繼而進入興化府,殺人無算,流血數十里,而那時朝廷竟無將可派。

      倭人之亂是在三十年之後的事了,想來前世的這個時候,人們見到倭人也就和現在一樣。

      若是秦玨沒有背信棄義,年幼的趙思又怎會被人架空,讓宵小得志,能臣名將不是被貶就是離心,倭人犯境竟沒有能當大任的將帥可用。

      想起秦玨,羅錦言咬牙切齒,趙宥害死趙思,但秦玨卻是導致這一切發生的人。

      「惜惜,快看,那邊有變戲法的。」李青風的話拉回了羅錦言的思緒,不遠處圍了很多人,一個戴著張飛面具的人站在一人多高的木台上,正從手裡的布袋子裡掏出一朵朵鮮花,鮮花從高處飛下,惹得圍觀的男的女的伸手去搶。

      最有趣的是這個戴的是張飛面具,豹頭環眼的黑臉大漢,做的卻是天女散花的事,憨態可掬,惹人發笑。

      羅錦言也來了興趣,跟著李青風往人堆裡擠,變戲法就是障眼法,一定要離近了才能看出端倪。

      李青風雖然已經做了幾年生意,但他也只是個十八歲的少年,唱戲的變藝的都是常常見到,唯獨這變戲法的,整個京城也只有天橋才有。

      跟在他們身後的方金牛早就瞪大了眼,問莫家康:「那袋子癟癟的,咋放了那麼多花兒?」

      莫家康一如既往的緊閉雙唇,理都沒理他。方金牛早就習慣他這副模樣,他只是自說自話而已,根本沒打算讓莫家康理他。

      他一邊往人堆裡擠,一邊喊著:「閃開閃開,讓老子過去看個明白。」

      這天橋上本就是魚龍混雜之地,他說話粗聲大氣,膽小的就自動給他讓開,但也有想觸他霉頭的,故意擋在他前面,他往東,那幾人也往東,他往西,那幾人也往西,方金牛一看就急了,罵道:「小子,想打架是不?」

      其中一個流里流氣地罵道:「鄉巴佬,想過去就從爺的褲襠裡鑽過去。」

      另外幾個就哈哈大笑。

      方金牛是火爆脾氣,哪受得了這個,碗缽大的拳頭舉起來,朝那小子打了過去。

      眼看拳頭就要打到那人面門,卻在半空中被硬生生抓住,方金牛轉眼就看到莫家康那張死氣沉沉的大白臉:「三哥,他們欺負人。」

      「走,別惹事。」莫家康拽著他就走,方金牛不甘心,掙扎幾下,可還是跟著莫家康乖乖地往前走了。

      那幾個傢伙在天橋常幹的就是碰瓷的營生,常來的人都認識他們,見到就躲得遠遠的,今天好不容易有人撞上來,他們當然不肯就這樣輕易放過去,朝著兩人追了過去。

      莫家康一看這幾人的架式就知道今天非打一架不可了,他轉身去看,已經看不到李青風和羅錦言了,應該是擠到變戲法的人群裡了。

      他悄聲對方金牛道:「快離開這裡,別讓他們看到小姐和表少爺。」

      他們兩人只是粗漢子,身上也沒有幾個錢,遇到這群潑皮挺多就是打個頭破血流,可羅錦言和李青風卻不同了,讓這些人盯上他們,那就有大麻煩了。

      他們兩人抬腿就往人更多的地方跑了過去。

      羅錦言和李青風並不知道在他們身後發生的這些事,李青風拿了兩文銅錢,和站在最前排的人換了位置,讓羅錦言能清清楚楚看到木檯子上變戲法的那個人。

      只見那人抖抖手裡的袋子,又把袋子翻過來抖了抖,以示袋子裡已經空了,什麼都沒有。

      然後,他仰頭看天,好像天空上有什麼好玩的東西一樣,所有人跟著他一起看天,秋日的天空天高雲淡,連隻蜻蜓也看不到。

      人們見天上沒有東西,只好又看向那人,那人摸摸面具上的鼻子,做個無可奈何的樣子,一手拿著那隻口袋,一隻手就在口袋裡摸索起來。

    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無數隻眼睛盯著他的手,可他摸索一陣子,就把手從口袋裡拿了出來,面對台下的觀眾,把手掌展開,白皙的手掌空空如也。

      羅錦言卻注意到了這隻手,手指修長,骨結分明而勻稱,這是一隻很好看的手,但也很熟悉,可她一時想不起曾經在哪裡見到過。

      羅錦言稍一走神,那隻手又摸摸鼻子,無可奈何地向觀眾們搖搖頭。

      下面觀看的人早已等不及,有人大聲喊著:「莫不是你變不出東西來了?快點再變啊!」

      「是啊,大爺這裡有銅子,你有本事變個大姑娘出來給爺們兒瞧瞧。」

      那人聞言就又摸摸鼻子,然後伸手指指天空,雖然知道天上什麼都沒有,可人們還是不約而同順著他的手看向天空,當然還是什麼都沒有看到。

      可就在人們收回目光,準備再看那人時,就見到有雪白的鴿子飛向了天空,一隻、兩隻、三隻......鴿子越來越多,撲閃著翅膀飛向天空。

      而那人還在從口袋裡往外掏鴿子。

      人群振動,大聲叫好,卻也只是叫好而已,只有零零星星的銅錢扔過來。

      羅錦言看得眼睛都亮了,她只是在遊記裡看到過關於變戲法的描寫,雖然這是障眼法,可這使障眼法也太奇妙了,羅錦言從夏至手裡接過荷包,取出一串銅錢扔了過去。

      那銅錢用紅線繫著,沉甸甸的,約有幾十個,這是李青風特意換來讓她看熱鬧時打賞用的,她卻一股腦全都扔了出去。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四十二章 行不得

      羅錦言扔得很準,銅錢剛好掉到空地中間的銅盆裡,發出砰的一聲脆響。

      別人扔的銅錢都是一兩個,只有她把整整一串銅錢全都扔過來了。

      圍觀的人還在興奮著,注意力都在那些鴿子上面,倒也沒人注意她扔了這麼多銅錢。

      李青風卻給嚇了一跳,他緊張地四下看看,見沒人注意,這才鬆了口氣,摸摸羅錦言的小腦袋,小丫頭不知深淺,天橋這種地方,最是不能露白,讓人盯上可就麻煩了。

      李青風再看向高台上的那個人,目光卻正和那人對上,藏在面具後的眼睛看不出形狀,但兩道眸光清清冷冷,讓李青風不由得怔了一下。

      眼看著鴿子都已經飛上天空,李青風就想帶著羅錦言和夏至離開,可正在這時,頭頂一黑,兩個人一前一後,如同兩隻大鳥,從他的頭頂踩了過去!

      李青風反應過來時,那兩人已經躍上了高台,但被人踩過腦袋的感覺,還是恍恍惚惚。

      當然不只是李青風一個人被踩了頭,不過他站在最前排,那兩人借力一蹬,一躍飛上高台,所以踩他的那一腳比別人重了一些。

      圍觀的人早已罵聲四起,變戲法的搞噱頭,可你踩我們的頭算哪樣?

      但也就是罵了幾句,便發現事情並非他們所想像的是噱頭,因為高台上的三個人動起手來。

      後面上來的兩個人抖出鎖鏈,向變戲法的撲過去。

      變戲法的見狀不好,躍下高台轉身就跑,那兩人也跟著躍下,圍觀的人有的沒來得及躲開,被撞得摔在地上。

      「是官府拿人了,那變戲法的是個賊。」

      「對啊對啊,六扇門的捕快拿人時就是用鎖鏈。」

      天橋這種地方,隔上幾天就會上演官府捉賊的戲碼,人們倒也並不稀奇,剛才還密不透風的人群,片刻便散開了。

      雖然沒有出事,可李青風覺得還是早點回去為好,若是只有他自己倒也沒有什麼,可帶著惜惜呢。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惜惜的那兩個護衛不知去了哪裡。

      他擔心剛才的一幕嚇到羅錦言,轉身買了一串冰糖葫蘆遞給她,羅錦言笑咪咪地說個「謝」字,接過冰糖葫蘆,張開小嘴咬了一口。

      中秋節前的天氣暖洋洋的,並不寒冷,冰糖葫蘆吃到嘴裡沒有冬天時的酥脆,有點黏牙,但羅錦言吃得很開心,她喜歡吃這些酸酸甜甜的東西,兩世都是。

      李青風見她一雙大眼睛亮晶晶的,全沒半絲懼意,這才鬆了口氣,笑道:「表哥帶你去狀元樓吃螃蟹,聽說那裡做的螃蟹是整個京城最美味的。」

      羅錦言點點頭,捕快抓人的一幕雖然事不關己,但她卻去覺得隱隱的有些不對勁,她也說不上是哪裡不對勁,可能是因為那隻手,可那隻手是在哪裡見過呢?前世嗎?

      前世的她在四歲以後就失去了自由,進宮之前,她見過的男子也只有身為宗主的從叔,就連親生父親也沒有見過,她被挑選出來之後,就過繼給宗主從叔了,至死也沒見親生父親。

      進宮之後,各種慶典和御宴上,倒是見過很多男子,但也只限於見過而已,也不可能注意到誰的手,除非是內侍!

      好吧,羅錦言覺得自己天馬行空了,竟連內侍也聯想到了。還是去狀元樓吃螃蟹比較實際。

      兄妹兩人走在前面,夏至卻東張西望,她在找莫家康和方金牛。

      夏至並不擔他們會迷路,他們以前都是江湖人,如果迷路也能找回楊樹胡同,夏至擔心的是他們遇到了意外。

      可是如果他們真的遇到麻煩,表少爺和小姐更不能留在這裡。

      騾車停在離天橋不遠的小胡同裡,車把式也是雇來的,正在打盹,夏至叫醒他:「大叔,快點醒醒。」

      車把式正在做美夢,被夏至一喊,嚇了一跳,揉揉眼睛,問道:「回去?」

      夏至笑道:「去狀元樓。」

      夏至說著,就要抱羅錦言上車,羅錦言的眼睛餘光瞥向胡同口,見李青風正在四下張望,顯然是想看看莫家康和方金牛有沒有找過來。

      羅錦言指指李青風,對夏至道:「不......等......他......們......」

      當侍衛的即使遇到狀況,也應在第一時間向東家傳遞消息,如果連這都做不到,那就足以證明,他們缺乏足夠的服從和應變能力。

      就像剛才捕快抓賊人的那一幕,如果當時她被衝撞了,等他們現在回來還有什麼用?

      只靠東家的仁慈和包容,是不能成就一名好侍衛的。

      夏至點頭,把羅錦言抱上騾車,自己則小跑著到胡同口找李青風。

      逛了大半日,羅錦言有點累了,她舒服地靠在迎枕上,又咬一口冰糖葫蘆。

      裹著冰糖的山楂把她的小嘴塞得滿滿的,好在沒帶著常貴媳婦,這麼好吃的冰糖葫蘆,肯定不讓她吃,誰讓她正在換牙呢。

      忽然,她的牙被硌了一下,她皺起眉頭,她以為冰糖葫蘆都是去核的,可偏偏她就被山楂核硌牙了。

      與此同時,她忽然聽到了另一個人的呼吸。

      李青風和夏至都不在,車把式在外面,騾車裡只有她一個人。

      可她卻聽到了微不可聞的氣流聲。

      只有一聲而已,聲音極低極輕,顯然是那人在屏氣的過程中,輕輕換了一口氣。

      自從羅錦言口不能言之後,她便常常獨自玩猜聲音的遊戲,久而久之,她的聽力比普通人都要靈敏。

      這樣細微的聲音,還是被她聽到了。

      一股寒意從背脊冒出來,她若無其事繼續咀嚼著嘴裡的山楂,大腦卻在飛快轉動。

      這是什麼人?為何藏在騾車裡?

      方才車把式在睡覺,這人應是趁著那個機會躲進來的。

      雇來的騾車並不是很舒適,但也鋪了錦墊,放置著繡著喜慶滿堂的大迎枕。

      這駕騾車頂多能坐下四個人,剛才她進來的時候,曾經看過一眼,騾車內沒有什麼異常,可剛才的呼吸聲卻是從她身後傳來的,如果她沒有猜錯,這人應該縮身在迎枕後面,那裡原是車椅的靠背,現在想來,這靠背應是能放平的,那人可能就是藏身在那裡。

      如果下一刻表哥和夏至進來,這人會不會從背後把她制住做人質呢?

      應該會吧?

      肯定會!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四十三章 香如故

      羅錦言不動聲色,背脊卻挺得更加筆直,然後,她忽然轉身,一把推開背後的迎枕......

      她看到了一張臉,這是一張熟悉的臉。

      張飛張翼德。

      豹頭環眼,黑白分明,沒有戲台上的大鬍子,露出一張微啟的大嘴,似笑非笑。

      羅錦言生平第一次感覺這笑容裡滿滿的譏誚。

      而面具後的那雙眼睛卻有些驚訝地看著她,也不知這驚訝是因為沒想到這麼快就被發現,還是因為認出她就是那個扔了一串銅錢的小孩。

      羅錦言沒有遲疑,小嘴張開,因為硌牙而沒有嚥下的山楂屑盡數吐到那張臉上!

      有些碎渣子噴到他的眼瞼上,那人顯然沒想到羅錦言會有這麼一招,措不及防,眼睛下意識的閉了一下,伸手想擦去噴到眼瞼上那不知是什麼的東西。

      羅錦言一口吐出,順手搬起推到一旁的大迎枕,纖細的手臂高高舉起,連人帶枕,朝著那張譏誚的大臉壓了下去!

      迎枕很大也很重,但如果用來打人,對付這種會武功的毛賊就像小貓搔癢,還不如連人帶枕壓下去,即使不能捂死他,也能堅持到表哥和夏至進來,他們就要上車了。

      這是無力呼救又不想做人質的小姑娘,臨危能做的唯一的反擊!

      椅背放平,那人是躺在迎枕後面的,羅錦言纖細的手臂如同八爪魚的觸角緊緊扣著迎枕,兩條腿順勢抬上來,膝蓋壓住那人的腰腹,使出吃奶的力氣,無聲地壓在那人的身上,只要堅持一下就好,這人能讓兩名捕快捉拿,肯定是有武功的,但看上去瘦了巴嘰,表哥、她和夏至,再叫上車把式,就是疊羅漢也能把這人制住。

      雖然隔著迎枕,但還是離得很近,羅錦言聞到一陣縹緲而又熟悉的味道。

      不二非塵。

      羅錦言有一瞬間的恍惚。

      是他!

      難怪她會覺得那隻手很熟悉,當日在柳樹林子裡,他挾持她躍到樹上時,她看到過他的手。

      「惜惜,等急了吧......你趴在那裡做什麼?」就在她一怔之間,夏至已經撩開車簾,李青風探進頭來。

      這人在柳樹林子沒有傷害她,也沒有傷害夏至,但柳樹林子的房梁卻塌了,他可能和自己一樣,也發現了趙宥和王朝明的用心,他對羅家沒有惡意,相反,他的目標應是趙宥或王朝明。

      趙宥和王朝明代表的是瑞王趙梓和寧王趙櫪。

      即使此人不能成為她的盟友,但無論他是想對付瑞王還是寧王,羅錦言全都樂見其成。

      這樣的人不用太多,有一兩個足夠膽大冷靜的人就可以了。

      八月的天氣,秋高氣爽,陽光清澈明亮,透過半開半翕的窗簾,落在羅錦言的臉上、肩頭,光影斑駁中,她那瑩白如玉的小臉上浮現出一抹和年齡不相符的欣然。

      那人心下微忖,真是見鬼,怎麼就躲進這丫頭的車裡了?方才在天橋時,他便認出了她,一個不會哭不會害怕的小東西。

      果然,看到有人藏在車裡,她不但不害怕,還想四兩撥千斤,她不僅是膽子大,她的反應還很靈敏。

      聽到李青風的聲音,這人本能地崩緊身體,被羅錦言壓住的一隻手迅速抽出來,抓住了羅錦言的手臂。

      只要那個男人走過來,他就把這個小丫頭當暗器扔出去,自己再趁機破門而出。

      羅錦言莞爾,這個人不想殺人,也不想把她當人質,否則,他不會抓住她的手臂,而是應該掐住她的脖子。

      她忽然轉過身來,對正要上車的李青風道:「換......衣......裳......」

      李青風怔了怔,隨即便退了回去,惜惜年紀雖小,可畢竟男女有別,小姑娘愛美,不想穿著小廝衣裳去狀元樓吧。

      倒是夏至,麻利地鑽進騾車,道:「小姐,奴婢服......侍您......」

      她看到她的小姐,正弓身趴在一個人身上,那人臉上戴著面具,大手正抓著羅錦言的胳膊。

      小姐被人制住了!

      她認識這人的面具,這就是那個變戲法的,官府的捕快正在捉拿的賊人!

      偏偏莫家康和方金牛不知去哪兒了,表少爺珠玉般的人,怎打得過這種亡命之徒?

      更糟糕的是,小姐還在他的手裡。

      她恨死自己了,剛才如果沒有叫出那聲「小姐」,這人或許只當她們是小廝,現在可如何是好?

      夏至緊緊握住拳頭,指甲陷進肉裡。

      「扶......我......起......來......」眸光清亮,羅錦言看著夏至,神色輕快,就像這裡不是騾車,而是她的湘妃榻,海棠春睡後的小姑娘嬌滴滴地想到花園裡盪鞦韆。

      夏至胸撞如鼓,神色間卻已平靜下來,小姐沒有害怕,那她更不能驚慌。

      這人不是崔起那種想綁了小姐換銀子的惡奴,他是官府的通緝犯。

      他藏在這裡只是為了躲避兩個捕快,捕快們沒有抓到人,此時可能還在周圍搜索,對啊,這人的處境也很危險,比小姐更危險。

      她走近一步,笑著說道:「表少爺還在外面等著,小姐您別玩了,快點換衣裳吧。」

      「好......啊......」羅錦言笑著答應,不動聲色地看著抓住手臂的那隻手,那隻手緊了一下,似是在遲疑,但隨即便鬆開了。

      見那人終於鬆開小姐,夏至迅速伸出手去,把羅錦言從他身上抱了起來。

      厚重的迎枕重又放好,那人像最初時一樣,藏身在迎枕後面,聽到兩個小姑娘輕聲的嘀咕夾雜著布料的窸窣,本應壓抑緊張的氣氛,卻在不經意間,透出一縷輕鬆。

      待到李青風上了騾車,羅錦言和夏至都已換上女裝,看著表妹略帶得意的小臉,李青風摸摸她的小腦袋,笑著道:「打扮這麼漂亮,一會兒沾上蟹膏蟹黃,可別嫌醜哭鼻子。」

      羅錦言咧開缺了門牙的小嘴,笑容燦爛明媚,令這狹窄的車廂裡也似乎明亮起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四十四章 後庭花

      金秋時節,丹桂飄香,正是吃蟹的好時候。

      李青風生於江南,長於江南,他喜歡河蟹,江蘇的河蟹,要到九月裡才最肥美,九月吃蟹黃,十月食蟹脂,此時未到中秋,李青風還擔心螃蟹太瘦,沒想到卻是滿滿的膏滿黃肥。

      他原以為在北方吃河蟹,不過就是吃個蟹味而已,卻不知狀元樓竟能搞到這麼好的河蟹。

      見他有些驚愕,羅錦言笑道:「勝......芳......蟹......」

      勝芳蟹產自北直隸,以中秋前後最為鮮美,就連宮裡吃的河蟹也是產自勝芳,而非李青風認為的江蘇和安徽。

      一旁的夥計陪笑道:「姑娘是行家,咱們狀元樓每年秋天都到勝芳挑螃蟹,挑出的螃蟹養在大缸裡運回京城,個個新鮮,連個打蔫的都沒有。」

      羅錦言不喜吃河蟹,她愛吃海蟹,兩世都是。

      尤愛清蒸一味。

      狀元樓裡很少有人點這個,都是奔著河蟹來的。

      見她吃得香甜,李青風打趣的問她:「肉粗,還有腥味,有何喜歡的?」

      夏至剝了蟹腿,餵給羅錦言吃,羅錦言咬了一小口,笑咪咪地對李青風道:「肉......多......夠......爽......」

      李青風一口菊花焗蟹險些嗌住,這個細瓷白玉似的小表妹常有驚人之舉,比如說在天橋砸下一串銅錢,比如說這句「肉多夠爽」。

      有了這兩次的事,他覺得如果有一天,他看到惜惜就是雞腿喝燒刀子,他也一定不會大驚小怪。

      小表妹真是有趣。

      四郎讀書很好,他會發現惜惜的好吧?

      想到這裡,李青風寵溺地摸摸羅錦言的腦袋,以後惜惜和四郎訂親,就是他的弟媳了,他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摸她的頭,帶她出來玩兒。

      李青風不免有些遺憾,如果惜惜是他的胞妹就好了。

      他忍不住又摸摸羅錦言的頭。

      再次坐上騾車時,夏至撥長脖子向迎枕後面看去,放平的椅背重又立了起來,那人已經不在了。

      夏至長長地鬆了口氣,正想告訴羅錦言,卻見她笑逐言開地聽著李青風講他小時候去鄉下抓螃蟹的趣事,倒像是忘了騾車上曾經還藏過一個人。

      或者,小姐早就猜到那人已經走了吧。

      李青風口才極好,講得繪聲繪色,羅錦言聽得入神,雙眸亮晶晶的,這些是書本上沒有的,就連遊記中也沒見記載,什麼時候,她才能像青哥這樣,走出昌平,走出京城,走出北直隸,去看看大周景物誌中那些名山大川,領略各地的風土人情。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見女兒在京城住得開心,羅紹決定改變原定計畫,索性過了中秋再回昌平。

      京城的中秋節一定比昌平熱鬧,以後女兒長大了,很難有機會來京城玩了,索性這次玩個痛快。

      「過了中秋,若是你還沒有玩夠,那就過了重陽再回去。」

      羅紹笑聲爽朗,羅錦言覺得這樣的爹爹和昌平時不一樣,即使偶爾遇到同科,他也沒有裝跛,羅錦言送他的那根核桃木壽星公的枴杖,從昌平帶到京城,除了第一次出門時用過,後來再沒見他拿出來。

      如果爹爹能夠振作起來,別說重陽節了,就是住到元旦都行。

      楊樹胡同的宅子不大,羅紹住在正房,李青風住在東廂,羅錦言住在後罩。

      羅錦言剛剛回到屋裡,就有小丫頭過來稟告,清心茶鋪的魯掌櫃來了。

      李青風和羅錦言昨天剛剛去過清心茶鋪,怎麼魯振平今天就過來了?

      羅錦言在後罩的小廳裡見了魯振平。

      「大小姐,有件事......」

      羅錦言之所以讓魯振平開間茶水鋪,就是利用六部和各院官員們在此小坐的時候,打聽朝廷內的消息,瞭解京中局勢。

      魯振平並沒有感覺奇怪,羅紹好端端的差使讓人頂了,如今賦閒在家,他想關注朝中情形也是應該的,否則想抱大腿都不知該抱哪一條。

      羅紹是進士出身,自己拉不下臉,讓女兒出面這也無可厚非。

      「皇上欲立一位典樂女官為妃,但此女為胡人,莊閣老和鄧閣老全都反對,毛閣老稱病,韓閣老不表態,只有李閣老說這是皇上的家務事,為臣子的不應過問。」

      胡女?

      古嬈?

      古嬈是趙極的第三位皇后,也是唯一一位沒有死在趙極手中的皇后。

      據說古嬈雪膚高鼻,極是妖媚,擅長胡樂和胡舞,極受趙極寵愛,破例冊封淑妃,三年後她懷有龍脈,未等生產便立為皇后,可惜立后大典剛剛結束,古嬈便小產了,從此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僅做了半年皇后便香消玉殞。

      但宮中卻有另一種說法,傳說古嬈以女官之身得到聖寵,緣於她身懷床笫秘術,但這種秘術一旦懷孕也就破了。

      董皇后在時,鳩殺了太子趙秀,董皇后事發,趙極賜死了董皇后和她所生的二皇子趙真,這樣一來,趙極膝下只有四皇子趙熙一子。

      董皇后死後,後宮無主,趙熙生母李貴妃一人獨大,掌管六宮。

      趙極南征北伐,建下不世武功,朝野上下立后呼聲越來越高。古嬈做了三年淑妃,和李貴妃勢同水火,一旦李貴妃母憑子貴做了皇后,她就要永遠被踩在腳下。

      所以她鋌而走險,懷上龍脈。趙極大喜,果然立她為后。

      可惜她還是沒有福份,從立后到病死也只有半年時間。

      羅錦言曾經見過古嬈的畫像,和歷代皇后大同小異的珠圓玉潤,天庭飽滿,端莊柔和,沒有半分胡人的相貌,想來胡女為后畢竟不是光彩的事,趙極也不想被後人恥笑,流傳後世的皇后畫像,只是畫而並非像。

      今生的這個時候,古嬈還不是淑妃,至於那位說此事是皇帝家務事的李閣老,名叫李文忠,後來做了首輔,寧王之亂時,他彰顯草包本色,成了天下的笑柄。

      魯振平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今天晌午時,老六來鋪子裡,恰好看到臨窗坐的一位文士,老六就悄悄告訴我,正月裡時,這人到過延壽寺。」

      羅錦言立刻明白了,這才是魯振平急著趕來的真正原因。

      「是......誰?」羅錦言問道。

      去過延壽寺見趙宥,就算不是瑞王的人,也和他們有了關係。

      「我打聽了,那人叫黃清,是李閣老的幕僚。」

      「哈......他......的......人......」羅錦言輕聲笑了。

      難怪幾位閣老之中只有李文忠變相支持立古嬈為妃,卻原來早就和瑞王有了聯繫。

      這位貌可傾國又身懷秘術的古皇后,想來就是瑞王送給趙極的了。

      關隴古道是絲綢之路從西安進入甘肅的必經之地,瑞王利用這裡做生意,能給趙極送銀子打仗,那麼多送一位美人又有何妨,只是瑞王父子也真是低調,前世就連她這位執掌後宮長達八年之久的皇后也沒有聽到半點風聲。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四十五章 滿官花

      「有......何......小......事?」羅錦言問道。

      羅大小姐講話太過言簡意賅,魯振平愣了愣,官員們不是菜市場賣菜的,即使是品茶閒聊,也不會什麼都說。

      他能探到的消息,其實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這些小事還有很多,如果不是老六李初一認出李文忠的幕僚,而李文忠又剛剛在一件適合街頭巷尾談論的豔事中扮演了舉足重輕的角色,他這才把合二為一,把兩件事全都告訴了羅錦言。

      羅錦言想瞭解的正是這些小事。

      前世的這個時候,她雖然還沒有出生,但是那些所謂的大事,她大多有所瞭解。

      前朝與後宮本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而她又常幫趙極批閱奏章。

      這些可以載入皇帝起居注,甚至能載入史冊的大事,都是最表面上的,且,只是結果,而並非過程。

      重活一世,她必須要瞭解這些過程,很多時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便能影響過程,甚至還能改變結果。

      這一世,她要做個真正的女人,有視她如掌上明珠的父親,有把她放在心尖上的夫君,還要兒女繞膝,子孫滿堂。

      她要讓夫君帶她去看看江南的煙雨、塞上的明月,她還要帶著兒女時常回娘家,做個蹭吃蹭喝的姑太太,她死的時候,跪在面前的不是那些送她上路的太監宮女,而是一大群等著分她遺產的孝子賢孫。

      但是如果做皇帝的依然是趙宥,那她不會快樂,重活一世,她才不要做個不快樂的人。

      她快樂,她身邊的人也快樂。

      所以,她要讓趙極和趙宥兩敗俱傷,趙極鬱鬱而終,趙宥成為遺臭萬年的亂臣賊子,反正她不可能嫁給趙極,即使趙極又有一個兒子叫趙思,那也不是她生的,他們趙家想怎麼鬥就怎麼鬥,這大周江山,誰當皇帝都行,唯獨趙梓和趙宥父子不可以,最好玉碟除名,改姓蟒或蛇,挫骨揚灰,為後世唾棄。

      而趙極,做個哀帝也不錯。

      秦皇漢武的兒子,繼位後都沒能活到而立之年,他們只能在皇陵裡眼睜睜看著那張龍椅落入他們意想不到的人之手。

      趙極機關算盡,也不過如此。

      「小......事!」她重複著這兩個字,加重了語氣。

      魯振平想了想,道:「那秦家的事算不算?」

      「秦......家?」羅錦言的眉頭微微上挑,道,「說......來......聽......聽......」

      「秦家這一代有嫡系五房,長房、二房和四房都有官身,其中長房的秦牧已位列小九卿,秦牧的大哥名叫秦燁,是丁卯年的庶吉士,但他在翰林院觀政三年後,卻出人意料的致仕了,理由是要管理秦家庶務。」

      羅錦言的眉頭再次挑起,如果她沒有記錯,這個秦牧就是秦玨的二叔,他是太常寺卿,位列小九卿之一,據說他是能做上禮部尚書的,但那時秦玨已經出仕,一個家族不能同時有兩位閣老,趙極一心想讓連小九卿都不是的秦玨入閣,而秦牧這個當叔叔的,只能給侄兒讓路,他在正三品上便停步不前,待到秦玨官拜吏部尚書,華蓋殿大學士時,他早已致仕多年。

      秦牧是秦玨的二叔,莫非這個什麼秦燁就是秦玨的父親?

      夏至續了茶,羅錦言示意魯振平繼續說下去。

      魯振平身子微微前傾,算是謝過夏至,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做了幾個月的茶鋪掌櫃,他的見識談味都已提高很多。

      這是上好的碧螺春。

      他每次來見大小姐,大小姐都用好茶來招待他,從不當他是下人僕從,並不親近,但卻尊重。

      就如明月當空,令他仰視時,那月是疏離的。但當月光灑到身上時,卻從不會因為是華裳而多給點滴,也不會因為襤褸而吝嗇半分。

      他放下粉彩花鳥的茶盞,繼續說道:「五年前秦家老家主秦魯去世,秦牧丁憂期間,曾幫秦燁一起管理家中庶務,據說秦家的幾個長輩覺得他比秦燁更適合做家主,就讓秦燁把家主的位子讓給了秦牧,由秦牧掌管祭田和家譜,秦燁對此沒有異議,秦牧做為回報,將秦燁的獨子,也就是秦家這一代的長房長孫秦玨帶到身邊,親自教導秦玨讀書。」

      「啊?」羅錦言低聲驚呼。

      秦玨!

      她早就知道魯振平所說的就是秦玨的家事,但親耳聽到秦玨的名字從別人口中說出來時,她的心裡依然猛抽了一下。

      魯振平卻以為羅錦言是因為秦牧以次子身份做上家主而吃驚,便道:「秦家有嫡系五房,旁支十二房,子孫中不乏讀書好的,秦燁雖然擅於經商,但畢竟致仕多年,秦家的幾位長輩可能就是因此才推舉秦牧做家主吧,秦牧已位列小九卿,他朝做上九卿、閣老,對秦家的貢獻更大,比秦燁更能提攜秦家子孫。」

      這個道理是很能說得通的。

      但有了前世的教訓,羅錦言一向認為,所有的一目瞭然,很可能也會是一葉障目,秦牧做家主的原因,只有他和秦燁才清楚。

      她微微點頭,鼓勵魯振平繼續說下去,現在的魯振平令她滿意,能將道聽途說加之總結,還能客觀看待,假以時日,他會成為她需要的人。

      「據說秦玨是秦家這一代最出挑的,秦燁直到三十歲才生下秦玨,而秦牧則連生四女之後,才得了一對孿生子,比秦玨還小幾個月。老家主秦魯對這三個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孫兒很是看重,擔心他們身體太弱,在他們五歲時請了武林中人教導他們武功。」

      「秦玨天姿聰穎,無論武功和課業都遠遠超過兩位堂弟,很得祖父寵愛。他十一歲時中了秀才,一時成為奇談佳話。之後秦牧把他帶在身邊,親自教導,都以為他會對叔叔感激,潛心苦讀,可沒想到他卻留書而去。」

      羅錦言吃了一驚,這件事她從不知曉。

      前世的秦玨太耀眼了,耀眼到他在入仕之前的經歷,似乎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切下寧王頭顱威震三軍。

      而其他的,除了他系出名門之外,似乎都被掩去了。

      ****
  
      補充:前面寫過,秦玨是中極殿大學士,因為中極殿和趙極的名字有衝突,所以現在改用中極殿的舊稱華蓋殿。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本帖最後由 sheauyah 於 2017-10-26 01:11 PM 編輯

第四十六章 一絲風

      李青風在楊樹胡同的這處宅子剛剛置辦不久,後罩的一棵金桂是原本就有的,已有些年頭。八月的天氣不冷不熱,卻已經聽不到秋蟬的低鳴。糊著高麗紙的窗子敞開著,徐徐的微風吹進來,吹散了碧螺春潮濕清淡的茶香,帶進陣陣桂香。

      堂屋裡落針可聞,魯振平略微壓低的男中音顯得格外清晰。

      「秦玨是忽然就不見的,雖是留了書信,可也沒說是去哪裡,秦家尋找許久,也未見蹤影。」

      「秦牧是在幾位長輩和兄長面前拍過胸脯的,要像對待自己兩個兒子那樣教導秦玨,可如今秦玨來了這麼一手,就是硬生生打了二叔的臉,難免會讓人以為是秦牧苛刻了自己的親侄兒,秦牧沒有怠慢,找了整整兩年。」

      「誰也沒想到,秦玨卻自己回來了,去年冬天,他忽然出現在梅花里秦家空置多年的老宅子,只說是閉門讀書,以備明年下場。秦家人原本還想找他問個明白,可他既然說要備考,誰還能說什麼。」

      魯振平說到這裡,他吃驚地發現一向端莊文靜的羅錦言,此時卻是一副神遊太虛的模樣,和很多這個年紀的小姑娘走神時一模一樣。

      魯振平在心裡微嘆,羅老爺借女兒的名義打聽京城消息,可羅大小姐畢竟還是孩子,沒有打盹兒已經很難得了。

      他乾咳一聲,清清嗓子,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羅錦言如夢方醒,赧然道:「後............呢?」

      魯振平含笑繼續說道:「那位已是小九卿的秦大人秦牧對這位侄兒可謂仁至義盡,三天兩頭打發人往梅花里送東西,可那位秦大公子閉門謝客,只說是在專心讀書。」

      現在正是八月,明天便是八月初八,考生進場的日子。

      羅錦言不由得握緊拳頭,秦玨明天要下場參加鄉試了嗎?

      同德二十八年,也就是寧王死後的第二年,秦玨中了進士。傳說當時朝野一片噓聲,甚至有破格錄取的傳聞。

      羅錦言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有一陣她總想找個由頭整治秦玨,曾經問過趙極:「聽說他的進士是您賞的,是真的嗎?」

      趙極哈哈大笑,笑後卻不無遺憾地道:「如果不是那些酸儒嘮叨得讓朕心煩,朕倒是想賞個狀元給他。」

      秦玨是同德二十八年的傳臚,也就是第四名,未進三甲。

      那時羅錦言就明白了,趙極就是瞎點的。

      想到這裡,羅錦言冷哼一聲,秦玨閉門讀書,他讀得什麼書?書裡教他背信棄義,書裡教他言而無信嗎?

      去年冬天,她暫居在梅花里羅家長房時,秦玨就在一牆之隔,想來那位爬在牆頭上的小孩口中的大哥就是他嘍,他不是閉門謝客嗎?怎麼還和弟弟們嬉戲?

      早知道他就在隔壁,她就放把火燒光他家的梅樹,最好是燒得他跛了殘了,這輩子也別想當官了。

      魯振平冷眼旁觀,大小姐臉色鐵青,他不知要不要繼續說下去。

      正躊躇間,聽到羅錦言問道:「後..................何?」

      魯振平鬆了口氣,今天大小姐情緒好像有些不對,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小姑娘把情緒掛在臉上。

      「眼看就到了鄉試的日子,可是這位秦家大少又不見了。因為鄉試漸近,羅家人免不了要去看看他,這才知道他又不見了。」

      「羅家現在四處找人,明天就要下場,可到現在也沒見他的蹤影。據說就連五城兵馬司也幫著找了,就差貼海捕告示了。」

      海捕告示是專門用來捉拿通緝犯的,魯振平卻用到秦玨這位世家公子身上,無疑是想逗羅錦言開心。

      羅錦言果然噗哧笑了出來,誰知道秦玨當年有沒有考上舉人呢,以趙極的強勢,即使秦玨不是舉人的身份,也一樣能金殿傳臚。

      夏至也看出小姐今天情緒有些波動,便笑著打趣:「這位小公子既然十一歲就中了秀才,那今年應該也不大吧,說不定被拍花的拍走,賣給人牙子了。」

      羅錦言頓時笑得眉眼彎彎,秦玨被拍花的拍走?哈哈,還有比這更有趣的事嗎?

      魯振平見她高興,也跟著笑道:「秦小公子尚未束髮,今年虛歲十四,不一定是被拍花的拍走,倒有可能是讓人綁了。」

      綁了?

      綁了也好,打斷幾根肋骨,或者剁下手指頭。

      羅錦言忽然發現,她竟然不想讓秦玨死。

      趙思很喜歡秦玨。

      她生前最後一次和趙思說話,趙思一門心思要去和秦玨去看河燈。

      趙思是那樣信任依賴著他,可他卻辜負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

      羅錦言心如刀割,端茶送客,待到魯振平走了,她回到內室,一頭倒在炕上,悶頭大睡。

      莫家康和方金牛是宵禁後回來的,兩人險些遇到巡城軍士。

      天色已晚,他們不想驚擾老爺和小姐,但到灶上要了幾個冷饅頭,就是鹹菜,草草填飽肚子。

      剛才灶上出來,就見夏至站在廊下,竟是正在等著他們。

      「小姐請你們過去。」夏至說道。

      說完,夏至吸吸鼻子,皺起小臉,道:「你們身上什麼味兒啊,先去換了衣裳,梳洗梳洗再去見小姐,小姐最愛乾淨了。」

      兩人面紅耳赤,忙回屋梳洗一番,穿得乾乾淨淨,這才到後罩見羅錦言。

      羅錦言坐在太師椅上,深重的黑漆太師椅對她來說顯得太過高大,她坐在上面,兩條腿懸在半空,露出一雙穿著粉紅繡寶相花緞鞋的腳。

      「大小姐,我們......」

      莫家康張張嘴,卻又不知如何說起。倒是一旁的方金牛忍不住了,大聲道:「三哥你也真是的,有啥不好意思的,咱們兄弟今天就是栽了啊,反正也是丟人現眼了,告訴大小姐,也沒有什麼不妥的。」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四十七章 步蟾宮

      羅錦言靜靜聽著,一言不發。

      莫家康和方金牛原是不想給羅錦言惹麻煩,想引了幾個混混到僻靜處單挑,幾個混混沒什麼真本事,不過半炷香的功夫就被他們料理了,兩人很得意,正準備回去找李青風和羅錦言,便覺眼前一黑,齊齊昏倒在地上。

      待到他們醒來時,已經不在打架時的那條巷子裡,而是京城裡有名的胭脂胡同。

      脂香胭濃,紅燭燈豔,兩人身上蓋著鴛鴦被,身邊各有一位花枝招展的俏姐兒照顧著。

      姐兒只說是有人把他們送過來,過夜的銀子已經付了,可問起送他們來的是何人,姐兒就是一問三不知了。

      兩人又羞又惱,知道今天是招了道,可又不知是什麼人幹的,若說是那幾個混混,他們打死也不信,哪有挨了揍反倒把仇人送到這裡享受的,可若不是他們幹的,那又會是誰呢?

      莫家康和方金牛雖是粗豪漢子,也不好意思把他們在胭脂胡同的事告訴年方八歲的小姐,只說醒來以後,發現躺在酒樓的雅間。

      活了兩世,羅錦言也只是跟著父親和李青風去過酒樓,至於別的地方,她也只是聽人說過,所以並沒有懷疑。反倒是夏至笑得眉眼彎彎。

      兩兄弟心裡發虛,臊得臉紅脖子粗的離開後罩。

      見他們走了,夏至就對羅錦言道:「方才您讓我去叫他們,我聞到他們身上有脂粉味,很刺鼻,就像掉到脂粉缸裡似的。他們肯定沒去酒樓,這些日子我每天都跟著您去酒樓了,可沒有這種味道。」

      兩個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都沒有想明白。

      常貴媳婦進來,夏至把常貴媳婦拉到一旁問道:「除了脂粉鋪子,還有哪裡能染上一身刺鼻的脂粉味啊。」

      常貴媳婦怔了怔,隨即面紅耳赤,道:「好姑娘,您在誰身上聞到的,這裡雖是表少爺府上,可若真有那不三不四的人,也要和老爺說一聲。」

      夏至聰明伶俐,看到常貴媳婦這樣,立刻就猜到是怎麼回事了,真是的,剛才怎麼沒有想到,這事要不要告訴小姐呢?

      不過,她還是紅著臉,把這事告訴了羅錦言。

      「他們肯定是去了那種不三不四的地方了。」

      後宮是最污糟的地方,羅錦言什麼沒有見過,沒有聽過?她只是對市井間的事情不太瞭解而已,夏至一說她便明白了。

      難怪兩兄弟吞吞吐吐,遇到這種事,他們當然說不出口。

      羅錦言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只覺得重生真好,前世她哪裡見過這樣的事,也不知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是什麼樣的,有機會真要去見識見識。

      就這樣一想,乍聞秦玨而帶給她的鬱悶全都煙消雲散了。

      夏至可不知道自家小姐想的竟然是這樣的事,還以為她在生兩兄弟的氣,但笑著給那兩人開脫:「小姐啊,他們兩人雖然粗魯,可並不是那種不正經的人,可能他們說的是真的,真是被人打完悶棍送到那種地方了。」

      羅錦言當然知道是真的,這件事雖然聽上去不可思議,但莫家康和方金牛若是想要糊弄她,有的是比這個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沒有藏著掖著用這樣的藉口。

      次日便是八月初八。

      八月初九才是鄉試的正日子,但考子們初八便要下場,共分三場,每場三天。八月十六考完,八月十七那天才能出場,考生要在考棚裡住上十天九夜。

      京城的幾座寺廟人山人海,竟比初一十五還要熱鬧,都是家有學子參加秋闈的。

      若是秋闈能順利通過,才有機會參加明年的春試。

      羅紹是過來人,他自是不會在秋闈期間去寺院聽佛,卻又想起自己寒窗苦讀的那些年,索性帶著女兒,去了貢院前街。

      羅錦言偷笑,可能這世上也沒有哪個父親會帶女兒來見識這個。

      貢院前到處可見穿著藍青色袍子,提著考籃的學子,有的是由家中長輩陪同,也有的就是幾個同窗結伴而來,羅錦言坐在騾車上,看著這前世從未見過的盛況,眼睛都不夠用了。

      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莘莘學子,終老也沒有機會走進貢院參加秋闈。

      很多人終老也不過是個秀才。

      羅錦言看得眼睛都酸了,她用帕子擦擦眼睛,看得仔細,她不想錯過每一個人。

      她倒要看看,秦玨會不會出現!

      十三四歲的秦玨長得什麼樣子?

      她既然能認出年少的趙宥,那也能一眼認出秦玨。

      羅紹還以為女兒是心裡羨慕,這才看得這麼帶勁。

      他不由在心底輕嘆,惜惜如此聰慧,可惜卻是個女兒身,若她是個兒子,讀書定會超過自己。

      羅紹是十七歲的少年進士,在當時也是很出風頭的。京城裡向來就有榜下捉婿的說法,羅紹少年英俊,家境殷實,自非那些寒門學子可以相比,他就是在皇榜下遇到李毅兄妹的。

      李毅父母雙亡,只有一個比他小十幾歲的妹妹,嬌寵無二,可李家雖是巨富,但畢竟出身商賈,那些江南的仕林大家不屑與之聯姻,他又不想把妹妹嫁給那些不如李家的。聽說京城有榜下捉婿的習慣,索性帶了妹妹來到京城,一來是給妹妹置辦些江南買不到的東西當嫁妝;二來就是為了妹妹的親事。

      他想給妹妹找個她自己喜歡的。

      想到這裡,羅紹長嘆一聲,悲涼之意湧上心頭,再沒有心思看外面的盛況,看著騾車的車頂發起呆來,沒有注意到羅錦言的舉動。

      羅錦言沒有看到秦玨,眼看著考生們都已進入貢院,外面漸漸冷清下來,她心有不甘,轉頭看到羅紹正在發呆,便貓著腰,躡手躡腳下了騾車。

      羅紹尚在懷念當年與李氏的種種過往,哪裡知道他那個乖巧可人的小女兒已經在他眼皮底下溜出去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本帖最後由 sheauyah 於 2017-10-26 01:13 PM 編輯

第四十八章 秋色橫

      秋日的天空碧藍如洗,看不到一絲兒雲,清晨的陽光乾淨明亮,照的貢院門前的青磚也似有了光澤。

      一個少年踩在那青磚上,飛奔著跑到貢院門前的石階下,眼看貢院的大門就要關上,少年幾個起落便躍上高高的石階,手臂伸出,抵在大門上,硬生生又把那尚未合攏的大門推開了。

      那少年和守門的吏卒說著什麼,少頃,吏卒們有條不紊地在他衣裳上摸索,又檢查了他攜帶的考籃,那少年驀地轉身,向身後的石階下看去。

      在被圈起來的石階外面,還有很多往這裡張望的人,或三五成群,或翹首相望,他們有的是考生的家人,也有的是純粹來看熱鬧的。

      他看到一個小女孩俏生生站在那裡,陽光灑在她身上,她的衣裳上繡著一朵尺高的花。身後兩名僕婢打扮的女子正在和她說著什麼,似是在哄她離開,她卻扭著身子搖著頭,小脖子拔得高高的,看向佇立在古柳下的那個人。

      少年不由得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只看了一眼,便別過頭去,握緊拳頭,大步流星走進貢院。

      路過明遠樓時,他看到那株著名的文昌槐。古槐如同臥龍,橫亙在道路中間,他沒有像其他考生那樣深恭行禮,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腦海裡卻忽然掠過一個念頭,那小丫頭衣裳上繡的是朵什麼花啊,高高挺立著,像是蘭花,卻又不是他以往見過的任何一種蘭。

      貢院外的羅錦言,怔怔地看著古柳下的男人。

      男人身材高大,應已中年,但相貌雋秀得讓人忽略了年紀,羅錦言只覺喉嚨發乾,疼得她張開嘴,大口吞嚥著帶著絲絲涼意的清新空氣。

      自從八歲以後,她的身體越來越好,喉嚨已經很久沒疼,可是現在,看到那個男人,她就又疼起來了。

      秦玨!

      當這兩個字從她腦海中迸出時,她也瞬間驚醒,這當然不會是秦玨。

      先不說年齡不對,細細看去相貌也有些不同,秦玨的眸子深沉得如同千年寒潭,細觀之下令人不寒而慄,而這個男人卻如一方暖玉,溫和潤澤,多看一眼,便多出一分親切端和。

      他遠遠地站在古柳之下,與貢院遙遙相望,羅錦言看到他,也看到他注視著的那個人,她看到那少年正和貢院吏卒說話,只能看到他的後背,年少的背脊並不健壯,但修竹般挺拔的身影卻似曾相識。

      羅錦言轉頭再看那古柳下的男人,那男人嘴角翹起,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他在笑嗎?對那個少年在笑?

      羅錦言攸地轉身,卻見那少年已經跨進貢院,貢院的大門重又關上,那藍色粗布的袍角便消失在大門的縫隙之間。

      「小姐,快點上車吧,您在這裡不妥啊。」常貴媳婦小聲央求。

      羅錦言也想上車了,她覺得胸口發悶,喉嚨也更疼了。

      直到羅錦言重又上車,羅紹才發現女兒剛才竟然不在車裡,他問道:「你去哪兒了?」

      羅錦言指指喉嚨:「疼......

      羅紹大驚,惜惜很久沒有發病了,他連忙讓車把式把騾車趕到對面街上的涼茶鋪子,親自去買了一碗加了川貝的蜂蜜茶,看著羅錦言大口喝下去,關切地問道:「好些了嗎?」

      羅錦言一聲不發,只是搖搖頭。

      羅紹急得不成,讓遠山去請大夫,他帶著羅錦言回到楊樹胡同。

      李青風一早就出去談生意了,楊樹胡同裡冷冷清清,羅錦言沒有回屋,坐在廡廊下的美人靠上,怔怔地望著那一樹的紫薇發呆。

      她開始細細回想剛才所見,思緒漸漸攏順,古柳下的那個男人應是秦玨的父親秦燁吧,或者是他的叔叔秦牧?

      羅錦言沒有見過秦牧,她進宮時秦牧早已致仕,秦牧的兩個兒子也是兩榜進士,但仕途並不是很順暢,秦玨反而更提攜秦家另外幾房的子弟。

      不論這是秦燁還是秦牧,那個因為遲到險些不能進場的,只能是秦玨。

      但羅錦言還是直覺,這人是秦燁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那是秦玨的父親啊,為何卻像是在偷偷摸摸看他入場似的?

      羅錦言懶得去想這些事,她只是知道,秦玨沒有被拍花的拍走,也沒有被綁票的綁走,在同德二十二年的秋天,他在京城貢院參加了鄉試。

      大夫請來了,開了副清熱消腫的方子,這種藥羅錦言從小到大吃了不計其數,明知吃了沒用,可還是在父親關切的目光中把一大碗藥湯子全都灌了下去。

      晚上李青風回來,帶回兩筐秋梨,兩隻秋梨下肚,羅錦言的喉嚨徹底好了。

      羅紹失笑,女兒真是越來越皮實了。

      羅錦言想起父親在騾車裡發呆的模樣,心中惻然,她來到李青風住的東廂房。

      看到她早就寫好的清單,李青風怔了怔,把那份清單仔細看了一遍,這才問道:「惜惜,這......」

      羅錦言笑意盈盈:「表..................的。」

      李青風失笑,這些東西他當然有了,大多數都是從揚州帶來的。

      當初採辦這些東西時,他是想萬一遇到江南的老鄉,說不定也能用上,卻沒想到倒被惜惜惦記上了。

      這都是什麼呢?

      金華火腿、西湖藕粉、紹興黃酒、太倉肉鬆,還有高郵的鹹鴨蛋。

      這時,羅錦言又把另一份清單遞給他,笑著說道:「看..................妥?」

      清麗雅緻簪花小楷寫的都是人名,有的沒有人名,則用官職代替。

      次日羅紹和羅錦言哪裡也沒去,父女兩人在紫薇樹下的石桌上下棋,下了整整一天。

      到了八月初十那天,錢糧師爺焦渭和林總管都從昌平過來了,這倒讓羅紹吃了一驚,問道:「你們怎麼來了?」

      焦渭奇道:「不是您讓李初一帶的口信,說是中秋將至,讓我們過來送禮的?」

      羅紹一頭霧水,莫非是自己多了夢遊的怪病,否則又是什麼時候讓李初一去送信的?

      羅錦言卻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小腦袋搖搖晃晃的,兩個勉強紮起來的小抓髻上各插著一朵珠花,那珠花晃悠悠的,像是隨時要掉下來。

      「我..................的。」

      羅紹一時沒聽明白,但看著羅錦言頭上的珠花,咧咧嘴:「這是剛買的?」

      羅錦言嘿嘿的笑,摸摸鼻子,看向站在門外的李青風。

      李青風嘆了口氣,抱抱拳,朗聲道:「是小侄和表妹自做主張,想陪姑夫過個熱鬧的中秋。」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本帖最後由 sheauyah 於 2017-10-26 01:13 PM 編輯

第四十九章 笑顏開

      羅錦言坐在對她而言很高大的太師椅上,仰著腦袋等著常貴媳婦剝瓜籽給她吃。

      常貴媳婦剝一個,便放到她嘴裡,常貴媳婦越剝越快,可還是不如她吃得快。

      瓜籽是用青梅水醃過後再炒的,吃起來酸酸甜甜,羅錦言吃得很開心,全然不管屋內壓抑的氣氛。

      同樣的名單,已被李青風重新抄錄,羅紹看過後,隨手遞給一旁的焦渭,沉著臉一言不發。

      焦渭只看了幾行,便眼睛放光,待到把整張名單全都看完,他再也抑制不住興奮,道:「表少爺,請問這是......」

      他後面的話尚未說出,便被羅紹厲聲打斷:「無稽之談,真若是同僚之間的走動也無可厚非,可這上面為何還有閹人?那些六品七品的閹人算什麼東西,我堂堂兩榜進士,為何要讓我和他們結交?」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所有人都知道他這是質問李青風。

      李青風的喉頭艱難地動了動,眼睛的餘光瞥向坐在一旁的羅錦言,見那小沒良心的怡然自得,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吃瓜籽也能好看得像是一幅畫。

      這麼可愛的小表妹,讓姑夫罵一通也無所謂了。

      他臉上陪笑,好脾氣地對羅紹道:「小侄與京城的同行閒聊時,多多少少聽到一些消息,這些人中不乏與內務府打過交道的,小侄雖得指點,可畢竟不是官場中人,這才擬了清單請姑夫和焦師爺過目。」

      他雖年少,但經商多年,說起話來圓而不滑,滴水不漏。

      羅錦言寫給他的這張名單,初看時他也很是吃驚,這裡面的人官職全都不高,甚至還有內侍。他對這份名單的來緣並沒有懷疑,他覺得這就是魯振平打探後整理出來的。

      羅紹面色稍霽,但目光中還是充滿不屑。焦渭見了,笑著道:「東翁,學生看院中花木甚是繁茂,不如讓學生陪您去觀賞一番。」

      羅紹有些遲疑,但還是由焦渭陪著走了出去。

      李青風長長地鬆了口氣,走到羅錦言面前,揉揉她的小腦袋,指著上面那兩朵可笑的珠花道:「聽說有家叫花解語的,那裡的絹花做得最好,表哥帶你去買上幾朵吧。」

      羅錦言眼波盈盈,使勁點頭,她現在很喜歡逛街買東西。

      李青風是想躲出去,免得姑夫或焦師爺問起他時,他不知如何回答。

      羅錦言也想出去,她也不知如何回答。總不能告訴父親,這是我憑前世的經驗擬出的名單吧。

      名單上的人都不是高官重臣,但他們要麼有背景,要麼八面玲瓏,以羅紹現在的身份,結交這樣的人遠比去填高官們的無底洞更有實效。

      李青風帶著羅錦言去了花解語,羅錦言買了一匣子京城裡最時興的縐紗宮花,又給舅母和大表嫂、陳師母各挑了幾朵。

      兄妹二人高高興興地回到楊樹胡同,卻見明嵐和遠山正跟著王祿忙活著。

      王祿是李青風的管事,羅錦言要的那些東西一早就交給了王祿。

      明嵐和遠山正在準備禮品,除了楊樹胡同現成的東西,林總管又去街上採辦了一批。

      羅紹索性不再過問,對李青風的臉色倒是好多了。

      次日,焦渭和林總管便一家家的去送節禮,待到剛過中秋,楊樹胡同便陸陸續續收到請帖,有邀請羅紹參加詩會的,也有吃酒的,羅紹再想端著架子,詩會也還是想去的。

      羅錦言鬆了口氣,參加詩會總比整天燒香拜佛要好吧。

      過了八月十七,貢院大門敞開,考生們陸續出來,京城裡便又是一番熱鬧景象。

      焦渭是浙江紹興人,在京城裡原本就有很多做幕僚的同鄉,只是羅紹先前心灰意冷,他也只能靜觀其變,現在羅紹終於有所動靜,他便如魚得水,有時陪著羅紹出去應酬,有時便自己出去拜訪同鄉。

      楊樹胡同漸漸有了來往的客人,羅紹覺得這是給李青風添麻煩了,便想把隔壁的空宅買下來,一來可以給羅錦言當嫁妝,二來有事來京城也能暫住。

      這些日子,羅錦言幾乎每天都去清心茶鋪,偶爾有客人看到她,魯振平便說這是東家的孩子。

      沒過多久,鄉試放榜了,秦玨是北直隸的第四名,經魁。

      他雖然沒中解元,但在這次的考生中,他的年齡是最小的。

      尤其是這一次的解元已經年過三旬,人們提前他時便要提到秦玨,風頭反而被秦玨蓋住。

      十四歲的少年舉人,又是出身世家名門,一時傳為美談。

      羅錦言從清心茶鋪回到楊樹胡同,一進院子就聽到羅紹正和焦渭在說:「這也要是秦家這種幾百年的世家才能培養出來的。聽說張承謨親自給他取了表字叫玉章啊。」

      張承謨是公認的大儒。

      羅錦言遂捂了耳朵進了後罩,被羅紹看到,不解地問常貴媳婦:「小姐這是怎麼了?」

      常貴媳婦笑道:「興許是這陣子走到哪裡都聽到鄉試的事,小姐聽得沒有興趣吧。」

      羅紹想起那天羅錦言在貢院門前饒有興致的樣子,不由得搖搖頭,小姑娘的心思,還真是越來越難猜。

      沒過幾天,揚州的信到了,李青越不但中了秀才,還是案首。

      李青風大喜,拿了書信就到正房給羅紹看,羅紹更是高興得不成,親自去淘了一隻前朝的筆洗和一刀澄心紙讓人送到揚州。

      楊樹胡同張燈結綵,喜氣洋洋,連李青風也覺得有些奇怪,羅紹表現得也太高興了些,就像是親兒子得了案首一樣。

      臨近臘月時,羅紹才帶著羅錦言回到昌平,而這個時候,楊樹胡同裡李青風隔壁的宅子已經辦完契書,只等明年春暖花開粉刷完畢就能搬進去了。

      李青風親自送他們回了昌平,他只在昌平住了一晚,便去往揚州。

      羅紹到家的第三天,就收到李毅的書信。這信是寄到楊樹胡同的,楊樹胡同的人收到信手,連夜把信送到昌平。

      這封信的大致內容是,出了正月,李青越便會動身前往京城讀書,可能會一直住到三年後參加鄉試才返回南直隸,請羅紹代為照顧云云。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5 04:16 PM

第五十章 賀新年

      這是羅錦言第二次在昌平過年。

      陳鎮帶著陳師母回了獲鹿老家,要到過了元宵節才回來。掐指算來,羅錦言已經快有半年沒有上學了,好在陳鎮授業,原就是娛教於樂,臨走的時候,給羅錦言留了課業,畫一幅雪梅圖,再畫一幅水仙圖。

      揚州那邊又送了很多東西,羅錦言頓時又變成有錢人了。她心情大好,指揮著丫鬟婆子把莊子里布置得花團錦簇。

      她還特意給了幾兄弟年假,讓他們去京城和魯振平、李初一團聚,過個熱熱鬧鬧的春節。

      自從在天橋出事,莫家康和方金牛就有點打蔫兒,回到昌平見到其他幾兄弟更是隻字不提在京城的事,莫家康原本話就不多,方金牛卻是個火爆性子,嗓門大得能嚇死人,現在連他也變得沉默,那就是出了大事。

      老大張廣勝安排老五騰不破護送陳鎮夫妻去了獲鹿,他找到夏至,問問老三和老四在京城究竟出了什麼事。

      夏至早得了羅錦言的吩咐,她只說兩兄弟陪小姐和表少爺去天橋時,遇到官府捉賊,和小姐走散了,直到晚上才回來,瞞下了兩人被打暈送到煙花之地的事。

      張廣勝鬆了口氣,還好沒有出什麼事,兩個弟弟臉皮子薄,第一次跟著小姐出門就把事情辦砸了,自是沒有面子。

      兩天後,張廣勝帶著兩個兄弟去了京城,臨走前去向羅紹和羅錦言辭行,羅紹讓遠山端出一盤銀子,一盤十四錠,都是二十兩一個的銀元寶。

      七兄弟七個人,每人兩個二十兩的大元寶。

      張廣勝心頭大震,這裡面還有老七章漢堂的。

      羅老爺和羅小姐言而有信,逢年過節的賞賜,有他們六人的,也有章漢堂的。

      羅錦言則每人給了十兩的銀票,兄弟三人提前拜了早年,離開昌平去了京城。

      騾車剛剛出了莊子,張廣勝就對莫家康和方金牛道:「到了京城別只想著喝酒吃肉,別閒著,都去找找老七,找到了他,就是綁也要把他綁回來。」

      方金牛抓抓頭皮,問道:「老七神龍見首不見尾,到哪裡找啊?」

      他是最怕找人了。

      張廣勝沉吟道:「他肯定還在京城,咱們把京城的邊邊角角都找遍,就不信找不到他。」

      方金牛還是不明白:「怎麼就知道他在京城啊,咱們在京城幾個月,連他的頭髮絲也沒見到。」

      一直沉默不語的莫家康終於忍不住了,瞪了方金牛一眼,道:「京城裡好玩的地方多,講究的地方也多,他不在京城才怪。」

      方金牛恍然大悟,咧開大嘴憨憨地笑了:「還是大哥和三哥聰明,我咋就沒想到呢,老七那人連蝨子都沒有,他肯定在京城。」

      張廣勝和莫家康面面相覷,哭笑不得,這生蝨子和在京城有關係嗎?

      過了年,羅錦言就開始著手陳鎮給她佈置的兩幅畫。昌平種梅的不多,羅紹想起在山上見過野梅樹,洽好正月初九的夜裡下了一場雪,次日雪小了,但還有紛紛揚揚的雪花,羅紹便帶上羅錦言去看雪中梅花。

      已是立春時節,地氣漸暖,雪花落到地上很快便化了,山坡上倒有零星的積雪,但也只是薄薄的一層。

      羅錦言深深呼吸一口新鮮空氣,濕濕涼涼,還夾雜著泥土的芬芳。

      羅紹微笑著看著又長大一歲的女兒,她穿著猩猩紅的斗篷,臉蛋白裡透紅,帶點嬰兒肥,再沒有小時候的病弱之色。

      他這才想起來,這個冬天裡,惜惜沒有生病。

      他稍一出神,羅錦言已經飛奔著跑到前面,站在一棵梅樹下面,蹦跳著去夠斜伸出來的梅枝。

      比起那年初到昌平,她長高一頭,每天不是跳百索就是踢毽子,身體比以前結實了,剛到昌平時,她可不敢在雪天裡跟著爹爹到山上看梅花。

      「惜惜,開春以後你四表哥就來京城讀書了,到時候楊樹胡同一定很熱鬧,咱們也到京城住上一陣子,好嗎?」羅紹大聲問道。

      羅錦言笑著點頭,爹爹只有二十多歲,現在就做田舍翁早了點兒,去京城很好啊,有詩會有酒會,去年灑下的種子也該發芽了,中秋以後開始來往的那些關係不能白白浪費。

      再說,她要派人去平涼州,也要在京城裡先打聽打聽,最好找個鏢局子一起過去,這樣不但安全,而且還不顯眼,免得剛到平涼就被盯上。

      羅紹見女兒似是很願意去京城的樣子,他很是高興,想了想,又道:「索性給陳先生寫封信,讓他們伉儷也和咱們一起去京城。」

      羅錦言皺眉,這個爹爹真是說風就是雨,讓陳鎮夫婦一起去,那就是先不準備回來了。

      陳先生和陳師母就是妙人,有他們一起,京城的日子肯定不會寂寞,只是不知道陳師母的花花草草怎麼辦呢?

      下了山,父女倆沒有回莊子,坐了騾車到街上閒逛。

      羅紹對羅錦言道:「我在京城時聽說九邊有馬市,若是今年補不上缺兒,爹爹帶你去那邊見識見識。」

      羅錦言活了兩世,聽了羅紹的話也給嚇了一跳。這個爹爹,瘋起來膽子就大得沒邊了。

      馬市一開,難免會引起韃子們的蠢蠢欲動,因此趙極一直禁開馬市。羅紹口中的馬市,應該是地下私開的。

      她爹想帶著她去這種違法私開的馬市上見識見識。

      不過如果有機會,她真想有一匹馬,可是父親是文官,家裡頂多養上幾匹騾子。

      她正遺憾著,忽然看到路邊有兩個熟悉的身影,她一眼認出來,這是那日攔著丁翠湖的兩個人。

      騾車從那兩人身邊駛過,羅錦言不由得多看了幾眼,羅紹見女兒向外面張望,也跟著看過去,笑道:「那是羅秀,以前算是羅家的旁支,不過分宗以後,就連旁支也不算了。」

      說到這裡,羅紹對羅錦言道:「爹爹告訴你這些,是讓你記著,咱們三房這一支雖然人丁單薄,但是也並非是個姓羅的就能攀親戚,爹爹只有你這一個女兒,以後你難免要和親戚的女眷走動,不用一味顧及什麼。」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6 01:20 PM

第五十一章 鳳時春

      羅錦言若有所思,爹爹是在告訴她,分宗後的羅家,沒有幾個算得上是她的親戚的。

      羅錦言點點頭,表示記下了。

      前世她冊封皇后,羅家封彭城伯,堂叔已死,由他的長子承爵。娘家人進宮謝恩時,連同封為彭城伯的堂兄,以及那些熱淚盈眶的女眷,她沒有一個是認識的,這些人中,唯獨不見她親生的父母兄弟,她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

      那時她只有十四五歲,對父母是心存怨恨的,她恨他們不要她,她恨他們把她過繼給堂叔,她恨他們任由堂叔把她嫁給一個能做她祖父的老頭子。

      後來趙思一天天長大,她也漸漸懂得可憐天下父母心的涵意。她瞞過彭城伯,派人到河間查找,這才知道就在她被送往京城的前一日,父母已經自盡而亡,兩個兄長則遠離故土,去了很遠的地方謀生。

      河間羅家世代官媒,她的父親天生口吃,連做私媒的資格都沒有。

      不能做媒,就是羅家最沒有地位的。他們只靠幾畝薄田養家餬口。

      如果說他們做錯了什麼,那就是在她四歲那天,不該帶著她去族裡領那幾個紅雞蛋。

      這算是羅家的福利,每個孩子過生日,可以按年紀到族裡領紅雞蛋,四歲可以領四個。有錢的人家不在乎幾隻雞蛋,也沒人去領。

      那天是她的生日,一大早就把小臉洗得乾乾淨淨,換上用堂姐的舊衣改制的花衣裳,跟著娘去領紅雞蛋。

      四歲的她什麼都不知道,她回到家裡,開開心心等著爹爹和哥哥們回家,家裡五口人,只有四個雞蛋,她要把自己那個給二哥吃。等到明年生日時,就可以多領一個雞蛋,那時每個人都能吃到了。

      爹爹和哥哥們回來了,身後跟著很多人,這些人都是羅家的族人,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

      幾個穿金戴銀的婦人拉著娘親的手,連聲恭喜:「你可真是有福氣的,生了個美人坯子,瞧瞧,這麼小就天仙似的。」

      她娘傻在那裡,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女兒從小長得就漂亮,她還曾和相公說過,可惜女兒生在他們家,連嫁妝都湊不起,否則一定能像長房大姑娘一樣,嫁到京城去。

      小小的她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聽到很多人都在誇她漂亮,她害羞地低下頭。

      等她抬起頭來時,父母和哥哥都不見了,她被一個婦人抱著離開了那個又小又破的家。

      生女當生羅氏女,不見君王不開言。

      她不是啞巴,她從小就是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

      但她卻只能裝成啞巴,裝了整整十年。

      河間有啞女,傾城又傾國,這個傳聞被有心人傳到宮裡,傳到趙極耳中。

      河間羅家世代官媒,子孫中不但有官媒,還有私媒,在北直隸,甚至其他一些省份,大大小小的冰人館都以能和羅家攀上親戚為榮。

      但羅家做的最大最成功的一次媒,便是將一個小小農女變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后。

      而她的親生父母,卻在她臨去京城的前一天便雙雙自盡。

      她的爹娘若是想死那早就死了,不用等到那一天。他們不是心甘情願死的,族裡的人定是以她的安危、哥哥們的性命,逼他們自盡的。

      他們死了,那個啞巴的神話也就變成真實存在的了。

      而那些打著她的旗號四處招搖的,沒有一個是她真正的親人。

      羅家算準了她即使知道也不敢聲張,且,她四歲就被抱走了,能不能記得父母還不一定。

      她果真什麼都沒有說,她對羅家極是厚待,又說服趙極親筆題匾,彭城伯舉家遷至京城,幾個女兒嫁的都是勳貴之家,羅家一舉成為大武朝最大的暴發戶。

      一年後,身為彭城伯的皇后嫡兄與四位嫡子一起參加秋圍,他們並不比試,只是去看看熱鬧而已。

      秋圍之地距京城兩百里,彭城伯父子走到半路,路邊有個辦喪事的,鞭炮震天,羅家拉車的馬受到驚嚇,落荒狂奔,待到隨從們追上時,彭城伯父子五人,全部落崖身亡。

      兄長和侄兒都死了,羅皇后哭得死去活來。而羅家也為了誰來襲爵爭得頭破血流。

      羅家人紛紛求見皇后,羅皇后悲傷過度已經病倒,哪還能管這些事。

      直到羅家幾房大打出手,鬧出人命,驚動官府,羅皇后才下了懿旨,指了一個遠在江西的羅家遠房侄兒承爵,那小孩年僅四歲,父母是因逃婚早被羅家族譜除名的。

      但皇后要讓他來襲爵,羅家人雖然震驚,可也大著膽子鬧了兩回,被五城兵馬司抓了送到錦衣衛處,扔進詔獄,這才嚇得再也不敢吭聲,咬牙切齒地認了倒霉。不久,羅家重開祠堂,將那小孩和他的父母登上族譜。

      羅家雖然死了幾個重要人物,但依然是街頭巷尾豔羨的對象,

      就連早年被族譜除名的都能大富大貴,羅皇后對娘家真是仁孝雙全。

      羅錦言想到這裡,她抬起頭來衝著羅紹嘻嘻地笑。羅紹看到一派天生的女兒,忍不住摸摸她的小腦袋,女兒還這麼小,告訴她這些,怕是也聽不懂吧。

      元宵節剛過,羅紹便帶著羅錦言去了京城,這次把常貴兩口子都帶上了,羅紹見常貴媳婦把羅錦言服侍得很好,有心讓他們一家給了羅錦言,將來羅錦言出嫁,讓他們做陪房一起跟過去。

      李青風和李青越還沒有回京城,但隔壁的宅子已經修葺一新,羅紹帶著女兒搬了進去。

      這裡比李家的宅子更寬敞,羅錦言有自己的小院子,丫鬟們把院子重又整頓一番,羅錦言卻只歇了一天,便去了清心茶鋪。

      魯振平已經找了一家常跑甘肅的鏢局子,他們的人可以跟著鏢局子一起去平涼州。

      平涼州沒有京城這麼大,忽然出現兩個四處打聽的外鄉人容易引起懷疑,因此,羅錦言考慮再三,決定派最穩重的張廣順和老三莫家康一起去。

      莫家康沒想到經過上次天橋的事,小姐還能把這樣的差事交給他,目光中閃過一絲激動,連忙低下頭沒有作聲。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6 01:25 PM

第五十二章 一年春

      羅錦言交給張廣順一千兩銀票。

      張廣順和莫家康都怔住了。

      魯振平來京城開舖子時,羅錦言也給了他一千多兩,但京城離昌平不過一日路程,操控起來並不困難。

      但平涼府距京城幾千里,又是九邊之地,張廣順和莫家康並非羅家的家生子,他們也才投靠羅家一年多而已,如果這兩人稍有異心,這一千兩銀子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張廣順嘴角翕翕,手裡的銀票變得滾燙起來,他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不論這是羅老爺的意思,還是羅小姐自己的決定,羅家對他們兄弟都是信任有加的。他只是落拓之人,何德何能令羅家對自己兄弟深信不疑,他拉著莫家康雙雙跪下,嘶聲道:「大小姐,要不您再派個莊子裡的人隨我們一起去吧。」

      鋪子裡收帳還要兩個人相互監督呢,何況這是去那麼遠的地方辦事。

      羅錦言不由莞爾,對跪在面前的兩兄弟道:「我......信......你......們。」

      只有四個字,「我信你們」,由小小女童的嘴中艱難地說出來,張廣順和莫家康心中如萬馬奔騰,他們只是落拓江湖的流民,生命如同草芥,除了他們兄弟自己,又有誰會屑於信任他們?

      可現在羅小姐卻說,她信他們,在別人看來這可能只是孩子的戲言,但他們知道不是那樣的,羅小姐是真的信任他們。

      張廣順昂首說道:「大小姐放心,我們哥兒倆就是拼了性命,也要給您把差事辦好。」

      羅錦言輕笑:「不......用......拼......命......」

      她喝了口茶,緩了緩,繼續說道:「遇......事......用......腦......」

      趙宥父子縱然死上十次都不夠,我都不急著要他們的性命,你們是我的人,更不能去送命。

      張廣順和莫家康頜首應是,羅錦言送走他二人,重又慢條斯理喝起茶來。

      夏至卻有些著急,問道:「小姐,您真不怕他們一去不回嗎?一千兩銀子足夠一大家子人過上好多年。」

      羅錦言微微笑了,放下手中的粉彩花鳥的茶盞,道:「用......人......不......疑。」

      夏至怔了怔,隨即面紅耳赤,小姐跟著陳先生讀書時,她也在一旁聽著,可是她還是像只井底蛙,又笨又沒見識的井底蛙,但願小姐不要嫌棄她才好。

      羅錦言笑著看她在一旁糾結,認真的說道:「你......很......好。」

      夏至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小姐誇她呢,小姐這樣的人,竟然也會誇獎她......

      雖然壓歲錢又用光了,可羅錦言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不過一千兩而已,她如果為了區區一千兩就要疑神疑鬼,那以後還怎麼做事?

      羅紹沒想到李家兄弟來得這麼快,顯然沒出正月就離開揚州了,二月中旬時,他們便到了京城。

      得知他們到了,羅紹忙讓遠山到酒樓裡訂了酒席,又讓明嵐去請陳先生和焦師爺。

      這邊剛剛安排下去,李家兄弟便來拜見他了。

      和李家兄弟一起的,還有一位陌生的少年,李青風替他引見,此人名叫廖雲,是李青越的同窗,此次一同來樹德書院求學。

      羅紹坐在中廳的太師椅上,微笑頜首,請他們三人坐下。

      三人按長幼坐下,羅紹卻看向坐在李青風下首的李青越。

      有李青風珠玉在側,李青越有些不太起眼,十三歲的少年還沒有完全長開,細高挑的身材略顯單薄,但五官端正,眉目清朗,自有一股書卷氣。

      不知是否已經知道長輩們的心意,李青越有些拘束,靜靜地坐在那裡聽著李青風與羅紹契闊。直到羅紹問起他的制藝,他才話多起來,引經據典,張馳有度,但還是有些許緊張,反倒是同來的廖雲,言辭風趣,輕鬆灑脫,羅紹看著面前的兩人,臉上的表情變得微妙起來。

      他早就給李青越準備了見面禮,只是不知廖雲會來,便吩咐明嵐把他書房裡的一套《四書註釋》取來送給了廖雲,給李青越的卻是兩方上好端硯。

      外面有遠山的聲音傳來:「老爺,大小姐在外面呢。」

      羅紹笑道:「都是自家親戚,沒有那麼多的避忌,讓她進來。」

      李青風則笑著對羅紹道:「臨來的時候,我娘和嫂嫂還讓我代她們向表妹道謝呢,對她選的宮花讚不絕口。」

      羅紹哈哈大笑:「哪有長輩向小輩道謝的,你們別寵壞了她。」

      李青越卻是默不作聲,微微垂下了頭,廖雲則一幅好奇的樣子,目光望向門口。

      羅紹有些不喜,李青越木訥了,這個廖雲則太輕佻了。

      有丫鬟挑了淡綠色福字不斷紋的簾子,夏至陪著羅錦言走了進來。

      羅錦言穿著月白裡衣,粉紅色妝花褙子,鵝黃繡芙蓉花的挑線裙子,勉強紮起的雙螺髻上插了兩朵紅寶石芯子的絹花。

      比起幾個月前,她又長高了一些,細如凝脂的臉蛋白裡透紅,烏溜溜的大眼睛如同兩泓春水,黑白分明,不染一絲塵埃。眼角微微上挑,帶著含而不露的嫵媚。紅菱般的小嘴如同春日的花瓣,含著甜甜的笑意。這樣柔美嬌俏的臉上,偏就生了一雙入鬢的長眉,嬌柔中帶著隱隱的英氣,讓這張宛若工筆畫般精緻的容顏憑添了一份生動明朗。

      這種明豔大氣令人忽略了她的年齡,她略顯素淡的衣飾反而顯得恰到好處,別說是初次見面的李青越和廖雲,就是和羅錦言甚是熟稔的李青風都不由地在想,若是惜惜穿件豔麗的衫子,那就該明豔得讓人睜不開眼了吧。

      李青越心裡怦怦直跳,父親早就流露過要向姑父求娶小表妹之意,神態中不乏擔心表妹嫁給別人會被欺侮之意。在他心裡,這位自幼喪母又是啞巴的小表妹應是弱不禁風,可憐兮兮的,就像他送給表妹的那兩隻小白兔一樣,可是眼前的小表妹,怎麼和他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6 01:31 PM

第五十三章 第一枝

      羅紹向女兒引見了李青越和廖雲,羅錦言禮貌地向他們施禮,笑意盈盈,落落大方。

      「四......表......哥......」

      「廖......公......子......」

      小女孩嬌嬌軟軟的聲音柔弱得像只小奶貓,李青越早就知道小表妹雖是啞的,但能勉強發出聲音,他含糊地應了,眼瞼垂下,看著地上的蘇青磚。

      廖雲眼中卻閃過一抹驚疑,不會吧,花朵似的小姑娘竟有口疾?他瞪大眼睛,看向羅錦言的目光更加好奇。

      羅紹默默觀察著李青越和廖雲的神色,見李青越垂下眼瞼不去看惜惜,他的心裡升起一絲薄怒,我的女兒有什麼不好的,不用你來可憐。

      而廖雲的好奇也令他不快,直勾勾看個不停,一點教養都沒有。

      他沉聲對羅錦言道:「惜惜,你去看看陳先生的女眷來了沒有。」

      他根本沒有邀請陳太太,這麼說也只是找藉口讓羅錦言退下。

      羅錦言笑著應是,向兩位表哥和廖雲頜首,轉身退了出去。

      出了正廳,她就對夏至道:「韭......菜......合......子......」

      夏至笑著就去了廚房,對灶上的婆子道:「大小姐想吃韭菜合子,對了,昨天的白粥是誰煮的,就照著那樣煮上一砂鍋。」

      婆子連忙賠笑:「真是巧了,今兒個二表少爺特意讓人給送來些揚州的小醬菜和高郵的鹹鴨蛋,正好給大小姐用來下粥。」

      夏至從廚房出來,心裡有些難受,二表少爺才是真的對小姐好,可看老爺的樣子,倒像是很看重四表少爺,聽遠山說,為了給四表少爺買見面禮,老爺逛了好幾家鋪子,才選了這兩塊端硯。

      可老爺當初給二表少爺的見面禮只是一套尋常的文房四寶而已。

      二表少爺不但對小姐好,長得也好看啊,四表少爺雖然長得不醜,可和二表少爺站在一起,一個是月亮,一個就是星星,那哪夠看啊。

      回到屋裡,羅錦言坐在臨窗的大炕上,正在擺棋譜,夏至笑著把灶上婆子的話說給羅錦言聽,羅錦言的目光從棋盤上移開,對夏至道:「好......啊......」

      小雪和小寒跑進來,手裡各拿著幾串迎春花的枝條:「小姐小姐,您快看啊,迎春花開了。」

      夏至問道:「咱們家裡沒種迎春啊,這是哪摘的?」

      小雪笑著說道:「是跟著表少爺一起來的那個小廝給的,說是剛才在胡同外面摘的,還說雖然不是名貴的花,可卻是今春第一枝,給大小姐看個新鮮。」

      「哎喲」,夏至瞥一眼羅錦言,笑著道,「幾個月沒見,二表少爺身邊的小廝都有長進了,還會咬文嚼字呢。」

      小寒聽了直搖頭:「不是不是,這個小廝是新來的,以前沒見過。」

      小雪也附和:「對,沒見過。」

      沒見過?

      羅錦言心頭一動,二表哥走南闖北,跟著他的大多都是用了很多年的人,這個新來的小廝或許不是他的人,而是四表哥李青越或那個廖雲的人。

      夏至顯然也想到這層了,她臉色一沉,對小雪和小寒道:「你們出去問問清楚,如果那是兩位表少爺的人,那就沒有什麼,如果是那位廖公子的人,你們就把這花枝子還回去,大小姐漸漸長大了,不能是個什麼人就能給大小姐送東西。」

      兩個小丫頭有點不情願,可還是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兩人空著手回來,看到小姐還在擺棋,就對夏至招招手,夏至走到廊下,問道:「怎麼了?」

      「我們問過了,那小廝叫掃塵,是和兩位表少爺一起來的廖公子的人,我們把花枝子還給他,他死活不要,我們就放到他面前的花池子上了。」兩個小丫頭訕訕的,沒精打采。

      夏至正色道:「這次就算了,以後再遇到這種事多長點腦子。」

      小雪和小寒連說以後再也不敢了,夏至也不想難為她們,讓她們去灶上看看小姐的晚膳做好沒有。兩個小丫頭這才笑逐顏開地走了。

      夏至想了想,還是覺得要把這件事告訴小姐,小姐雖然年紀小,可是懂得比她多。

      夏至進屋就把那送花枝子的小廝身份告訴了羅錦言,羅錦言微微頜首,什麼也沒說。

      夏至見羅錦言好像並不在意,就有些後悔自己是不是小題大作了,她正不知說什麼才好,小雪和小寒端了晚膳進來,她只好服侍羅錦言用晚膳,這件事暫時放下了。

      用過晚膳,李青風、李青越和廖雲回了隔壁李家的宅子,剛剛坐下,就見李青風的小廝高興進來,道:「二爺,姑老爺有事請您過去一趟。」

      剛從那邊出來,怎麼這就又有事了?

      李青風看一眼李青越,李青越便心慌起來,姑夫該不會是和二哥說他的事吧。

      李青風見弟弟一副惶惶然的樣子,無奈的搖搖頭,轉身去了。

      李青越看著二哥的背影,心事忡忡地往自己房間走,廖雲便快走幾步跟上,笑著道:「你以前見過你這位表妹嗎?聽說她一直住在昌平鄉下,我看著倒是不像鄉下姑娘。」

      李青越原是悶聲不語,聽他說到這裡,猛地轉過身來,問道:「你怎麼知道她一直住在鄉下,你什麼時候去打聽的?」

      廖雲和他從小就認識,兩人雖然性格迥異,卻一直相處融洽,平素裡也是開慣玩笑的,見他追問,廖雲也不瞞著,笑道:「也不算是打聽,下午來的時候,我見胡同外的迎春花開了,就讓掃塵折了幾枝給她送過去,掃塵順便多問了幾句,她身邊的小丫頭就說她一直住在鄉下,前不久才來到京城。」

      「你......」李青越既好氣又好笑,指著廖雲的鼻子道,「我告訴你,那是我的親表妹,我爹疼她超過我們幾兄弟,你若是再做這種事,我就告訴二哥,到時他寫信告訴你爹,我可幫不上你。」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6 01:34 PM

第五十四章 月嘀零

      「青風,那位廖公子可是江南廖家的人?」羅紹坐在東次間的炕桌前,目光炯炯看著坐在下首的李青風。

      今天的酒席之上,李青風雖然談笑風生,但他一直在暗中觀察羅紹的神色。

      他感覺到羅紹對李青越的態度有些冷淡。

      離開揚州之前,母親把他叫到屋裡告訴他,父親有心和羅家親上加親,他們幾兄弟中只有老四和惜惜年齡相近,而老四也是兄弟中唯一一個會讀書的,羅家姑夫是兩榜進士,父親覺得也唯有老四能入羅紹的眼。

      「姑夫猜得沒錯,廖雲是廖家長房二老爺廖湘之子。」

      羅紹先前聽說廖雲姓廖,又見他言談舉止頗是不俗,便猜他是廖家子弟,可後來聽遠山所說,廖雲身邊只帶著兩個小廝,不像是世家子弟應有的排場,這才有些疑問。

      「廖家?那可是江南的仕林大家,這位廖公子既是出自廖家嫡房,廖家族頗負盛名,為何只讓他帶著兩個小廝到京城求學?」

      李青風在心裡暗道,姑夫心思敏銳,果然察覺到了。

      他沒有隱瞞,道:「廖家到了這一代,嫡長房人丁稀落,讓二房壓了一頭。長房老太爺無奈,這才讓廖雲認祖歸宗。廖雲是廖家二老爺廖湘外室所出,直到八歲才上了祖譜。雖然老太爺把人叫回來了,但廖二太太卻不是好相於的,偏偏她的嫡子讀書平平,二十歲還是童生,廖雲去年中了秀才之後,便搬出廖家與生母同住,怎麼勸都不肯回去。他已是秀才,日後還要做舉人做進士,長房老太爺擔心這樣下去,會毀了他的前程,這才讓他來京城。那兩個小廝是從小跟著他的,他來京城時只帶了他們兩人。」

      「原來如此。」羅紹心裡不免有些遺憾,這個廖雲雖然有些不懂規矩,但眼神明亮,朝氣勃勃,十三四歲的少年偶有孟浪也並非大事。他對廖雲的好感甚於李青越,卻沒想到竟是外室子,這樣的出身,即使將來封閣拜相,也會遭人垢病,羅家雖然出身不高,但卻是清清白白的耕讀之家,他不能讓女兒嫁個小門小戶,更不能嫁給這種大戶人家的外室子。

      見羅紹問都沒問李青越,李青風暗中嘆了口氣,姑夫是不滿意四弟吧。

      遠山送了李青風出來,剛走出羅紹住的院子,就見一個嬌小的身影站在月光下面,還穿著白天時的粉紅色褙子,歪著腦袋正對他笑著。

      「惜惜,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李青風笑著伸出手,想像以前那樣摸摸她的頭,手伸出去,卻停在空中,頓了一下,重又放下。

      羅錦言卻像是沒有察覺到這一切,她笑嘻嘻地道:「表......哥......別......急......」

      她喘口氣,頓了頓,繼續道:「我......還......小......不......急......的......」

      李青風又驚又喜,蹲下身去,扶住羅錦言的肩膀,高興地道:「惜惜,你能說六個字,你剛才說了六個字,六個字啊!」

      如果惜惜是個男孩子,他一定把她抱起來扔到半空,再穩穩接住。

      羅錦言伸出白嫩的手指,豎在嘴邊:「噓......保......密......」

      她能說六個字,有時甚至能說七個字,但並非次次都行,她要等到確實沒有障礙了,再告訴爹爹,她要給爹爹一個驚喜。

      大喜之後,李青風才想起剛才惜惜對他說的話,他更加吃驚:「惜惜,你全都知道了?」

      羅錦言頜首,從父親得知李青越考中秀才那天,她就看出來了。

      她想像正常女子那樣,在合適的年齡嫁個合適的相公,結兩姓之好,生兒育女,子孫滿堂。

      但是,現在還為時過早。

      她只有九歲,至少還要過五六年才能出嫁,五六年的時間會發生很多事,趙極會攻破瓦剌,寧王會揮兵北上。

      現在定下的夫君,也會在這五六年間日漸長大,一同成長的還有他的身高相貌、閱歷見識。誰知道李青越會長成什麼樣呢?

      她要做的事情很多,可沒有閒情逸致去把懵懂少年調教成理想夫君。可如果任由發展,他長成自己討厭的模樣,那豈不更麻煩?

      與其這樣,還不如等到長大以後,再找個令父親和自己全都滿意的,那才是一勞永逸的事。

      做為兄長,李青風帶著李青越來京城之前,應是受了父母的囑託,他是個熱心腸的人,一定會想方設法促成這件事。

      她在這裡等著李青風,就是想告訴李青風自己的想法,她不想讓李青風為了這件事浪費精力,她更想讓李青風幫她說服舅舅,不要急著把她和四表哥湊成一對。

      看到李青風眼中的疑惑,她笑著示意讓他伸出手掌。

      李青風的手溫潤如暖玉,在月光下更加晶瑩。

      羅錦言用纖細的手指在他的手心裡靈巧地移動,纖柔卻有力度。

      她飛快地寫著,李青風眼中的笑意也越來越濃,他的小表妹有一顆玲瓏剔透的心。

      「揚州李家是我的外家,這是無法改變的血親,如果親上加親當然最好,如果不能,舅舅還是我的舅舅,你們還是我的哥哥。」

      「如果幾年之後,舅舅和爹爹仍想親上加親,那時再提也不晚呢。」

      「舅舅和表哥只管放心,我不會受欺負的,如果真有人欺負我,你們幫我出頭便是。」

      雖然沒有言語,但李青風耳畔卻似迴響著一個軟糯的聲音,這是小表妹和他說的話,看似天真幼稚,細思之下卻句句皆無法反駁。

      他終於明白父母為何一直想生個女兒了,輕靈嬌俏的小姑娘,誰會不喜歡呢。

      他含笑點頭,對羅錦言道:「表哥知道了,你快回去睡吧,對了,表哥給你找了一位掌櫃,他從廣東趕過來,過幾天就到了。他在李家多年,幾年前我爹把他給了我,我一直讓他在廣東,他是北直隸人氏,如今上了年紀,不想再四處飄泊,年前我寫信給他,他一口答應,不過這件事我還要請姑父出面,然後由姑父把他給你。」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6 01:39 PM

第五十五章 探道子

      羅錦言沒想到李青風給他找了一個這樣有經驗的人,她沒做過生意,覺得能給她介紹一個做過二掌櫃的就很開心了。

      她高興得咧開小嘴,毫無矜持地給了李青風一個大大的笑臉。

      李青風的手終於又落到她的頭上,愛憐地摸摸她頭上的小抓髻。

      接下來的日子,李青越和廖雲就在楊樹胡同住了下來,兩人在樹德書院每天早出晚歸,和羅錦言很少遇到。

      羅紹則常常帶著焦渭出去走動,偶爾也會去寺廟裡聽佛法,但次數明顯少了,不像以前幾乎天天都去。

      陳鎮在京城住了下來,陳娘子卻捨不得她的那些花草,執意回了昌平,好在昌平離京城不過一日路程,陳鎮每隔七八天就能回去看望她。

      又過幾日,李青風介紹的大掌櫃從廣東來到京城,此人名叫葛文笙,保定府人氏,早年隨同鄉去揚州學生意,從小夥計做到大掌櫃,二十年前原來的東家回鄉養老,李毅就把葛文笙請了過來,李家是鹽商,鋪子並不多,葛文笙先是跟著李毅走南闖北,後來李毅長子李青凡初出茅廬,也是葛文笙帶著他。李青風自立門戶,李毅心疼次子艱難,就把葛文笙給了他。

      羅紹見到葛文笙時,著實吃了一驚,這樣的一個人,李青風竟然給了惜惜。

      李青風也是直到前一天,才知道清心茶鋪和羅紹沒有關係,不過他立刻就把這件事攬上身,說是他買下的茶鋪,可又沒有精力經營,想著小表妹也到了學習庶務的時候,就讓惜惜用壓歲錢買下了這間茶鋪。

      羅紹半信半疑,卻沒有多問。不過就是一千兩銀子的小茶鋪,再說有李青風幫著,惜惜也不會被騙,頂多就是賠錢而已。

      他對庶務一竅不通,在任上時全靠焦渭,自己的家業則全靠林總管。這些年不但有增無減,還給惜惜置辦了田地鋪子當做嫁妝。

      聽說女兒瞞著他開了茶鋪,他沒有生氣,反而笑呵呵地把羅錦言叫過來,道:「聽青風說你那茶鋪連本錢還沒收回來,爹爹給你一千兩銀子,你就當已經收回本錢了。」

      羅錦言啼笑皆非,可又不想拂了爹爹的好意,笑著答應了。

      現在葛文笙來到京城,羅紹立刻就請他給羅錦言做大掌櫃。

      羅錦言開辦清心茶鋪並非為了賺錢,只要不賠錢便行,這些日子以來,除了本錢沒有收回,倒也賠得不多。

      現在葛文笙做了大掌櫃,但平素裡並不在鋪子裡,鋪子還是由魯振平打理。

      魯振平和李文忠的那個幕僚黃清混得很熟,逢年過節,常有孝敬,有時還會相約在小酒館裡喝上幾杯。

      李文忠去年因為冊妃一事,頗令同德皇帝滿意,去年身為吏部尚書的毛文宣稱病,趙極便讓李文忠兼理吏部事宜,此事一出,朝中大嘩。毛文宣是霍英的死對頭,三年前剛把霍英整下去,誰想到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讓李文忠撿了便宜。毛文宣立刻反擊,讓御史糾著李文忠前年修治河道鬧出人命的事不放,在今年初,上演了一出萬民血書的大戲,把李文忠弄得土頭灰臉,只好找個名目,把兼管吏部之權交了出來。

      羅錦言聽後呵呵冷笑,原來趙極早就會玩這手挑拔離間的把戲了。

      古嬈還沒當上皇后,就讓趙極當槍使了一回。

      藉著冊妃一事,讓李文忠成了眾矢之的,再趁熱打鐵,讓他兼管吏部。現在的李文忠根基不穩,他憑什麼就能兼管吏部?不過就是趙極看到毛文宣鬥敗霍英,不想讓他一人獨大,想用李文忠給毛文宣添堵,硬生生要把內閣分成兩派。

      羅錦言記得,毛文宣是四年後死的,李文忠由工部調任吏部,做了華蓋殿大學士,寧王兵臨城下時,就是他陪著趙熙在金鑾殿上號啕大哭的。

      而霍英卻一直沒有起復,想來應是死在發配之地了。

      李文忠和趙梓趙宥父子是一丘之貉,而霍英卻在發配之前,還在甘肅安插人手,足能說明前世之時,真正令霍英至死也不能起復的,並非毛文宣這個死對頭,而是瑞王父子。

      羅錦言想到這裡,更加盼望張廣順和莫家康的消息。

      他們是二月初走的,現在三月裡,算來也快到了。

      她讓魯振平繼續和黃清往來,並讓李初一想辦法打聽關於毛文宣的事。

      毛文宣四年後就死了,與其讓李文忠陪著趙熙去哭,還不如讓霍英回來,霍英老謀深算,門生眾多,如果想找一個人和秦玨抗衡,那就只有他了。

      李初一素來機靈,沒過多久就搭上了毛文宣的庶弟。

      這個庶弟名叫毛文久,是毛文宣父親的老來子,因而很是得寵,他比毛文宣年輕二十多歲,今年還不到三十。毛文宣治家嚴格,毛文久並不安份,用他老婆娘家的名義,偷偷在京城放印子錢。

      李初一向他借了兩回印子錢,借得痛快,還得也痛快。毛文久暗中打聽,見他果如其說,是清心茶鋪掌櫃的兄弟,便沒起戒心,李初一還錢的時候,約他出去喝幾杯,他爽快地答應了。

      清心茶鋪緊鄰六部衙門,接待的客人也以六部的低等官員為主。毛文久放了幾年印子錢,早就摸出門道。來找他借印子錢的,無非兩種人,一種是靠月例過活的二世祖,第二種就是這種外地來京做官的,他們大多家世普通,逢年過節又要禮尚往來,上下疏通,難免捉襟見肘。

      毛文久便提出讓李初一幫他介紹客戶,李初一滿口答應,沒過幾天,就介紹了幾名六七品的小官找他借印子錢,毛文久對李初一便親厚起來,但凡是李初一介紹來的,毛文久都會抽一成紅利給他。

      轉眼間就過了端午,張廣順的第一封書信終於送到京城。

      信上說他們已在涼州府安頓下來,此處多有做蠻夷生意的,他們還沒有決定做何營生,又詳細介紹了平涼州的風土人情。

      羅錦言想去問問李青風,可連續兩天都沒有見到他,他很忙,幾乎每天都要出去應酬。

      這一天,羅錦言又打發小雪去隔壁找李青風,小雪進門時,卻遇到了廖雲身邊的掃塵。小雪想起上次就是因為這個掃塵,害得她被夏至埋怨,轉身便走,想過一會兒再來看看。

      可她剛走幾步,身後就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你是羅大小姐身邊的吧,她現在府裡嗎?不知我現在過去拜訪可好?」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6 02:22 PM

第五十六章 相見好

      小雪剛剛九歲,爹娘都是羅家的佃戶,她長得清秀伶俐,跟著上私塾的哥哥認識幾個字,羅建昌給羅錦言挑丫鬟時,她家所在的那個小莊子裡,只有她這一個認識字的小姑娘,她被羅建昌選中時,她爹娘臉上都有光彩。

      她前年臘月就跟著小姐了,唯一一次出差錯,就是讓掃塵害的,小雪對掃塵連同掃塵的主人都沒有好感。

      她板起臉來,對廖雲道:「廖公子如果想見我家小姐,就讓人給我家老爺送拜帖吧,您可不是我家親戚,還是拘禮些更好。」

      說完,她就給廖雲行個福禮,沒等廖雲說什麼,便昂首挺胸地走了。

      廖雲張口結舌,羅錦言的丫鬟怎麼這樣啊,這是怎麼教出來的?

      「真是無禮。」他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

      一旁的掃塵連忙提醒:「您給羅老爺送了拜帖就不算無禮了。」

      廖雲目光如炬地瞪著掃塵:「我爹許給你多少好處?」

      掃塵撓頭,一副「我很天真」的表情看著廖雲。

      廖雲無奈地搖搖頭,卻又忍不住笑了出來,他也應該去拜訪羅老爺了。

      「聽聞羅老爺十七歲便中了進士,我想我更應該經常拜訪,請羅老爺指導我的課業。掃塵,你去備上十二色禮品,我們今天就去。」

      掃塵沒想到廖雲說去就去,可偏偏廖雲說的這番話就是傳到二老爺那裡也是振振有詞,他只好鬱悶地去準備禮品了。

      從那天起,廖雲隔三差五便去隔壁的羅家,羅紹雖然不屑他是外室子的身份,但卻不得不承認,廖雲是天生的讀書種子。

      羅紹本就是溫和的人,廖雲又是虛心請教,一來二往,兩人越發熟稔起來,談起學問來便常常忘了時辰,廖雲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地留下吃飯。

      起初廖雲來拜訪羅紹還送拜帖,漸漸的也就沒有這些虛禮,羅紹把他當成子侄走動,甚至對他比對李青越還要親厚。

      雖然後來父親來信,並沒有提及和羅家的親事,但是李青越想起父親有意和羅家親上加親的事,他就渾身不自在。

      他覺得小表妹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只是太漂亮了些,而且,即使小表妹也會讀書識字,可也不能與他談詩吟對,他心目中的佳人是廖家三小姐廖雪那樣的,秀麗文雅,出口成章。惜惜和廖雪相比,只是花瓶而已。

      自從那次見過羅錦言之後,李青越便有意避開,有時廖雲去羅家,喊他一起去,他也藉口背書婉拒了。

      他從小就認識廖雲,對廖雲最是熟悉,廖雲雖是廖家的骨血,但卻視才傲物,灑脫不羈,他們廖家是仕林大家,可也沒有人十七歲便中進士的,他既然找羅姑夫請教學問,正好可以殺殺他的銳氣。

      這些日子,李青風都很忙,除了和京城這邊的生意,他還去了通縣和大興。

      他剛從大興回來,便得知羅錦言讓人找過他幾次了。

      他急忙便往外走,走到門口才想起惜惜最愛乾淨,自己風塵僕僕一身的汗味,小丫頭該皺鼻子了。

      他匆匆忙忙洗漱一番,換了一身青蓮色杭綢直裰,這才去了隔壁。

      早有小丫頭飛奔著告訴羅錦言,李青風到的時候,羅錦言已經在院子裡的石桌前等著他。她的院子裡也種了一株紫薇,這是陳娘子給她移來的,打理得很好,很快便服土了,現在六月已是花滿枝椏。

      李青風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株紫薇,他想起羅錦言初到京城時,在他家看到紫薇時那滿臉的歡喜,不由莞爾。小丫頭就是喜歡這種開得熱熱鬧鬧的花木。

      一樹繁花,一杯清茶,一臉璀璨的小姑娘,李青風心情大好,連日的疲倦也如輕風掠過,他笑著問道:「你這麼急著找我,肯定不是專為請哥哥喝茶吧?」

      羅錦言笑而不語,把張廣順的書信遞給李青風。

      李青風遲疑一下,看看羅錦言,見她笑咪咪的,滿臉期待,他這才打開書信。

      他看得仔細,逐字逐句地看下去,眼中的疑惑越來越深。

      合上書信,他凝重地問羅錦言:「惜惜,你為何會讓人去涼州府,還有,這件事姑夫知道嗎?」

      羅錦言笑著搖頭:「只......有......哥......哥......知......道......」

      「平涼州離京城那麼遠,你為何想在那裡做生意?」李青風不解,但惜惜能在京城開一間清心茶鋪,在其他地方多開另一家也不足為奇,他只是奇怪,她為何會選出在涼州府那樣的地方。

      羅錦言見李青風並沒有驚訝地跳起來,心情大好,在石桌上寫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我不能去關隴古道和絲綢之路,但可以讓別人去看看回來說於我聽。」

      李青風苦笑:「哥哥去過那麼多地方,可也沒想過要去那裡,你這小丫頭竟有這麼大的心思。好吧,咱們就一起來想想,在那裡做些什麼生意才好。」

      羅錦言高興極了,她就知道二表哥一定不會把她當成小怪物的,他也一定會幫她。

      她讓夏至拿來那本《大周景物誌》,李青風笑道:「難怪你想行萬里路,原來一直在看這本書。前不久我去過一家書局,那裡有很多諸如此類的遊記,改日我去給你買幾本回來。」

      羅錦言的眼睛亮了起來,書局裡偶有遊記,也是鳳毛鱗角,想不到京城裡還有這樣的書局。

      「我......自......己......去......」她笑得眉眼彎彎。

      「好,我把地址告訴高興,讓高興和你一起去。如果我有時間,那我就帶你過去。」

      羅錦言笑著應是,拿起那本《大周景物誌》,翻到關於涼州府的一頁,又結合張廣順書信中描寫的當地風物,和李青風一個用筆,一個用嘴,一直聊到晚膳時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6 02:26 PM

第五十七章 閒閒令

      張廣順和莫家康在涼州府開了一家小小的筆墨鋪子,以尋常的筆墨紙硯為主,偶爾也有些來自江南的名貴貨色。從涼州府出來,便有巡檢司,每其名曰是查捕盜賊,對來往客商極盡盤剝。筆墨之類的東西,不同於絲綢和陶瓷之物,巡檢司往往並不重視,反倒省心。

      趙梓和趙宥父子都是謹慎多疑之人,他們在涼州經營多年,不但會有牢不可破的關係網,同樣還有密不透風的情報網。

      忽然有兩個外鄉人在此處開舖子,很快便會引起注意。所以決對不能讓人發現這家鋪子和京城有聯繫。

      李青風原想給羅錦言找一家專做筆墨生意的鋪子給她供貨,又擔心路途遙遠恐生差錯,索性讓高興的弟弟高明在揚州開了一家筆墨鋪子,除了做當地生意,還給張廣順的鋪子供貨。

      沒想到李毅得知李青風在揚州開了鋪子,老懷安慰,寫信過來大加讚賞,李青風身為次子,沒有留在家裡和兄長分一杯羹,小小年紀便走南闖北,獨擋一面,不但兄長李青凡心中有愧,就是李毅這個做父親的也是心疼,現在聽說他在揚州開舖子,便讓李青凡親自出面,請了一位在這一行做了十幾年的大掌櫃,沒過多久,就把鋪子開起來了,且,並非普通的筆墨鋪子,而是以做上好文玩為主的擷寶閣。

      擷寶閣剛一開張,就是賓客盈門,半個揚州的文人雅士都去了。

      遠在京城的李青風聞言哭笑不得,李家世代鹽商,而他也是賣商葉出身,現在竟然做起這種生意。

      又過幾日,羅錦言聽說父親沒有出去,便去找父親下棋。剛走出自己的院子,迎面就看到廖雲帶了兩個小廝施施然走過來。

      廖雲常來請羅紹指點功課的事,羅錦言也有耳聞,不過她卻是第一次遇到。

      她正想避開,廖雲卻已經大聲說道:「咦,是羅大小姐吧,幸會幸會。」

      羅錦言曲膝施禮,廖雲笑著抱拳,以做還禮,道:「羅大小姐是要去令尊那裡嗎?真是湊巧,我剛得了柄好扇子,正想拿來與令尊品評,不如一起去吧?」

      我是去下棋的,誰要看什麼扇子。

      羅錦言腹誹,嘴裡卻道:「不......巧。」

      她頓了頓,又道:「我......要......出......門。」

      廖雲毫不在意,笑著道:「那還真是不巧,不知大小姐是去上香還是去買胭脂水粉,這兩天廣濟寺有廟會,那裡的白糖糕很好吃。」

      羅錦言微微頜首,道:「多......謝......」

      廖雲哈哈一笑:「不謝不謝,你若是去廣濟寺,也給我帶幾塊白糖糕吧。」

      羅錦言轉頭看向夏至,夏至會意,高聲對跟在一旁的小雪道:「去和常貴說一聲,叫人到廣濟寺給廖公子買幾塊白糖糕。」

      小雪笑著應是,得意洋洋地走了。

      廖雲隔了好一會兒才笑出聲來,看著羅錦言嬌小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門外,他笑著搖搖頭,對掃塵和掃紅道:「把那白糖糕賞給你們了。」

      羅錦言原是找個藉口而已,等到走出月亮門,她就真的想出去了。

      「小姐,咱們去哪兒?我也好和老爺說一聲。」夏至問道。

      羅錦言想了想,道:「書......局。」

      夏至對小寒道:「你去叫上常貴嫂子,老爺屋裡有客人不便打攏,你和遠山說一聲便是。」

      小寒飛奔著走了。

      片刻後,羅錦言已經坐在轎子裡,好在她早就讓夏至問過高興了,知道那家有很多遊記的書局在哪裡。

      她對京城並不熟,下了轎子便進了書局,倒是夏至悄悄告訴她:「小姐,原來這裡就在梅花里附近,那天崔起帶著咱們從這裡經過,我不會記錯。」

      那天夏至一直在車簾縫裡向外張望。

      書局裡冷冷清清,十幾個竹製的大書架上擺滿了書,一側放著一座十二扇的湘妃竹屏風,一位鬚髮花白的老者坐在屏風前的籐椅上看書,另有兩位夥計打扮的老者正在擦拭書架上的灰塵。

      羅錦言看看書架上的那些書,除了遊記還有些雜記,詞話本子也有不少。

      羅錦言莞爾,難怪這裡門可羅雀,原來都是些這類書。

      這些雖然好看,但在世人眼中難登大雅之堂,學子們看這些難免會被說成玩物喪志。

      可這些卻是羅錦言喜歡的。

      她挑了幾本遊記和雜文,又隨便買了幾本詞話本子,正要讓夏至去付帳,就聽到身後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有眼光,小小年紀也知這套《浮生偶寄》是好書。」

      她轉頭看去,見剛才還坐在屏風前看書的老者,知何時已經站在她的身後。

      《浮生偶寄》共六卷,羅錦言全都買了。她剛剛翻了翻,見這本書是作者閒遊各地的所見所聞。不同於尋常的山水遊記,而是著重描寫市井風貌、風俗人情,文字清新,無雕琢藻飾,卻又獨抒性靈,不拘格套,讓人讀起來欲罷不能。

      她微笑道:「好......書。」

      老者得意地哈哈大笑,高聲道:「小章子你聽見了嗎,這一局你輸了。」

      羅錦言好奇地看過去,老者卻是對著那座湘竹屏風說的。

      屏風後面便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你這書在這裡擺了一個月,終於有人肯買,難得難得,恭喜恭喜。」

      老者冷哼一聲,道:「老朽的書,又豈是你這等黃毛小子能懂的。」

      說罷,他忽然想起眼前這位買書的也是個小姑娘,連忙笑著對羅錦言道:「小姑娘有眼光,有學問,比那黃毛小子強多了。」

      原來這位就是《浮生偶寄》的作者滄海叟。

      羅錦言微笑施禮:「滄......海......先......生。」

      老者怔了怔,似乎對這個稱呼很新奇,道:「你是哪家的小姑娘,既知書又識禮,不錯不錯。」

      常貴媳婦見這老者瘋瘋癲癲,毫無長者模樣,早就不耐煩了,聽他問起羅錦言是哪家的,警覺之心大起,立刻上前一步,對羅錦言道:「小姐,老爺還等著您呢,咱們快走吧。」

      羅錦言抱歉地對老者笑笑,主僕幾人走出書局。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6 02:29 PM

第五十八章 一捻紅

      羅錦言回到楊樹胡同,廖雲竟然還在!

      他不用去書院的嗎?

      羅錦言讓小寒到隔壁李家去打聽,小寒很快就回來了:「聽說啊,這位廖公子十天裡倒有三四天不去書院,京城裡好玩的地方全都逛遍了,每次出去閒逛都帶回很多東西,別說是李家的,就是咱們家的,都得過他賞的點心糖果。」

      最後兩句話酸溜溜的,家裡的人都得過賞賜,只有大小姐院子裡的人沒有。

      夏至瞪她一眼,正色道:「這就對了,咱們這裡是大小姐的院子,又不是菜園子,你們到了京城,別的沒學會,眼皮子倒淺得像街上賣涼粉的似的,你們誰若是貪那幾口吃的喝的,我和林總管說一聲,把你們調到前院掃地去。」

      到前院掃地?那就是粗使丫頭了。她們可是大小姐身邊的人,不論是在昌平還是在這裡,不知有多少羨慕她們的人。

      小寒嚇得連忙求饒:「好姐姐,我就是隨口一說,您別把我送出去,我再也不敢了。」

      夏至用眼刀子橫了她一眼,道:「去灶上問問,若是老爺留了廖公子用飯,就讓灶上按昨天寫的菜單子給小姐做飯,如果沒有留飯,就去問明嵐寫菜單,小姐去陪老爺用飯。」

      對這些沒留頭的小丫頭來說,這可是好差事,小寒連忙應是,歡天喜地的走了。

      羅錦言在一旁看著,什麼都沒說。

      下午,她坐在紫薇樹下看書,小雪跑進來:「小姐,魯二哥來了。」

      魯二哥就是魯振平,他平時吃住都在鋪子裡,現在過來,一定是有事了。

      羅錦言讓請他進來,又讓大雪換了茶。

      魯振平穿著醬色元寶暗紋府綢直裰,頭髮梳得整整齊齊,步履沉穩,目光中充滿自信,誰也不會想到,也就是一年多以前,他還是個滿面風塵的落魄漢子。

      自從羅氏父女在楊樹胡同正式住下來,魯振平每隔十天便來一次,把他打探來的各種消息詳細稟告羅錦言。

      葛文笙雖然很少去鋪子裡,但魯振平比起以前還是空閒多了,他有更多的精力去打探消息。

      「大小姐,老六從毛文久口中得知,去年毛文宣並非是因冊妃之事裝病,而是他真的病了,並且病得很重。毛家沒有聲張,沒請太醫,而是讓一直給毛家看病的一位大夫給看的,對外只說是偶感風寒,有人來探望也是由家人接待,因此,外人便更加認為,他是在故意裝病。」

      毛文宣是四年後暴斃而亡,操勞過度死在文華殿。趙極詔贈毛文宣為太師,謚號文忠,蔭其子毛建為苑馬司司丞。

      羅錦言問道:「毛......文......久......可......說......」

      她呷了口茶,繼續道:「是......何......病?」

      魯振平道:「老六說,在這件事上毛文久口風很嚴,他怕引起懷疑,便沒有多問。但是給毛文宣看病的大夫已經查出來了,此人給毛家看病已有二十年,姓張,在城東有家醫館。毛家既然這樣信任他,這人定有讓他們放心之處,想來......」

      也就是說,想讓這人露出口風同樣很難。

      羅錦言微笑,道:「他......可......有......家......眷?」

      魯振平道:「他的髮妻十幾年前死了,八年前續絃,娶的是毛文宣夫人的大丫鬟。有四個子女,長子長女都比續絃太太年紀大,最小的一對龍鳳胎是現在的太太所出,已經六歲,張大夫很是寵愛。」

      羅錦言問道:「毛......夫......人......的......丫......鬟?」

      「對,」魯振平說道,「這位張太太據說跟著張大夫學了醫術,遇到女眷看病時,張大夫就會帶同張太太一起出診。」

      他頓了頓,神色間有些猶豫,羅錦言道:「但......說......無......妨。」

      魯振平遲疑一刻,見羅錦言目光澄明地看著他,咬咬牙,硬著頭皮說道:「小的幾個都是粗人,若是有何不對的地方,大小姐不要生氣才好。」

      羅錦言微笑,道:「綁......票?」

      魯振平又驚又窘,驚的是羅錦言竟能猜中他的心思,窘的是讓羅錦言知道他想的還是這種下三濫的事。

      他低下頭,一雙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大手絞在了一起。

      自從他來到京城,羅錦言已經很少看到他絞手指了。

      她笑道:「太......笨!」

      太笨?

      大小姐沒有斥責他,只說太笨?

      也就是說綁票那對龍鳳胎的事,並非不能做,而是這個辦法太笨了,所以大小姐不屑去做。

      他驚訝地抬起頭來,看向羅錦言,那雙絞在一起的大手,不知何時已經分開,恭順地垂在身側。

      羅錦言看向侍在一旁的夏至,道:「你......去......看......病。」

      她喘了口氣,繼續道:「帶......上......常......貴......媳......婦......」

      夏至眼睛亮了起來,她想了想,問道:「常貴嫂子和我扮成姑嫂,去張家醫館看病,可是我們兩人都沒有病啊,如果裝病的話,她一準兒就能發現吧。」

      羅錦言笑道:「你......不......懂......」

      她又道:「叫......常......貴......媳......婦......」

      夏至連忙小跑著把常貴媳婦叫了來。

      待到聽說是做這事,常貴媳婦連忙搖頭:「讓我端茶倒水縫縫補補都行,做這樣的事,我怕是要丟大小姐的臉。」

      羅錦言笑眯眯地看著她,似乎能看到她的心裡,忽然道:「我......爹......知......道。」

      常貴媳婦臉上一紅,結結巴巴地說道:「既然......既然老爺知道,那......那我就陪著夏至妹子走一趟?」

      一旁的魯振平已經看傻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6 02:32 PM

第五十九章 步虛聲

      次日,兩頂青布小轎停在位於城東的張家醫館門前。

      兩個穿著碎花比甲的年輕女子走進醫館,其中一個做婦人打扮。

      有小僮過來接待,見長案前坐著位花白鬍子的老者,與婦人同來的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就嚷嚷道:「怎麼是男的,不是說這裡有女大夫嗎?」

      小僮連忙陪笑道:「兩位娘子莫急,咱們這裡確實有女大夫,兩位先坐,先坐。」

      兩個女子卻不肯坐下,反而退到門口,一副隨時要奪門而出的架式。

      老者無奈,對那小僮道:「去請你師母出來問診。」

      然後,他又對兩個女子道:「兩位娘子不用急,賤內也通醫理,由她來給二位問診便是。」

      兩個女子生硬地點點頭,神色似乎安定不少。

      說話間,一個女子從後面走出來,花信之年,長得甚是俊俏。老者見了,立刻對那兩個女子道:「賤內來了,兩位請坐吧。」

      說完,便起身離去。

      原來這女子便是張太太。兩個女子交換了一下目光,都有些惋惜,在來這前就已經知道是老夫少妻,可是沒想到相差這麼多。

      張太太對她們的詫異見怪不怪,她坐到長案後面,笑著問她們:「兩位是誰身子不適?」

      年長的女子還沒說話,那個小姑娘便搶著說道:「是我長姐身上不好。」

      年長的那個嗔怪地看了一眼妹妹,對張太太說:「我生完大姐兒之後,已經好幾年了,小日子總是對不上,想給相公添個兒子,可......可總是不行。」

      張太太笑容可掬地給她號了脈,問道:「每次行經可腹痛?」

      年長的女子立刻瞪大眼睛,一副如遇知音的樣子,道:「痛,每次都痛。」

      張太太便道:「你這是腎氣不足,應是生產時損傷了腎氣,需要慢慢調養。」

      年長的女子急得站了起來,被小姑娘拉著又坐下,道:「你們都說慢慢調養,這可要調養到幾時?我那婆婆年事已高,真若是有個什麼,豈不是連孫子都看不到了?」

      一旁的小姑娘忙道:「長姐,不會的,你婆婆身子硬朗著呢,咱們出門的時候,我看她還在做針線呢。」

      「你懂什麼,二表姐的公公還不就是說沒就沒了,前一天還下地幹活呢。」做姐姐的說道。

      當妹妹的聞言道:「是啊,二表姐的公公就是說死就死了,對了,女大夫,你說這會是什麼病啊?」

      張太太查言觀色,一看就知這兩人就是鄉下長大,嫁到京城來的。大戶人家生病,不論男女老幼,都是把大夫請到家裡問診,能來醫館看病的,都是小門小戶的市井中人。

      聽這姐妹二人嘰嘰喳喳的,她不以為忤,道:「那可能是風疾之症。」

      「風疾?只聽說得了風疾口歪眼斜不能說話,這風疾還會死人嗎?」當姐姐的問道。

      「怎麼不會?風疾發作嚴重,又沒能即刻就醫的,也是會死人的。」張太太說道。

      「那風疾豈非不能治了?」當妹妹的問道。

      「也並非不能,我家老爺......我給你開幾副湯藥,你回去先慢慢調理,但要避開小日子那幾天。把這幾副藥喝完,你再來我這兒,我再給你看看。」

      當妹妹的還想再問,當姐姐的卻已經一門心思撲在藥方子上了。

      楊樹胡同裡,羅錦言聽著常貴媳婦和夏至一唱一和把在張家醫館所見所聞說了一遍。

      羅錦言微笑頜首,前世時毛文宣是死在一堆奏摺中的。能讓老年人猝死的病症有很多,而張太太張口說出的卻是風疾。

      老夫少妻,妻子年輕貌美,又是身為二品誥命的閣老夫人相贈,不但能幫他與大戶人家的女眷往來,還給他生下一對可愛的龍鳳胎。

      有這樣的嬌妻,即使不懼內,也會千依百順,毛文宣的病症一定是不足讓外人道也,張大夫可以不對別人說,也會告訴自己的小嬌妻。

      且,現在毛文宣表面看來已經痊癒,如果毛文宣患的真是風疾,能將風疾治癒,對於醫者而言,的確是得意之事。

      但毛家是不想被人知道的,張大夫也只能把這份得意藏起來,不過當妻子問起時,他並沒有瞞著。

      張太太無疑也很自豪,但如錦衣夜行,她也不能說出去。

      很多事情想得多了,也就變成習慣。

      當常貴媳婦和夏至問起能令老年人猝死的病症時,她首先想到的便是風疾。

      毛文宣早在去年便患過風疾之症,只是發作較輕,治癒及時,他才能重又上朝參政。前世,毛文宣在四年後死在文華殿外那座內閣辦公的屋子裡,應該就是風疾復發。

      這次復發比起第一次發病更加嚴重,身邊無人,待到被發現時,他已回天乏術。

      羅錦言長舒了一口氣,還好,他患的是風疾。

      一個月後,毛文宣患有風疾的消息便經由黃清傳到李文忠耳中,在李文忠的授意下,很快便在六部之中蔓延開來。

      有些事情就是這樣,不知道也就罷了,一旦知道便會發現很多以前沒有注意到的細節。

      比如毛文宣的右手常常發抖,比如自從去年病後,他便再不飲酒,比如他自己坐著時,常會以手支頭。

      這些傳聞先是在六部中的低等官員中流傳,繼而便由六部傳到各院。

      羅紹在書房中走來走去,就在剛才,他剛剛大發雷霆。

      遠山小心翼翼地將地上摔成碎片的青花瓷碗收起來,退出去時還不忘同情地看一眼垂手而立的焦師爺。

      羅紹還是第一次對焦渭發火。

      他一向信任焦渭,可如果焦渭不是主動告訴他,他壓根不知道,焦渭會通過他的一位同為幕僚的紹興同鄉,將毛文宣患有風疾之事,寫信告知了遠在三千里外的霍英。

      「恩師被發配在外,早已不問朝堂之事,你還要自作主張,把這件事告訴他老人家,唉!」羅紹嘆了口氣。

      焦渭面色平和,絲毫沒有認錯的樣子,他道:「即使學生不說,也會有人把這件事捅給霍老大人,學生不會是第一個說的,但也不是沒說的人。霍老大人看到學生的書信,便會知道,東翁您還記掛著他老人家。」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6 02:36 PM

第六十章 太常引

      羅紹怔住。

      良久,他問道:「這一次恩師真能起復嗎?」

      他是在問焦渭,更像是在問他自己。

      焦渭卻已信心滿滿:「霍大人即使遠居一隅,卻心繫朝堂,前兩次他老人家也同樣被打到谷底,還不是同樣起復了?更何況,這次的機會就如同上天專為霍大人而設,以他老人家的審時度勢,絕不會讓機會在眼前白白溜走。」

      羅紹沉吟片刻,忽然拍案而起:「遠山,請林振興過來。」

      林總管原本要去找羅紹問中秋節禮的事,剛走到羅紹的院子,就見明嵐拿著茶盞碎片出來,他心裡一凜,老爺是謙謙君子,這是出了什麼事?

      他沒有進去,就在門外候著,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見遠山急匆匆地出來:「林總管,您來得正好,老爺正找您呢。」

      林振興連忙整整衣襟,走了進來。

      羅紹見他來了,便道:「你準備五萬兩銀票,親自去一趟松江府,把恩師的家眷接回京城。」

      林振興嘴角微翕,老爺的葫蘆裡這是賣的什麼藥?

      他不由看向佇立一旁的焦渭。

      焦渭衝他點點頭,讓他稍安勿躁。

      羅紹又對焦渭道:「一會兒你去振興那裡拿銀票,在京城置辦一所宅子,添置齊全,待到振興從松江府回來,這宅子也已收拾妥當,恩師的家眷剛好住進去。」

      霍家十五歲以上的男丁發配,女眷雖未受到牽連,但京城的宅子已被查抄,霍老夫人只好帶同女眷和孩子們回到松江府華亭縣的霍家祖宅。

      焦渭心頭大震,他沒想到羅紹能夠如此雷厲風行,他連忙進言:「依學生來看,以霍老大人如今的情勢,這宅子還是租用為好。」

      羅紹在官場多年,雖然官職低微,但這些事還是懂得。

      他立刻心領神會,對焦渭道:「那就找個便宜的地方租套宅子,但宅子裡面的擺設佈置都要力求精細,丫鬟婆子也不能少。」

      焦渭和林振興告辭離去,羅紹站在那幅詠梅圖前,佇立良久。

      外面傳來丫鬟輕脆的聲音:「老爺,大小姐來了。」

      羅紹連忙拭去眼角的一滴清淚,神態自若地轉過身來。

      羅錦言已經笑盈盈地走了進來,大雪和大寒在身後跟著,兩人手裡都捧著紅漆描金的托盤,一個托盤裡放著用甜白瓷碟盛著的月餅,另一個托盤裡則是一壺清茶。

      羅紹笑道:「還沒到中秋,怎麼就有月餅了?」

      羅錦言看著丫鬟們把月餅和茶擺在炕桌上,微笑道:「嘗......嘗......好......吃......嗎?」

      羅紹大奇:「這是惜惜做的?」

      羅錦言是大小姐,她當然不會親手去做,但這些月餅卻真的是她在廚房裡指揮丫鬟們做的。

      羅紹掰了一角月餅,不由得吃驚道:「這是什麼,蛋黃?」

      羅錦言點頭:「是......蛋......黃。」

      羅紹笑著搖搖頭,把那角月餅放到嘴裡輕輕嚼著:「很好吃,不是豆沙,不是五仁,也不是江蘇那種梅乾菜的,這是用蓮子做的蓮蓉餡?」

      「白......蓮......蓉。」羅錦言輕聲道。

      羅紹哈哈大笑:「你這孩子,在白蓮蓉裡加個蛋黃,吃起來怪怪的,不過倒是與眾不同,虧你想得出來。」

      羅錦言很認真地說道:「不......是......我......想......出......來......的。」

      羅紹怔了怔,隨即驚喜道:「惜惜,你說了......說了七個字,七個字。」

      羅錦言笑得眉眼彎彎,繼續說道:「是......浮......生......偶......寄......裡......的。」

      「浮生偶寄?這是什麼?」羅紹問道。

      「一......本......好......書。」羅錦言回答。

      滄海叟在講述他在廣東的見聞時特意提到蓮蓉蛋黃月餅,還記載了大致做法,羅錦言覺得好玩,照貓畫虎讓丫鬟們做了出來。

      真是人在書裡乖。

      羅紹感慨,雖然沒有母親的教導,但大家閨秀們會的那些,惜惜什麼都不差。

      月餅是甜裡帶鹹,配著略帶苦味的鐵觀音,羅紹心情大為舒暢。

      看著女兒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更加明白浮生偷得半日閒的珍貴。

      如果這次事成,恩師便起復有望,誰知道以後的事會如何呢?

      羅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那一切的始作俑者就坐在他的對面,歪著腦袋,笑嘻嘻地看著他。

      不久,便傳來消息,有人遞了摺子,說毛文宣風疾未癒,不應操勞,更不能因身體有恙而誤國事。

      緊接著,這類摺子越來越多,李文忠又授意將這些摺子全都呈給毛文宣,毛文宣看後,當即氣得嘴唇發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幾位閣老見狀,默不作聲,還是李文忠好心,讓人去請太醫。

      毛文宣只在家中休養了三日,便得到風聲,有御史把他參了,說他在西南選官一事上也有重責,並列舉了幾條罪狀。

      毛文宣氣得頭重腳輕,他已經明白了,這一切並非是李文忠那個庸才搞出來的,是霍英,死而不僵的霍英!

      他讓人扶了,踉踉蹌蹌去了文華殿,還沒走到文華殿裡的內閣書房,就看到李文忠昂首挺胸迎面走來。

      「毛閣老,您怎麼來了,哎呀,來人,快去請太醫。」

      毛文宣抬起瘦如枯爪的手指向李文忠,這個蠢貨,他知不知道他是在給霍英做嫁衣裳。

      他大口的喘著粗氣,嘴唇簌簌發抖,而抬起的右手抖得更厲害,最終無奈地垂了下去。

      李文忠卻更加得意,真是老天助我,自從和瑞王世子有了交情,他就越來越順。

      如果不是毛文宣把他壓得透不過氣來,他就更加順暢了。

      可是連老天都在幫他,毛文宣竟然患有了風疾,風疾啊!一個患了風疾的人,即使病好了,也只能回家養老。

      有人抬來軟榻,太醫匆匆忙忙地趕過來,毛文宣看著這一切,頭越來越重,終於癱倒下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6 02:40 PM

第六十一章 天心閣

      毛文宣又一次病倒,這一次是在太醫陪同下護送回府的,這病情想瞞也瞞不住了。

      雖然與性命無憂,但喝口茶也會順著嘴角流出來,這副樣子,連平素待人見客都不行,更不要說上朝參政處理政務了。

      同德皇帝趙極親自登門探望,並授正一品太師之銜,位列三公。

      但這樣的虛職,對於一位連朝堂都不能去的人來說,也只是安慰而已。

      魯振平來見羅錦言時,便將毛文宣封了太師之事告訴了羅錦言。

      開了這麼久的茶水鋪子,他對當年毛文宣和霍英爭鬥之事也有耳聞,但霍英早就是昨日黃花,毛文宣現在的頭號對頭是李文忠。

      「看皇上對毛文宣如此恩遇,想來只要毛文宣病情稍愈,皇上必會讓他重回朝堂吧。」他說道。

      羅錦言微笑:「那要問古淑妃了。」

      問古淑妃?魯振平愕然。

      不是說後宮不能參政嗎?再說,今上文治武功堪比秦皇漢武,他能聽女人的?且,還是一個異族女子。

      誠然,皇帝冊封古淑妃時,李文忠大力支持,古淑妃對李文忠心存感激,可她還沒有子嗣,自己的地位尚且不穩,還能偏幫李文忠?

      羅錦言輕聲笑聲:「她會的。」

      魯振平沒有再問。從兩年前那個風雪交加的日子直到現在,這位年紀幼小的大小姐做的每一件事都令他瞠目,不,她其實什麼都沒有做,她坐在騾車裡,那個叫崔起的惡僕連同他的幫手,就被抓住了;她只讓人往後衙裡送了些用過的茶葉,那位小公子就搬進延壽寺;她讓他和老六在京城開了間茶水鋪子,當朝首輔就倒下了。

      現在她說古淑妃會幫著李文忠把毛文宣徹底踩到腳底下,他完全相信!

      事實也如此,就在中秋前的幾天,趙極賜了宛平的一座五十畝的小田莊,給毛文宣養病。

      這無疑是給尚存一絲希望的毛家人一個沉重的打擊,在京城也能養病,為何要去宛平?

      可這小田莊是皇帝賜的,皇帝說是給你養病用的,那你現在就必須去那裡養病。

      這一次所有人都知道,毛文宣有生之年是不能回京城了。

      羅錦言不用去想,也知道這是古嬈的主意。

      這種送做莊子把人轟走的做法,本就是女人的手筆。

      李貴妃雖然一心想讓兒子趙熙當太子,但眼下內閣動盪,她還需靜觀其變,所以這一次她不會出手。

      但古嬈卻不同,她既是瑞王父子的人,在這個時候,她一定會抓住一切機會,幫著李文忠坐到首鋪的位置上。

      自從廢后董氏之後,后位一直空懸,四皇子趙熙的生母李貴妃暫領後宮,但最得寵的卻是去年才冊封的古淑妃。

      趙極不會被女人擺佈,但這個時候,他要抬舉古嬈。

      趙極是什麼人,羅錦言很清楚。

      毛文宣鬥敗霍英,趙極便抬舉了李文忠;李貴妃母憑子貴,統領後宮,他便會讓古嬈與她勢均力敵。

      古嬈要賜個莊子給毛文宣養老,趙極自會順水推舟。

      此時的羅錦言,正在梅花里附近的書局裡。

      一套六卷的《浮生偶寄》已經讀完了,她來這裡再買幾本遊記。

      沒有看到那天的老者滄海叟,只有兩位夥計打扮的老者正在聊天,

      不過和那天不同,是書局裡還有一位客人。

      那兩個老夥計還記得羅錦言,仙女一樣的小姑娘很容易讓人一見難忘。

      「姑娘來了,剛剛到了萬卷坊刻印的新書,京城裡咱們這是頭一份,您來看看。」夥計慇勤地道。

      「萬......卷......坊......」羅錦言問道。

      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她從沒有關注過書本的出處,來京城之前,她讀的書都是父親書房裡的,其中不乏善本古籍,這萬卷坊之名還是第一次聽說。

      看她一臉茫然,老夥計便猜到小姑娘沒聽說過,這也難怪,年紀這麼小的姑娘,會看書已經很難得了,哪能像那些讀書人一般關注書籍的出處呢。

      老夥計耐心地解釋:「除了官刻書,這萬卷坊就是最有名的了,別的刻坊的書和他們不能比。萬卷坊的雕版師傅都是文心閣出來的,眼下市面上文心閣本價比黃金啊。」

      刻印書籍主要就看雕版的好壞,官刻書不但雕板精細,差錯也少;而普通的坊刻書因為要營利,所以雕板速度快、種類也多,所以質量難免會差。

      好的雕版師傅是刻書坊的關鍵人物,就像酒樓的大廚、醫館的大夫。那文心閣的書既然價比黃金,萬卷坊又怎能從那裡挖來雕版師傅?

      除非他們是一家。

      羅錦言的心情瞬間不好了。

      文心閣是秦家的!

      文心閣是秦家的藏書樓,據說藏書破萬卷。而刻印書本的文心閣則是秦家的私家刻坊,只給秦家或秦家的親朋刻印書籍,這些書只做收藏或餽贈之用。

      愛書之人以能藏有文心閣本為榮,趙極六十大壽,秦玨便是獻了一套十二卷的《文心閣集》。

      羅錦言微笑頜首:「還......有......別......的......嗎?」

      顯然,她對老夥計顯擺的萬卷坊不感興趣。

      萬卷坊的書價高於其他書坊,價格甚至比官本還要貴,小姑娘心疼銀子也沒有錯,老夥計司空見慣,指著左側的一排書架道:「姑娘,那邊都是新到的詞話本子。」

      小姑娘家的,想來會愛看這些吧。

      羅錦言點點頭,往那排書架走去。

      還沒走到近前,就見原本在書架前站著的那位唯二的顧客忽然轉過頭來。

      「沒想到吧,咱們在這裡遇到了,你說巧不巧?」

      剛進門時,羅錦言就看到這個人了,只是這人背對著她,穿的又是書生們常見的藍布袍子,所以她也沒有注意。

      現在這人猛的回頭,她才認出來,這人竟是廖雲。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6 02:45 PM

第六十二章 玉芙蓉

      「廖......公......子。」羅錦言神情淡淡,聲音平緩如昔。

      廖雲有些失望,他原以為會嚇她一跳。

      八、九歲的女孩子,不是都應該一驚一乍的嗎?就連廖雪也不例外,怎麼羅家的這個小姑娘卻不同?

      「我背著身子也能聽出是你的聲音。」他繼續興奮地說道。

      羅錦言頜首:「哦。」

      只有一個哦?

      廖雲微怔,隨即哈哈大笑,道:「你和所有人都是這樣說話的嗎?」

      羅錦言微笑:「不。」

      不?

      也就是說只對他這樣冷淡?

      廖雲又是一陣哈哈大笑,惹得一旁的常貴媳婦和夏至全都翻個白眼,這位廖公子有病吧,被小姐這樣奚落還能笑得出來?或者,他不知道這是奚落?

      小姐平時待人可不是這樣,二表少爺每次過來,小姐都會和他說上好多話。

      人比人氣死人,這位廖公子,您還是找個老鼠洞鑽進去吧。

      「四哥,在外面就聽到你的笑聲,什麼事笑得這樣開心?」

      一個宛若黃鶯出谷的聲音傳來,眾人不由得向門口望去。

      只見一個少女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擁在門口,少女十二三歲的模樣,穿一件月白色繡寶相花的妝花褙子,湖藍色挑線裙,梳著單螺髻,戴著一串白玉雕成的茉莉花。容貌秀麗,氣質婉約,如同從水墨畫裡的出水芙蓉。

      這樣的女子,別說是在這冷冷清清的書局裡,就是在京城最熱鬧的地方出現,也會引來驚豔的目光。

      但屋內眾人,對她也只是匆匆一瞥。就連那兩位迎來送往的老夥計,也沒有多看一眼。這樣滿身書卷氣的大家閨秀,是不會來逛他們這家書局的,就是想偷偷摸摸看看才子佳人的詞話本子,也會打發丫鬟過來。也只有那位美得像仙女似的小姑娘,仗著年紀小,才會親自過來挑書看。

      常貴媳婦和夏至卻紛紛看向廖雲,這女子既是他的妹妹,也就是說廖家在京城是有宅第的,他怎麼還要賴在李家?

      廖雲看到這少女,卻並不熱絡,臉上的笑意收起,淡淡道:「宴會這麼早就結束了?」

      少女的目光卻落到正緩步走到書架前的女童身上,嘴角的笑意凝住,繼而又狐疑地看向廖雲,輕聲笑道:「怪沒意思的,我提前告辭了,勞煩四哥一直等著我,今天去的人很多,你不去太可惜了。」

      廖雲嗯了一聲,見少女又看向羅錦言,便笑著道:「這位是李青越的表妹羅小姐。」

      羅錦言無奈地放下手中的書卷,轉過身來。

      廖雲又給羅錦言引見:「這是我大伯家的妹妹。她前幾天才來京城。」

      羅錦言對那少女微微頜首:「廖......小......姐。」

      少女眉頭微蹙,原來是李家的表姑娘。

      她也向羅錦言頜首,微微笑笑便又對廖雲道:「四哥,咱們走吧。」

      廖雲連忙看向羅錦言,重又愉悅地道:「羅小姐,我先告辭了。」

      羅錦言微微曲膝,行了半禮,算是道別。

      廖雲心中有些惆悵,他寧可她向他點點頭,而不是這些禮數有加,她根本沒把他當成朋友,而只是當他是她表哥的好友而已。

      走出書局,卻見不遠處停了一頂轎子,兩個粗壯漢子站在轎子旁邊,廖雲認出這是羅家的護院,一個姓方,一個姓騰。

      原來羅錦言是專門來這家書局的,對啊,書局裡的兩個夥計像是認識她,顯然她是這裡的常客。

      想到這裡,廖雲的心情又好了起來。

      他的喜怒哀樂都在臉上,看得廖雪直皺眉頭,她不悅道:「四哥,我爹讓你陪我去梅花里,你以為他老人家只是為了讓我去和京城閨秀們交往嗎?他還不是為了你,想讓你能多和秦家子弟們往來,可你倒好,穿成這樣出來,把我送到梅花里,你就說要去買書,你買的書呢?」

      廖雲打個哈哈,笑道:「那家書局賣的都是些遊記和詞話小說,沒有我想看的而已,對了,你為何這麼早就出來了,我沒有去接你,秦家人怎麼就讓你獨自離開了?」

      廖雪嘆了口氣,道:「那些閨秀們要麼是隨母親來的,要麼是隨姐姐嫂嫂來的,唯有我是孤身一人,我初來京城,又誰都不認識,如果不是姓廖的,怕是都沒人理我了。我是和秦家六太太辭行的,我看她的樣子,像是根本不知道我是誰。」

      廖雲怔了怔,接著笑了起來:「大伯父如果知道會是這樣,估計就不會讓我們來了。」

      廖家長房人丁不旺,廖川和廖湘兄弟二人也只有三男一女。其中有功名的只有廖雲這個外室子,廖川的長子廖霽和廖湘的嫡子廖霖都還是童生,而廖雲年僅十三歲便中了秀才,大老爺廖川去年考中庶吉士,他的髮妻前年去世,廖老太爺擔心他獨自在京城沒人照顧,前不久讓妾室王姨娘帶著女兒廖雪來了京城。

      秦家每年秋冬兩季都會在梅花里舉辦宴會和詩會,女眷們參加宴會,而參加詩會的則是京城裡名門望族的年輕子弟。

      廖川雖然是去年的新科進士,可比竟年過四旬,自是不好意思去參加詩會,只好讓侄兒廖雲和女兒廖雪過來。

      加之王姨娘身份不夠,廖雪只能獨自參加宴會,又是人生地不熟,因此很是尷尬。

      可能是因為彼此都不是嫡出,廖家所有人中,廖雲和這個堂妹是最親近的。

      他不由得嘆了口氣,轉移話題,問道:「你在梅花里見到秦玨了嗎?」

      「秦玨?男女有別,爺們兒的詩會和女眷們隔了一座湖呢,我怎會見到他。」廖雪說道,口氣中有些淡淡的遺憾。

      稍頓,她笑著問道:「你若是去了,說不定能見到他呢。我可聽說他是十一歲中的秀才,恐怕在場的人裡,也只有你能和他比一比了。」

      廖雲臉上微紅,道:「有什麼可比的,他和我同齡,已經是舉人了,真是要比,我連青越也不如,他可是案首。」

      「他怎麼能和你比,案首又如何,他不過是商賈出身,你就是再不想承認,你也是姓廖的。」

      廖雪的聲音有些冷,廖雲詫異地看向她。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6 03:15 PM

第六十三章 少年心

      目送廖氏兄妹離去,夏至嘟噥道:「廖家小姐也在京城,那就是有長輩來了,廖公子借住在楊樹胡同,也沒見廖家長輩登門道謝,還名門望族呢,真沒看出來。」

      羅錦言看她一眼,淡淡道:「聒......噪。」

      夏至面紅耳赤,常貴媳婦忍俊不止。

      羅錦言踮起腳尖看向更高一層的書架,兩個老夥計見狀,連忙過去,問道:「姑娘,您可是要那上面的書?」

      羅錦言搖頭,問道:「還......有......滄......海......叟......的」

      兩個老夥計怔怔,隨即笑道:「真是不巧,滄海叟只寫過那一部遊記。」

      羅錦言的一雙眸子在他們二人臉上略過,兩人只覺一震,小小女孩的眸光璀璨如寶石,華光閃爍。

      他們正要開口,羅錦言卻已問道:「兩......位......可......還......有......何......推......薦?」

      兩人相互看了一眼,不約而同道:「小店有當朝大儒張謹的《張論春秋》,姑娘可有興趣?」

      《張論春秋》,故名思意,就是張謹研究《春秋》的心得。

      羅錦言頜首:「就......他......吧。」

      就他吧?

      他,是指的《張論春秋》還是張謹?

      兩位老者面面相覷,原來張謹也能被稱為他啊。

      不是他難道還是她或它嗎?

      《張論春秋》一部四卷,羅錦言輕撫書皮,卻沒有翻看的意思。

      夏至不解,問道:「小姐,您不看看有沒有印錯什麼的?」

      羅錦言微笑:「爹......爹......會......看。」

      也就是說,這書不是買給自己看的,而是送給父親的。書局就在這裡開著,真有印錯的,就來這裡找,反正一時半刻也跑不了。

      兩位老夥計嘆了口氣,剛才這小姑娘說要買這部書,他們還以為小姑娘有大學問,原來是買給父親的。

      羅錦言似乎看出他們的想法,含笑道:「他......寫......遊......記......我......還......看。」

      兩人怔住,待到明白過來時,那位小姑娘和她的僕從們已經離開了。

      「這小姑娘是什麼人?這也太......莫非有人指點?」

      「怎麼會呢?不可能。」

      兩人嘀咕著。

      「你們說什麼不可能?」一個少年從門外進來,正好聽到他們的對話。

      「大爺。」兩人連忙行禮,態度恭敬謙和。

      少年穿件青蓮色直裰,直裰的下襬繡著細碎的竹葉,烏黑的頭髮用竹簪綰起,那竹簪光滑如碧玉,散發著低幽的光茫,一看便知已是古物。

      少年轉身走進書局一側的湘竹屏風,兩位老夥計便跟了過去,站在屏風外面道:「那日買《浮生偶寄》的小姑娘又來了。」

      「哦?來退書了?」少年語帶調侃。

      二人交換了一下目光,有些尷尬的繼續說下去:「這次她買了《張論春秋》。」

      「買了《張論春秋》?有趣,真有趣。」

      少年邊說話邊從屏風後面走出來,已經換了一襲淡青色粗布直裰,頭上的竹簪也換成了銅簪。

      「是誰家的小姑娘?你們可曾問過?」他問道。

      「那小姑娘在這裡時遇到熟人,那人引見時說她是李家的表姑娘羅小姐。」老者道。

      「羅小姐?」少年怔怔,似乎想起什麼,轉身便向門外走去。

      「大爺,您這就走了?」兩個老者追了幾步問道。

      「這幾天我不過來了,若是那小姑娘再來,你們就跟著看看她住在什麼地方。」少年走到門口轉過身來。

      「大爺,您......」兩個老者欲言有止。

      少年想了想,忽然淘氣地笑了:「若是有人問起,你們就說,我去宛平探望毛老頭了,哈哈哈。」

      說完,他便走出了書局,很快便消失得不見蹤影。

      兩個老者大眼瞪小眼相互看著,毛老頭是誰?大爺去宛平做什麼?

      這個大爺,什麼時候才能安心讀書啊?

      可是安心讀書有什麼用,大爺從來沒有安心讀過書,可還是讀得比別人都好。

      不到一個時辰,就有一個精瘦的僕從過來,問兩個老夥計:「可曾看到大爺?」

      老夥計拿著抹布,自顧自地擦拭著書上的灰塵,頭也不抬地道:「剛走。」

      「剛走?你們怎麼不留下他?」僕從不滿地說道。

      老者抬起頭來,像看傻子似的看著他:「沒本事。」

      沒本事?

      可不是嗎?誰有本事能留住大爺啊。如果真有本事,還用跑到這裡找嗎?

      「那他說去哪裡了嗎?」僕從還是不死心,他還要回去交差的,並非每個人都能像這老夥計一樣,承認自己沒本事的,他們只會怪別人沒本事。

      「大爺說他去宛平看望生病的毛老頭?」兩位老者有幾分得意,都讓大爺猜中了。

      僕從一頭霧水,繼而臉色大變:「大爺真是這麼說的?」

      「當然,我們騙你做甚?」老者不悅。

      僕從急得直抓頭髮:「瘋了,這是瘋了,不對,是傻了,讀書讀傻了。」

      老者哈哈大笑:「你說誰讀書讀傻了?肯定不是大爺。」

      當然不是大爺,大爺連書都不讀,怎麼會讀傻了呢?

      僕從已經沒有耐心再和這兩個老東西鬥嘴,他急匆匆跑出去,因為跑得太急,還被門檻絆了一下,險些摔倒,他氣得轉身踢了門檻一腳,對老者道:「把這個砍了。」

      老者冷哼:「這是大爺的地方,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指手劃腳了,你說砍就砍,怎麼不把你那不長眼的腳丫子砍了?」

      僕從一時語凝,怒道:「你們太囂張了,我去告訴......」

      話到嘴邊又嚥下,是啊,他去告訴誰呢?這兩個老不死都是大爺的人,只有大爺才能管他們,大爺當然不會管,可誰又能管得了大爺呢,沒人能管,所有人只能跟在大爺的屁股後面跑。

      他的氣一下子就消了,大爺去宛平也好,去哪裡都好,也輪不著他來生氣,有的是人會氣得吹鬍子瞪眼。

      他想到這裡,終於找回狀態,四平八穩地走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6 03:52 PM

第六十四章 內家嬌

      楊樹胡同,羅紹正看著一份禮單,久久無語。

      遠山試探著問道:「老爺,來送禮的嬤嬤還在外面候著。」

      羅紹這才笑著搖搖頭,對遠山道:「小姐回來了嗎?」

      「剛回來,這會兒回屋換衣裳,過一會兒就該來給您請安了。」遠山答道。

      羅紹把禮單放到几案上的托盤裡,道:「既然來送禮的是位嬤嬤,就讓小姐來接待吧。」

      遠山怔了一下,讓小姐來接待?小姐只有九歲,家裡沒有主持中饋的女眷,可來的也只是位嬤嬤,那就直接把人打發回去便是,也不用一定要接待啊。

      他拿了禮單,讓小丫鬟帶著那送禮的嬤嬤去見羅錦言。

      羅錦言剛剛回到自己的院子,就見大雪拿了一份禮單進來:「大小姐,遠山打發人過來,說是長房大太太讓人來送節禮,老爺讓您來接待。」

      長房?梅花里?

      羅錦言眉毛微揚,爹爹還真是孩子氣啊。

      崔起是從長房把她帶走的,當時她和夏至都有疑心,可長房大太太還是讓人把她們主僕的東西扔上了崔起的車。夏至回來後,把當時的情形全都告訴了羅紹,羅紹氣得不成,來到京城以後,也沒有去長房拜訪。

      羅錦言不緊不慢地洗了臉,換上家常穿的衣裳,讓常貴媳婦照著禮單準備了回禮,她喝了一碗冰糖川貝燉雪梨,這才去了用來待客的堂屋。

      夏至一眼認出,當年就是這位嬤嬤帶著人把她們主僕扔上崔起的騾車的。

      梅花里羅家長房派來送禮的嬤嬤也姓劉,她是紅大太太劉氏的陪房丫頭,年紀大了就做了管事嬤嬤。

      劉嬤嬤不動聲色的偷眼打量著坐在上首的羅錦言,見她穿件桃紅小襖,小小年紀頭髮已經生得又濃又密,兩側的雙螺髻上各插著一把鑲紅寶石的銀梳,比起兩年前又長開一些,也不似當年的蒼白消瘦,雙頰紅撲撲的明媚健康,尤其是一雙眼睛,流光溢彩,讓人只要看過去便挪不開眼。

      「我家太太們和兩位小姐都很惦記惜小姐,讓我過來一定要給您請個安,還千叮萬囑,讓您有空就到梅花里坐坐,雖說是分宗了,可還都是自家親戚,能聚在京城不容易。」

      羅錦言微笑頜首:「有......勞......了。」

      她看向夏至:「賞。」

      夏至會意,賞了劉嬤嬤二兩銀子,劉嬤嬤暗暗吃驚,這位小姐竟然不是啞巴!當初住在梅花里時,她可從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且,出手就是二兩銀子,是這小啞巴,不對,是這位小姐不懂事,還是三房真的這麼有錢?平時逢年過節,她們這些當管事嬤嬤的,也才能拿到二兩銀子的封紅。

      劉嬤嬤回到梅花里,羅大太太便把她叫了過去,讓她吃驚的是,大老爺羅紅和二老爺羅練,兩位小姐羅錦繡和羅錦屏都在。

      兩位小姐原本也常跟在大太太跟邊,可大老爺和二老爺卻從不管後宅之事,不過就是去給楊樹胡同送年禮,他們也要親自過問?

      「你可見到三房的紹老爺了?」羅大太太問道。

      劉嬤嬤搖頭,答應:「沒有見到紹老爺,是惜小姐見的老奴。」

      羅大太太還沒有反應過來,羅錦屏已經高聲喊了起來:「小啞巴?她連話都不會說,怎麼見人?」

      羅大太太責怪地瞪了女兒一眼,怪她在父親和叔叔面前如此無禮,可也想起來了,那個小啞巴,小名好像就是叫惜惜。

      她擔心羅大老爺會斥責羅錦屏,連忙問道:「就是那年寄住在咱們家的那個?」

      劉嬤嬤忙道:「回大太太的話,就是那位惜小姐。」

      「她不是啞的嗎?」羅大太太問道。

      「老奴來看,那位惜小姐倒也不啞,只是說話慢悠悠的,舉手投足都是大家閨秀的作派。」

      劉嬤嬤強忍著沒有說出來,何止是大家閨秀的作派,那位惜小姐周身貴氣,她在京城見過的閨秀也不少,可還真沒有哪個能比得上的。

      羅大老爺對這些不感興趣,他問道:「三房在楊樹胡同的宅子如何,你在那裡還見過什麼人嗎?」

      大戶人家,越是細微之處越能看出端倪。

      劉嬤嬤道:「是三進的宅子,還有跨院,宅子裡裡外外都是簇新的,像是整修粉刷不久,我從側門進去,先在一間小廳裡候著,後來有小丫鬟領著我去跨院裡見惜小姐,一路上丫鬟婆子遇到十來個。」

      羅大老爺不耐煩了,揮揮手讓劉嬤嬤下去。他就不應該聽妻子的主意,只派劉嬤嬤過去送禮。

      這些婆子又能看出什麼,無非是房子新不新,使喚的人多不多,那羅紹一人托整房,家底本就豐厚,又做了六年知縣,哪能沒有身家,一套京城的宅子又算什麼,他想知道的,是一旦霍英起復,羅紹會不會受到重用。

      羅大太太看出丈夫有些不悅,便帶了羅錦屏和羅錦繡回了自己的院子。

      「娘,劉嬤嬤是不是認錯人了,那小啞巴怎麼會說話的?」羅錦屏問個不停,她和羅錦繡全都親眼見過,小啞巴不會說話的。

      羅大太太無奈,只好又把劉嬤嬤叫來,見大老爺和二老爺都不在,劉嬤嬤說起話來也隨便了幾分。

      「說起來啊,不能怪三小姐奇怪,婆子我也吃驚不小,那位惜小姐不但會說話,氣色也比以前好多了。身上那件玫瑰紅的妝花小襖用的料子是今年剛從南邊來的新花色,十五兩銀子一尺呢。」

      羅錦屏的臉色立時變了,劉嬤嬤說的這種十五兩銀子一尺的玫瑰紅妝花她是見過的,上次綢緞莊來送縫衣的布匹時,也有這一款,那顏色特別鮮亮,還帶著珠光,可娘還是讓她選了另一款,說來說去,還不是嫌貴?

      「娘,這才兩年而已,難道她遇到神仙,把啞病治好了?我才不相信呢,要不咱們去楊樹胡同親眼看看?」羅錦屏說道,邊說邊推了推站在她旁邊的堂姐羅錦繡。

      羅錦繡會意,笑著對羅大太太道:「大伯母,紹從叔一家既然來了京城,按理也應該過來坐坐,說起來咱們這邊才是長房。」

      雖說是長房,可早就分宗了,現在也只是遠房親戚而已。

      羅大太太心裡卻在想著大老爺羅紅對她說的話。

      毛文宣還沒在首鋪的位子上坐穩,就患了風疾,如今已經去宛平養病,有生之年也不能重返朝堂。那毛文宣是霍英的死對頭,聽說朝中已有起復霍英的呼聲。羅大老爺這才想起羅紹,便讓人到昌平打聽,這一打聽不要緊,原來羅紹已經來了京城。

      羅紅在京城多年,個中艱難自是清楚。他這點家底,到了京城什麼都不是。京城的大小商號,就算不是和勳貴有關係,也有官宦人家的背景,有些甚至還和內廷做生意,他花了多少冤枉銀子,也只是和些小魚小蝦打交道,別說是公卿之家,就連酒醋局、司苑局的管事太監,他也搭不上。

      但羅紹不一樣,羅紹的恩師就是霍英。

      如果霍英再次起復,即使羅紹還是外派,也能幫他一把。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6 03:56 PM

第六十五章 尋香餌

      沒過兩日,梅花里羅家長房的請帖便到了,這次來送請帖的是長房二老爺羅練的次子羅建業。

      既然是侄兒親自過來,羅紹只能親自接待,見這羅建義生得聰明外露,一副油滑之相,遠不及李青風的明朗、李青越的清雅。

      羅紹甚是不喜,見是邀請他們父女到梅花里過中秋,便推說李家的兩位內侄來了京城,婉拒了。

      羅建業回到梅花里,但把羅紹的話原封不動轉告了大伯和父親。

      羅紅眉頭微蹙,正欲說什麼,羅練卻是又驚又喜:「我怎麼忘了,這李家和三房原本就是姻親啊。」

      李氏去世多年,又沒有兒子,羅家人不記得了也是正常。

      羅紅見弟弟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很是不悅,道:「李家遠在揚州,就是家業再大,和咱們八竿子打不著,你高興什麼。」

      羅練當著兒子的面,被兄長搶白,面子上有些過不去,越發想要表現一番,道:「大哥,您這還沒看出來嗎?這大過節的,李家竟然打發兩個兒子來京城,這裡面難道就沒點什麼?」

      羅紅遲疑:「京城裡倒是新近有位姓李的揚州人,不過做的是茶葉生意,而李家是鹽商,想來和李家沒有關係。李家既然在京城沒有生意,那這兄弟二人就是專程來走親戚的了?「

      有什麼親戚可走的?李家的姑太太只留了一個啞巴女兒在這世上,而那羅紹年紀尚輕,遲早是要續絃的,待到新太太生下嫡長子,這李家也就越來越疏遠了。

      這樣的親戚,還值得派了兩個兒子千里迢迢過來探望?

      商人無利不起早,揚州李家不是普通商人,他們是巨賈,銀子堆成山的大鹽商。

      羅紅恨不能給自己一巴掌,那年羅紹讓女兒寄住在梅花里的時候,他就應該親自把那小啞巴送回昌平,兩家人即使不能親密無間,逢年過節也能經常往來,哪像現在,反倒成了陌路之人。

      李家遠在揚州,尚還能聽到風吹走動,巴巴地派了兒子過來,自己就在京城,竟然直到毛文宣去了宛平,這才如夢方醒!

      不怪李家手眼通天,只怪長房這些年在京城毫無建樹,直到這些消息傳得街知巷聞,他才知道。

      好在還沒晚,羅紹還沒有補上缺,一切都還來得及,總好過羅紹春風得意,自己再過去巴結吧。

      想到這裡,羅紅對羅練道:「羅紹的那個啞巴閨女應該還沒有說親,你那內侄我看就不錯,不如就讓弟媳去保媒。聽說那啞巴的病好像好了,不過即使沒好,以羅紹的進士身份,也不算辱沒了你那舅兄。」

      羅練一怔,沒想到兄長把主意打到內侄身上,妻子早就想把女兒羅錦繡嫁給這個侄兒了,若是知道這樣的安排,妻子定然不肯答應。

      可是自己一家子都要依靠大哥,現在大哥想要促成這門親事,也是想向羅紹重修於好,說起來也是為了羅家。

      女兒只有十三歲,這門親事不成,那就換一家,但是這個虧不能白吃。

      他便有些為難,道:「錦繡和她表哥自幼青梅竹馬......」

      他的話還沒說完,羅紅已經冷笑一聲,道:「錦繡成親,除了公中的銀子,我再另給一千兩。」

      羅家長房並沒有分家,羅紅的祖父有四個兒子,到了羅紅這一代,這些人家大多都是靠公中銀子勉強渡日。

      當年羅紹高中進士時,羅紅也想讓長房的子弟走科舉之路,無奈銀子花了不少,這些年連個秀才也沒出,反倒是藉著讀書之名游手好閒的越來越多。

      羅練是羅紅的胞弟,比起堂兄弟們自是受益良多,因此,他對兄長也就越來越依賴。現在羅紅肯拿出一千兩銀子幫他嫁女兒,他自是不想惹兄長不快,轉身便回去勸說妻子了。

      轉眼到了中秋那天,一大早,羅練和妻子韓氏親自登門,來接羅紹父女去梅花里過節。

      羅紹雖然早就拒絕了,可是也能藉著這個機會套套近乎。

      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竟然連大門進沒進去,就被來開門的小廝打發了。

      「老爺和小姐出去了,沒在家。」

      羅練不悅,騙誰呢?李家來人了,你這當長輩的還能不在?

      「不是說李家的表少爺來了嗎?那怎麼你家老爺和小姐還不在家?」羅練問道。

      小廝也不高興了,道:「我家老爺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不用和我們當下人的交待,我們也不用和你交待!」

      說完,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羅練氣得直瞪眼,後悔應該讓下人說話,自己就不應該搭腔,這下好了,連羅紹的面還沒見到,就在這些低三下四的傢伙面前丟了臉。

      羅練夫婦當然不會想到,這個時候羅紹帶著羅錦言,和李青風、李青越、焦渭、陳震陳太太一起,去了香山。

      剛至中秋,香山還沒有紅葉,但是那漫山遍野的青翠也同樣令人心曠神怡。

      陳太太雖是女眷,但為人爽朗,毫不避諱。

      早有下人們在溪流邊找到一處清靜的地方,男人們或聊天或下棋,陳太太則和羅錦言坐在溪邊垂釣。

      陳太太生性好動,沒過一會兒便沒有耐心了,剛好李青風走過來,陳太太便把魚竿給了李青風,自己跑去看丈夫下棋了。

      李青風看看羅錦言身邊空空如也的水桶,又看看正襟危坐,煞有介事的羅錦言,不由失笑,問道:「惜惜,你以前釣過魚嗎?」

      羅錦言點頭:「釣......過......」

      她釣過魚,不過卻是在前世。

      那是她唯一一次走出紫禁城,不過還是在京城裡,不是香山,而是萬壽山。

      剛剛在行宮住下,她帶著趙思去給趙極請安,還沒走到趙極住的德輝殿,就看到衛喜領著兩個生得極為俊俏,只有八、九歲的小童進了德輝殿。

      她臉色登時大變,伸手摀住趙思的眼睛,讓奶母帶他去休息。

      她卻不想回去,她也不知道要去哪裡,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著,任由那些內侍和宮女們在後面遠遠跟著。

      她仰頭看天,恨不能立刻就有一道天火,把德輝殿燒成火球,連同裡面的那個人一起燒死。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6 03:59 PM

第六十六章 昆明池

      羅錦言貴為皇后,萬壽山雖然守衛重重,卻無人敢攔著她。

      她高揚著頭,照著平日的步伐慢悠悠地走著。沒人膽敢與她平視,因此也就不能看到她那雙毫無焦距的眸子。

      她是第一次來萬壽山,對這裡並不熟悉,走著走著便看到一片湖澤。

      這是昆明湖。

      她並不知道她來的這裡是昆明湖一處很偏僻的地方。她看到岸邊的青石旁放著魚簍,一條魚竿放在石上,前端垂在水裡。

      她想都沒想,就深一腳淺一腳走了過去,坐在青石上,拿起魚竿釣起魚來。

      與其說是釣魚,不如說是呆坐。

      她呆呆坐在那裡,面對著平靜無波的昆明湖,倒是不再想著引天火燒了德輝殿,她正在思量著如何把趙極騙到這湖邊,神不知鬼不覺推進湖裡,再扔上一塊石頭砸過去。

      那樣多好,她就解脫了,她也不用再擔心趙思看到不該看的,聽到不該聽的。

      想到這裡,她起身,用盡全身力氣,搬起身下坐著的那塊青石,狠狠地砸了出去。

      石頭太重,她用力過猛,身子便也隨著那塊石頭栽了下去,噗通一聲掉進水裡。

      內侍和宮女們尖聲驚叫,飛奔著過來,她從湖中冒出頭,怒道:「退到十丈以外,不用你們管!」

      內侍和宮女們迅速退後,有侍衛聞聲而來,被內侍們攔住。

      昆明湖邊岸並不甚深,方才他們看得清楚,皇后娘娘站在湖裡,那水剛過她的腰際。

      而且,誰都能看得出來,皇后娘娘應是會泅水的。

      羅錦言依然站在湖裡,她不讓人過來,並非怕他們看到自己的失儀,而是因為她覺得這樣很舒服。

      剛才的鬱結似是漸漸散開,有什麼大不了,她又不是剛剛知道。

      這樣的事情,在她之前就有。趙極寵愛她,卻並不妨礙他所謂的益壽延年。

      那些被偷偷送進來的童男童女源源不斷,有的死了,就像個小牲畜一樣草草埋了。按那個該死的李道子的說法,趙極能令她這個天賜神女生下趙思,全是因為採補了這些童男童女的原因。

      趙極子息單薄,閱女無數也只得三子,加之又有董后作亂,羅錦言進宮之前,年過五旬的趙極只餘趙熙一個。

      後來生下趙思,趙極對這位號稱是李真人親傳弟子的李道子更是奉若天人,不僅賜萬金,還封了國師。大周朝重佛輕道,就連龍虎山的張天師都未有此封號。

      可惜之後幾年,宮中的年輕后妃再無人懷孕,李道子便說上次生下趙思時用盡元氣,還需要繼續採補,趙極的寢宮之中,便隔三差五有小童走進來再被抬出去。

      趙極的身體卻越來越差,到如今剛滿六旬,便是走幾步路都要氣喘吁吁,哪裡還有半分當年雄霸天下的豪邁。

      古時很多君王是服用丹藥死的,羅錦言巴不得李道子也給趙極用些丹藥,讓他早點去見閻王。李道子也曾向他進獻丹藥,但趙極不用,他只迷信採補之法。

      倒是這些丹藥流出宮去,千金難求,讓李道子又狠賺一筆。

      秋日的昆明湖清澈見底,絲絲涼意透過濕透的衣衫漫布她的全身,羅錦言的大腦卻變得越來越澄明。

      她極目四望,卻看到就在離她落水的地方大約四五丈外,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

      秦玨!

      她知道秦玨比帝后早到一天,而朝賀的文武百官則是今天才會來。卻沒想到秦玨竟然就在帝后行宮附近。

      秦玨身後還有一條小路,他是從那裡走過來的。

      秦玨不會如此不懂規矩的,莫非是她已經走出很遠了?

      羅錦言也只是這樣想了一下,便不再去想,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最狼狽的時候,被秦玨看到了。

      「大膽,你敢窺視本宮?」她低聲吼道。

      秦玨的唇邊掛著一絲冷笑,淡淡地說道:「微臣只是來拿回自己的魚竿而已。」

      原來那是他的魚竿,湖水冰冷,可羅錦言卻像是被火烤到一般。

      她的聲音不由得軟了下來,壓低聲音道:「今天之事不許說出去,否則工部侍郎的那個缺兒,你就別想要了。」

      想要那個缺兒的人有很多,趙極雖然病體支離,但並不糊塗。羅皇后是拿不到那個缺的,但是她若是不想讓誰拿到,也是能做到的。

      秦玨淡然地看著她,輕輕笑了,就像是看著一隻小貓在虛張聲勢。

      「皇后娘娘,微臣本就無意那個位子,只是想趁機看看,有什麼人敢和微臣來搶而已。娘娘不用為微臣煞費苦心。」

      羅錦言氣得緊緊握住拳頭,她冷冷地說道:「今天的事只要傳出去半個字,本宮都會記在你的頭上。」

      「娘娘不是應該先去把那些宮人的嘴封上嗎?娘娘的殺伐之心怎麼沒有了?」

      殺伐之心?

      他是在暗諷她弒兄殺侄,還是在說她為了坐上皇后之位做過的那些事?

      羅錦言強壓怒火,道:「秦大人也會和本宮說起殺伐之心嗎?本宮的殺伐之心和秦大人相比,自是如同沒有。」

      秦玨無聲地笑了,轉身便走,羅錦言雙手撐住湖岸,便想上去,可能是她在湖裡站了太久,手腳都已變得僵硬,這一撐之下,並沒有像她預想的那樣躍上湖岸,反而又是噗通一聲,整個人滑了下去,沉進湖裡。

      她再次浮出水面時,就看到秦玨蹲在湖邊,正在看著她,像是在等著看她的笑話。

      「你不怕本宮殺了你?」她惡狠狠地說道。

      「原來娘娘想殺的人竟然不是李國師,而是微臣,看來娘娘對萬歲一點情份也沒有了。」

      大膽,真是太大膽了,這樣的話他也敢說!

      羅錦言幾乎昏厥,她又一次緊握住拳頭,指甲陷進肉裡,卻沒有感到疼痛。

      寒冷中待得太久,人已變得麻木,這一點點的疼痛根本沒有感覺。

      就像她的心,初時還會疼,後來這疼痛越來越多越來越烈,她也就不覺得疼了。

      秦玨說錯了,她不僅是對趙極的情份沒有了,而是從來就沒有過情份。

      李道子是什麼人,那是羅家用一萬兩銀子買通的人。

      沒有李道子,趙極又怎會知道河間的啞巴美人?

      剛進宮時,她也曾想過殺掉李道子以絕後患,可那時她還沒有那個能力。

      後來她有了能力,但她卻不想殺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6 04:38 PM

第六十七章 山亭燕

      羅錦言忽然笑了,她看著秦玨,笑得恣意飛揚。

      「秦大人想和本宮談條件嗎?」

      秦玨的目光平淡地落在她那已經凍得蒼白的臉上,卻又飛快移開,沒有片刻的停留。

      「娘娘不要輕舉妄動,更不要去學董皇后貽笑大方。」

      「你憑什麼警告本宮,你算什麼東西!」羅錦言低聲吼道。

      秦玨的嘴角微動,像是想笑,卻又忍住了。

      他道:「微臣只是不想讓娘娘添亂,瓦剌的新可汗勵精圖治,隨時準備揮軍南下,一血昔日弒父之辱。娘娘以為現在朝廷還有能力迎戰嗎?娘娘不要忘記前朝的馮太后。」

      前朝的馮太后,馮太后!

      又何止是馮太后,還有當時的皇后、妃嬪和幾位帝姬。

      胡人馬騎一路殺來,破了皇宮,將這些世上最尊貴的女子全部擄走,把她們當做營妓一般蹂躪,先是達官顯貴,到了後來就連那些低等士兵也能一親太后香澤。

      胡人尚嫌不夠解恨,又使漢人畫師做下太后共享圖流傳後世。

      秦玨語聲低沉,卻如驚雷般在羅錦言耳邊迴響。

      「娘娘以為朝廷現在還有能力迎戰嗎?」

      沒有,當然沒有,國庫空虛,廉頗老矣,名將不在,這同德盛世早已是個虛幻。

      羅錦言的喉嚨有些發乾,她瘖啞地問道:「你在胡說什麼,你又知道什麼!」

      秦玨的臉上還是那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的身體前傾,和她只是一拳之隔。

      她聽到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微臣知道娘娘要動手了。」

      他知道了,他知道她又要殺人了,但她要殺的人卻不是李道子。

      當然也不是戰戰兢守在不遠處的那些宮人,更不是眼前這個狂妄之徒。

      她要殺的那個人,就是坐在龍椅之上,至尊無上的那個人。

      她要解脫,就要殺掉趙極。

      如果說她以前還能忍受,但今天趙思看到那一幕時,她就再也不想忍了。

      只是這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秦玨為何會知道?

      羅錦言打了一個寒顫。

      她在湖中這麼久,早已凍得麻木,卻還是第一次打了寒顫。

      看著秦玨漸漸遠去的背影,她抖得越來越厲害,終於大喊道:「來人,扶本宮上去。」

      噗的一聲,羅錦言手中的魚竿鬆開落到溪流之中,一旁的李青風眼明手快,把魚竿撈了起來,才沒有隨波飄走。

      李青風忍不住笑了出來:「惜惜,你是在釣魚還是在神遊太虛啊,是不是餓了?」

      羅錦言不好意思地搖搖頭,道:「困......了。」

       困了?釣魚釣到困了?真是小孩子。

      「哥哥帶來風箏了,我帶你去放風箏吧。或者你想到樹下打個盹兒?」

      李青風總能令人如沐春風,兩個選擇總有一個會是她喜歡的。

      羅錦言甜甜地笑:「放......風......箏。」

      在昌平時,陳先生常常帶著羅錦言去放風箏,還曾教她親手製作風箏。

      不過陳鎮只是帶著她做了一隻風箏,便不再教了。師徒二人同時做的風箏,羅錦言的那隻不但做得更漂亮,而且飛得也更穩更高。

      陳鎮生性灑脫,不但未覺無奈,反而引以為豪。陳太太讓他做個風箏,他便請了羅錦言幫他做了一隻拿給太太交差。

      李青風帶的這只風箏是隻燕子,小巧玲瓏,甚是精緻。

      李青風讓高興叫來李青越,三個人一起放風箏。

      李青風親手把風箏放到天上,這才把細線交到羅錦言手裡,對她說:「這風箏是青越做給你的。」

      羅錦言向旁邊一言不發的李青越微微頜首:「多......謝......四......表......哥。」

      李青越卻有些魂不守舍,聽到羅錦言和他說話,他這才回過神來,匆忙道:「不謝不謝。」

      說完他一抬眼,就看到李青風在瞪著他,二哥面色微沉,似有不悅。

      他連忙解釋道:「昨晚我讀書讀得晚了,今天起得太早......」

      你心不在焉也就罷了,為什麼還要解釋?你真當惜惜是什麼也看不出來的小孩子嗎?

      李青風淡淡道:「你去問問姑夫,是在山腳下的那間香山小館用膳,還是去城裡的狀元樓吃蟹。」

      李青越鬆了口氣,如獲大赦般應聲離去。

      羅錦言仰頭看著那隻已飛入雲中的燕子,聚精會神,似乎剛才的一切她全都沒有注意。

      她真的沒有注意?

      李青風笑著搖搖頭,這個小表妹是個小人精,也不知將來誰能有福氣娶到她。

      也只有四弟那個傻小子,才不知珠玉在側,眼裡心裡只有廖家那個庶出小姐。

      李青風在心底微微嘆息,如果惜惜能嫁進李家,他還能護著她,可如果惜惜和四弟真的無緣,待到她出嫁了,他想再看到她也不容易,更談不上護著她了。

      他想知道長大後的惜惜是什麼樣的,很想知道。

      過了一會兒,李青越回來告知,羅紹做東,要請大家到狀元樓吃螃蟹。

      羅錦言歡呼一聲,把風箏線交給李青風,便去找父親準備下山了。

      她喜歡吃螃蟹,尤其是海螃蟹。

      可她還沒有走到父親身邊,就見方金牛氣喘吁吁跑了過來:「大小姐,我看到老七了,真的是老七!」

      羅錦言微怔,老七失蹤兩年了。

      這兩年來,逢年過節的封紅賞賜,父親和她都沒有少了老七那份。

      老大張廣順沒走時,一直幫老七存著這些銀子。

      張廣順去平涼後,就讓魯振平繼續給他存著。

      銀子一兩也沒少,可老七卻再也沒有出現。

      方金牛高興得像孩子似的,聲如洪鐘,把遠處的羅紹也給驚動了。

      他正要叫方金牛過來問問,就見焦渭急匆匆過來:「東翁,鳳陽先生也在香山,剛才學生看到他的幕僚楊汝了。」

      「鳳陽先生?張謹張承謨?」羅紹愕然。

      「對,就是當朝大儒張承謨。楊汝和我是同鄉,先前也曾有過一面之緣。」

      羅紹又驚又喜,哪裡還顧得上方金牛的事,對焦渭道:「走,相請不如偶遇,咱們這就去拜訪張大人。」

      走了幾步,卻又停下來,打量著自己的衣著,問道:「我穿成這樣可否失禮?」

      那副樣子就像要去見先生的小小蒙童。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6 04:43 PM

第六十八章 又重陽

      而那邊騰不破正在問方金牛:「四哥,你在哪兒看到老七的,為何沒有帶他過來見老爺和小姐?」

      方金牛是去小解了,這裡是山上,粗漢子們就是找個沒人的地方解決,無奈今天是跟著老爺小姐一起出來,擔心被人撞到,方金牛便走出很遠。

      方金牛撓頭:「我看到山坡下有幾棵大樹,就想走過去,還沒走近,就聞到酒香了,那酒可真是香啊,我就尋著酒香望過去,看到有個人躺在樹枝上,翹著二郎酒在喝酒。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那小子是老七。」

      騰不破臉色大變,扯著他的胳膊就走:「走,這就把那小子帶回來見老爺和小姐。」

      方金牛使勁把胳膊從騰不破手裡掙脫開來,嘟噥道:「你聽我把話說完啊,那小子警覺得很,我正要叫他,他就看見我了,衝著我叫了聲四哥,手指頭擋在嘴邊噓了一聲,我以為他怕被人聽到,就連忙噤聲,向四周看了看,可是沒有人啊,等我回過頭來,樹枝上已經空了,那小子不見了。」

      騰不破指著方金牛的鼻子,氣得直跺腳,一旁的夏至已是忍不住笑彎了腰。

      方金牛撓頭,一頭霧水:「有什麼可笑的?還有老五,你指著我幹嘛?」

      羅錦言的目光已經看向漸漸走遠的羅紹和焦渭,她的聽力異於常人,他們二人的聲音雖然不高,但她全都聽到了。

      張謹,字承謨,鳳陽人,世人稱他「鳳陽先生」,也有人稱他「飛廬先生」。

      他是萬隆年間的庶吉士,後累官至國子監祭酒。竇太后當政期間,他因力諫還政趙極而得罪當時垂簾聽政的竇太后,發配南寧。

      他到南寧後不但沒有悲愁鬱悶,反而買了一條帶蓬的小船,取名「飛廬」,撐船划槳遊遍山山水水,「飛廬先生」便由此而來。

      他乘舟寫下無數詩詞歌賦,把本該悲慘淒涼的發配生涯,打造成怡然逍遙的神仙生活。

      據說在他發配期間,很多學子慕名而至,他嫌麻煩,不肯收徒,學子們便紛紛湊錢,買了一艘大船跟在他的飛廬之後,每當他登岸遊覽,這些學子便跟在身邊,以與他談詩論畫為榮。

      後來當地官府實在看不下去,便讓他到縣學坐館,眾人以為他不會答應,沒想到他欣然應允,以至於縣學人滿為患,甚至有舉人跑去旁聽,只為能成為他的弟子,一時傳為笑談。

      因此有人彈賅他在發配之地結黨營私,摺子剛剛遞上去,竇太后便被趙極軟禁了。趙極看到摺子,才想起曾經有過一個為他出頭的張承謨。

      趙極立刻下旨召張承謨回朝,官復原職,拜國子監祭酒。

      張承謨婉言謝絕,離開京城就此不見蹤影。

      又五年,他的著作流傳於世,並在太湖之畔開壇講學。

      趙極得知後勃然大怒,派了錦衣衛把這個不識抬舉的東西抓回京城。

      沒想到這一次張承謨竟然十分配合,錦衣衛到的時候,張承謨一家老小早已收拾停當,正襟危坐,旁邊都是整理好的箱籠,錦衣衛一到,他便說:「你們怎麼才來,快點走吧,再晚就錯過今秋京城的紅葉了。」

      到了京城,他不去詔獄,急著要去見皇帝,錦衣衛無奈,只好如實上奏。趙極派人抓他過來是氣他不識好歹,想讓他吃吃苦頭。聞聽此言反倒生了好奇之心,召見了張承謨。

      張承謨進宮時,讓兩個兒子抬著一隻巨大的捲軸進來,打開捲軸,竟是一幅輿圖。

      這幅輿圖詳細記錄著大周朝的山山水水,比宮中珍藏的輿圖更加詳細。

      趙極又驚又喜,這才知道張承謨失蹤五年,繪製了這幅輿圖。

      張承謨獻了輿圖便跑到香山看紅葉,反倒是趙極對著輿圖看了足足三天。

      之後張承謨多次擔任主考,並以翰林學士的身份編修、主修多部書籍。但他生性疏散,後來連國子監祭酒一職也辭了,專心修書。羅錦言進宮時,他已致仕返鄉,遊山玩水四處講學。

      但世人對他追崇未減,他每到一地,便引起轟動,以至於羅錦言在宮裡也常能聽到他的名字。

      因此,看到羅紹那副兩眼冒光的模樣,羅錦言並不詫異。羅紹只有二十幾歲,又是讀書人,得知張承謨就在附近,他若是不想去看看真人,那才叫奇怪。

      她倒是懶得去看。

      未己,羅紹就垂頭喪氣回來了,顯然是沒能見到。

      羅錦言不想惹得父親不快,假裝什麼都不知道,跑過去催促父親早點下山,帶她去狀元樓吃螃蟹。

      反倒是騰不破和方金牛,又去找了一圈,哪裡還有老七的影子,以至於方金牛自己都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眼花了。

      過了中秋,便是重陽,林總管在重陽節的前一天回到了京城。

      霍英的家眷安頓在茴香胡同的一處宅子裡。

      羅紹帶著羅錦言登門拜訪。

      灰堵堵的外牆,陳舊的大門上帖著的門神已被雨水沖刷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進了大門,裡面是一處三進的庭院,院子裡種著香樟樹和西府海棠,廡廊下襬著應季的菊花和金桂,和外面的灰敗陳舊完全不同,房子裡外都被翻修得煥然一新,屋子裡刷得雪洞似的,一水的黑漆傢俱,掛著觀音跌坐圖,擺著玉石盆景,龍泉大瓶,富麗而不張揚。丫鬟婆子動作輕快,中規中矩,儼然一副大戶人家的作派。

      羅紹頜首,對焦渭的辦事能力很是滿意。

      霍英的夫人姓郭,比羅錦言想像的要年輕,年約五旬,麵糰兒似的一個人,只是一路奔波,有些憔悴。

      羅紹見到郭老夫人,撩衣便拜,郭老夫人連說使不得,忙讓孫兒扶羅紹起來,羅紹不肯,執意給郭老夫人叩了三個響頭。

      郭老夫人的兩個孫兒霍星和霍辰,一個十二歲,一個只有十歲,霍家出事時,他們兩人年紀尚幼,因此不用隨祖父和父親一起發配。

      羅紹這才向郭老夫人引見了站在外面的羅錦言,羅錦言給郭老夫人曲膝行禮。

      郭老夫人看到她,眼睛就挪不開了,笑著道:「怎麼就能生得這麼漂亮。」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6 04:47 PM

第六十九章 柳梢黃

      郭老太太褪下手上的鐲子,給羅錦言做了見面禮:「這是我當年從娘家帶來的,是老物件了,樣子不時興了,你別嫌棄。」

      羅紹和羅錦言都知道當年霍家被抄家,東西都被抄沒,這對鐲子想來是郭老夫人隨身之物了。

      羅錦言連忙推辭,羅紹也道:「師母,這可使不得,她還是小孩子,當不起這樣的物件。」

      郭老夫人佯裝不悅:「長輩賜,不可辭,這鐲子我戴了幾十年,看到惜惜我喜歡,這才摘了給她,你們若是再推辭,那就是嫌棄了。」

      羅紹無奈,這才讓羅錦言收下謝過。

      郭老夫人和羅紹又寒暄幾句,說的只是來京途中的見聞,於霍英起復之事卻是隻字未問。

      羅紹暗暗思忖,這位郭老夫人城府甚深,且波瀾不驚,絕非表面看來的柔弱婦人。

      二人說話時,郭老夫人則讓跟在她身邊的一位嬤嬤帶著羅錦言去隔壁屋裡見自己的兒媳和孫女們。

      霍英膝下三子一女,女兒早年嫁給了華亭同鄉的一戶人家,三個兒子則都摘了烏紗跟著霍英流放了。

      兒媳薛氏、林氏和許氏,其中許氏還是雙十年華,霍家出事時她的女兒剛剛滿月。

      三個孫女之中最小的霍寶兒就是許氏所出,剛剛三歲。另外兩個孫女,一個是大太太薛氏的女兒霍亭兒,今年十歲,另一個是二太太林氏的女兒霍玉兒,和羅錦言同齡,比她大了兩個月。

      霍亭兒和霍玉兒俱是相貌出眾,舉止典雅,羅錦言看到她們有些感慨,前世毛文宣死時,李文忠的地位已經穩固,朝堂之上再沒有霍英什麼事,霍家終生未能再回京城,也不知霍氏姐妹嫁了什麼人。

      這一世毛文宣提前隱退,若是霍英能夠抓住機會順利起復,霍家會比當年更加興盛,這三姐妹的境遇也會改了吧。

      常貴媳婦打開隨身帶的包袱,是些鞋襪、汗巾、荷包之類的小物,常貴媳婦笑道:「得知老夫人、太太和小姐們要回來,大小姐就日夜趕製了這些,只是不知道老夫人、太太和小姐們的尺寸,這鞋子都是估摸著做的,或許穿著不太合適。大小姐還給帶來兩位針線上的媳婦子,以後就留在府裡,京城的花樣子比不上江南,太太和小姐們還要指點指點她們。」

      霍家的女眷全都訝然,想不到羅家竟然這樣細心,不但送了些女子的隨身之物,還送了兩位針線婆子。

      薛氏不由得重新打量羅錦言,聽說羅紹髮妻早亡,一直沒有續絃,按理說家裡並沒有主持中饋的女眷。像這種送針線婆子的瑣事,羅紹應該不會想到,難道是羅小姐自己的主意?

      她看向羅錦言的目光便又親和幾分。

      從那天起,羅錦言便常常讓人給茴香胡同送東西,有時是京城裡剛時興的尺頭料子,有時是兩筐秋梨,還有時甚至是昌平剛送來的雞蛋。

      而她和羅紹卻沒有再來,只是每逢初一十五,便讓常貴媳婦過來給郭老夫人請安。

      這令郭老夫人很是滿意。

      此刻朝中對毛文宣的彈賅越來越烈,牆倒眾人推,毛文宣即使明天便大病痊癒,也再無回天之力。

      而與此相反,霍英的起復呼聲也如暗湧襲來,這讓霍家又一次處身風口浪尖。

      這個時候,霍家越低調越好。

      郭老夫人閉門謝客,也不讓家中女眷出門,羅家父女的舉動,既合禮數又不張揚,卻又顯得親近,郭老夫人不由得對羅家高看幾分。

      十月時,吏部給了羅紹一個太平府的缺兒,羅紹婉言謝絕。

      這讓幫他疏通關係的人很是奇怪,羅紹送了重禮過去,才把這件事翻過去。

      而梅花里羅家長房那邊又來過幾次,轉眼便進了臘月,長房大太太劉氏帶著女兒羅錦屏、侄女羅錦繡親自來到楊樹胡同。

      羅紹無奈,寒暄幾句,見劉氏沒有馬上要走的意思,只好讓人請了羅錦言過來,男女有別,他不便招待,吩咐廚房,留了她們用膳。

      羅錦言給劉氏見了禮,又和羅錦屏、羅錦繡相互見禮。劉氏在心中暗忖,劉嬤嬤果然沒有誇張,這小啞巴不但會說話,長得似是比當年更加標緻了,且,她還沒見哪個這麼小的孩子,能有這樣的氣派,如果不知道的,說她是哪位勳貴家的小姐也能讓人相信。

      羅錦屏卻緊緊盯著羅錦言頭上花解語的縐紗宮花、耳上的明月鐺、繡鞋上指肚大小的珍珠。

      這真是那個去鄉下的小啞巴,不對,她現在會說話了,雖然說得很慢,但卻真的會說了。

      羅錦繡則走上前去,熱情地拉住羅錦言的手,道:「幾年沒見,惜惜妹妹不但長高了,也更漂亮了,真要是在街上遇到,都不敢認了。」

      羅錦屏皺起眉頭,韓家表哥和堂姐青梅竹馬,父親一聲令下,二叔和二嬸就要把韓家表哥讓給小啞巴,她聽了都給氣得不成,可堂姐怎麼一點也不生氣?

      羅錦言微笑道:「多......謝......從......姐......誇......獎。」

      羅錦屏又問她平日裡有何消遣,讀些什麼書,常去哪裡玩。

      羅錦言一一作答,不熱絡,但也不冷淡。你們問一句,我便回一句,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劉氏則環顧四周,見只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媳婦,其他的則是些年輕丫頭,沒見一個上歲數的管事嬤嬤。

      她靈機一動,對羅錦言道:「惜惜啊,你們府裡平時也沒人主持中饋?那一定從昌平帶來幾個管事媽媽吧?」

      羅錦言道:「沒......什......麼......事,用......不......著。」

      也就是說,果然沒有管事媽媽。

      劉氏笑著道:「這京城可不是昌平那種鄉下地方,你爹是當官的,來來往往應酬也多,沒人主持中饋可不行,總不能那些官家太太們來了,也沒人接待吧。」

      羅錦言在心裡想笑,我爹是鰥夫,那些同僚即使登門拜訪,也不會攜妻前來,又怎有招待官家太太一說,這位大伯母也真會糊弄小孩。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6 04:51 PM

第七十章 掃地舞

      羅錦言是個乖巧的孩子,她不想讓大伯母劉氏再為他們父女勞心勞肺,便道:「分......宗......幾......十......年,勞......煩......您......費......心......了。」

      劉氏怔了怔,小啞巴這是什麼意思?

      提醒她兩房人早就分宗幾十年了,已經是出五服的親戚,彼此都是旁支?

      嫡房的事,輪不到旁支費心?

      這是誰教的?

      舅舅和舅母?遠隔千里,除非李家能掐會算,否則怎會知道自己今天會來的?

      再說,她也是來了之後,才忽發奇想,想要派個管事嬤嬤來的。

      可是她還沒有把想法說出來,小啞巴就來了這麼一句,硬生生把她的話給堵住了。

      打死她也不相信,小啞巴能猜到她的心思,她更加不相信,這麼一個小丫頭,就能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來。

      巧合,都是巧合。

      有人給小啞巴灌輸過兩房早就分宗的理念,所以小啞巴今天才會隨口來了這麼一句。

      劉氏想到這裡,心中略微安定下來,笑著對羅錦言道:「雖說是早就分宗,可一筆寫不出兩個羅字,京城裡也只有咱們這兩房人,你大伯父說了,以後咱們要多走動,你娘過世早,你又沒有兄弟姐妹,以後隔三差五,大伯母便讓哥哥們把你接過去住上幾日,或者讓你的二姐姐和三姐姐來你這裡小住,你們姐妹年紀相仿,能玩到一塊去。」

      羅錦言微笑,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這時,小雪興高采烈地跑進來:「大小姐,二表少爺和四表少爺已經平安到揚州了,崔媽媽來送年禮,把兩位表少爺的書信也一併帶來了,對了,同來的還有高興的弟弟叫高明的。」

      羅錦言大喜,問道:「爹......爹......可......見......過......了?」

      「見過了,這會子在您院子裡,等著給您磕頭呢。」

      羅錦言對夏至道:「我......有......客,你......去......看......看。」

      夏至應是,對羅錦言和劉氏曲膝行禮,轉身要走,羅錦言又叫住她,道:「讓......葛.....大......掌......櫃......招......待......高......明。」

      夏至答應著,退了出去。

      劉氏卻是心頭大震,揚州李家來送年禮了?想不到真如小叔羅練想料,李家和羅紹父女這般親厚。

      那可是李家啊!

      揚州數一數二的大鹽商。

      劉氏雖然沒有去過揚州,可也聽人說起過,揚州的那些鹽商,說起來似是沒有幾家鋪子沒有幾畝田地,可隨便拎出哪個,都是銀子堆成山的主兒。

      這李家還是其中翹楚。

      這樣的人家,竟然不遠千里過來送禮,真讓大老爺說中了,羅紹要發達了。

      李家算什麼,不過是羅紹的前岳家而已,那李氏雖是正頭太太,可去得太早,又沒有留下子嗣。可她們長房就不同了,幾十年前和羅紹是一個太爺,分宗也不過才三代而已。

      當年羅紹落魄,從行唐調到那鳥不拉屎的隴西,還是他們長房收留了他的啞巴閨女。

      想到這裡,劉氏的腰板硬了起來,對羅錦言道:「惜惜啊,既然來了客人,那不能讓人一直等著,大伯母陪著你過去看看,順便也教教你。你終歸是要嫁人,到了夫家若是連這些都不會,會讓人笑話的。」

      羅錦屏早就坐不住了,聽說那來送禮的人都在羅錦言的院子裡,她早就想去看看羅錦言的屋裡是什麼樣了。

      她這會兒也站起來,對羅錦繡道:「咱們也跟著去看看吧。」

      羅錦繡笑著站起身來,看向羅錦言:「惜惜妹妹,不要慌,有大伯母在這裡,一定幫你安排得妥妥當當。」

      羅錦言微笑謝過,丫鬟們在前面引路,一起來到她住的跨院裡。

      葛文笙還沒有到。

      羅錦言見和崔媽媽一起的年輕人,二十五六的年紀,清瘦精悍,和高興有幾分相像,穿著醬色杭綢直裰,手上還帶著兩個馬蹄金的戒指,典型的掌櫃打扮,便猜到他就是高興的弟弟高明,揚州擷寶軒的二掌櫃。

      崔媽媽和高明見到羅錦言,一起給她見了大禮,崔媽媽行禮時,羅錦言側了身子,算是還禮。

      劉氏見崔媽媽穿著體面,手上的一雙玉鐲子水頭極好,再看高明,分明就是個生意人,心裡不禁暗暗稱奇。

      讓她不爽的是,她根本就沒有開口的機會,羅錦言向崔媽媽和高明引見了她,那兩人只是向她行了半禮,便連個眼角子也沒有給她,勿自向羅錦言說著他們老爺太太的囑咐。

      崔媽媽讓跟著的小丫鬟呈上一個錦盒,道:「這是老爺和太太讓奴婢給您帶來的壓歲錢。」

      夏至笑盈盈的過去收了,羅錦言依著往年的規矩,讓崔媽媽替舅舅和舅母受了她的大禮。

      高明看一眼一旁的劉氏,從同來的小廝手裡也接過一個錦盒,道:「表小姐,這是家裡讓我給您帶過來的。」

      羅錦言打開,見裡面是一本帳冊、一張飛票,還有一封信。

      她碰都沒碰帳冊和飛票,只拿出那封信,又把錦盒遞還給高明,道:「拿......給......葛......大......掌......櫃。」

      高明垂手而立,點頭應是。

      羅錦言便對常貴媳婦道:「他......們......每......人......賞......十......兩。」

      她抿了口茶,又道:「跟......著......來......的......每......人......二......兩。」

      崔媽媽笑著道:「方才姑老爺已經賞了咱們每人二十兩了,跟著來的也每人賞了五兩,表小姐的就免了吧。」

      羅錦言微笑:「不......要......推......辭。」

      崔媽媽和高明這才重又謝過,歡歡喜喜地退了出去。

      有小丫鬟跑進來,說是午膳已經備好了,羅錦言便邀了劉氏和羅錦屏、羅錦繡一起用了午膳,劉氏的神情有些訕訕,用飯的時候,再沒有方才的精神頭兒。

      用完午膳,夏至提醒羅錦言:「陳先生等著呢,您該去上課了。」

      哪有剛剛用完午膳就上課的道理,分明就是下逐客令。

      劉氏再也沒有待下去的理由,帶著羅錦繡和羅錦屏回了梅花里。

      她們前腳剛走,羅錦言已經迫不及待拆開了那封書信。

      信是張廣順寫來的。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6 11:07 PM

第七十一章 千百度

      這是張廣順和莫家康的第二封信,和上一封信隔了半年。

      信上說筆墨鋪子已經順利開張,因為對外說是揚州的鋪子,很受讀書人的青睞,算著這封信送到京城也已經快過年了,便把帳冊連同五十兩紅利一併送到京城。

      其次,常到鋪子裡來買筆墨的人裡,有一個叫沈三白的秀才,其妹去年嫁給瑞王做了侍妾,如今正得寵。

      這封信是九月初寫的,從平涼送到揚州,再從揚州送到京城,用了三個多月。

      羅錦言覺得這樣不是長久之計,雖然穩妥,但浪費太多時間,如果有重要的消息,傳到京城就全都耽誤了。

      有什麼兩全其美的辦法呢?

      她拿著信箋呆坐片刻,便趿了鞋子從炕上下來,打著火石把信燒了。

      這才喚了大雪進來,把那部《浮生偶寄》拿過來。

      這書她已經看了兩遍,現在正看第三遍。

      小雪跑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封書信:「大小姐,廖公子有書信來了,老爺讓給您拿過來。」

      羅錦言眉頭微動,問道:「老......爺......讓......拿......的?」

      小雪點頭。

      一旁的夏至立刻瞪起眼睛,道:「誰讓你把信送來的,是遠山還是明嵐,你去問問清楚。」

      小雪答應著轉身跑了出去,稍頃便又回來,道:「大小姐,我問清楚了。明嵐說是老爺讓給您拿過來的。廖公子回到揚州,就給老爺寫信報了平安,這封信是夾在給老爺的書信裡的,老爺沒有拆開,直接讓給您送來。」

      羅錦言莞爾,她的爹爹常有驚人之舉,比如說要帶她見識地下馬市,比如若無其事地裝成跛子,現在給廖雲傳遞書信,倒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夏至拆開書信,羅錦言一目十行看完,廖雲在信裡說,他和李家兄弟一起回到揚州,一切平安勿庸掛念云云。

      羅錦言看得啼笑皆非,讓夏至找了匣子,把廖雲的信放了進去,便又去思忖平涼的事,很快就把這件事扔在腦後。

      轉眼便過了小年,楊樹胡同張燈結綵,準備過年。

      羅錦言準備了整整一車東西,讓常貴夫婦送到茴香胡同的霍家。

      下午的時候,常貴夫婦回來,出人意外,霍家長孫霍星也一起來了。

      上次在茴香胡同,羅錦言見過霍星,印像中個清瘦沉默的少年。

      三個月沒見,霍星比起初回京城時長高了一些,顯得更瘦了,厚厚的冬衣穿在他身上顯得空空蕩蕩。

      他的冬衣是青布粗布做的,穿在他身上,就有種青衫磊落的狷介之感。

      這讓羅錦言想起那一年在昌平的柳樹林子裡,把她抱到樹上的那個人。

      不二非塵的香味似乎又一次縈繞在鼻端。

      她和霍星見了禮,便藉故出來,讓羅紹和霍星在屋裡說話。

      郭老夫人既然派了長孫過來,便不會只是道謝這麼簡單,一定還有別的事。

      霍家也該有所行動了。

      她叫來夏至:「找......兩......身......男......裝......來。」

      夏至眼睛露出一絲慌亂,但隨即又警覺地四下看看,低聲問道:「要不要叫上方四哥和騰五哥?」

      她也只是女扮男裝過一回,就是和小姐去天橋,不過那次的事很驚險,她至今仍然心有餘悸。

      小姐很少出去,她甚至不去茶鋪,但偶爾出門,也不會女扮男裝。

      現在小姐讓她去找衣裳,難道又想去天橋?

      天啊!

      想起騾車裡那個戴著張飛面具的傢伙,夏至就打個冷顫。

      她的細微動作盡落入羅錦言的眼中,視如不見。

      夏至從小就跟著羅錦言,自家小姐從小到大,從來沒有改變過主意,但凡是小姐決定的事,就只有一個結果,那就是達到目的。

      夏至視死如歸地走出去,半個時辰後,夏至捧了一身衣裳走了進來。

      半個時辰後,兩高兩矮四個人已經站在天橋最熱鬧的地方。

      兩個高的是方金牛和騰不破,兩個矮的當然就是羅錦言和夏至。

      三個人六隻眼齊齊看著羅錦言,他們想不明白,大小姐為何要來這裡,而且不像是來玩的。

      羅錦言不是來玩的,她來找人。

      那人既然破壞了柳樹林子的房子,無論他是出於何種目的,他也定是對趙宥或者王朝明警覺的人。

      那個時候,趙宥還沒有住進延壽寺,也沒有和京城官員頻繁見面。

      而那個人,卻已經注意到他了。

      今天收到張廣順的來信,羅錦言比平時任何時候,都想找到這個人。

      一個和她一樣,對趙宥感興趣的人。

      自從上次在天橋遇到,已經隔了一年多了,他還會出現在天橋嗎?

      羅錦言不知道。

      夏至打死也想不到,每次做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小姐,這一次卻是來碰運氣的。

      那人長得什麼樣子呢?

      羅錦言仔細回想。

      他的個子很高,但並不胖,可也不瘦,年紀應該不大,少年人的身量長得再高,也沒有成年男子的渾厚。

      他有黑羽般飛揚的眉毛,和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似乎在哪裡見過。單看這雙眸子,卻又不像是少年人,深幽如同千年古潭,讓人莫名其妙的心慌。

      還有就是他的手,那是一雙很好看的手。手指修長,骨結分明,如同美玉雕成。他是練武的,手上有沒有繭子呢?好像沒有,也或者是有,而她沒有看到。

      羅錦言不禁有些洩氣,這算什麼線索?

      在這人潮擁擠的天橋上,她要找一個身材修長、不胖不瘦、眼如深水、雙手好看的人。

      她面無表情地在人群中穿梭,這在其他三人看來,她這就是神情凝重。

      即使是粗心如方金牛,也早就不敢把羅錦言當普通小孩看待了。

      羅錦言現在的神情,傳遞給他們的,就是:小姐很鄭重,事情很嚴重。

      夏至寸步不離地護在羅錦言身邊,方金牛和騰不破,則一前一後跟在她們身邊。

      羅錦言的目光掃過一個個攤子,那裡有打把式賣藝的,有說相聲的,有捏麵人的,還有賣各種小吃的。

      奇怪,怎麼沒有變戲法的?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6 11:11 PM

第七十二章 顏如玉

      是啊,為何沒有變戲法的,這不正常。

      羅錦言不死心,對騰不破道:「你......去......找......變......戲......法......的。」

      騰不破應是,轉身欲走,卻又不放心地叮囑方金牛:「四哥,你好生照顧小姐。」

      方金牛黑臉脹得像豬肝,當年在天橋時,他和三哥就是想去看變戲法的,自做聰明把幾個潑皮引到暗巷裡,沒想到卻被人打了悶棍,扔到窯子裡。他們兄弟這輩子最丟人就是那次了。

      他甕聲甕氣地對騰不破道:「你快去吧,囉嗦得像個娘們兒。」

      半晌過後,騰不破回來了:「小姐,沒有變戲法的,一個也沒有。」

      羅錦言頜首,淡淡問道:「有......多......久......了?」

      「我打聽了,從去年秋天,這裡就沒有變戲法的,偶爾有外地來的,不到一個時辰就被順天府的人抓走,久而久之,也就沒人敢在這裡擺攤變戲法了。」

      「哦。」羅錦言輕聲應道,並沒有太多的好奇。

      「是......我......來......錯......了。」她道。

      夏至吃驚,小姐也會出錯?

      是人都會出錯,但她從沒見過小姐出錯。

      羅錦言無聲地嘆息,道:「走......吧。」

      不走還能怎樣,讓天橋上的人一個個的把手伸出來給她看嗎?

      寒風像刀子似的吹在人的臉上,夏至給羅錦言戴上斗篷上的風帽。

      小姐好像有些失望啊。

      「小姐,要不咱們去蘇杭街逛逛,看看有什麼南邊來的新鮮物件兒?」夏至笑著哄她。

      羅錦言沒說話,只是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裳,又看了看夏至的,搖了搖頭。

      夏至恍然大悟,臉上頓時燒了起來,自己真是笨啊,小姐和她明明是男子打扮,蘇杭街賣的都是女子喜歡的物件兒,哪有小小子去買這些玩意兒的。

      她想了想,又道:「小姐,那去逛書局吧,上次您送老爺的那本書,老爺多高興啊。」

      羅錦言送給父親的是張謹的《張論春秋》。

      羅錦言點頭,霍家來人了,看父親的樣子,說不定還要叫上焦師爺長談一番,她回去也沒什麼事,不如去買上幾本書。

      已是年根底下,街上到處都是辦年貨的人們,大大小小的店舖生意也都紅火起來,唯有書局鬧中取靜,還是一如即往的冷冷清清。

      看到羅錦言,兩位老夥計怔了怔,隨即認出她來。

      這麼好看的小姑娘,別說是穿了男子衣裳,就是打扮成街上的小乞丐,也能讓人過目不忘。

      書局裡也只有羅錦言一個顧客,她挑了幾本新出的詞話本子和兩本遊記,正想給父親挑幾本書,卻看到一本世面上極少見的《諸蕃志》。

      這是前朝文人所寫的一本書,記載了多個蕃國的風土人情,前世的時候,她曾在宮中的藏書閣見過這本書,但那時她對這類書籍不感興趣,也就沒有看過。

      沒想到竟然在這裡看到了這本書。

      書冊很新,透著墨香,顯然是最近印製的。

      她翻過來看了看,便看到萬卷坊三個字。

      這是秦家的印坊啊。

      羅錦言有心把這本書扔回去,可又捨不得,一名老夥計看到她拿著這本書,便笑著走過來,道:「姑娘,這書只印了幾十本而已,您若是喜歡就快點買吧。」

      好吧,萬卷坊就萬卷坊吧。

      羅錦言又給父親挑了兩本詩集,連同這本《諸蕃志》一起付帳,看到夏至抱著一堆書,羅錦言心情大好,開開心心回家去了。

      一個時辰後,還是這家書局裡,一位老夥計從外面閃身進來,動作輕快,絲毫不見半分老態。

      隔著湘妃竹屏風,老者說道:「大爺,那小姑娘住在楊樹胡同,她是昌平羅進士家的小姐,其父曾任......」

      「好了,只要知道她住在楊樹胡同,是羅家的就行了。」屏風後傳來少年慵懶的聲音。

      老者輕聲退下,少年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他對另外一名老夥計道:「黑伯,你去和李長順說一聲,讓他給我準備一萬兩的銀票,我明天就要用。」

      被稱做黑伯的老者吃了一驚,忙道:「大爺,就要過年了,您還要出去?」

      上次大爺說他去宛平,已經弄得人仰馬翻,這次拿了這麼多銀子,這是又要去哪兒?

      「我哪裡也不去,我在京城過年。」少年笑容明朗,方才的慵懶蕩然無存。

      黑伯鬆了口氣,讓剛剛回來的那位老者看著鋪子,他轉身出去。

      少年踱到書架前,修長的手指在書冊上一一劃過,最後停在那本《諸蕃志》上。

      他拿了那本《諸蕃志》,半躺在屏風前面的籐椅上翻看起來,剛剛看了幾頁,他就把這本書飛快地從頭翻到尾,不由失笑。

      她居然喜歡看這種書?《浮生偶寄》還不夠,還要看《諸蕃志》,她看得懂嗎?

      而且,這本《諸蕃志》是沒有註解的。

      他坐著沒動,揚手把那本書扔了出去,書在半空中形成一個弧線,然後穩穩地落在書架上,和原先的位置分毫不差。

      半個時辰後,黑伯從外面進來,道:「李長順那小子越發不像樣了,我說您要一萬兩銀票,他問都不問,就拿了銀票給我。再這樣下去,您的家底就讓他給敗光了。」

      少年哦了一聲,道:「他這樣下去,不是應該是我把家底敗光了嗎?」

      他說到「我」字時,加重了口氣。

      黑伯怔了怔,道:「就算是大爺您把家底敗光了,也是他這做帳房的失職。」

      少年哈哈大笑,從黑伯手裡接過一卷銀票,揣進懷裡,轉身便離開了書局。

      羅錦言回到楊樹胡同,霍星已經走了,果然如她所料,羅紹和焦渭關著門在屋裡說話,遠山和明嵐都在廊下站著。

      見了羅錦言,遠山壓低聲音說道:「老爺和焦師爺在裡面有兩個時辰了,中間只讓我進去續了一次茶水。」

      兩個時辰只續了一次茶。

      兩個人這是說得多麼起勁,連喝茶都顧不上了。

      不過當天晚上,羅錦言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深宮之中的李貴妃,給茴香胡同的郭老夫人送去了一尊白玉觀音。

      霍家二太太林氏的外家姓李,和李貴妃是出了五服的遠房親戚。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6 11:16 PM

第七十三章 宮牆柳

      李貴妃?

      羅錦言失笑。

      雖然古嬈已是淑妃,但此時趙極的後宮之中,還是以李貴妃為尊。

      前世羅錦言進宮時,古皇后已去世多年,主持後宮的還是李貴妃。

      不過那個時候,李貴妃早已沒有聖眷,趙熙是唯一的皇子,趙極卻無立他為太子之意。趙熙的皇子妃楊氏成親多年沒有子嗣,逢年過節,趙熙便帶著侍妾生的兩個兒子進宮請安,惹得那些宗親和勳貴們在背後恥笑。

      那時羅氏女剛剛進宮,尚未冊封,沒有自己的居所,住在養心殿的東暖閣。這讓宮中的嬪妃們大驚失色,這些年來,也只有當年的古皇后曾在養心殿侍寢,但也只是鳳毛鱗角的區區幾次。而這個啞巴娘子,卻直接住了進去。

      李貴妃最大的心願就是讓趙熙做太子,日後她能成為太后。可是趙熙卻一直不能取悅父皇,而她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想要梅開二度老蚌生珠已是艱難,何況趙極自從古皇后死後,便再也沒有翻過她的牌子。

      羅氏女青春少艾,傾國傾城,又有李道子鼓吹她是天賜神女,趙極將她奉為珍寶,想來不用多久,她便能懷上皇嗣。到那個時候,她便是另一個董后,另一個古嬈。

      李貴妃心急如焚,派人到河間去查羅家的底細。羅家謀劃此事已有十年,早有防備。李家的人到了河間便被盯上,很快便從「知情人」口中得到了「真實消息」。

      李家的人如獲至寶,想要立刻趕回京城,卻沒想到還沒有離開河間,便和人起了衝突,倉皇間打死了一個羅家人。

      此事從河間縣衙一直鬧到河間府,最後又鬧到了刑部衙門。李貴妃在養心殿外跪了幾個時辰,趙熙得知後,也跑過來陪著她一起跪。

      李貴妃知道不妥,忙讓趙熙起來,可已經晚了,趙極勃然大怒,對趙熙道:「原來你想認貴妃為母,那朕成全你。」

      趙熙聞言竟然懵懂不知。

      而被李家殺死了堂叔的羅氏女則換了內侍衣裳,夾著小包袱混在送水的隊伍裡,想偷偷逃出宮去。

      傾城的美人渾身上下都是香的,引的蜜蜂和蝴蝶圍著她打轉,這才引起注意被當場捉住。

      趙極看著被捉回來的小美人,又好氣又好笑,問她為何要逃跑,她說她不想再受人欺負,她也不想見人就下跪,她要回家去。

      偏偏這時內侍來報,李貴妃哭著要尋死。

      趙極厭煩,一哭二鬧三上吊,這些女人就會這些!

      若是朕的後宮真讓你不想活了,那你為何不像小美人這樣逃出去啊。

      他笑著問羅氏女:「那朕不讓別人欺負你,以後你只給朕叩頭,這樣可好?」

      從那以後,趙極免了羅氏女給眾嬪妃見禮,卻依然沒有冊封她。

      直到趙思週歲時,趙極才立她為后,而那個時候,後宮之中原本圍繞在李貴妃身邊的那些人,早已倒戈轉投了羅皇后。

      想起上一世的李貴妃,羅錦言搖搖頭。看來這一世她也沒有聰明多少。

      霍家現在正是風口浪尖,你想套近乎也不要太著急啊。

      不過李貴妃倒也並非太笨,最起碼她還懂得拉攏權臣給自己找靠山。

      前世霍英一直沒有起復,也不知李貴妃拉攏了哪一個,但肯定不會是秦玨,如果她真有秦玨做靠山,趙熙也不會那樣無能。

      李貴妃此舉雖然愚蠢,不過也透露了一個信息,看來霍英起復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看到羅紹難掩興奮,羅錦言決定給他提個醒,她問道:「四......皇......子......幾......歲?」

      羅紹想了想,道:「八、九歲吧。」

      羅錦言像成年人一樣嘆了口氣,道:「爹......爹......不......喜......的......孩......子......真......可......憐。」

      羅紹失笑,覺得小孩子說話真是有趣,他便問道:「惜惜怎知四皇子不得父親喜愛?」

      羅錦言歪著腦袋,道:「他......都......八......九......歲了。」

      羅紹微怔,隨即凜然,是啊,四皇子已經八、九歲了!

      今上子嗣艱難,碩果僅存的只有四皇子,而今上又常常御駕親征,東征西討,按理說,他應早立太子穩定人心。

      當年的太子未滿週歲便已冊立,而四皇子八、九歲了,也只是皇子而已。

      童言無忌。

      或許真如惜惜所說,今上不喜歡這個兒子。

      母憑子貴,李貴妃雖然已居高位,但李家並非公卿之家,李貴妃想要趁著霍家尚在微時結交,無疑是想讓四皇子多一份助力。

      但如果李貴妃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江,霍家和她結交,無疑便是雞肋。

      但這個雞肋,卻能讓霍家捲入宗室之爭,這是得不償失的事。

      羅紹想到這裡,起身便要親自去霍家,剛剛站起來,才想起已經宵禁。

      一低頭,見女兒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正在看著他,他問道:「惜惜,怎麼了?」

      羅錦言笑著道:「明......天......我......想......去......給......郭......老......夫......人......請......安。」

      羅紹思忖一刻,終於點了點頭。

      李貴妃能找到茴香胡同,足能證明現在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正在盯著霍家。

      而惜惜年幼,又是女眷,她獨自出入霍家,不會引人注意,讓她去給郭老夫人帶話,比他親自過去更加妥貼。

      羅紹叫了遠山研磨,便想修書一封,讓羅錦言帶過去。

      羅錦言拉住父親的衣袖,搖了搖頭,道:「口......訊。」

      羅紹怔怔,臉上有點燒熱,此事關乎皇室和龍嗣,書信一旦落入旁人之手,不論是霍家還是羅家,都會很被動。

      他竟然這般不謹慎,還不如十歲的女兒。

      惜惜既聰慧又有主見,越來越像死去的李氏了。

      那天晚上,羅紹站在書房裡那幅雪梅圖前,嘮叨許久。

      那是妻子李氏所畫,而妻子的閨名便叫雪梅。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7 01:07 PM

第七十四章 不夜天

      次日便是大年三十,一頂小轎停在茴香胡同霍家門口,兩個丫鬟扶了個小姑娘走下轎子。

      大過年的,小姑娘卻穿了件半新不舊的湖藍褙子,外面是件同樣半新不舊的翠綠披風,兩個丫鬟也是一副小門小戶的打扮。

      胡同口有兩個人,一直目送著主僕三人走進霍家。

      來拜年的?早了點兒。

      走親戚的?霍家在京城倒也還有幾門親戚,不過看她們的打扮,也不像是能和霍家做親戚的。

      不過也說不定,皇帝還有窮親戚呢,更何況是霍家?

      霍家自己現在也就是個破落戶。

      主僕三人不到半個時辰便出來了,霍家竟然無人相送,她們剛剛走出來,那扇掉了油漆的大門便咣噹一聲關上了。

      小姑娘帶著風帽,頭垂得低低的,看不清模樣,倒是兩個婢女回頭看一眼緊閉的大門,嘴裡似是嘟噥著什麼,可能是在抱怨。

      胡同口的兩個人懶得再看了,還真是窮親戚來套近乎的,說不定是來借錢的。

      真是病急亂投醫,也不看看霍家住的是什麼地方,哪還有銀子借給你們。

      過了春節,轉眼便是元宵節了。

      這是羅紹父女第一次在京城過元宵。

      羅紹早就答應帶羅錦言去逛燈會,丫鬟小廝們也能跟著一起去,留在府裡看家的則每人賞一兩銀子吃酒。

      大家都很高興,丫鬟們早早地做完手頭的事,換上新衣裳,只等天黑下來,就去看燈會。

      常貴媳婦有些遺憾,若是兩位表少爺也在就好了,只有父女二人,終歸是冷清了。

      可是沒想到,梅花里的羅錦繡和羅錦屏,由羅建業帶著一起來了,同來的還有長房小二房的表少爺韓靖。

      他們是來陪羅紹父女去看燈會的。

      羅紹心中不悅。

      他也有很多年沒在京城看過燈會了,所以他也是很想去的。

      可現在一堆小輩一起去,只有他一個長輩,他若是去呢,那就是被人嫌棄的老頭子;他若是不去呢,他又不甘心。

      他只有二十七歲。

      好在還有焦渭。

      焦渭笑道:「東翁,我陪您同去,讓大小姐和兄姐在一起逛,我們走在他們後面,既不打擾,也能照看著。」

      羅紹這才老大不樂意地一起去了。

      羅錦繡和羅錦屏打扮得都很漂亮,一個穿著桃紅褙子大紅斗篷,一個穿著杏黃褙子玫紅斗篷,尤其是羅錦繡,她已經十三歲了,比十一歲的羅錦屏、十歲的羅錦言都要高出半頭,隔著披風,也能看出曲線玲瓏。

      羅錦言雖然如朝露明珠,但還是小女孩,姐妹三人走在一起,羅錦言便看到表少爺韓靖的眼睛,總往羅錦繡身上瞟。

      羅錦繡卻似沒有看到,溫柔親切地和羅錦言說話,笑語盈盈,讓人如沐春風。

      燈會設在燈市大街,每年的燈會都在這裡。遠遠看去,燈市大街上綵燈高懸,數以千計的綵燈交相輝映,一座座燈樓,一株株燈樹,流光溢彩,閃光星帶,宛若仙境。

      羅錦言是第一次來燈會,前世在宮裡時也會在御花園掛滿各式綵燈,但哪有如此壯觀,燈火璀璨的燈樓,如同傳說中的瓊樓玉宇,羅錦言喜歡熱鬧,所以更喜歡這裡。

      羅紹的注意力被一個燈謎攤子吸引了,見那裡圍攏的都是讀書人打扮的,他和焦渭便也湊了過去。

      原來這裡不是猜燈謎,而是對對子。

      燈籠上掛著上聯,把下聯對出來,這燈籠就是你的。

      羅紹年少時擅長對仗,李氏讓他帶著也喜歡上了,夫妻二人閒時常常對聯為樂,李氏去世後,他也有很多年沒有楹聯對仗了。

      此時玩心大起,張口便對出幾個下聯,正在絞盡腦汁的學子們見了,立刻圍過來交口稱讚,羅紹不由得沾沾自喜,多年沒有對這個了,仍然寶刀未老。

      他接連又對出幾個下聯,面前已經放了七八個燈籠,那擺攤的無奈,只好向他拱手抱拳:「大爺,您是高人,還請賞口飯吃。」

      人家不做他生意了。

      他如果再對下去,這擺攤的就虧死了。

      羅紹哈哈大笑,挑了兩個最好看的燈籠,其餘的又讓小販掛了回去,那小販連連道謝,羅紹和焦渭這才從人群裡擠了出來。

      兩人這才發現,不但那些小輩們不知去了哪裡,就連下人們也不見了。

      焦渭安慰他道:「大小姐有一堆人陪著,不會有事,您不用擔心,慢慢找吧。」

      羅紹倒是真沒擔心,方金牛和騰不破也來了,這兩個人會一直跟著惜惜的。

      羅紹打死也不會想到,此時的羅錦言就要出事了。

      看到有很多猜燈謎的,羅錦言很想過去看看,羅錦繡和羅錦屏卻不感興趣。

      羅錦屏道:「那有什麼好玩的,你在鄉下住得太久了,不要少見多怪,京城的小姐們,來燈會上可不是猜燈謎的。」

      羅錦言有些好奇,她問道:「那......來......幹......嘛?」

      羅錦屏瞥一眼她身上那件鑲著白狐狸毛的斗篷和同樣鑲著白狐狸毛的小襖,有些不快,沒好氣地道:「當然是來看人的,你平時能看到這麼多人嗎?」

      當然不能。

      尤其是大家閨秀,哪有機會見到外男。

      而燈會就不同了。

      一年一度的燈會上,不但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家閨秀和小家碧玉,還有年輕英俊的公子們。

      甚至有些想對親家的,選在燈會上相看。

      所以每年的燈會,都會有佳話傳出。

      這些事情,自幼長在京城的羅錦屏當然知道,而羅錦言卻從來也沒有聽說過。

      前世沒人會告訴她,今生她還小,更沒人告訴她。

      聽羅錦屏說是來看人的,她也沒有往這方面去想。

      看人啊,這麼多人,形形色色,倒也是挺好玩的。

      忽然,原本走在她們前面的韓靖停了下來,笑著對羅錦言道:「惜惜表妹想去猜燈謎嗎?巧了,我也想去,他們去看人,咱們去猜燈謎吧。」

    羅錦言還沒有說話,羅錦屏臉色已經變了,她喊道:「韓表哥,你怎能這樣,你不陪著繡堂姐,反而要帶個小孩子去猜什麼燈謎!」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7 01:10 PM

第七十五章 上元夜

      韓靖神情訕訕,一旁的羅錦繡輕輕拽拽羅錦屏的衣袖,柔聲道:「惜妹妹年紀小,表哥是為了遂她心願,這才帶她去猜燈謎的,表哥一片好心,你可別這樣說他。」

      羅錦屏看看韓靖,又看看羅錦繡,最後把目光落到羅錦言臉上,恨恨地道:「都是因為你,哼!」

      說完,她抬步便走,羅錦繡見了,連忙叫了羅建業一起追上去,他們隨身帶的丫鬟和小廝,也跟著一起走了,剛才還是一大群人,這會兒只剩下韓靖和羅錦言。

      夏至連忙虛扶了羅錦言,長房的這些人太討厭了,明明是你們非要一起來燈會的,這會兒反倒嫌棄小姐了,還有這位韓公子,你平白無故挑起事端,究竟想幹嘛?

      韓靖看一眼已經看不到蹤影的羅家人,笑著對羅錦言解釋道:「惜妹妹你別在意,屏兒是讓紅大伯母寵壞了,她沒有惡意,就是口無遮擋。」

      羅錦言微微點頭,道:「無......妨。」

      韓靖笑著向她伸出手來:「走吧,表哥帶你去猜燈謎。」

      羅錦言卻似沒有看到他的手,對他頜首:「好......啊,走......吧。」

      她嬌小的身子從韓靖的手邊繞開,抬步向不遠處的燈謎攤子走去。

      韓靖有些尷尬地看看自己的手,搖搖頭,把手收了回來,快走幾步,和羅錦言並肩前行。

      說是並肩,羅錦言才到他的肩膀,十三四歲的少年,纖瘦細長,白淨清秀,倒也算是賞心悅目。

      韓靖和羅錦言走在一起,與幾個結伴同遊的閨秀擦肩而過,香風陣陣,不時有少女回頭看他。

      他身邊雖然有個羅錦言,可羅錦言還是孩子,在別人看來,他們只是兄妹而已。

      看到有閨秀注意到他,韓靖有幾分沾沾自喜。

      他和表妹羅錦繡青梅竹馬,他也知道兩家長輩想要親上加親。羅錦繡相貌標緻,溫柔體貼,知書識禮,他很喜歡。

      後來姑夫和姑母忽然要給他和羅家三房的女兒做媒,父母和他都很吃驚。

      尤其是那姑娘不但是喪母長女,她還是啞巴!

      五不娶佔了兩條。

      不過後來還是同意了。

      羅老爺是兩榜進士,羅家三房單脈單傳,他一人托整房,家業都是他的。

       羅小姐的生母當年十里紅妝,昌平人至今還在津津樂道,而她的外家是揚州數一數二的大鹽商。

      就憑這些,這位羅小姐就是無鹽夜叉,也要娶過來。

      何況,羅家人也說了,羅小姐雖然是啞巴,但卻是美人坯子,而且據說啞病漸好,也能說話了。

      今天見到羅錦言,他還是吃了一驚。

      這位羅小姐,何止是美人坯子,這也太漂亮了,可惜年齡太小,若是長到羅錦繡的年齡,那不知會有多美。

      他今天原本只是想相看相看,沒想到卻是大出意料,聽到羅錦屏對羅錦言出言不遜,他便有些好笑,你們長房一心想要促成這門親事,還不是想和三房拉上關係,你不巴結也就罷了,還要踩上幾腳,腦子真是讓驢給踢了。

      不過,他這麼容易就能帶著羅錦言單獨去玩兒,不由有些得意。

      對,就這樣,陪她多逛一會兒,最好通宵達旦,元宵夜沒有宵禁,那就等到快要天亮的時候,再把她送回家去。

      她雖然年紀還小,但孤男寡女共渡一夜,也是好說不好聽。

      到那個時候,根本不用羅家長房從中撮合,羅進士也會上趕著把這親事訂下來。

      只是不知道惜惜的陪嫁是不是真像羅家說的那麼多呢?

      不過她長得這麼漂亮,即使陪嫁不多,他也願意。

      誰不想娶個美嬌娘,何況還是這樣的絕色。

      韓靖這樣想著,已經和羅錦言擠進猜燈謎的小攤子。

      這個攤子的生意特別好,圍攏的人也特別多。

      羅錦言踮起腳尖,吃力地去看燈籠上掛著的燈謎。

      「踏......花......歸......來......蝶......繞......膝,這......是......香......附。」

      「春......前......秋......後......正......寒......時,這......是......天......冬。」

      「湖......光......水......影......接......秋......色,這......是......胡......黃......連。」

      「寒......冬......臘......月......紙......糊......窗,這......是......防......風。」

      「卷......我......屋......上......三......重......茅,這......是......飛......揚......草。」

      羅錦言說話慢悠悠的,但卻猜得飛快,幾乎沒有見她思索,便朗朗答來,把擺攤的和圍觀的人全都驚呆了。

      有人拍著腦門笑道:「原來是藥材啊。」

      也有人說道:「這些謎語看來也不難,小姑娘都能猜出來。」

      立時便有人撇嘴:「你覺得不難,為何一個也沒有猜出來啊。」

      韓靖卻已經看傻了,眼瞅著燈籠一盞盞摘下來擺在他們面前,他這才回過神來。

      我的天啊,這位羅家小姑娘竟然這麼聰明,這些謎語他也在猜,可卻沒想到會是藥材,他甚至以為這是字謎。

      他不由得重又打量著羅錦言,這才發現旁邊的那個丫鬟很是討厭。一直護在惜惜旁邊,把他和惜惜硬生生隔開。

      惜惜還小,什麼都不懂,可這丫頭卻已經十五六歲了,羅進士既然讓她跟著惜惜,想來是個精明的。

      不如想個法子把這丫頭甩掉,否則他帶著惜惜逛到半夜,這丫頭一定會想方設法從中作梗。

      羅錦言可沒有羅紹的好風度,她沒要贏來的燈籠,而是用這些燈籠換了一盞蓮花燈。

      這是這個攤子上最好看的。

      她拿著蓮花燈,三個人從攤子裡擠出來,韓靖笑著對羅錦言道:「你渴了吧,那邊有賣杏仁露的,你在這裡等一會兒,我去給你買一碗。」

      羅錦言笑著點頭,韓靖轉身便消失在擁擠的人群裡。

      羅錦言和夏至等了好一會兒,還是沒見韓靖回來,夏至有些著急,這位表少爺也太不靠譜了,這大晚上的,就把小姐扔在這裡,萬一遇到壞人可怎麼辦?

      正在這時,只見幾個大漢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像沒頭蒼蠅一樣,朝著羅錦言和夏至撞了過來,夏至連忙過來想要擋住羅錦言,可沒等她站穩,一個大漢已經朝她撞了上去,夏至一聲尖叫,纖瘦的身子便被撞得飛了出去。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7 01:13 PM

第七十六章 魚龍舞

      羅錦言正想去扶夏至,說時遲那時快,韓靖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他一把拉住羅錦言,道:「惜惜,這些人都是壞人,咱們快跑。」

      說著,拽上羅錦言便跑。

      羅錦言人小力微,被他拉扯著踉踉蹌蹌向前面跑去。

      跑了不遠,韓靖便喘著粗氣停了下來,回頭看了看,對羅錦言道:「還好,那些壞人沒有追上來,你別害怕,表哥會保護你的。」

      羅錦言嗯了一聲,道:「我......渴......了。」

      是啊,你買的杏仁露呢?

      韓靖覺得好笑,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自己的貼身丫鬟都不知哪裡去了,她卻還想著吃吃喝喝。

      他四下看了看,這裡沒有賣杏仁露的,只有一個賣雞蛋餅的小攤子。

      「表哥先給你買個雞蛋餅吃吧,一會兒看到賣杏仁露的,再買給你。」韓靖說道,雞蛋餅也很好吃,旁邊圍著很多小孩子。

      羅錦言搖頭:「我......渴......了。」

      她重複了一遍,看來是真的渴了。

      韓靖有些為難,這裡不但沒有賣杏仁露的,就連賣大碗茶的也沒有。

      「先忍忍吧,前面可能有賣茶水的,咱們到前面看看。」小孩子就是麻煩,可也不是全都這麼麻煩,表妹羅錦繡小時候就已經很是乖巧懂事了。

      羅錦言繼續搖頭:「不......能......忍。」

      不能忍?

      果然是個沒有娘親教養的,哪有小姑娘這麼任性的,這就不能忍了,以後嫁過來豈不是要全家人圍著她轉啊。

      「怎麼就不能忍了,你看這裡這麼多人,有誰在喝茶喝水的」,韓靖說到這裡,又想起自己的打算,還是哄哄她吧,免得她哭起來了,讓人看到當他是拐小孩的。他連忙道,「惜惜啊,那咱們就不忍了,你走快些,表哥帶你去找賣茶的。」

      羅錦言繼續搖頭:「不......喝......茶,我......喝......杏......仁......露。」

      韓靖一個頭有兩個大,我剛才為何要說去買杏仁露啊,說什麼不好,偏要說杏仁露。她一個鄉下長大的小丫頭,可能還是頭回聽說杏仁露,小孩子覺得好奇,就認準了要喝這個,可他也就是隨口一說,誰知道這裡有沒有賣杏仁露的。

      他只好耐著性子,繼續哄她:「好好好,表哥帶你去買杏仁露,那你走快點吧,像你這要慢吞吞的,走到天亮也買不到啊。」

      羅錦言搖頭:「我......口......渴,走......不......動......了。」

      韓靖也不知就這麼一會兒,羅錦言搖了幾次頭了,好像不論他說什麼,她都有理由搖頭。

      他無可奈何,只好說道:「那好,表哥去給你買杏仁露,你在這裡不要亂跑,燈會上有拍花的,每年都會丟小孩,那些小孩被人抓走,把手腳割下來泡到酒裡當藥材。」

      羅錦言聽得瞪目結舌,她用小手摀住胸口,嚇死我了,好害怕啊。

      韓靖見把她嚇得不輕,又是解氣又是好笑,幾句話就把你嚇成這樣,小丫頭還想和我叫板,你還太嫩了。

      可是到哪裡去買杏仁露啊,算了,看到賣大碗茶的,在裡面加勺蜂蜜,回來哄她喝了,小孩子都喜歡吃甜的東西。

      他走出很遠,回過頭去,看到綵燈輝映間,羅錦言乖乖地站在那裡,果然給嚇得一動也不敢動。

      韓靖哈哈大笑。

      朗朗乾坤,天子腳下,哪有什麼拍花的,不過就是大人拿來嚇唬小孩的而已,京城的小孩早就不相信了,也就是這種鄉下小妞才會信以為真。

      他走出很遠,才找到一個茶水攤子,花了兩文錢,連同裝茶水的大碗一起買下,他小心翼翼捧著茶水回到剛才的地方,這才大吃一驚,羅錦言不見了!

      回家了?不可能,小丫頭這會兒估計連方向都分辨不清,又怎會獨自回家。

      生氣躲起來了?更不可能,剛才已經把她哄得服服貼貼,當然不會生氣。

      又跑去猜燈謎了?也不可能,她被嚇成那副樣子,絕沒有膽子走開。

      難道真的遇到拍花的,把她偷走了?

      雖然不相信真有拍花的,可韓靖想到這裡還是心慌,羅家人看到是他把惜惜帶走的,如果惜惜丟了,他想賴帳都不行。羅進士是有官身的,若是打起官司,韓家是要吃虧的。

      韓靖越想越急,拉著路人問道:「有沒有看到一個小姑娘,長得很美很美的小姑娘?」

      惹來一陣嘲笑。

      此時的羅錦言,真的正在猜燈謎。

      她看到方金牛和騰不破不遠不近地跟著她,想來夏至沒有什麼事,否則他們就會留一個人送夏至回去了。

      見韓靖走遠了,羅錦言便上了不遠處的燈樓。

      方金牛和騰不破也跟著上了燈樓。

      燈樓有三層高,懸掛著幾百盞花燈,而燈樓裡面的四面牆上,則掛滿尺把長的紅箋,紅箋上寫的都是燈謎。

      燈謎掛得越高,難度也就越大。

      羅錦言聽羅紹說起過燈會裡的這種燈樓,她早就想躍躍欲試了。

      燈樓裡有很多像她這樣的半大孩子,因此她獨自走進去,並沒有引人注意,即使被人看到,也以為她是和家裡人一起來的,只是沒有走在一起而已。

      燈樓裡早就聚滿了人,不時傳來喝彩聲,每一聲喝彩,就意味著又有人猜中高難燈謎了。

      四面雪白的牆壁上,除了掛滿燈謎,還架著一座座梯子,不時有人登上高梯,自以為猜中了,揭下高高懸掛的紅箋去解謎,過一會兒便又垂頭喪氣地把那紅箋重新掛回去,顯然是沒有猜對。

      羅錦言躍躍欲試,如果爹爹在這裡就好了,她一個小姑娘,總不能爬上高高的梯子去猜燈謎吧。

      她不無遺憾地又看一眼掛在高處的道道紅箋,認命地去猜那些和她差不多高的燈謎了。

      「喂,你想不想猜猜高處的燈謎?」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四周嘈雜,可這聲音卻聽得很清楚,似是就在身後。

      羅錦言轉過頭去,就看到一張孫猴子的大臉,正在齜牙咧嘴衝著她笑。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7 01:23 PM

第七十七章 夜遊樂

      羅錦言的聽覺異於常人,可卻偏偏想不起從哪裡聽過這個聲音。既熟悉又陌生,帶了一絲慵懶,卻又如胡琴般悠揚悅耳。

      羅錦言的思緒沒有因這聲音而停頓,她的注意力都在那張面具上。

      齊天大聖孫悟空。

      羅錦言垂眸而笑,看著他垂在身側的那雙手。

      「想......啊......」

      「孫悟空」卻沒說話,轉身走了。

      羅錦言的心卻怦怦跳了起來,是他嗎?一定是吧。

      好啊,我找不到你,你居然送上門來。

      可是他要做什麼?前兩次她並沒有看到他的真實面目,如果要滅口也輪不到她。

      難道是霍家的事?

      他究竟是誰的人?肯定不會是趙宥的,也不會是寧王趙櫪的人。

      毛文宣?李文忠?

      如果他今天出現,是因為羅家為霍家做的那些事,那他也有可能是李貴妃的人。

      「小哥,你拿這麼多,小心猜不出來會出醜啊。」

      「是啊,哪來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以為這裡的燈謎很好猜嗎?」

      七嘴八舌的,羅錦言收回思緒,抬眼望過去。

      卻見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站在梯子上的一個人,孫悟空!

      他手裡拿了一疊紅箋,而且還在繼續摘。

      羅錦言愕然,這些寫著燈謎的紅箋真的是給她的?還是他藉著她惡作劇。

      她正想開口制止,那人已經從梯子上跳下來,輕飄飄落到她的面前。

      滿場皆驚!

      羅錦言有種活見鬼的感覺。

      猜燈謎而已,怎麼就成了滿場焦點了?

      尤其是,當那人把厚厚一疊燈謎全都塞給她的時候。

      那人雖然高大挺拔,但因為臉上戴著孫猴子的面具,就讓人不由自主地認為他是個孩子。

      小孩子任性,大孩子就摘了一堆燈謎哄她玩。

      「猜吧。」他說道。

      羅錦言嗯了一聲,把那疊紅箋一張張展開。

      只見第一張上寫著「四十年朝夕聚一起」。

      這是字謎。

      羅錦言稍一遲疑,提筆在紅箋上寫下一個「舞」字。

      她用的是館閣體。

      「孫悟空」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惑,隨即便瞭然。

      閨秀們不想讓自己寫的字流傳出去,所以才用千篇一律的館閣體吧。

      不過她竟然會寫館閣體,看這字體也有幾分功力,她家長輩為何讓她練習館閣體呢,她又不是一心出仕的讀書人。

      他正思忖間,羅錦言已在第二張紅箋的「有人不正,無人不圓」下,寫了一個「偏」字。

      接著,羅錦言又在第三張的「竹高草低秋波里」下面,寫了「算」字。

      她連猜三張,把這三張連同餘下的全都交還給那個人,對他微笑頜首。

      只猜了三個。

      「孫悟空」有些奇怪,問道:「怎麼不猜了?」

      羅錦言道:「累......了,不......猜......了。」

      「孫悟空」看看手裡的紅箋,不用去核對,他也知道她全都猜對了。

      遂拿起筆來,在餘下的紅箋中隨意抽出三張,眼波看處便寫上答案,四周圍觀的人已經聚了過來,看到這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如同早已知道答案似的信手拈來,不由嘖嘖稱奇。

      「孫悟空」把寫好的三張紅箋和羅錦言的放到一起,道:「我也累了,不猜了。」

      他寫的也是館閣體,和羅錦言的紅箋在一起,就像同一個人寫的。

      館閣體雖然乍看大同小異,但每個人都有不同,可他寫的這三個字,運筆收筆,竟和羅錦言的一模一樣。

      羅錦言訝然,他只看到自己寫了三個字,竟然就能模仿的唯妙唯肖。一個擅長模仿筆跡的人,又有一身好武功,這樣的人,無論是誰得到,都會如獲至寶,委以重任。

      可是,他為何要在自己面前顯露出來呢?

      擅長模仿筆跡,並不是能夠當眾顯擺的事,這是能招來殺身之禍的。

      可他不但模仿了,還把他寫的字拿到她的面前,他這樣做究竟是為什麼呢?

      羅錦言思忖著,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卻唯獨忘記她只是個小姑娘,或許只是開玩笑。

      雖然他們只猜了六個燈謎,可還是引來無數讚歎之聲。

      「如此聰慧,這是誰家小姐?」

      「你們看這是館閣體,應是出身官宦之家,卻是不知京城裡哪家的小姐這般才貌雙全。」

      羅錦言撫額,你們難道沒有看到嗎?有三張紅箋是出自孫悟空之手。

      可世人常會先入為主,他們看到一位朝露明珠般的小姑娘連猜三個難度很高的燈謎,又寫得一手漂亮的館閣體,雖然明知戴面具的這位也猜了,但有羅錦言珠玉在前,便自動把他忽略了。

      羅錦言不想出這種風頭,她一邊思索著這人的目的,一邊向燈樓外走去。

      可她還沒有走到門口,便聽到一陣喧嘩。

      「皇帝陛下登通天塔與民同樂了!」

      喧嘩聲中夾雜著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羅錦言有剎那的錯愕。

      通天塔是什麼東西,趙極還會與民同樂?吃錯藥了?

      且,聖駕親臨是一件興師動眾的事,即使不會淨街也要出動大批人馬設防,豈有像這樣說來就來了?

      她很快就知道通天塔是什麼了。

      原來通天塔並沒在燈市大街上,而是在大相國寺內。

      通天塔高有數十丈,站在上面居高臨下,能夠鳥瞰整個大周帝京。

      羅錦言這才想起來,前世的時候,大相國寺曾經有過一座很高的塔樓,但她來京城的時候,這座高塔早已化作一片瓦礫,據說是因雷劈引發天火所致。

      站在通天塔上,應是能看到燈會盛景的,但在燈會上,卻看不到通天塔上的皇帝陛下。

      看著周圍興奮的人群,羅錦言腹誹,連皇帝的真容也看不到,有何可興奮的,再說,不過是一個老頭子而已。

      她興趣索然,覺得猜燈謎也不好玩了。

      「每年的上元節都會放煙火,我知道有一個看煙火的好地方。」孫悟空在她身後說道。

      羅錦言瞬間清醒過來,趙極想登什麼塔,這和她沒有半絲關係。

      她睃一眼那張笑得開心的孫猴子面具,大腦越發澄明起來。

      以父親的官職和自己的年紀,想要將此人收為己用是不現實的,還不如與他合作。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7 01:27 PM

第七十八章 花千樹

      羅錦言的目光不動聲色地看向燈樓外喧囂的人群,卻沒有看到方金牛和騰不破,他們沒有跟著她從燈樓裡出來嗎?還是因為人太多了,自己一時沒有看到?

      她正疑惑間,手卻被人握住。

      羅錦言低頭,隔著衣袖,一隻修長有力的大手拉住了她的小手:「走吧,去看煙花。」

      「好......啊。」羅錦言沒有拒絕,但她還是往人群裡又看了一眼,方金牛和騰不破呢,為什麼還是沒有看到?

      孫悟空牽著她的手,並沒有像方才韓靖拉著她那樣跑得氣喘吁吁,似乎是為了牽就羅錦言,他走得並不快,更沒像當年在柳樹林子那樣如燕子般平空掠去。他帶著她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拐進一條小巷。

      一駕騾車停在那裡。

      「天冷,坐車去吧。」一名僕從放了腳凳,孫悟空親手撩開車簾。

      羅錦言轉頭看向巷口,喧嘩聲絲竹聲不絕於耳,月光也被綵燈染上了顏色,將青石砌成的小巷籠罩上一片暖意。

      但卻空空如也,和不遠處的囂鬧宛如兩個世界。

      方金牛和騰不破沒有跟上來!

      寒意從腳底冒上來,羅錦言看向那張笑盈盈的假臉,從假臉後面透出來的目光深如古井,看不到一絲情緒。

      羅錦言沒有遲疑,抬腿上了騾車。

      孫悟空緊隨其後也了車,車輪走在青石板路上,連車轆聲也被四周的喧鬧所吞噬。

      「你不怕我?」看著坐在身邊面色恬靜的小姑娘,他忍不住問道。

      「怕。」她回答。

      他笑了,他可沒有感覺到她在害怕。

      「既然怕,為何還要跟我來?」他問道。

      他發現她的睫毛不但很長,還很濃密,眸光閃動間便如微微抖動的蝴蝶翅膀,垂眸時,又如含黛的山巒,投影在初雪般的眼瞼下。

      「就......是......因......為......害......怕,才......不......敢......不......來。」

      慢悠悠的聲音,卻有掩也掩不住的軟糯,就像灑了雪花酪的白米糕,軟綿綿,甜而不膩。

      他怔怔一刻,隨即哈哈大笑,她還真是誠實,說的都是大實話。

      月光透過車窗照進來,她的面龐也如這上元節的月光般恬靜平和,哪裡像是害怕的樣子。

      是啊,她怎會真的害怕呢?那次把她一個人扔在高高的大樹上,他回來時,還看到她坐在樹椏上,搖頭晃腦,穿著繡鞋的小腳丫蕩來蕩去,自怡其樂。

      那時他以為她不但不會說話,連害怕也不會了。可後來她舉起大迎枕朝他重重砸下來時,他就知道他想錯了。

      並非是她不會害怕,而是她的膽子太大了。

      現在她口口聲聲說她害怕,他就覺得很好笑,特別好笑。

      他的笑聲清亮,沒有江湖人的粗獷,反而帶著幾分儒雅。羅錦言靜靜地看著他,她不明白這有什麼可笑的。

      那人笑夠了,這才發現羅錦言正在瞪著他,那眼神......

      他收起笑聲,而這個時候,騾車也停了下來。

      走出騾車,羅錦言的眼前豁然開朗,這是一片湖,一片結冰的湖。

      燈會就在湖的另一端,五彩繽紛的燈光映在冰面上,折射驚人的美麗,宛若誤入凡間的星子,流光溢彩,璀璨奪目,而那火樹銀花的絢麗也因此變得縹緲,似夢似幻,分不清這裡是人間天上。

      「等等,還有更美的。」他的臉上還戴著那張可笑的孫猴子面具,臉龐微微揚起,看向綵燈映襯下的暗藍夜空。

      忽然,一蓬明亮的煙花盛放開來,映亮了整個夜空,耀眼金砂噴礡而出,將這片人間仙境的盛景絢染到極致的輝煌。

      緊接著,一簇簇五顏六色的煙花也接踵而來,如同雨後春筍又如百花爭豔。煙花在夜空中綻放,華美婀娜,忽的又分裂成一朵朵零星的小花,宛若天女散花舞落漫天仙梅,將夜空裝點得五光十色,繼而匯成星光瀑布傾瀉而下。

      而在那晶瑩如鏡的冰面上,也倒映出同樣的美景,兩個夜空,兩個不夜天,卻是同樣的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這是羅錦言看過的最美的煙花,這是坐在家中庭院裡看不到的,也是站在御花園的梅山上無法想像的。

      「沒有騙你吧,這裡看煙火是不是很美?」清悅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羅錦言驀然回首,見他站在自己身後,正在看著她。不二非塵的味道幽幽淡淡,似有似無。

      「很......美。」羅錦言由衷地說道。

      煙花已經漸漸散去,但那美麗的感覺卻定格在心裡,沒有因為剎那芳華而消褪。

      他的目光從她的臉上移到前面的冰面,淡淡道:「莊淵的長女一直跟隨祖父住在榆林鄉下,自幼和同村的一戶人家訂下親事,可惜那家的兒子十五歲時泅水淹死,莊淵的女兒抱了牌位拜堂成親,那時莊淵官小職微,倒也相安無事,前些年親家得知莊淵在京城做了大官,親家便動了心思,以莊氏當年沒有陪嫁為由,讓莊淵補上嫁妝。莊淵心疼女兒,補了五百兩銀子,沒想到隔了剛剛兩年,親家又讓莊淵給他家侄兒謀個一官半職,莊淵沒有答應,這家人便收下聘金,揚言要將莊氏嫁給這個侄兒做平妻,延續自家香火。」

      羅錦言暗暗吃驚,竟然還有這樣的事!

      莊淵是庶吉士出身,家境貧寒,後累官至禮部尚書,文華閣大學士。其人剛愎清傲,目下無塵,傳說他因為自己出身寒微,因此對公卿世家出身的官宦全都不屑一顧,有時還會踩上幾腳。

      她忍不住問道:「莊......淵......怎......會......答......應?」

      那人點頭:「他不但不答應,還想讓女兒大歸。」

      羅錦言頜首,這就對了,莊淵雖然孤寒,但終歸是當父親的,怎麼眼睜睜把女兒推進火炕。

      那人繼續說道:「那家人也不是善類,看準了莊淵身居高位,不想將此事鬧大,便獅子大開口,讓莊淵拿出三千兩來,就立下文書,讓莊氏大歸,從此兩家再無瓜葛。」

      羅錦言眉頭微動,那家人以此索要錢財,雖然可恨,但能用銀子解決的事情,就不是什麼大事,何況也只要了三千兩而已。

      但她想到莊淵的性情,便問道:「莊......淵......不......肯.....嗎?」

      那人輕笑,道:「他不是不肯,他是沒錢。偏又是個愛面子的,不肯找人去借,現在正偷偷摸摸,想把遠在山西的一座二百畝的小田莊賣掉兌錢。他除了京城的宅子,也只有那一處私產。」

      羅錦言早就想到,像莊淵這種靠讀書換來前程的寒門子弟,十有八九不通庶務,不擅經營,卻沒想到他竟然窮成這樣。難怪連三千兩都拿不出來。

      可一座二百畝的小田莊能值幾個錢,按市價也就是七八百兩,何況還是在山西。京城裡的人想置辦田地也是在附近的大興、豐台,或者昌平、保定,遠一些的也是在山東。

      「怕......是......不......好......賣......吧。」羅錦言道。

      「是啊,不好賣。」那人看著她,深邃的目光中有星光閃動。

      羅錦言輕聲道:「哦,我......知......道......了。」

      「知道了?」那人的聲音帶著玩味,他轉身向騾車走去,「那就走吧。」

      羅錦言淡淡一笑,身姿如松地跟了上去。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7 01:31 PM

第七十九章 脂正濃

      騾車重又回到那條暗巷,羅錦言下了車,對那人微微頜首,轉身便走向不遠處的繁華鬧市。

      那人眯起眼睛,看著那個嬌小的身影漸漸走遠,伸手摘下臉上的面具,對趕車的僕從道:「去倚紅軒。」

      半個時辰後,他已經坐在倚紅軒中最貴的一間雅房裡。

      屋裡燒著地龍,溫暖如春,卻在房頂開了一道天窗,鑲著名貴的水晶玻璃。

      而此時天窗敞開著,皎潔玉輪和滿天星斗盡收眼底。

      正對天窗的則是一隻碩大的紫銅火爐,火爐上架著鐵絲網,一名身著水紅紗裙的女子正在烤肉。一條條牛肉和羊肉在她的翻動下發出滋滋的聲音。

      這是京城裡剛剛時興起來的圍爐烤肉,據說是從宮裡傳出來的,那位天姿國色的淑妃娘娘最喜歡在御花園裡圍爐烤肉。

      坊間傳說淑妃娘娘是番邦女子,這與眾不同的烤肉想來也是源自番邦。

      大周帝京從來不會拒絕任何一種享受方式,這種用大銅爐烤肉的吃法很快便被紛紛效仿。

      因為宮外的人並沒有親眼見過,便憑著傳聞自行發揮,各種各樣的銅爐,各種各樣的烤肉,但其中最負盛名的,就要數這倚紅軒了。

      倚紅軒不但花了大價錢,在屋子裡開了通風換氣的天窗,還從番邦來的異人手中得到奇方,即使是在屋內烤肉,也沒有嗆人的油煙。

      沒有了油煙之擾,倚紅軒的姑娘們便能使出全身解數。

      此刻,紫銅烤爐兩側便坐著四五位妖嬈動人的美麗女子,她們或輕撫琵琶,或掩唇輕笑,或者用鑲金嵌玉的銀刀把烤肉割成小塊,餵向坐在波斯地力毯上的兩個少年。

      兩個少年一個十六七歲,容貌俊美得宛如女子,一身暗紅色杭綢直裰,黑髮上綴著兩顆指肚大小的南珠,他手裡把玩著一柄金如意,斜睨著坐在一旁正在飲茶的少年,問道:「你把莊淵的事捅出去了?」

      那少年頂多十四五歲年紀,穿著湖藍色水波紋直裰,滿頭青絲用白玉髮簪束起,柔和的燈光下,是一張俊美無儔的容顏,精緻的面龐如同上好的美玉雕琢而成。

      他的目光漠然地在那幾個女子臉上掃過,明明是淡淡的一瞥,卻讓人升起一股寒意,剛剛還鶯聲燕語的雅室內,眨眼間便落針可聞,只有烤爐上沒有烤完的牛肉,還在滋滋作響。

      香風散去,姑娘們全都識趣地退了出去,雅室裡只有他們兩人。

      穿紅衣的少年佯怒道:「你小子不解風情也就罷了,還要連累我。」

      「你不是想知道我把莊淵的事捅給誰了嗎?有她們在難免會傳揚出去。」

      紅衣少年哈哈大笑:「看她們誰敢,老子割了她的舌頭。」

      如果這裡還有一個人,一定會詫異這樣粗魯狠戾的話是出自這樣一位美貌雍容的少年之口。

      穿湖藍直裰的少年卻見怪不怪,冷笑道:「等你割掉她的舌頭時,這消息早就傳出去了。」

      紅衣少年有些訕訕,連忙催促道:「好了好了,你最謹慎了,快點告訴我,你把這件事捅給誰了?」

      「無可奉告。」那少年說完,便仰面躺下,看向天窗外那一方夜空,眼前又浮現出那漫天煙花的奇美景緻,他的唇角勾起,溢出一彎笑意。

      看在紅衣少年眼裡,早已氣得不成,他拿起手裡的金如意,朝著躺在那裡的人扔了過去,喊道:「秦玉章,你丫的又耍我!」

      秦玨看都沒有看他,隨手接住那柄金如意,嫌棄地道:「這東西也就配賞給粉頭,還給你!」

      說著,隨手擲出,正打在紅衣少年的肩膀上。少年吃痛,像孩子似的滾過來,欺身上前,朝著秦玨便是一拳。

      秦玨側身避開,坐起身來,道:「沈硯,別鬧了,說正經的,我明年不想下場。」

      被稱做沈硯的紅衣少年這才停了手,發出一聲怪叫,又道:「你不想下場?你讓京城的圍觀群眾情何以堪?」

      他湊過來坐在秦玨身邊,道:「你十四歲便中了舉人,直到現在還被津津樂道,整個京城都在拭目以待,想看看你是不是應該改名叫秦仲永。你就不想中個進士給他們看看?」

      秦玨眉梢輕佻,懶洋洋地道:「他們想讓我中舉人,我已經給他們考了舉人回來,總不能事事都依著他們,等到霍英起復,我就走了。」

      「你走?你要去哪兒,我和你一起去,這個破京城,老子早就待膩了,你說去哪兒我都跟著,若是銀子不夠,我在聚寶銀號還有十萬兩私房錢,足夠咱們花上幾年。」

      沈硯說著,已經躍躍欲試。

      秦玨不由失笑,道:「我想弄條船去東海。」

      如同被潑了一頭冷水,沈硯驚得從地上跳了起來,指著秦玨的鼻子,道:「你你你,你可真是膽大包天,你丫的想做海盜,老天,我怎麼就沒有想到,那肯定好玩極了。」

      秦玨看他一眼,重又躺了下去,雙手枕在腦後,看著天窗外的夜空。

      沈硯卻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他自顧自地滔滔不絕:「張司泰任福建指揮使司,那最是個見錢眼開的傢伙,到時送他幾箱金子,讓他睜隻眼閉隻眼便是。倒是福建總兵楊凱是個硬渣子,葷素不進,不過他若是真的不買帳,就在兵部那邊想個法子,給他點顏色看看。」

      秦玨見他說得起勁,閒閒問道:「寧王也在福建,你怎麼把他給忘了?」

      「寧王?趙櫪?那個窩囊廢,有什麼好顧忌的,到時咱們先到他的王府裡放上一把火,把他嚇個屁滾尿流再說。」沈硯說著,眼前浮現出趙櫪那張蒼白虛胖的臉,忍不住哈哈大笑。

      秦玨斜他一眼,一盆冷水潑了過去:「能讓王朝明為他所用,這樣的人會是窩囊廢?你啊,從來不會用腦子。」

      沈硯怔了怔,抓抓一絲不亂的頭髮,道:「王朝明?王朝明是誰?六部的?還是大理司監察院的?我怎麼不記得這個人?」

      秦玨懶得再理他,拿起一柄摺扇遮住了臉。

      沈硯呆怔片刻,伸手搶過秦玨臉上的扇子,卻見秦玨已經睡熟了。

      他氣得把扇子遠遠扔出去,恨恨道:「你小子又糊弄我,你還沒告訴我,把莊淵的事到底捅給誰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7 01:33 PM

第八十章 轉玉盤

      羅錦言重新回到燈樓前面,她還沒有站定,就見韓靖欣喜若狂地跑了過來:「惜惜,你沒讓人拐走?哎呀,我就說嘛,這天子腳下怎麼會有拍花拐小孩的,你沒事真是太好了,表哥都快要給急死了。」

      韓靖一股腦地說個不停,看來是真的著急了,不過,不是你說有拍花的嗎?

      羅錦言微笑:「我......沒......事,勞......煩......韓......表......哥......了。」

      正在這時,方金牛和騰不破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小姐,您沒事吧?」

      二人急急問道。

      羅錦言正要說話,韓靖已是嚇了一跳,他指著二人道:「你們是什麼人,要做什麼?我和你們說,今天是上元節,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的人全都出動了,你們別想為非作歹。」

      「我......沒......事。」羅錦言道。

      兩人看都沒看韓靖,對羅錦言抱抱拳,轉身退至幾丈以外,混跡在人群之中。

      韓靖這才明白過來,他指著那兩人消失的背影,問羅錦言:「你認識他們?」

      「認......識......的。」羅錦言回答。

      韓靖鬆了口氣,卻又像是被什麼咬了一口,打了個激凌。

      那兩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對惜惜甚是尊敬,但卻沒有僕從的唯唯諾諾,看這樣子,倒像是她的保鏢。

      保鏢啊!

      難道這兩個人一直暗中跟著?

      難道惜惜身邊不是只有一個討厭的小丫頭?

      那自己讓小廝當街雇了幾個潑皮的事,他們會不會看到了?

      不過,就算他們沒有看到,他「奮不顧身」英雄救美的一幕也夠可笑的。

      他偷眼看向羅錦言,見她面色恬靜,看不出喜怒。這個年齡的小姑娘不是應該把什麼都放在臉上嗎?她卻看似對什麼都是漠不關心,可仔細再看,又像是一切了然於胸。

      以前聽人說過,皇帝選秀的時候,會讓人趁著秀女們沒有防備的時候,忽然放隻貓出來,但凡是嚇得尖叫驚呼或簌簌發抖的女子都會被淘汰出去,只留下那些沉穩嫻靜,大方得體的。

      所謂沉穩嫻靜大方得體,是不是就是惜惜這樣?

      他真是差點走眼了,惜惜真是個寶貝,給皇帝當妃子都行。

      只是自己這臉丟得也太大了,想來他上竄下跳的時候,惜惜和她的保鏢們正在心裡笑話他吧。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就來了怒氣。

      她一個小孩子,還敢笑話他?

      不行,一定要給她改過來。

      她是要做韓家媳婦的,就算你真是只金鳳凰也得給我把翅膀收起來。

      他挺直腰板,拉下臉正要教訓幾句,卻聽羅錦言幽幽地說道:「表......哥......買......的......杏......仁......露......呢?」

      杏仁露?怎麼還是杏仁露?

      剛才他倒是買了一碗茶水,可是急著找她,連茶帶碗全都扔了,這會兒到哪裡給她去買杏仁露啊。

      「你想喝杏仁露,那明天到我家裡,我讓家裡廚娘煮給你喝,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哦,原......來.......不......買......啊。」

      韓靖一時語塞,這話說的,倒像是他捨不得掏錢一樣,不就是杏仁露嗎?能值幾個錢,就是請她到酒樓裡大吃一通,他都不會皺下眉頭。

      對啊,酒樓!

      今天是上元節,附近的酒樓都是通宵營業。

      她有保鏢又如何,他帶著她在酒樓裡共渡一夜,這兩個保鏢還能回去把羅紹叫來不成?

      羅紹就算來了,也要顧及顏面,只會裝聾作啞把女兒領回去。

      到時他再讓人到羅家提親,給足羅紹面子。因為有了前面的事,姿態也能擺得高高的,聘金隨便給一點也就行了。羅紹是進士又如何,有官身又如何,他現在也是有名無職,女兒與男子共渡一夜,韓家若是不想娶了,他羅紹到哪兒去給失貞的女兒找門這麼好的親事?

      「前面有座四海樓,那裡肯定會有杏仁露,表哥帶你去那裡喝杏仁露。」

      羅錦言搖頭:「四......海......樓?名......字......不......好......聽。」

      她頓了頓,又道:「換......一......家。」

      名字不好聽就要換?真是小孩子。

      不過還是依著她吧,免得她死活不肯去,自己還要另想法子。

      「那就去望月樓吧,上元節到望月樓賞月,最是風雅,這名字總好聽吧?」他問道,是啊,怎麼剛才把望月樓忘了,每年的上元節,望月樓裡總能傳出幾段風流韻事。

      「望......月......樓?好......啊。」羅錦言滿臉都是笑意,好像對這個提議滿意極了。

      韓靖忍不住得意起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這麼輕而易舉就上鉤,任憑你帶多少保鏢都沒有用,他們總不能闖進包間裡吧,還不是要老老實實當看門狗。

      望月樓就在燈市大街上,燈火輝煌,絲竹聲聲,糊著高麗紙的臨街窗子,被千萬隻綵燈照得透明,站在大街上就能看到裡面水袖翩躚,輕歌曼舞。

      也有窗子是敞開的,文人雅士依窗而坐,賞月飲酒,逍遙自得。

      韓靖帶著羅錦言便往裡面走,剛剛登上台階,就被店夥計攔了下來:「兩位,今兒個來晚了,裡面客滿,您改日再來吧。」

      改日?不是上元節中秋節,來你這望月樓幹嘛?

      韓靖不悅,道:「怎麼就客滿了,你們想藉機抬價是吧。」

      店夥計也不高興起來,道:「您這話是怎麼說,咱們這裡是同一個菜單子、同一個酒單子,怎麼就像您說的藉機抬價了?」

      韓靖正要再說話,就見一個俊俏後生走了過來,在他旁邊還有個丫鬟打扮的少女。

      韓靖先是看著這少女有些眼熟,仔細一看,這不就是自己設計撞倒的那個小丫鬟嗎?

      她怎麼會在這裡?她不是應該正在哭哭啼啼找小姐嗎?找不到就會跑回家去告訴老爺?

      「小姐,您可算來了,抱月樓裡只有河蟹,老爺特意讓常貴到狀元樓買來海螃蟹,這會兒已經出鍋了。您晚來一會兒,螃蟹就涼了。」小丫頭伶牙俐齒的,說話就像炒豆子。

      羅錦言笑得甜甜的,道:「涼......了......也......好......吃。」

      小丫頭便朝著她身後喊道:「方四哥騰五哥,你們兩個磨蹭個啥,有肉吃有酒喝還不快點!」

      方金牛和騰不破笑著跑過來,幾個人說說笑笑,沒人注意韓靖已經傻在那裡。

      好在遠山受了羅紹囑咐,對韓靖抱拳行禮,道:「這位是韓家少爺吧,相請不如偶遇,今天我家老爺在望月樓擺了家宴,您也來喝幾杯吧。」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7 02:15 PM

第八十一章 君不悟

      韓靖覺得自己一定是撞邪了,否則怎會這樣呢?

      他來望月樓,分明是拐帶小姑娘的,怎麼就變成來和小姑娘的爹爹一起喝酒了?

      那個叫遠山的小廝盛情難卻,他只好跟著進來,給羅紹請了安,沒有留下用飯,訕訕地走了。

      見他走了,夏至皺皺鼻子,對羅錦言道:「我沒告訴老爺。」

      羅錦言點點頭,這些都是小事,沒有必要惹父親生氣,再說她也沒有吃虧。

      但方金牛和騰不破的表現不盡人意,待到回去以後,要問問他們了。

      次日便收到陳鎮的來信,他和妻子會在二月二之前到達京城。

      可能是家裡有些冷清,羅紹很高興,親自拿了書信告訴女兒。

      羅錦言便屏退了身邊服侍的,羅紹奇道:「惜惜,你可是有話要對爹爹說?」

      羅錦言點頭,就把昨天在燈會上遇到「孫悟空」的事情說了一遍,只是隱去了曾經見過此人的事,也隱去了去看煙花的事。

      不讓父親知道她曾經遇到過這個人,是不想讓父親因為過去很久的事情而擔心;而瞞下她和那人一起看煙火的原因,則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可能是那煙花太美,她捨不得把那美好的感覺與人分享吧。

      說罷,她靜靜地看著羅紹。

      羅紹沉吟,高聲叫遠山去把焦渭找來,他對羅錦言道:「以後你還是不要再去霍家了,那人能讓你給我傳話,別人也能找到你,昨晚只是僥倖,說起來還是太危險了,你讓張廣順和莫家康去江蘇學生意,這也去了快一年了,讓他們回來吧,若是人手還不夠,爹爹就去雇鏢局子的人來保護你。」

      張廣順和莫家康去平涼的事,除了羅錦言和李青風,也只有夏至和大掌櫃葛文笙知道。對外只說讓他們到江蘇去學做生意,就連羅紹也不疑有他。

      見女兒忽閃著大眼睛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羅紹很是愧疚。如果他沒有讓女兒經常出入霍家,那人又怎會盯上她這麼一個小孩子。

      這次的消息雖然很有用,但他細思之下不由得滿頭冷汗。

      正在思忖時,焦渭進來了,羅紹便把這件事和焦渭說了一遍。

      焦渭聞言眼睛亮了起來,對羅紹道:「莊閣老的確家境貧寒,他的嫡長女是原配所出,據說是嫁給同鄉的一戶人家了,此人所說的事,倒有幾分屬實。學生這就去打探一下,若是莊家女兒確是寡居之婦,那這件事十之八九是真的。」

      羅紹面色肅然,道:「聽聞莊閣老眼下無塵,家中出了這樣的事,想來也不會聲張,但如若他的嫡長女確是年少守寡,又是嫁於寒門小戶,那以莊閣老今時地位,想讓女兒大歸也是有的。」

      焦渭急急出去,找他的那些在京城做幕僚的同鄉們打聽去了。

      羅紹卻在屋裡走來走去,若有所思。

      羅錦言見狀,便佯裝好奇地問道:「爹......爹,莊......淵......很......厲......害......嗎?」

      如是平時,羅紹是不會和女兒討論這些事情的,可這個消息是女兒帶給他的,而他也很興奮,很想和人好好說說,偏偏焦渭又出去了,聽羅錦言問起,他便說道:「莊閣老是文華殿大學士,禮部尚書,他出身貧寒,苦讀詩書才有了今日,因此那些寒門學子們便將他奉為楷模,而他為人剛正不阿,雖然得罪了不少人,但今上卻對他另眼相看,今上要立淑妃娘娘時,傳說他是頭一個反對的。」

      羅錦言暗忖,莊淵此人雖然剛直,但卻心胸狹隘,對於公卿世家出身的人甚是排斥。不過走了一個毛文宣,內閣之中也就有了空缺。除了霍英以外,小九卿們這時怕是都在削尖腦袋想往內閣擠了。

      以莊淵的性情,自是不屑與李文忠等人為伍。內閣諸人全都盯著那個空缺,誰都想把自己人拉進來。

      以霍英的資歷和人脈,如果他沒有發配,已經進入內閣了。毛文宣大勢已去,起復霍英的呼聲越來越高,但幾位閣老卻沒有一點兒動靜。

      而趙極之所以遲遲未對霍英有所動作,想來也是在等內閣的反應。

      這個時候,如果莊淵肯為霍英說話,這件事也就十拿九穩。

      羅錦言略微鬆了口氣,父親既然知道莊淵的為人,那這件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她最擔心父親看不清內裡的乾坤。

      可是那個人,為何要幫霍英呢?

      他想幫霍英,沒有必要借助羅家,他既然連莊淵偷偷賣莊子的事都能知道,想來和莊家是很熟的,難道就不能直截了當請莊淵助霍英一臂之力嗎?

      再說,莊淵性情孤寒,即使羅家或霍家高價買下他的莊子,他說不定會讓家裡人隨口一句多謝了事,隻字不提起復之事。

      除非莊淵想趁機去踩某人,斷了某人入閣之路。

      羅錦言回到自己的屋子,讓夏至研墨,她提筆把魯振平早就打聽出來的小九卿名字一一列出。

      莊淵最是不屑世家子弟,所以首先就要把這九人中的世家子弟勾畫出來。

      九人當中,出身富裕或書香門弟的有六人,但真正稱得上世家名門的只有兩人。

      一位是大理寺卿徐敬疏,他的祖父和父親都曾做過閣老,有一門雙閣老之稱。

      另一位便是太常寺卿秦牧,他是秦家這一代的家主,同時還是秦玨的二叔。

      前世羅錦言進宮的時候,秦牧早已致仕多年,傳聞他是能做到禮部尚書的,但為了給侄兒讓路,這才再無建樹,致仕前也只是個正三品。

      禮部尚書?

      莊淵就是禮部尚書啊!

      毛文宣養病,吏部尚書便空了出來,李文忠早就對這個位子垂涎已久,李文忠如此,莊淵難道就不會覬覦嗎?

      但如果莊淵知道他要給秦牧挪地方的話,他一定會不甘心。

      這樣看來,秦牧比徐敬疏更令莊淵忌憚。

      就是不知道秦牧在內閣之中依靠的是誰?

      但不論是誰,霍英和秦牧放在一起,莊淵寧可抬舉霍英。

      羅錦言心頭一驚,難道那人算準了莊淵會用霍英來踩秦牧?

      更或者,這人把莊淵的事捅給她,並不是為了幫助霍英起復,而是想利用霍英起復這件事,斷了秦牧的念想?

      這人是和秦家有仇吧?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7 02:18 PM

第八十二章 少年心

      羅錦言從不懷疑父親的行動力。

      當年還在任上時,羅紹便是雷厲風行的人。他雖然有些書生意氣,但他真要想去做一件事,從來不會畏手畏腳,否則霍英當年也不會看上他,

      果然,沒過多久,由林總管出面,以高出市價兩倍的價格,買下了莊淵遠在山西榆林的莊子。

      莊淵這種剛正不阿的人,當然是不會貪墨的,但是有人出高價買他的莊子,他也是不會拒絕的。

      都是給銀子,是卻之不恭還是嚴辭拒絕,要看給銀子的方式有何不同。

      莊淵這樣的清流,自是不能等閒視之。

      三月初,莊淵上書,請求起復霍英。

      趙極留中不發。

      至中旬,請求起復霍英的摺子絡繹不絕,趙極依然不置可否。

      四月,同德二十年湖北的科考漏題案再次被人提起,涉及考生約百計,官吏多達數十人。

      莊淵再次上書,請求朝廷起復霍英督查此案。

      至月末,趙極準奏,霍英以欽差之名赴湖北調查當年的科考大案。

      由此,霍英正式起復。

      無論霍英是官復原職還是重新任命,他從湖北迴來,都是再鍍金身。

      這個時候,誰還會想湖北考案能不能查清,誰又還記得遠在宛平的毛文宣?

      霍家依然關門閉戶,深居淺出,而來霍家攀關係的卻是絡繹不絕。

      這些人家並沒有避諱,馬車騾車轎子,擠滿冷清破舊的茴香胡同。

      但郭老夫人誰也不見,霍家大門緊閉,任由來送拜貼的人把門敲得山響,霍家也沒有開門。

      羅錦言不禁對郭老夫人更增好感,前世霍英至死也沒有起復,郭老夫人想來就老死在華亭鄉下了。

      這樣沉穩睿智,冷靜不讓鬚眉的女子,最終流落山野,真是太可惜了。

      這一世羅錦言雖然人小力微,但因為她的重生還是改變了一些事情,比如毛文宣提前退隱,比如霍英起復。所以很多人的命運也就發生了變化,就如郭老夫人,以霍英今後的仕途來看,郭老夫人必將在京城展露風華。

      羅錦言忽然有些迷茫,這些人的命運因她的重生而改變,這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她過的這些事,不但改變了朝局,也改變了人的命運,這算不算違悖天意?

      院子裡去年移來種下的石榴樹終於開花了,羅錦言央求爹爹帶她到廣濟寺吃齋。

      羅紹自己也有很久沒去寺院了。

      今天他剛剛收到霍英從湖北給他寄來的信,霍英在信裡讓他不要輕舉妄動,這個時候更要小心謹慎,步步為營。

      從去年到現在,羅紹的心態大起大落,如今曙光在前,難免有些急燥起來,現在收到恩師霍英的來信,就是羅錦言不說,他也想到寺廟裡聽聽佛經了。

      他猶記得初到京城時,他帶著女兒走遍大小寺院,那時每到一處,惜惜都是一副沒精打彩的樣子,沒想到隔了兩三年,女兒竟然主動要去寺院裡拜拜了,女兒長大了,心緒也不同了。

      剛好廖雲來訪,聽說羅紹父女要到廣濟寺吃齋,便自告奮勇同往。

      羅紹對廖雲一向青眼有加,不但欣賞應允,還讓他去問問李青越是不是同去。

      李青風有事去了福建,要到中秋節才能回來,楊樹胡同李家的宅子,只住著廖雲和李青越兩個人。

      聽說要去廣濟寺,李青越眼睛就亮了起來,對廖雲道:「聽說姑夫以前常去聽講經,惜惜肯定不會喜歡,到時姑夫聽得上癮,就只能讓我們兩人陪著惜惜,惜惜漸漸長大了,和我們在一起難免有些不便。」

      廖雲看著他,眉頭漸漸鎖起。李青越什麼時候這麼愛說話了?兩人住在一起,李青越和他三天也說不了這麼多話。

      聽到最後一句,他忽然明白了,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要請一位和惜惜年紀差不多的女子與她同去,我猜得可對?」

      李青越頓時面紅耳赤,道:「廖雪來京城這麼久了,你這當兄長的也沒有帶她四處逛逛,何不趁著這個機會,讓她出來走走,再說,我姑夫無論如何也是兩榜進士,讓惜惜邀請你妹妹一起去進香,也不至於辱沒了你們廖家吧。」

      廖雲明白了,李青越果然精進了,不但能言善辨,而且還尖酸刻薄。

      他和廖雪,一個是外室子,一個是庶出女,廖家的聲譽輪也輪不到他們兄妹去維護,何況羅紹博學多才,惜惜聰慧可人,都是令人一見難忘的人。

      他對李青越道:「你還是省省心吧,伯父一心想把惜惜留在你們家,你就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從小一起長大,李青越對廖雪的心思他早就知道。

      李青越的臉更紅了,他反駁道:「你整天往隔壁跑,我還以為你想讓惜惜到你們家呢。」

      廖雲深深地看著他,道:「不瞞你說,若是明年我能高中,真想向羅老爺提親,可惜......」

      「可惜什麼?」李青越追問,他就知道廖雲對惜惜沒安好心,哪有那麼多的學問要讓羅紹指點啊,分明就是想趁機去套近乎。

      廖雲沒有說話,轉身便走,走到一半又回過頭來,對李青越道:「我勸你還是不要多想了,不論是我父親還是廖雪自己,都是想要高嫁的。」

      李家雖然有錢,但也只是商賈之家,別說是江南廖家這樣的仕林大家,就是普通的書香門第,李家也是高攀。

      李青越一時語凝,他從沒想過能娶到廖雪,廖雪對他而言,就是天上的仙子,任何覬覦,都是對她的冒犯。

      可是這話從廖雲口中說出來,他還是難以接受。

      難怪廖雪三天兩頭去參加各種名目的宴會了,原來是為了說一門好親事。

      他懸樑刺骨刻苦讀書有什麼用,他做了案首又有什麼用?

      就連書院裡整天談論的也是秦玨那樣的世家公子,還沒到大比之年,就有人押大小來買秦玨明年會不會下場。

      廖雪想嫁的,也是秦家那樣的清貴之家吧。

      李青越再也不想說話,轉身就進了自己住的廂房,晚飯也沒吃。

      廖雲讓人去叫了他幾次,他都不肯出來,直到第二天,廖雲說要去接廖雪,他這才從屋裡走出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7 02:21 PM

第八十三章 碧雲深

      這是羅錦言和廖雪第二次見面,上次是在梅花里附近的那家書局。

      上元節時,羅紹雖然不知道韓靖甩開夏至,帶著羅錦言單獨走開的事,但羅錦言確實是跟著長房幾人看燈會才遇到那個戴面具的人,送女兒去望月樓的卻只有韓家少爺一個人,這令羅紹不快,還曾給羅紅寫過一封信,表達自己的憤慨。

      羅紅則讓羅建業親自登門道歉,沒敢再提和韓家的親事。

      之後紅大太太劉氏又打發劉嬤嬤來請羅錦言過府,羅紹都給婉拒了。上次惜惜暫住在長房時,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就把惜惜扔給崔起,險些釀成大禍;這次惜惜跟著他們家人一起看燈會,又差點出事,羅紹對長房的人越發寒心,不想再讓女兒和他們接觸。

      羅錦言對長房的人沒有喜惡,在她看來,長房見識短淺,但只要沒有像上次那樣,意圖插手楊樹胡同這邊的事,就隨他們如何。

      但羅紹卻覺得女兒太孤單了。沒有母親,也沒有兄弟姐妹,小時候她喜歡和李青風在一起,現在漸漸長大,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而李青風是商人,一年裡也沒有幾個月能在京城,見面的機會不多。李青越雖然是惜惜的女婿人選,但兩人並不親厚。如果沒有燈會上的事,羅紹倒是想讓惜惜和長房的兩位姑娘交往,但有了那件事,羅紹想起長房,就覺心裡有根刺,自是不想讓女兒和那姐妹往來。

      所以,當廖雲向他說起他伯父家的妹妹也在京城時,羅紹爽快地邀請廖雪一起去廣濟寺。

      又覺這事由他來邀請不太妥當,就讓羅錦言寫了帖子,請廖雪一起去廣濟寺上香。

      廖家長房大老爺廖川是前年的庶吉士,此時正在翰林院觀政。收到廖雲帶來的請帖,王姨娘不敢做主,拿去給廖川過目。

      廖川是知道羅紹之名的,大周朝自立朝以來,十七歲便中進士的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所以當他得知廖雲常向羅紹請教制藝時,他沒有反對,這也是兩年來他默許廖雲住在李家的原因。

      見是羅紹的女兒邀請廖雪去廣濟寺,他沒有多想便應允了,還讓廖雪給羅錦言帶了見面禮。

      廖雪送給羅錦言的是兩冊萬卷坊新印的《漱玉集》。

      羅錦言回送的則是一柄蘇州團扇,綴著翡翠杏花扇墜兒。

      相比之下,自是廖雪的禮物更加端莊大氣。

      羅紹見廖雪容貌清秀,雅緻端方,不由微微點頭,廖家不愧是百年世家,女兒教養得很好。

      李青越見到廖雪,耳根都紅了,只敢低著頭偷偷瞟上幾眼。

      比起上次見面,廖雪似乎清減了,穿了件蜜合色寶相花的妝花褙子,薑黃的挑線裙,梳著單螺髻,素素淡淡的襯著一張麗顏。她的身量並不高,因為纖瘦,則有了幾分高挑,更顯亭亭玉立。

      羅錦言比她矮了半個頭,穿件月白竹葉纏枝妝花褙子,翠綠色八幅湘裙,雙螺髻兩側各插著一支蓮子米大小的南珠髮釵,耳朵上也戴著同樣大小的耳珰,顯然是整套的頭面。

      看在廖雪眼中,眼前為之一亮,不是每個人都適合戴珍珠的,何況還是這種蓮子米大小的南珠。很多豔麗無儔的女子會把珍珠戴成俗物,而氣質稍遜的,更是壓不住珍珠的璀麗,只見珍珠不見人。

      可眼前的羅錦言,分明還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珍珠戴在她的身上,卻與她說不出的協調,低調奢華的珍珠與她梨花初雪的面龐交相輝映,如同數顆小珠烘托著一顆大珠,光彩照人,卻又恬靜柔和。

      這就是堂兄看上的羅家小姐?

      上一次在書局裡匆匆一瞥,只記得是個花朵似的小姑娘,今天再看,似乎比那時更多了幾分光彩,待到她及笄時,也不知會長成什麼樣。

      只是堂兄和自己一樣,都是得不到家中護佑的。婚姻對他們二人如同第二次生命,前程未來都維繫在上面,羅錦言長得再漂亮,家世也太平庸了。

      像她這樣出身清白又小有妝奩的漂亮女子,嫁給二哥廖霖做高門大戶的二兒媳倒也般配,可如果是嫁給大哥廖霽或三哥廖雲就不行了。

      前者是做宗婦,她這種喪母長女自是不配,而後者則更需要岳家的助力,羅紹雖是兩榜進士,可在官場上什麼都不是,廖雲如果娶了羅錦言,只能自毀前程。

      美人和前程哪個重要?當然是後者。

      想到這裡,廖雪對羅錦言的態度便多了幾分客氣。

      一行人到了廣濟寺,羅紹果然要去聽佛經,廖雲和李青越便帶著廖雪和羅錦言在寺中各處逛逛。

      見李青越的眼珠子總是跟著廖雪轉悠,廖雲便提醒他道:「我妹妹自是由我照顧,你也多照顧照顧你的妹妹。」

      李青越被廖雲看破心事,臉脹得更紅,索性快步往前走,廖雲無奈,只好緩下腳步,跟在廖雪和羅錦言身邊。

      羅錦言是第二次來廣濟寺了,上一次是和羅紹一起來的,陪著羅紹聽了足足兩個時辰的佛經,她困極了,擔心惹怒菩薩,她連哈欠也不敢打。聽完佛經,又去吃齋菜,她吃了一肚子白菜豆腐便回家補覺了,至於寺裡的風景她全都沒有觀賞。

      廖雲常來廣濟寺,對這裡非常熟悉,他又很健談,不時向廖雪和羅錦言講解這塊石碑的來歷,那棵古木的傳說,聽得兩個小姑娘很感興趣。反倒是李青越,遠遠地站著,和他們三人一直保持距離。

      羅錦言覺得這位四表哥不是一般的彆扭,所以當廖雪問她李四爺是否不喜歡這裡時,她只是笑卻沒有說話。

      不遠處有眼清泉,幾個七八歲的小沙彌正用陶罐汲泉水,夏至便打發了小雪和小寒去汲了泉水,旁邊有個小小的石亭,廖雪提議在石亭小坐,大家都很贊同。

      用清泉水淨了手,丫鬟們擺上帶來的點心和酸梅湯,四人坐在石桌前聊天。

      說是聊天,也只有廖雲一人說話,李青越默不作聲,廖雪話也不多,羅錦言卻看著遠處山上的一座塔樓出神。

      「惜惜,你想去那裡啊?那是鐘樓,站在鐘樓上,整個廣濟寺便能盡收眼底,可是塔樓建在山崖上,從這裡走過去,要兩三個時辰。」

      「這......麼......遠......啊。」羅錦言遺憾,她倒是真想過去看看。

      廖雪覺得奇怪,便問道:「離得這麼遠,每次敲鐘時,寺內的僧人要走兩三個時辰的山路才能過去,為何不把鐘樓建在近處?」

      廖雲笑道:「僧人們自是不用走那麼久的山路,前面有一道鐵索橋,從鐵索橋走過去,也只有一盞茶的時間。」

      見廖雪和羅錦言都很好奇,廖雲便帶著她們到前面去看鐵索橋,看到那橋晃悠悠懸在半空,兩人不由倒吸一口冷氣,丫鬟們有膽子小的,已是嚇得驚呼出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7 02:24 PM

第八十四章 欲乘風

      原來這就是滄海叟在《浮生偶寄》裡提到過的鐵索橋啊。

      那橋橫跨在山澗上,將兩座山頭連成一線,這時恰好有個灰衣僧人從橋上走過,那人走在上面,遠遠看去,就像是在半空中遊走。

      人懸半空,度彼決壑,頃刻不戒,隕無谷底。

      大家全都懸著一顆心,看著那僧人在橋上漫步,只見雲霧瀰漫,僧人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一片白霧之中。

      「姑娘,您沒事吧?」耳邊響起丫鬟的聲音。

      大家一起望過去,見說話的是廖雪的丫鬟苑青。大家不由看向廖雪,只見廖雪的臉色蒼白如紙。

      羅錦言見了,忙讓夏至幫著苑青扶了廖雪在一塊青石上坐下,廖雲走過去,問道:「這到底是怎麼了?」

      廖雪歉意地笑笑,道:「我沒事,就是有些頭暈而已。」

      廖雲皺著眉頭,問苑青:「小姐可是著涼了?」

      苑青便道:「姑娘自幼畏高,在繡樓上都不敢往下看,這橋這麼高,姑娘想來是看著就不舒服了。」

      小時候羅錦言說話困難,有時會因用力過度暈厥過去,羅紹便讓藥鋪做了醒腦丹給她隨身帶著,現在羅錦言已有兩年沒有暈厥了,但隨身的荷包裡,還是會放著幾顆醒腦丹。

      她取了一顆醒腦丹,讓廖雪含著,又讓小雪用山泉水汲了帕子過來,廖雪謝過,用帕子拭拭額頭,過了片刻,臉上便漸漸有了血色。

      廖雲見羅錦言小小年紀,反而照顧廖雪,心裡很是過意不去,見廖雪已無大礙,便再次向羅錦言道謝。

      廖雪既然沒有什麼事了,大家便往回走。

      羅錦言走在後面,不小心踩到青苔,夏至連忙用帕子幫她擦拭,雖然及時,可翠綠的嶄新繡鞋上還是留下一片痕跡。

      羅錦言笑著說沒事,抬起頭來,臉上的笑容便凝住了,她繼而笑著搖搖頭,不置可否。

      一直走在一旁的李青越,就在羅錦言停下擦鞋的時候,忽然走到廖雪身邊,側著頭,小聲地在和她說著什麼。

      羅錦言沒有聽到他說的話,卻看到廖雪側身間不經意露出的含笑側影,還看到李青越垂在身側的右手緊張地抓住自己的衣裳。

      原來四表哥喜歡廖雪啊。

      羅錦言吐吐舌頭,笑靨如花地快走幾步,跟了上去。

      李青越見她跟上來,就像是被蜜蜂蟄了似的,轉頭走上岔路。

      遠山已經訂了齋菜,明嵐卻氣喘吁吁跑過來:「老爺說他要請大和尚指點迷津,讓表少爺和小姐不用等他,陪著廖公子廖小姐先用膳吧。」

      眾人不由失笑,羅老爺果然不負眾望,到了寺院便不理凡塵了。

      廣濟寺的素膳在京城小有名氣,但羅錦言卻興趣缺缺,琢磨著回去以後讓廚房做幾個她愛吃的小菜。

      廖雪也沒有什麼胃口,李青越和廖雲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在寺院裡逛了半日,早就餓了,兩人吃得津津有味。

      羅錦言正想找個機會溜出去,見廖雪一副懨懨的模樣,便自告奮勇陪廖雪到寮房歇息。

      今天不是初一十五,專為香客準備的寮房大多空著,遠山早就訂了兩間,因男女有別,兩間寮房沒在一起,隔著一座小樹林。

      進了寮房,丫鬟們端了銅盆進來,服侍著各自的小姐梳洗打扮。

      「羅小姐,今天真是多謝你了,我從小就有這個毛病,好在平日裡也沒有機會登到高處,沒想到今天卻這般失態,打擾了羅小姐和李公子的雅興。」

      羅錦言笑著搖頭,表示沒有關係,腦袋靠到迎枕上,便昏昏欲睡,一副要午休的樣子。

      見她困了,廖雪也不好再說什麼,她弱質芊芊,很少走這麼多路,廣濟寺地勢甚高,到處都是緩坡,比在平地裡走路更累,先前倒也不覺什麼,現在靠在炕上,便覺得很是廢憊,廖雪很快便睡著了。

      片刻後,早已睡熟的羅錦言睜開一隻眼睛,見廖雪沒了動靜,這才睜開另一隻眼睛。

      她睃一眼坐在炕下正在打盹兒的夏至和苑青,躡手躡腳趿鞋下炕,溜了出去。

      小雪和小寒正在廡廊下玩翻繩,看到羅錦言,兩人咦了一聲,正要開口,羅錦言向她們做個噤聲的動作,兩人連忙閉嘴,怔怔地看著羅錦言跑進了前面的樹林。

      一炷香後,羅錦言已經站在鐵索橋前。

      這是《浮生偶寄》裡寫過的鐵索橋,既然親眼見到,一定要到橋上走一走。

      如果廖雪不是嚇成那樣,她今天就提議去鐘樓看看了,可現在她只能偷偷摸摸一個人過來。

      夏至肯定不會讓她來的。

      廖雲和李青越也不會,說不定還會驚動父親。

      羅錦言沒有遲疑,抬步走上了鐵索橋。

      橋面很長,羅錦言身材嬌小,走在上面並沒有她想像中的盪鞦韆的感覺,橋面只是微微晃動,初時還有些驚慌,但走了一段路,羅錦言也就放下心來。

      只要保持步履平穩,走在上面是沒有危險的。

      而且,站在橋上向下望去,雲霧縹緲,草木如煙,這是在平地上所不能領略到的壯美。

      四下空靈,看不到人影,只有耳畔的風聲和山鳥的啾鳴。

      羅錦言走到橋的中央,極目四望,只覺心情說不出的舒暢祥和。

      前世她的世界只是一座看似很大實則很小的紫禁城,她母儀天下的江山只是輿圖上的條條點點。

      她沒有見過江南的小橋流水人家,也沒有見過大漠黃沙如雪,更沒見過那傳說中的大海驚濤拍岸,長江漁歌唱晚。

      她死的時候只有二十二歲,她覺得她把別人的幾輩子都活過了。

      但現在她回來了,她的世界不再是紫禁城的那一方天地,此時此刻,她高高懸在半空,鳥瞰著這壯麗美景,就連那一點點的惴惴不安也蕩然無存。

      老天既然讓我回來,那我改變了一些事情又當如何。

      我沒有天機可以洩露,我只是在一步步感受天機的變幻。

      羅錦言揚起雙臂,輕薄寬大的衣袖被山風吹得飛揚起來,如同隨時會乘風而去。

      腳下的橋面忽然晃動起來,羅錦言轉頭看去,見廖雲大步走來。

      有絲絲縷縷的雲霧在他耳旁掠過,少年的臉上掛著爽朗的笑容。

      「惜惜,你不怕嗎?」他問道。

      羅錦言笑意甜甜:「不......怕,很......美。」

      廖雲大笑,指著遠處道:「你看,那裡就是剛才歇腳的寮房,你看那裡,那是大雄寶殿。」

      羅錦言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處處望過去,站在這裡看去,方才還覺雄偉的建築顯得分外渺小。

      而此時,鐘樓上的少年把千里眼扔到一旁,拿起酒葫蘆喝了一口。

      「你怎麼捨得把千里眼放下了?」旁邊的人問他。

      「不看了,沒勁,好好的一幅美景,全被不知哪裡冒出來的傢伙弄亂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7 02:26 PM

第八十五章 錦書寄

      踏進鐘樓,羅錦言便聞到淡淡的酒香。

      有人喝酒,有人在佛門淨地飲酒!

      廖雲吸吸鼻子,他也聞到了。

      「這是......什麼酒?這麼香?」他不由問道,是男人多多少少都能喝點酒,他也同樣,可這酒他卻是第一次聞到。

      羅錦言的眸子卻沉了下去。

      這是玉壺白,貢酒。

      除非御賜,否則即使貴為王公,也喝不到。

      有人在廣濟寺的鐘樓上喝酒,喝的是有市無價的玉壺白。

      方才在鐵索橋上的好心情蕩然無存,羅錦言一言不發。

      玉壺白而已啊,趙極經常會把玉壺白賜給臣子。

      她也如此,御酒而已,拿來賞賜那是常有的事。

      羅錦言覺得自己變得杯弓蛇影了。

      難道還會是趙極來了嗎?

      想來就是哪家的孩子,拿了家裡的御酒跑到這裡小酌。

      羅錦言鬆了口氣,卻再也沒有了觀賞美景的興趣。她和廖雲離開鐘樓,按原路返回。

      之後,羅錦言才知道,她離開居士寮房後,夏至便醒來了,從小寒和小雪口中得知小姐是自己跑出去的,夏至沒有聲張,悄悄出去找她,寺廟裡上香的多為女眷,羅錦言便讓方金牛和騰不破留在寺外,夏至越發擔心,走到小樹林時遇到廖雲,廖雲見她孤身一人,便猜到幾分,卻沒想到他竟能找到鐵索橋。

      回到楊樹胡同,茴香胡同霍家來人了,已經等了整個下午。

      羅紹一驚,如果只是送信,把信放下便是,不用一直等著,莫非是恩師有事?

      羅紹快步走進大門。

      廖雲送廖雪回去了,李青越送羅氏父女回來,羅錦言向李青越行禮告辭,也進了家門。

      她打發小雪去父親那邊看看,霍家派了什麼人過來。

      過了好一會兒,小雪才回來:「小姐,來的是霍家的大少爺,他帶來一封書信,老爺看完書信很高興,留了霍大少爺用飯。」

      看來不是什麼壞事,羅錦言略略鬆心。廣濟寺的素齋她不喜歡,也沒吃幾口,這會兒已是飢腸轆轆,提筆寫了菜單子,讓小寒送到灶上,正想吃幾塊點心墊墊肚子,就見大雪跑進來:「小姐,遠山來了,說老爺請您過去呢。」

      羅錦言沒有怠慢,換了件家常見客穿的海棠紅素面妝花褙子,月白色挑線裙子,雙螺髻上各簪了一朵小小的珠花。

      來人是霍星。

      他穿著件雪青色杭綢直裰,比起上次見他似乎又長高了,十三歲的少年面色沉穩,不苟言笑,安靜地站在那裡。

      見過禮,羅紹對羅錦言道:「你霍世兄明年准備下場,恩師寫信給我,讓我指導他的制藝,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從茴香胡同到這裡,來來往往多有不便。從明天起,我便讓他搬到我們家暫住。旁邊還有個跨院空著,你讓人收拾出來便可。」

      羅錦言有些吃驚,不過也覺得合情合理。聽說這些年在鄉下,郭老夫人並沒有疏於兒孫們的教導,霍星和霍辰二人都很用功,霍星今年十三歲了,也到了下場的時候。

      寒暄幾句,羅錦言便告辭出來,讓常貴媳婦帶著兩個粗使丫鬟去給霍星收拾住處。這個跨院就在三進院子裡,院子對面就是羅錦言的小院。焦渭、陳鎮和林總管住在二進的廂房,家裡人口簡單,還有多間空置的屋子,羅紹讓霍星住在單獨的跨院,顯然是想讓他能安靜讀書。

      羅錦言又讓人吩咐帳房,給霍星一份月例銀子。她的月例是每月十兩,給霍星定了每月十五兩,又告訴灶上,如果霍星有客人,就按她的標準便是。都安排完了,她又讓針線婆子給霍星趕製當下穿的衣裳鞋襪,到了八月該做冬衣時,也給霍星一起做上。

      次日羅紹得知羅錦言的安排,非常滿意,只是把霍星接待客人的標準提了提,和自己一樣。

      羅錦言暗忖,爹爹對霍星很重視,完全是按家中嫡長子的待遇。

      她很想問問父親,如果霍星明年考上秀才,是不是還要繼續住在這裡,直到考上舉人、進士呢?

      不過待到明年霍星回浙江參加鄉試時,霍家怕是已經搬出茴香胡同了,那時他也不必再避諱什麼了。

      轉眼便到了八月初,羅錦言又收到了張廣順的來信。

      自從今年春天,由舅舅李毅出面,請揚州知縣幫忙,張廣順的書信到了揚州之後,高明便用只有官員才能用的六百里加急,將書信送往京城。

      這樣一來,比以前快了一個月的時間。

      張廣順在信上說,由沈三白幫忙,他們搭上了瑞王府負責採辦筆墨的太監主管,瑞王府日常筆墨紙硯,均由他們的筆墨鋪子從揚州運來。

      羅錦言抿著嘴笑了。

      趙宥,你不要著急,我會一點點地接近你的。

      這一世,我還有很多時間,你就慢慢等著吧。

      隨著張廣順的書信,還有舅舅和李青風的信。

      李青越明年要回揚州參加鄉試,李毅邀請羅錦言一同去揚州遊玩小住。

      李青風的信上則是說他會在八月上旬回到京城。

      這兩封信同樣讓羅錦言興奮不已。

      她不但想去揚州,她還想去金陵,去蘇州杭州,去普陀山。

      她拿著書信去給父親看,羅紹看過沉吟不語。

      明年惜惜十一歲了,李青越十六歲,兩人該議親了。

      他不想讓女兒去揚州,可看到女兒難掩的興奮,他又不忍拒絕。女兒越來越大了,她能出門的機會很少,可他知道女兒喜歡看各種各樣的遊記,一本《大周景物誌》她幾乎能通篇背過。

      他想陪女兒一起去,可現在恩師已經起復,明年會如何,他也不知道,更不知能不能陪女兒離開京城。而且,如果他到了揚州,李家再提起和李青越的親事,他必須要給出答覆。

      如果他沒有去,那還有緩和的餘地。

      羅紹想了整整一夜,輾轉反側,第二天眼下一片烏青。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7 05:04 PM

第八十六章 揚州憶

      李青風在中秋節前來到京城,楊樹胡同又是一番熱鬧。羅錦言就把舅舅的信拿給他看,李青風原本並不知道這封信的內容,粗粗看過許久沒有說話。

      看著羅錦言天真無邪的面孔,他有些無奈,聲音中帶著一絲從未有過的嘶啞:「惜惜,你想去揚州嗎?」

      「想。」羅錦言的聲音甜甜軟軟,比起幾個月前,她說話又靈便許多,但還是慢悠悠的,音調不高,這讓她的聲音聽上去更加溫柔。

      「那惜惜想不想永遠留在揚州?」他問道。

      想嗎?留在揚州?留在娘親出生長大的地方?

      那個春風十里的揚州?

      「哥哥也沒在揚州啊......」緩慢的音調,帶著童音。

      李青風的心裡忽然像被什麼戳了一下,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如果惜惜想留在揚州,哥哥就把京城和福建的生意交給別人打理,我回揚州陪著你。」

      「哦。」羅錦言看著李青風,目光清澈如清晨的荷葉,她輕輕地說道,「可若是四表哥做了官,像爹爹那樣外放了呢?」

      就像一顆很小很小的石子,從萬丈高崖上落下,因為落得太高太快,即使是細微的石子,還是將那處未知的地方貫穿通透。

      是啊,她留在揚州就是要嫁做李家婦,由李家的表小姐變成李家的四奶奶。自己仗著是她的表哥和二伯,可以在家裡維護著她,逼著弟弟善待她,不讓弟弟納妾冷落她。可是如果弟弟離開揚州了呢,自己難道還能跟著一起去嗎?或者,以侍奉公婆為由把她留在揚州,那和讓她守活寡有何區別?

      他真的能守護她一輩子嗎?

      不能,當然不能,所謂的守護只是一句空話。

      那他讓她留在揚州有何意義,真的是為了她好嗎?

      父親不知道弟弟的心思也就罷了,他卻是知道的。

      他還曾想過,惜惜長大後定是傾城的顏色,弟弟一定也會動心,那時就會斷了對廖家姑娘的念想,一心一意善待惜惜。

      可是惜惜憑什麼要如此卑微的等著弟弟來喜歡。

      從他第一眼見到惜惜時,最吸引他的並不是惜惜那驚人的美麗,而是她的從容和恣意,她就像一朵不受拘束的花,按照她自己喜歡的方式去成長,卻又長得雍容美麗。

      這樣的惜惜,是注定被眾星捧月般的仰望,而並非孤單寂寞等待雨露垂憐。

      「惜惜,你想讓哥哥怎麼做才能幫到你?」他問道,他從未想過會說出這樣的話。

      羅錦言微微的笑,她已漸漸長大,笑容裡多了幾分少女的柔媚。

      「哥哥什麼都不做,就是幫我。」

      什麼都不做?

      不用他向父親解釋嗎?不用他告訴父親,四弟喜歡的另有其人嗎?

      「只是這樣?」他反問道。

      羅錦言點頭:「只是這樣。」

      李青風深深地看向羅錦言,小小少女面龐如秋月般靜謐,卻又似洞察一切。

      他不禁自慚形穢,惜惜什麼都明白,她是不想令他為難吧。

      「惜惜,你已經決定要去揚州了?」他又問道。

      「決定了,總要去一趟的,不如就趁這個機會去吧。」少女的聲音慢慢悠悠的,反而讓人聽得更加清晰。

      李青風笑著摸摸她的頭髮:「到時哥哥陪你一起去。」

      「好啊。」羅錦言的語調中帶著一縷歡暢。

      李青風長長的抒了口氣,惜惜是真心實意把他當成哥哥了。

      九月時霍英回到京城。

      湖北考案,問斬一人,流放五人,判監入獄者二十餘人,除去功名者過百人。

      霍英不負重望,以雷霆之勢重拳出擊,回歸朝堂。

      這是他的第三次起復,也是最高調最昂揚的一次。

      十月,莊淵舉賢有功,調任吏部,受華蓋殿大學士。

      同月,霍英升任禮部尚書,文華殿大學士,正式進入內閣。

      而此時的羅紹,正在楊樹胡同的小院裡夜以繼日指導霍星的功課。

      而住在隔壁的李青越,卻沒有心思讀書了。

      明年他要下場了,不論他能不能中舉,父親都要給他議親了,雖說和惜惜的親事沒有再提,可就如廖雲所說,廖家是不會和李家結親的。

      就在昨天,他給住在西里胡同的廖雪偷偷送了一枚親手雕刻的小荷初露象牙擺件。

      還是那次去廣濟寺時,他聽到廖雪在談論寺院裡陳列的一件玉石浮雕時,曾經說過:「如果是象牙雕刻則更佳。」

      所以,他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去學習象牙雕刻,師傅說他很有天份,他把他雕刻的第一件作品送給了廖雪。

      廖雪會喜歡嗎?她不會怪他孟浪吧?如果她把東西原封不動給他退回來怎麼辦?

      真若是退回來,那他乾脆到廣濟寺當和尚算了。

      今天他藉故身體不適沒去書院,二哥去談生意了,不會知道他沒去書院的。

      他在屋裡踱來踱去,恨不能立刻去西里胡同問個究竟。

      可是他不敢。

      他怕這一去,他連多看廖雪一眼的機會也沒有了。

      外面傳來女子的說話聲,這些灶上的粗使婆子,越來越沒規矩了,明知他要讀書的,還在院子裡喧嘩。

      「四表少爺今天病了嗎?是什麼病,有沒有請大夫過來看看?」聲音如銀鈴一般,乾淨俐落。

      李青越皺眉,叫他四表少爺,那就是隔壁姑夫家的丫鬟了。

      這聲音有點熟悉,像是惜惜身邊的夏至。

      惜惜怎麼過來了?二哥沒在家,她來幹嘛?還嫌他不夠心煩嗎?

      可他也不能再在屋裡躲著了,惜惜過來倒也無妨,萬一她回去告訴姑夫,惹得姑夫來看望他,那他可能瞞不住了。二哥如果知道他藉故不去書院,一定會訓斥他的。

      他這才不情不願地走出自己住的東廂房,看到院子裡的人,他的嘴巴立刻張大,好一會兒才合攏。

      惜惜站在院子裡,正在聽著夏至向他的小廝詢問。

      而和惜惜並肩而立的那個亭亭玉立的人兒,竟然是廖雪!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7 05:07 PM

第八十七章 一絲風

      「廖......廖小姐?你怎麼來了?」李青越怔怔地說道。

      羅錦言把臉別到一邊,她實在不忍去看。

      相比李青越的不知所措,廖雪反而落落大方,她道:「三哥的冬衣不太合適,我給他改好,這幾日天氣越來越冷,怕他凍著,我便給他送來了。得知三哥不在,只好勞煩羅小姐陪我一起過來。卻不知道李四爺抱恙在家,早知如此,就該尋些藥材來的。」

      就這麼幾句話,已經告訴李青越,她是來給廖雲送冬衣的,廖雲在這裡是客居,她不好直接登門,便請李家的表小姐陪她一起來。

      聽上去合情合理。

      李青越卻已經激動得滿臉通紅,廖雪是來找他的!

      今天不是休沐日,廖雲要去書院的,廖雪心細如髮怎麼不知道。她是專程來見他的。昨天收到他送去的東西,今天就來了。

      她來和他見面,可畢竟男女有別,她只好叫上惜惜。

      惜惜只是小孩子,想來也不懂男女之事,廖雪真是太聰明了。

      他暗暗握握拳頭,和廖雪寒暄幾句,道:「院子裡太冷,廖小姐還是進屋吧。」

      說著,便讓自己的小廝去拿手爐,一邊把廖雪往屋裡請,一邊回頭對羅錦言道:「惜惜,你不是愛踢毽子嗎?這裡寬敞,也沒有那麼多花草,你和夏至在院子裡踢毽子吧。」

      夏至瞪大眼睛,欲言又止。

      你怕廖小姐凍著,又是往屋裡請,又是拿手爐的,你的親表妹自幼體弱,你卻讓她在院子裡踢毽子,你怎麼不怕把自己妹妹凍病了?

      她看著李青越的背影使勁跺跺腳,一回頭,卻見羅錦言從懷裡拿了只毽子出來,已經踢上了。

      小姐陪著廖小姐過來,怎麼會隨身帶著毽子呢?

      小姐雖然喜歡踢毽子,可也不會走到哪裡都帶著毽子。

      難道小姐來之前,就準備在這裡踢毽子了?

      「小姐......」夏至忽然覺得,小姐也並不委屈了。

      自己真笨,小姐怎麼會讓自己受委屈呢?除非小姐自己願意,否則誰能給小姐氣受?

      可是四表少爺和廖家小姐又不是親戚,單獨在屋子裡說話,好像不太好吧。

      小姐可能還不懂這些,要不要提醒呢?

      夏至道:「小姐,您看要不要叫常貴嫂子進去?」

      羅錦言把毽子收在手裡,慢悠悠地道:「廖小姐不會讓自己名聲受損的。」

      說完,羅錦言又繼續踢起了毽子。

      夏至一頭霧水,但沒有再問,小姐說不會,那就肯定不會。

      好在廖雪很快就從屋裡出來了,她歉意地對羅錦言道:「妹妹等急了吧,三哥沒在,我只好委託李四爺轉交,耽擱的時間長了。」

      其實等的時間也並不長。

      羅錦言笑嘻嘻地搖搖頭,把毽子遞給廖雪:「廖姐姐玩嗎?』

      「讓妹妹笑話了,我小時候除了練字便是讀書,不會玩這些。」廖雪說道。

      羅錦言微笑頜首,和廖雪離開了李家,廖雪從李家出來便向羅錦言告辭,羅錦言也沒有婉留,讓夏至把廖雪送到門口。

      夏至回來便嘟噥:「說的好像只有她會寫字會讀書似的,明明是她太笨了,才不會踢毽子。」

      羅錦言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無妨,自卑而已。」

      自卑?

      夏至不懂了,那位廖小姐分明是清高驕傲啊,小姐為何說她是自卑呢?

      羅錦言便又對夏至道:「越是想令人稱道的,可能越是唯一擁有的。」

      夏至似是有些明白了,小姐之所以認為廖小姐是自卑,可能是因為廖小姐除了會讀書寫字便沒有什麼能讓人稱道的了。

      聽說廖家是江南的名門大家啊,廖小姐的爹爹是庶吉士,她怎麼會什麼都沒有呢?

      可是讀書寫字也沒有什麼可顯擺的啊,誰不會啊。

      李青越呆呆地坐在太師椅上,直到廖雪走了很久,他還坐在那裡發呆。

      小廝玉墨過來提醒他:「四爺,您還是回屋歇著吧,一會兒讓人看到,難免傳到二爺耳中。」

      他這才如夢方醒,是啊,他正在抱恙。

      回到自己屋裡,李青越躺在炕上,大睜著雙眼,一顆心還在砰砰直跳。

      廖雪沒有拒絕他,沒有拒絕!

      她讓他刻苦攻讀,不但要考上舉人,還要考上進士,只有做了進士,才能配得上廖家的門第。

      她還說她非常喜歡那象牙雕的擺件,但雕刻這個太耗費精力,而且他就這樣把東西送給她,會惹得她父親不快,廖家最重禮儀廉恥,一旦她的家人認為他太過孟浪,那他們的事也就再無轉機了。

      是啊,他怎麼就這樣不管不顧呢,以後他不會再這麼莽撞了,他會聽她的,好好讀書,給她掙套鳳冠霞帔回來。

      那天,連李青風和廖雲都覺得奇怪,李青越忽然又像當年一樣用功了,從書院回來便閉門不出,手不釋卷,轉眼到了十一月,李青風、廖雲和他一起回揚州的路上,他仍在埋頭苦讀。

      而此時此刻,羅錦言坐在清心茶鋪裡的內室,正在聽魯振平說起近日京城裡的事。

      「今年秋圍的時候,建寧侯府的駱淇奪得騎射頭籌,皇帝很高興,賞了他東城兵馬司副指揮史的差事,您可能不知道,當年送您回昌平的那位駱軍爺,原來就是建寧侯府的三爺,不過他已經不再守城門,去年調到西山大營了。這個駱淇是他的侄兒。」

      這個消息對羅錦言來說並沒有什麼價值,她早就知道駱明是建寧侯幼子了,而這個駱淇之後會大出風頭,將沉寂多年的建寧侯府發揚光大。

      不過魯振平打聽的就是這些瑣事,每隔十年他便會把收集到的消息一一告知羅錦言。

      這當中包括某某大人養了外室被太太打上門,某某勳貴醉酒打架鬧到順天府,五花八門,羅錦言對這些事很有興趣,這是她前世不曾接觸到的。

      「對了,」魯振平又想起一事,對羅錦言道,「住在楊樹胡同的那位廖爺,他的伯父明年在翰林院觀政便滿三年了,據黃清所說,他把關係托到了李閣老那裡。」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7 05:10 PM

第八十八章 迎新春

      大周素有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之說,莊淵、霍英、韓前楚,以及致仕的毛文宣,都是庶吉士出身。

      廖家長房大老爺廖川是前年的庶吉士。按理,明年散館後,他使要重新任命了。

      廖家是仕林大家,就是在京城也有四人,其中以上個月剛剛提拔的戶部侍郎廖靜官職最高。

      廖靜是時任兵部尚書的武英殿大學士韓前楚的人,任監察院御史多年,毛文宣致仕,霍英起復,莊淵調任吏部,做為某種交換條件,將廖靜升至戶部右侍郎。而廖靜也就成了莊淵和李文忠博弈的受益者。

      廖川明年散館後就要面臨去留問題,是留館做個翰林,還是入六部,或者外放,都必須提前有所安排。

      廖靜剛進六部,尚未站穩腳跟,廖川沒走他的關係也算是對的,但他卻去託了李文忠,那這人若不是自身愚蠢那就是身邊的幕僚愚蠢了。

      羅錦言不置可否,廖川觀政多年,卻連眼前這點事也看不明白,他以後的仕途可想而知了。

      羅錦言仔細回想,好像還真不記得前世有廖川這個人,倒是廖靜推廣田畝新法大見成效,在同德四十二年時與翰林院共同編修《萬頃錄》一書,得以流傳後世。

      魯振平見羅錦言若有所思,便問道:「大小姐,還有一個消息。」

      羅錦言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魯振平抿了口茶,道:「李貴妃請太常寺少卿秦牧做四皇子的師傅,今上應允了。」

      羅錦言目光微動,心中暗忖,不久之前她還覺得李貴妃不夠聰明,瞧瞧,這一世李貴妃可比前世聰明多了。

      先是拉攏霍英,現在又讓秦玨的叔父做趙熙的師傅,她找的這條大腿可真夠粗的。

      可她轉念一想,也不對啊,這個時候秦玨不過是個舉人而已,雖然薄有才名,可李貴妃知道他是哪根蔥?

      李貴妃請秦牧教導趙熙,不是因為秦玨,那是為了秦家?當然不會。

      秦家雖是遠勝廖家的名門望族,可越是這種世家,對朝政便越是持觀望態度,他們是不會貿然插手皇嗣之事的。

      後宮連著前朝,李貴妃如果真的沒有丁點兒政治眼光,也不會在董皇后被廢之後,她能統領後宮十幾年,古嬈有瑞王做後盾,又有李文忠暗中支持,至死也沒能鬥垮李貴妃。

      所以李貴妃找個秦牧,一定還有別的原因。

      「秦牧可答應了?」羅錦言問道。

      這種事情,本來就是兼職,即使皇帝應允了,秦牧若是找個合適的理由推辭,趙極也不會責怪於他。

      魯振平道:「應允了,待到過了元宵節,秦牧便會進宮教導四皇子。」

      魯振平走後,羅錦言沉思良久。

      秦牧是出於何種目的,答應做皇子師傅的?

      前世趙熙和秦牧是沒有交集的。

      因為她的重生,有些事情改變了,那麼秦牧的這件事是不是也是因此造成的呢?

      如果霍英沒有起復,那麼秦牧或許已經入內閣了。對於秦牧這個人,羅錦言所知甚少,前世他的光彩完全被秦玨掩去,偶爾有人提到他,也要加個前綴「秦玨的叔父」。

      秦玨入仕時尚未及冠,在他入仕不久,秦牧便致仕了。羅錦言對他的瞭解,也只限於他差點就做了禮部尚書這件事。

      能夠與內閣只有一步之遙的人,他的背景不會簡單。

      秦家什麼時候稀罕做皇子師傅了?

      前世秦玨明明已經做為交換條件答應她教導趙思了,可當趙極提出時,秦玨還是拿張拿喬。怎麼現在秦牧就一口應允了?

      羅錦言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接下來的兩三天,她都在思忖著這件事。

      霍星直到小年那天才回了茴香胡同,正月初五,他便由一位世僕陪同,只帶兩名小廝,動身離開京城,回祖籍松江府參加二月的縣試。如果縣試順利,四月還要留在松江參加府試。

      霍英雖已貴為閣老,卻沒有搬家,一家老少依然住在茴香胡同,為此還有趨炎附勢之徒上表稱讚霍英有古人之風,寧居陋巷兩袖清風。

      原本還以羅紹會因霍英的起復而青雲直上,可霍英回來這麼久了,羅紹卻仍舊賦閒在家。這樣一來,羅家長房大呼走眼,終於明白羅紹和霍英的關係並不怎麼樣,所以索性不在羅紹身上費力氣,過年的時候也只是打發人送了四色禮品。

      而羅紹卻已經在計畫著和女兒一起去揚州。雖然這次一去,就要和李毅坐下來談女兒的親事了,可他覺得與其讓女兒自己過去,被舅舅舅母哄得不知所措,還不如由他來面對這些事情。

      李青越今年也要下場,原本過了元宵節便要起程回京城,待到端午前後再回揚州,參加八月的鄉試。可羅紹既然決定和女兒同去,就想趕在煙花三月到達揚州,這樣一來,李青越回京城時,羅紹父女也已在去往揚州的路上。

      李毅接到羅紹書信後,索性讓李青越留在揚州,回到以前借讀的廖家族學讀書,待到羅紹父女到達揚州後,他也能陪著姑夫和表妹四處逛逛。

      羅紹聽說李青越不回京城了,不由苦笑。

      反倒是羅錦言,待到定下出行的日子,她就高興得整晚睡不著覺。

      夏至和常貴媳婦偷笑,小姐終於像個小孩子了。

      臘月裡的時候,陳鎮向羅紹請辭。

      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羅錦言十一歲了,應該另請女子為師,陳鎮教導她已有不便。

      羅紹和陳鎮甚是投緣,送了五百兩程儀,又讓李初一護送陳鎮夫婦回到獲鹿。

      轉眼又是元宵節了。待到過了元宵節,父女二人便要起程南下了。

      羅錦言很想再去看煙花,可羅紹想起去年發生的事便心有餘悸,生平第一次沒有答應女兒的請求。

      元宵節那天,羅錦言撅著嘴坐在臨窗的大炕上,無精打彩。

      越是無聊,便越是不想睡,外面時有鞭炮聲傳來,羅錦言睡意全無。

      她穿了衣裳,正想打發小雪到灶上找點吃的,就見夏至歡天喜地跑進來:「小姐,有煙花有煙花。」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7 05:13 PM

第八十九章 雪打燈

      外面有煙花?

      羅錦言沒等丫鬟們服侍,便自己下炕,趿了鞋子跑出去,大雪拿著斗篷在後面追她。

      走出她的小跨院,便看到滿院的火樹銀花,燈影綽綽。

      第三進的院子裡,不知何時已經掛滿綵燈,遠山和明嵐正在院子裡放煙花。

      看到羅錦言一臉興奮地跑過來,羅紹立刻像獻寶似的對女兒賠笑:「惜惜,看看喜不喜歡,街上有花燈有煙火,咱們家裡也有,乖,等到明年爹爹一定帶你去看個痛快。」

      羅錦言心裡不忍,笑著點頭,興高彩烈地看著小廝們放了煙花,這時天空飄起雪花,羅紹有些遺憾,還是沒讓女兒玩個盡興。

      羅錦言回到屋裡,倒頭便睡下了,夏至捨不得叫她起來,只好在炕上用熱毛巾給她擦了臉和手,再掖了被角,這才鋪了被子睡在炕下的小榻上。

      雪越下越大,銅錢大小的雪花飄飄揚揚,如同漫天白梅,在五彩的燈光映照下,亮晶晶的,雪花伴著煙花共舞,把這方冰雪天地渲染得綺麗斑瀾。

      沈硯把探出窗外的大半個身子縮回來,髮絲上掛著幾朵雪花,雪花很快便化做冰水,掛在他的頭髮上,如同露珠般亮晶晶的。

      「都說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我怎麼想不起來中秋節時有沒有月亮了?喂,你還記得嗎?」

      秦玨沒有理他,卻已扔了手中的烏木鑲銀箸,道:「沒意思,換個地方玩吧。」

      沈硯立刻支持,道:「我就說嘛,像去年一樣,在倚紅軒待一晚多好,你非要跑到這破地方來,這裡有什麼好的,還總是遇到熟人,煩都煩死了。」

      正說話間,一個隨從湊過來,道:「爺,外面有個叫丁泉的,聽說您在這裡,想來給您請安。」

      「丁泉?」沈硯皺皺眉,「老子知道他是哪根蔥,是個阿貓阿狗就要給老子請安,那老子還不累死了。」

      隨從唯唯諾諾出去,秦玨便道:「你既然不想見人,那還大張旗鼓地做什麼。」

      沈硯嘻嘻笑道:「我大張旗鼓,不是為了讓人知道,我和你在一起啊。」

      秦玨失笑,道:「行了,以後別這樣了,你想在這裡或者去別處都行,我有點兒事要先走。」

      「你要先走?你要甩了我,不帶這樣的,是你要來看煙火的,這麼無聊我都來了,你卻說走就走,你走吧,你前腳走,我後腳就把這裡拆了。」

      秦玨已經站起身來,看著孩子氣的沈硯,道:「明天你還要去宣府,看這雪下的,怕是要延後了,你還是趕緊去安排一下,免得等你到了,咱們連根馬毛都沒看見。」

      沈硯聞言一拍腦門,罵道:「那都是老子的,他娘的,老子倒要看看,哪個龜孫子敢攔著老子賺錢。」

      他這裡罵著,一轉身秦玨已經不見了,他氣得跺跺腳,對身邊的隨從道:「秦玉章今天這是怎麼了,撞邪了,明知老子明天要去宣府,他還要把我拉過來。」

      是啊,把他拉過來也就罷了,可又把他扔在這裡,這大雪紛飛的,他可要到哪裡玩啊?

      隨從不敢說話,他就是想不明白,宣府那邊的買賣明明是自家爺和秦家大爺一起做的,可跑腿的卻是自家爺,可偏偏自家爺還像是得了寶似的,屁顛屁顛的,忙得不亦樂乎。

      秦玨離開燈市大街,隨手攔了頂轎子,回到位於九芝胡同的秦府大宅。

      今天是元宵節,秦府門前的雪地上,都是散落的鞭炮碎屑,他從側門進去,門子看到是他,揉揉眼睛,接著興奮地喊道:「玨大爺,真的是您,您回來了,小的王秀兒,給您請安。」

      他的話聲剛落,正在門房偷著賭錢的幾個小廝也聞聲而來,七嘴八舌:「小的是四平,給您請安了。」

      「玨大爺,小的老子娘是大興莊子裡的,您那年去打過鳥兒。」

      「玨大爺,小的萬六......」

      秦玨摸出一把碎銀子灑了出去:「拿去吃酒。」

      小廝們歡呼著,吩吩嚷嚷的,很快傳了進去。

      秦玨剛剛走出遊廊,就見幾個小廝打著燈籠,簇擁著一個人走了過來。

      「玉章,真是你回來了,若不是親眼看到,我都不敢相信。」

      這是他的從兄秦琪,是秦家二房的第三子。現在幫著秦燁打理庶務。

      秦玨笑著和秦琪寒暄幾句,卻轉身往明遠堂的方向走去。

      秦琪見了連忙拉住他,道:「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不去拜見燁從叔嗎?」

      秦琪口中的燁從叔,是秦玨的父親秦燁,如今管理著整個九芝胡同秦家庶務的就是秦燁。

      而明遠堂則是秦玨的祖父秦計生前住的地方,那時秦玨和秦牧的孿生子秦琅和秦瑛便跟著祖父一起住在明遠堂。

      秦牧進六部之後,便搬到帽沿胡同的宅子裡,秦琅和秦瑛也跟著搬出去,後來秦牧做了家主,他們一家重又搬回九芝胡同,但秦琅和秦瑛並沒能再回到明遠堂。

      自從秦老太爺去世之後,明遠堂裡住的只有秦玨。

      秦老太爺生前就曾說過,要讓秦玨在明遠堂娶妻,把明遠堂留給秦玨。

      因此儘管後來秦牧做了家主,卻也沒能搬進明遠堂。

      這本應由秦家歷代家主居住的明遠堂,到了這一代,就變成了秦玨自己的地方。

      見秦玨回來連父親都不見,直接要回明遠堂,秦琪有些著急,他冒雪迎出來,就是怕這個,沒想到秦玨還真的幹得出來。

      秦玨笑道:「琪從兄,明天你若沒事,我在明遠堂設宴,你來喝一杯。」

      提都沒提去見秦燁的事。

      秦琪還要再說什麼,秦玨卻已轉過身去,大步向前走去。

      早有明遠堂的人聞訊提著燈籠拿著雨傘迎出去,秦玨很快便前呼後擁消失在一片燈影之中。

      秦琪嘆了口氣,在雪地裡佇立良久,也沒想出該怎麼向秦燁交待。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7 05:17 PM

第八十九章 江南好

      同德二十五年的二月初一,羅錦言跟著父親羅紹,動身前往揚州。

      父女二人早就計畫了行程,不但要去揚州拜訪李家,還要去金陵、蘇州、太倉、常州,以及浙江的一些地方。並且徵得霍英的同意,待到霍星春闈之後,與他匯合,帶著他一起遊歷。

      羅紹原以為霍英不會答應,沒想到霍英欣然應允,還拿了五百兩銀子的程儀給羅紹。

      霍英起復後,霍家的產業雖然都已歸還,但比起當年是大不如了,羅紹不肯收這五百兩銀子,霍英瞪他一眼,他只好讓遠山把銀子收起來。

      北直隸的產業由林總管看著,羅錦言的鋪子和李氏留給她的陪嫁由葛文笙打理,昌平莊子則交給羅建昌,京城裡的事情交給焦渭,楊樹胡同則由常貴夫婦看家。

      父女兩人一身輕鬆地上路了。

      雖然行程安排得比較迂迴繞遠,但他們還是先到了揚州。

      到達揚州時,正是三月初,揚州最美的季節。

      李青風和李青越兄弟早在碼頭上候著,能在揚州見面,就連李青越也有了幾分興奮。

      眾人正在岸邊寒暄,就見一駕馬車向這邊駛來,李青風兄弟過去,掀開車簾,一位胖胖的中年人從車上下來。

      這是李毅。

      羅錦言最後一次見到李毅時,她只有三歲,那時李氏病故,李毅帶著四個兒子到江西奔喪。轉眼很多年過去了,如果不是羅紹沒有什麼變化,李毅簡直不敢相信,站在羅紹身邊的那位明眸皓齒的小姑娘,就是當年瘦弱得像只小貓似的外甥女。

      「這是惜惜啊,這麼大了。」李毅不由暗暗嘆息,惜惜臉上有妹妹的影子,但比妹妹生得更標緻。

      看到李家寬敞的馬車,羅錦言瞪大眼睛,李青風呵呵地笑,道:「揚州不比京城,沒有那麼多規矩。」

      朝廷有禁馬令,尋常百姓不允許私自養馬,也只有勳貴和武將家中才會養馬,即使是二三品的大員,出入也是坐轎或騾車。

      卻沒想到,李家只是商賈,卻能坐著馬車招搖過市。京城以外的地方果然是不同。

      待到一路走去,裝飾華貴的馬車比比皆是,百姓們並不驚奇,顯然司空見慣。

      見羅錦言像是對馬車很好奇,正愁和外甥女沒有話說的李毅笑著道:「惜惜喜歡馬?舅舅送你一匹胭脂紅,挑個性子溫順的,你騎上去保管穩穩當當。」

      胭脂紅啊,說得羅錦言心裡癢癢的,可是就算她收下舅舅的禮物,也不能帶回京城啊。

      她想起爹爹以前曾經說過,要帶她到九邊的馬市見識一番,便問李毅:「揚州有馬市?」

      李毅哈哈大笑,羅錦言發現李青風爽朗的性格是遺傳自舅舅。

      「也不算是馬市,但因揚州來往的客商很多,每隔三個月就有個賞馬會,到時就連金陵和蘇州杭州的都會過來買馬。」

      這下子連羅紹也來了興趣。

      「賞馬會?在什麼地方,官府不管嗎?」

      李毅覺得這個妹夫長得英俊也有學問,可就是有些迂腐了。

      他笑著道:「能做私馬生意的,哪個沒有背景,再說,能買得起私馬的,俱是非富則貴。官府即使知道,也是假裝不知道。」

      買到私馬價格昂貴,而且養馬需要專門的人和寬闊的場地,即使買得起私馬,也沒有多少人能夠養得起。

      當然,即使這些馬販子手眼通天,也不會隨便一個地方都能有賞馬會,否則,這南邊既有六朝古都的金陵城,又有人間天堂的蘇州杭州,可這賞馬會卻獨獨設在揚州,除了是因為揚州商賈雲集通匯天下,想來也是和揚州官吏們私底下達成某種協議有關。

      舅母區氏四十出頭,臉龐線條柔和,細眉細眼,櫻桃小口,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的容貌,讓人看上去很是養眼。

      區氏還是第一次見到羅錦言,雖然早就聽李青風說過惜惜相貌出眾,可現在看到了,還是暗暗吃驚,這位外甥女出落得也太好了。

      她不由得為李青越難過起來。

      這麼漂亮的姑娘,就像朵需要讓人呵護的花兒,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雖然會讀書,可是別的方面比不上三位兄長,如果娶個尋常的小家碧玉倒也罷了,惜惜這般的容貌,他又如何能護得住。

      晚上,區氏就把自己的疑慮告訴了李毅。

      李毅愣了下,道:「那咱們私底下多貼補四郎些銀子,銀子多了腰桿也就硬起來,他護不住沒關係,可以請保鏢,揚州的保鏢不行,那就到京城去請,萬不成還能保不定自家娘子的道理。」

      區氏看著丈夫很是無奈,若是什麼都能用銀子擺平,那還談什麼仕農工商啊,你幹嘛還讓四郎去讀書考功名啊。

      次日,李毅便讓李青越陪著羅氏父女在揚州城內四處閒逛,羅紹以李青越正在備考為由婉拒,讓李家一個管事陪著去觀賞風景。

      區氏覺得不妥,又派了兩位媳婦子一併跟著伺候羅錦言。

      出行從簡,羅錦言隨身只帶著夏至一人,見區氏派了兩位媳婦過來,她欣賞應允。

      這兩位媳婦都是二十七八歲,很是健談,對揚州城很是熟悉,哪裡的風景有近路,哪裡的館子最具風味,她們如數家珍。

      到了晚上,兩個媳婦子回到李家大宅,還沒坐穩,區氏就打發小丫鬟來喊她們過去。

      區氏問起羅錦言的情況,兩個媳婦子使如實回覆:「表小姐話不多,但對我們很客氣,說起話來慢悠悠的,一團和氣,做事也大方,他們父女在酒樓裡用膳,表小姐還讓夏至姑娘給我們也開了一席,賞了酒菜給我們,還有那舉手投足的氣派,一看就是京城裡來的,揚州城裡讀書人家的小姐,也沒有像她這麼氣派的。」

      「氣派?這話怎麼說的,那才多大的人兒。」區氏笑道,卻沒有反駁她們。

      兩個媳婦見區氏很感興趣,便索性添油加醋起來:「別看表小姐嬌滴滴像朵花兒似的,可就是透著氣派,而且識文斷字的,咱們陪姑老爺和表小姐游瘦西湖,表小姐第一次到瘦西湖,可就能把瘦西湖周圍那些碑文石刻如數家珍,一看就是讀過書的。」

      區氏更加錯愕,把兩個媳婦說的話告訴了李毅,沒想到李毅大瞪著雙眼,對區氏道:「你怎能讓人偷偷打聽惜惜,若是讓姑老爺知道了,咱們可就說不清了。」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8 09:16 PM

第九十章 滿庭芳

      又過了兩日,廖雲來了,還帶來廖家長房二老爺廖湘的拜帖,廖雲在京城承蒙羅紹指點功課,想當面道謝云云。

      羅紹詫異廖雲居然沒回京城,李青越留在揚州是因為他們父女要來,廖雲又是怎麼回事?

      像是看出他的疑惑,廖雲笑著解釋:「祖父一向對廖氏族學頗為看重,只因我想見識京城的華美,又有青越這位案首做伴,這才讓我到京城求學,如今八月便要下場,祖父認為這一來一去把時間浪費在路上了,便讓我留在揚州,待到八月考完再做打算。」

      短短幾句話,既說明當初去京城的目的,又解釋了留在揚州的緣由,還順便捧了李青越。

      羅紹微笑頜首,又對廖雲可惜起來了,這麼一個招人喜歡的人,又長得一表人才,可惜是個外室子,不然倒能做為女婿人選培養一番。

      這一趟出來,羅紹是來遊玩的,除了李家以外,也只想拜訪幾位少時同窗,沒打算與江南的這些世家名門交往,但這拜帖是廖雲親自送來的,他如果不見,就是讓廖雲難做,他深知廖雲在廖家的尷尬地位,便想自己何必為難一個晚輩,因此欣然應允。

      廖湘讀書不如兄長廖川,只有秀才的功名,且早已放棄舉業,專心打理家中庶務,因此和李家在生意上時有往來,這也是廖雲和李青越自幼認識的原因。

      他帶著十二色禮品前來,專程向羅紹表達謝意,態度誠懇,言辭不俗,讓羅紹頗有好感,待到廖湘走後,羅紹還向女兒讚歎世家子弟的從容風範。

      羅錦言笑而不語,卻吩咐遠山給父親準備出門見客的衣裳,羅紹不解,想問問女兒,可李青風叫了唱清曲的來,區氏便讓崔媽媽來請了羅錦言去聽曲兒。羅紹只能把這事先放下了。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收到廖家的請帖,他先是一愣,待把這帖子再看一遍,不由得站起身來。

      請帖是廖家長房老太爺親自下的,邀請他們父女來廖家做客。

      他忙請李家管事帶著明嵐出去備了禮品,待到他讓遠山給他準備見客的衣裳時,才想起女兒的事,這小鬼頭莫非一早就猜到廖家要請他過府?

      如果只是廖湘邀請,羅紹也就找個名目推脫了,但下請帖的是廖老太爺,他如果推脫那就顯得他不通人情世故了,因此,羅紹是一定要去廖家做客的。

      羅錦言打扮妥當,跟著羅紹去了廖家。得知廖老太爺親自相邀,李毅也很吃驚,他忙讓自己的管事跟著,又讓區氏挑了幾個伶俐的丫鬟婆子跟著羅錦言。

      廖家的宅子很大,不同於京城名門望族的古雅輝宏,而是典型的蘇州園林風格,小橋流水,亭台樓閣,庭院都掩映在花木之間,精緻巧妙,曲徑通幽,卻又平淡天真、疏朗自然。

      接待他們的是廖湘,寒暄過後,廖湘便陪著羅紹去見廖老太爺,而羅錦言則被引到隔壁的一座花廳裡。

      花廳裡坐著三名三四十歲的女眷,在她們身邊還有四位小姐,一位十五六歲,兩位十三四歲,另一個和羅錦言年紀相若。

      帶她來的嬤嬤便笑著引見:「這位是咱們長房的二太太,這兩位是二房的大夫人和三太太,這幾位都是二房的小姐們。」

      她又對三位太太引見羅錦言:「這就是羅進士的千金。」

      羅錦言向廖家的三位女眷見禮,四位小姐也過來和羅錦言相互見禮。

      廖二太太笑著道:「瞧瞧,這姑娘就像是畫裡走出來的,水靈靈的,真是標緻。」

      另外兩位也是一番誇獎,活了兩世,羅錦言都是被人讚嘆慣了的,她笑而不語,落落大方。

      三位太太都送了見面禮,廖二太太送的是一對水頭很好的翡翠鐲子,二房的大夫人送的則是一對羊脂玉的禁步,三太太的則是枚酒盅大小的珠花。

      這樣的見面禮,委實是大方,絕不是平時打賞晚輩的東西,應是特意準備的。

      四位小姐也都給羅錦言送了禮物,有市面上剛出的詩集,也有春日新制的團扇、香囊,年齡最小的廖霓送的則是一隻半尺高的瓷娃娃。

      羅錦言早有準備,給四位小姐的都是京城花解語的絹花,顏色款式各不相同,做工精緻,惟妙惟肖。用巴掌大的錦盒裝著,印著花解語的標記。

      四位小姐只是覺得喜歡,三位太太卻交換了目光,這不是在揚州採辦的,分明就是從京城帶來的,據說這位羅小姐生母早逝,看來她身邊定是有很得力的嬤嬤幫她打理一切。

      她們當然不會知道,別人在花解語買絹花是一朵朵的買,羅錦言則是一箱一箱的買......買來送人。

      她從京城出來時,隨身就帶了二三十朵花解語的絹花,又替羅紹買了幾十本萬卷坊印的新書,送書比送金銀更體面,隨便帶著比文房四寶更輕便,半路上遇到搶劫的,人家也不會要。

      廖家的四位小姐都很健談,聽說羅錦言是到江南來遊山玩水的,便向她介紹江南的風土人情,她們都是深閨女子,雖然這些地方也沒去過,但從小就聽家人說起,自是比羅錦言知道得更多。尤其是最小的廖霓,拉著羅錦言道:「要不我去求了我娘,也跟著你一起去玩吧,我長這麼大,就是去過一次瘦西湖。」

      年紀最大的廖雯則不好意思地對羅錦言道:「羅家妹妹別見笑,我家小妹天真爛漫,說話不經腦子,你千萬別當真。」

      廖霓撅著嘴不服氣地說:「你明年就要出嫁了,到那時就能到江西看風景了,現在倒說我說話不經腦子,你嫁到江西以後,若是不接我過去住上十天半月的,我就不理你了。」

      一看就是小女孩的想法,以為嫁到江西就能看到江西的風景了,童言無忌,卻又有說不出的嬌縱,一看就是從小被父母和兄弟姐妹寵愛著的。這番話說得廖雯紅了臉,擰她一把,道:「你和羅家妹妹差不多的年紀,你看看人家多懂事,哪像你總是像個小猴子。」

      廖霓聞言就做個手搭涼篷的姿勢,逗得大家全都笑個不停。

      一旁的夏至卻已經明白了,難怪自家小姐說廖雪自卑了,都是廖家小姐,廖雪的作派和這幾位完全不同,她見過廖雪幾次,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廖雪如這般開懷大笑的模樣。

      是啊,人家廖雪只會讀書寫字,哪能做這些無聊的事。

      想來她就是不能像這幾位這樣吧,所以才要拿捏著,夏至還以為名門世家的女子都是廖雪那樣的,卻原來並非如此。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8 09:27 PM

第九十一章 且自歡

      用了午膳,小事休息,廖家的三位太太便都找了藉口離開,讓四位小姐陪著羅錦言。

      沒有長輩在場,大家說話也就更輕鬆了。

      羅錦言瞭解到廖家早在十年前便分家了,但分家不分宗,幾房人仍在一起居住。

      長房子嗣單薄,加上廖雲只有三男一女。而二房則人丁興旺,三位太太生下九男五女;三房的子嗣尚幼,也有三個兒子。

      廖雯排行第二,廖雪排行第三,還有一位廖家長女叫廖霜的,是二房二夫人所出,二老爺廖豫如今任荊州知府,廖霜隨母親在荊州長住,因此二夫人今天才沒有過來。而那位前不久剛剛調任戶部的廖靜,則是廖家的旁支。

      提到廖霜,廖霓就笑著說:「若是羅妹妹能在揚州多住些日子,就能見到長姐了,她下個月就從荊州回來了。」

      廖霓和羅錦言同年,比羅錦言大了兩個月,因此很得意地叫羅錦言妹妹。

      見廖霜口無遮攔,廖雯連忙不動聲色地岔開話題,心裡卻為小妹著急。哪能連並不在場的廖霜也要拿出來說啊,好在羅錦言是個穩重懂事的小姑娘,否則傳揚出去,外人會說廖家六小姐喜歡背後說人事非了。

      羅錦言心裡卻是微微一怔,廖雯十五六的年紀,明年成親,她排行第二,那這位廖家大小姐就應是十七八歲,或者更大些,卻一直跟著父親在任上,還沒有出嫁。不知道她回揚州是來成親還是說親的。

      女子多是及笄前後出嫁,但偶爾也有因守孝耽誤的,或許廖大小姐也是這種情況吧。

      羅錦言很快就把這件事拋到腦後了。

      羅紹和羅錦言在揚州又住了三日,便動身前往金陵,並和李毅約好,五月末六月初便回揚州。

      李毅又讓李青越陪同,這次是李青越不肯,他對父親說:「八月就要下場了,我哪有時間遊玩,您不如讓二哥跟著一起去,他和惜惜最是要好。」

      這番話說得李毅有些不痛快,他回到屋裡就想把李青風叫來問個究竟,區氏見他臉帶怒氣,便問他出了什麼事,李毅便把李青越的話對區氏說了,區氏大驚失色,道:「四郎不會說話,你可不要當真。」

      李毅把這番話對區氏說出來,氣也消了一半,想了想,卻又狐疑起來,道:「說來也怪,二郎整日在外面跑,什麼時候像現在這樣留在揚州了?我上次問他幾時去京城,他說再過一陣子,莫非真是為了姑老爺和惜惜才留下的?」

      區氏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父子不和、兄弟不睦,聽丈夫這麼說,忙道:「二郎長年在外面,什麼樣的女子沒見過,惜惜雖然長得漂亮,可還是小孩子,就算二郎是為了姑老爺和惜惜留下,那也是報答這幾年姑老爺在京城對他的照拂之情,四郎說他和惜惜要好,那更是兄妹情誼,二郎從小就對弟弟們照顧有加,就連我娘家的侄兒侄女,他也都很疼愛。」

      這些話說得李毅連連點頭,後悔自己對二郎的疑心,四個兒子之中,二郎是最艱難的,不想讓兄長為難,早早地就自己出去做生意,如今二十多了,還沒有成親。

      他忍不住和區氏商量:「趁著二郎還在揚州,不如給他把親事訂下來吧,他成親了,弟弟們也好議親。」

      區氏心裡卻不如表面上的輕鬆,剛才李毅的這番話讓她心情沉重起來,聽到李毅說要給李青風議親,她直覺這是最好的辦法。

      如果二郎真的對惜惜有什麼,也好趁著訂親讓他斷了心思,而且還能讓四郎放下心來,不要對二郎心存芥蒂。

      手心手背都是肉,惜惜畢竟只是外甥女,她可不想兄弟之間因為一個女子鬧得不和。

      此時的羅錦言已經和羅紹到了金陵,同是江南地方,金陵和揚州又是不同的風貌。

      父女二人先是在金陵城裡閒逛,接著便去爬山,紫金山、清涼山、棲霞山、牛首山、將軍山。

      天不亮便出發,有時太晚便借住在山下的農戶家裡,餓了吃乾糧,渴了喝山泉,看到美景心神舒暢時,父女二人便在山間石壁上塗鴉一番,甚至還惡作劇的寫上諸如「清靜閒人到此一遊」之類,然後哈哈大笑。

      每次從山上回來,父女都是風塵僕僕,卻又神采奕奕。

      紫金山南麓的梅花山被稱作天下第一梅,可惜現在才是四月初,不是看花時。羅紹便和女兒去瞻仰了吳王墓,吳王墓葬的是三國的孫權,孫權素受仕子大夫推崇,常會有人前來憑弔,因此留有很多石刻詩詞,又是另一番雅趣。

      離開吳王墓,走不多遠便看到一片花林,那花和梅花甚是相像,細看卻又不同,此時開得正盛,微風吹過,落下一片花雨。

      羅錦言大感興趣,忙讓遠山去打聽,過不多時遠山回來說,這是櫻花,是一位來自扶桑的僧人在棲霞寺掛單時,來這裡種下的,直到三年前才綻放。

      聽到棲霞寺的名字,羅錦言便想起不二非塵,不二非塵便是棲霞寺獨有的香料,千金難得,只為結緣。

      她告訴羅紹,想去棲霞寺上香。

      羅紹在到達金陵的第一天就想去棲霞寺了,可這次說好是帶女兒出來玩的,他當然知道女兒最不喜歡和他去寺院了,所以強忍著一直沒有去,在棲霞山時也只爬山沒去逛寺院。現在聽惜惜主動要去棲霞寺,他自是欣然應允。

      次日,父女二人便去了棲霞山。

      金陵素有「春牛首,秋棲霞」之說,春天要去牛首山,秋天時則一定要到棲霞山。

      棲霞山最負盛名的便是層林盡染的漫山紅葉。

      現在不是深秋,還沒有紅葉,但山深林茂、泉清石峻,春日的棲霞山,鐘靈雋秀別有一番風情。

      棲霞寺建在棲霞山下,羅紹像每次一樣,帶著女兒上了香,便想去聽佛經,羅錦言不想讓父親心存遺憾,到了棲霞寺不讓他聽大和尚講經,就像不讓她去打聽不二非塵一樣難受吧。

      她說她想在寺裡四處逛逛,讓羅紹自己去聽經,羅紹便去添了二百兩的香火錢,請了一位年過六旬的老僧陪著羅錦言四下看看。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8 09:31 PM

第九十二章 菩薩蠻

      做為二百兩香火錢的回報,棲霞寺送了一顆香丸。

      不二非塵。

      羅錦言看那香丸,只有蓮子米大小,只夠熏一件衣衫的。

      她不由想起那人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氣,眼前忽然一亮。

      她為問那位老僧:「不二非塵一香難求,什麼人才能常年累月都能用呢?」

      她問的似是莽撞,但卻天真無邪,並不顯唐突。

      老僧年事已高,是以常常接待來寺中上香的女眷,且女眷們來棲霞寺,除了關心菩薩靈不靈,最感興趣的便是不二非塵了。

      因此他不覺羅錦言問得有何不妥,笑著道:「阿彌陀佛,小姐所問的不二非塵乃是小寺的結緣之物,能用此香的自是與小寺有緣之人。」

      說了等於沒說。

      不過羅錦言也明白了,二百兩只給一顆蓮子米,能一年到頭每天使用的,給棲霞寺的豈非萬金?

      前世時她以皇后之尊,棲霞寺也只獻了幾盒子而已,像這蓮子米大小的,每盒九顆。

      那個和她一起看煙火的傢伙,憑什麼就能得到棲霞寺如此厚待?

      她越發好奇,卻沒有再問,像這樣精於世故的老和尚,問了也白問。

      繞過舍利塔,便是三聖殿,三聖殿供奉的是無量壽佛和觀音勢至兩位菩薩,佛像約有三四丈高,法像莊嚴,宏偉巍峨,羅錦言佇立良久,對那老僧道:「這佛像的雕刻技法和京城的不一樣。」

      老僧愕然,他接待的大戶人家女眷眾多,還是第一次有人注意這些的,他正待開口,身後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有眼光,京城的雕塑圓潤流暢細膩生動,而這三聖殿裡的佛像則硬朗簡潔,雖不如京城的精美,卻更顯粗獷。」

      聲音傳來,羅錦言怔了怔,背脊卻挺得更直,沒有回頭去看。

      卻聽那老僧恭敬地說道:「阿彌陀佛,秦施主見識非凡,貧僧受益了。」

      老僧甚是圓滑,他是陪同女眷遊覽的,忽然有男子出現,他自是不能裝聾做啞,倒像是男子在和他說話一般。

      羅錦言的聽力超出常人,她已經認出了這把子聲音,秦施主,姓秦?百家姓裡那麼多姓氏,怎麼偏偏就姓秦了?

      她沒有搭腔,也沒有回頭,站著一動不動。那人只是路過此處,聽到有人說起雕像技法,這才進來說了一句,見是老和尚陪著女眷上香,便向那老僧道句「打擾」,轉身退了出去。

      聽到那人走了,羅錦言這才轉身去看,只看到一個湖水藍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外面。

      「那人是誰,像是懂得很多的樣子。」羅錦言甜甜的問道,就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老僧笑著說道:「那位是秦公子,他是寂了法師的貴客,見識和悟性自非常人能比。」

      是啊,能成為這天下四大名剎這一的棲霞寺某位大師的座上賓,那當然不是凡夫俗子了,可他才多大?

      他變成張飛時,比在柳樹林子長高了一點,變成孫悟空時又長高了一點,現在有沒有長高,羅錦言沒有看到,所以他也就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吧,怎麼就能在棲霞寺混吃混喝混香料了?

      「那他來寺裡是要出家嗎?」小姑娘很好奇。

      老僧又笑了,道:「秦公子每年春天都會來小寺住上一陣子,和寂了法師談論佛法。」

      於是羅錦言很惡毒地想,原來他每年春天都會來你們這裡化緣啊,比起在天橋變戲法,這倒是一個好營生。

      以前遇到他三次,好像都不是在春天,一次臘月裡,一次在中秋之前,還有一次是元宵節,原來他春天時是不在京城的。

      羅錦言又由老僧陪著,在棲霞寺逛了一圈,累得雙腿發酸,也沒有再見到那個人。

      天色已晚,今天顯然是不能回城了,父女二人便要了三間寮房,羅紹和遠山、明嵐住在一間,羅錦言和夏至住一間,方金牛和騰不破住在另一間。

      晚上,在寺院裡用了素膳,遠山向僧人們借來棋盤,父女坐燈下手談。

      這也是父女倆多年來的聊天方式,別人是觀棋不語真君子,這父女是拿起棋子就開始聊天,下棋是其次,聊天才是正事。

      初時是為了讓羅錦言鍛練說話,後來就成了習慣。

      「爹爹,您聽說過寂了法師嗎?」羅錦言問道。

      「寂了法師?自是久聞大名,他是棲霞寺住持明德大師的師叔,曾到廣濟寺開壇講經。」

      好吧,說起講經,羅紹便來了精神,接下來的話題便是他今天聽經的心得和體會,羅錦言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

      有時候羅錦言會想,如果沒有她,爹爹早在母親去世之後就會出家吧,不過倒也不一定,家裡沒有佛堂,爹爹在家裡也不唸經,更沒有讓她抄經文到佛前供奉,說起虔誠,爹爹還比不上那些老太太。

      想到這裡,她忽然插嘴打斷了羅紹的滔滔不絕:「我想要個小弟弟。」

      以前在昌平時,羅錦言就對羅紹說過這樣的話,羅紹已是兩代單傳,如果他沒有子嗣,羅家三房在他這一代就要斷了香火。

      羅紹一愣,沒想到女兒忽然來了這麼一句,他不由失笑,卻又佯怒道:「胡鬧,誰家女兒這樣和父親說話的,你若是不想下棋了,就回房睡吧。」

      結果次日羅錦言又去捐了一百兩銀子,求菩薩保佑父親能有子嗣承繼香火。

      但是直到離開棲霞寺,羅錦言也沒有見到那個人。

      回城的路上,見她若有所思,羅紹問她有什麼事,羅錦言想了想,對父親道:「爹爹,我想我遇到那年燈會上的人了,他就在棲霞寺裡。」

      說著,她便把在三聖殿的事告訴了羅紹,羅紹沉吟道:「不知此人是什麼來路,好在這次他沒有看到你。不過,他既是寂了法師的座上賓,那自是出塵的人物,又怎會插手朝堂之事?惜惜,你是不是聽錯了?」

      只是聲音而已,而且又過了這麼久,縱然女兒耳力超群,可也難免會有聽錯的時候。

      羅錦言想了想,搖搖頭:「不會聽錯的。」

      羅紹笑著點點她的鼻子:「怎麼不會,那天你霍世兄和我說話,你不是錯以為家裡來了客人?」

      羅錦言不服氣:「那個不算的,霍世兄感冒了,聲音和往常不一樣。」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8 09:36 PM

第九十三章 踏歌詞

      回到客棧時,李家派來的管事早就在等著:「姑老爺,家裡來人了,給您和表小姐帶來幾封書信。」

      書信?

      書信都是最近幾日寄到揚州李家的,揚州到金陵只有兩日路程,李青風派人將書信送了過來。

      有焦渭的,有林總管的,還有魯振平的,甚至還有霍星的。

      羅紹首先拆開的就是霍星的,粗粗一看,便哈哈大笑,把那封信遞給羅錦言:「看看,阿星果然不負重望。」

      羅錦言拿起霍星的信看去,也不禁彎起嘴角,霍星已經順利通過縣試和府試,而且都是第六名。

      隨信還附有他府試時的文章,羅紹有些得意地對羅錦言道:「你看看這篇文章。」

      羅錦言把文章看了一遍,秀眉微微蹙起,繼而又展開,微笑道:「比起霍世兄平時所作甚是不如,然,甚好。」

      羅紹又是一陣哈哈大笑,對女兒道:「有見識,有見識。」

      羅錦言又把那篇文章看了一遍,問道:「爹爹讓寫的?」

      羅紹搖頭:「非也。」

      非也?可又這麼得意,分明就是平時灌輸的。

      霍星的這篇文章不可謂不好,但是穩實有餘,才情差之。就和霍星的人一樣,老誠持重,安靜得如同一泓深潭。

      所以他只能位居第六。

      「那如果遇到一位更重文筆才情的考官呢?」羅錦言問道。

      羅紹笑道:「這只是縣試府試,考官們更喜歡中規中矩的文章,待到鄉試時,則要提前知悉考官的喜好。」

      羅錦言第三遍去看霍星的文章,發出一聲和年齡不相符的嘆息,羅紹看她一副小大人的模樣甚是有趣,便問道:「惜惜可是又看出什麼了?」

      羅錦言很是無奈:「我似乎看到一位不苟言笑的小霍大人。」

      羅紹大笑:「等你見到阿星可不要這樣告訴他,阿星不是個愛開玩笑的人。」

      霍星在寄信的當天已經離開松江,算著日子,這幾天就要到了。

      羅錦言回到自己的屋裡,拆開了魯振平的信。信上說秦牧已經做了四皇子趙熙的師傅;廖川托到李文忠門下,李文忠偏偏正和韓前楚為了軍衛所徵用民伕導致河工致後的事鬧得不可開交,得知廖川是廖靜的族兄,便放出消息,故意把廖川求他的事透露給韓前楚,這不但打了韓前楚的臉,還讓在戶部尚未站穩腳跟的廖靜受了連累,剛好有個出去賑災的差使,戶部沒有願去,已是侍郎的廖靜自請賑災去了。

      羅錦言差點笑出來,廖靜是韓前楚的人,他能提升,本就是莊淵和李文忠鬥法而用來平衡的產物。這廖川該不會是讀書讀傻了吧,都是姓廖的,即使旁支的廖靜壓在你頭上,在外人看來你們也是一家人,你要跑官不和他商量也就罷了,偏偏去李文忠的大腿,李文忠是瑞王的人,他的腿哪是那麼好抱的?

      什麼沒臉的事李文忠都能做出來,支持皇帝冊胡女為妃,陪著皇子在朝上大哭,和這些相比,把廖川的事拿到韓前楚面前顯擺也不算什麼了。

      羅錦言把信燒了,叫過夏至,問道:「昨天在三聖殿你可看到那個和咱們說話的人了?」

      夏至搖頭:「忽然有男子過來,奴婢只顧看著小姐您了......」

      羅錦言沒有說話,夏至心裡一凜,小姐不高興了。

      小姐很少會對人發火,但是只要她不高興,就會讓所有人都能感到壓抑。

      夏至默默地給羅錦言添上茶,佇立在一旁。

      羅錦言知道夏至不會騙她,她是在生自己的氣,被那人認出她來又如何,為什麼當時沒有回頭呢?

      幾天後,霍星從松江過來,和羅紹父女匯合。

      羅紹對人只說霍星是他的學生,李家派來的僕從們都叫他阿星少爺,羅錦言則改口叫他阿星哥哥,至於他姓什麼,也沒人打聽。

      離開金陵,又去了蘇州,之後無錫、常州、太倉、鎮江,霍星為人沉默,有他和沒他一樣。羅錦言是女兒,自是不能貼身照顧羅紹,有時遠山和明嵐不在身邊時,霍星便來服侍羅紹的起居。

      在無錫的時候,羅紹帶著他們到鄉下看北方沒有的水稻。羅錦言驚奇地發現,霍星居然會種田,他問老農收成的時候,也是輕車熟路,娓娓道來。

      待到羅紹父女坐在田埂旁喝涼茶時,霍星走開了,羅錦言便問羅紹:「阿星哥哥會種田啊。」

      羅紹面露戚色:「振興去松江接他們時,據說一家十幾口就是靠著十幾畝水田度日,我見過他的赤腳,那應是長年下田勞作的。」

      羅錦言有些後悔,在京城時她應該對霍星更厚道一些。

      她一直覺得,霍星是霍家嫡長孫,在羅家只是暫住,只要禮數到了便是,卻沒有想過別的。

      父女二人正說話間,霍星回來了,手裡提著一只柳條籃子,裡面放著滿滿一籃子野菜。

      這些野菜都是羅錦言沒有見過的,她笑著問霍星怎麼吃,霍星只是淡淡地道:「那邊要翻地種菜了,翻了地,這些野菜都浪費了。」

      他指著一種大綠葉子的野菜道:「這個能加到泡飯裡。」

      又指著一種細長葉子的說:「加上蒜茸炒來吃。」

      羅錦言很有興趣,忙讓夏至全都記下來,那天回到客棧裡,晚飯就是吃的野菜,說不上好吃,但是以前沒有吃過,就覺得很新鮮很有趣。

      她想起在京城時有一次去霍家時,走的時候薛氏給了她一筐薺菜,說讓她帶回去嘗鮮,她便問霍星:「那次大太太給的薺菜,也是你挖的嗎?」

      霍星搖頭:「那是祖母種的,茴香胡同的宅子屋後有片空地,種不了別的菜,祖母就灑了薺菜種子,春天時綠纓纓長了一片。」

      羅錦言大感興趣,琢磨著回到京城也要種一片薺菜。

      三人一路走一路玩,終於在端午節前回到揚州。

      之所以要在這個時候趕回去,是接到了李毅的書信,賞馬會就在五月初四,端午節前的那一天。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8 09:56 PM

第九十四章 綠楊深

      雖然買了馬也不能帶回京城,但羅紹和羅錦言都想到賞馬會見識一番,在揚州參加賞馬會,比到九邊的地下馬市正方便也更安全。

      到了五月初四那天的早上,羅錦言換上男裝,打扮成富家小公子的模樣,和霍星跟在羅紹身後,由李毅和李青風陪著,一起去了位於城外三十里的灣頭鎮。

      所謂灣頭,是因為運河至此轉彎,三面環水,形成半島。又因為是碼頭,所以水上船來船往,岸上磨肩接踵,很是熱鬧。

      羅紹和羅錦言都以為像賞馬會這種官府不容的事物,會選在一處偏僻的所在,可沒想到卻是這樣繁華熱鬧的地方。

      這些人膽子也太大了。

      賞馬會便在距離碼頭七八里的綠楊莊。

      綠楊莊外早已停了車馬和轎子,仔細一看竟沒有一駕騾車,在揚州,當官的坐轎,經商的則是馬車,坐騾車出門的,大多都是二三流的小商賈。

      賞馬會每三個月一次,但以春天的這次最為隆重,其他時候則只有為數不多的馬匹,而那些馬也是以拉車駕轅為主的下馬,只有每年春天的這一次,才有適合騎射和打馬球的上馬和中馬,甚至還能買到一兩匹名駒。

      每次的賞馬會,都不是菜園子想來就來,能收到請帖的非富則貴,尤其是春季賞馬會,更是一貼難求。即使是低調的揚州商人,也漸漸以能搞到春季賞馬會請帖為榮。

      用來賞馬的賞馬廳便別具一格。

      佔地約有兩畝,四周圍起羅帳,屋頂一側有雨棚,但這時卷在一處,幾株合抱粗細的綠楊枝葉繁茂,如同大傘遮去讓人倍感涼爽。樹冠下面卻又扯著綠色輕紗,以免有落葉飄下賞馬的心情。

      大樹下面擺著十幾張紫檀圓案,錯落有致。

      羅錦言悄悄問跟在李毅身邊的李青風:「綠楊莊的主人是什麼人啊,這些馬都是他販來的嗎?」

      李青風壓低聲音說道:「綠楊莊只是提供地方而已,每年春天的賞馬會上,都會投出下一年的承辦人,價高者得。投中的人便要用一年的時間來準備,綠楊莊的主人是高家,去年花了十萬兩才投得今年的承辦權,又花了十萬兩把原有的這座莊子修葺一新。不過,我爹算過一筆帳,以三成的抽佣來算,花這二十萬的投資剛剛持平,不過這已經不是銀子的事了。」

      是啊,不是銀子,還有面子、人脈。

      生意人講究的就是面子和人脈。

      羅錦言瞠目結舌,如果不出來走這一趟,她還真不能完全理解天高皇帝遠是怎麼回事。

      揚州離京城其實也不算遠,那其他地方呢,比如福建和廣東,那邊是不是更不受朝廷控制?

      「如此高調的販賣私馬,那豈非要召來各地賊寇,揚州知府不怕鬧出亂子烏紗不保,還有揚州衛,他們難道不想分一杯羹?」她問道。

      李青風怔了怔,他沒想到羅錦言能夠聯想到這些,而一旁的阿星聞言皺了皺眉,也望向李青風。

      李青風赦然,道:「應是都拿了好處吧。」

      羅錦言也意識到自己不該這樣問,便道:「那就好,我只是擔心一會兒有賊人進來搶馬。」

      原來是害怕遇到賊人,李青風笑著安慰她道:「別怕,這賞馬會已是第三年,初時倒也出過亂子,有人買了馬在回去的路上船翻了,馬匹都被搶走。不過後來就再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既然是行船,那就是外地人走水路回去,搶劫他們的應是水匪,這些水匪既然得手嘗到甜頭,為何以後沒有再犯?那當然不會是他人改邪歸正了,而是有人找他們麻煩,把他們擺平了。

      水匪能擺平,陸上的當然也能擺平,不論是用錢,還是用力,終歸是沒人再敢造次了。

      羅錦言倒吸一口冷氣,這販馬的是什麼人,怎麼有這樣的能量,或許不是一個人,而是幾個,官匪勾結?這倒有可能,而且有資格承辦賞馬會的都是揚州本土商賈,而揚州城裡最多也最有錢的就是鹽商。

      這些祖籍安徽或江西的大鹽商,就像李家一樣,在揚州經營幾代。

      鹽商們手眼通天,都有官府中人撐腰,而且他們要運鹽,就要和吃水上飯那些人打交道,根本就不用馬販子出手,揚州的鹽商們就能把黑白兩道擺平。

      儘管如此,馬販子能想出這樣借雞生蛋的辦法也堪稱人才,就是不知道這件事與趙宥和趙櫟有沒有關係?

      趙宥在甘肅,他能從韃子手裡搞到私馬,而趙櫟,如果沒有變動,再過兩年他就要反了。這個時候,正是他籌措軍備需要大批銀子的時候。

      早在四年前,他就曾經想和瑞王合作,只是被她攪黃了,而瑞王趙梓身為藩王,能讓兒子冒險來京城,卻不會再讓他來第二次。

      太危險,尤其上次還發現趙櫟牽扯其中。

      但願這件事和他們二人無關,否則......

      正在這時,有樂聲傳來,十幾名身著綵衣的歌伎彈起琵琶,接著,樂聲漸淡,一個穿著寶藍團花緙絲直裰的年輕人走了出來,向四周團團抱拳,道:「佳賓都已到齊,都請落座吧,章公子等下就到。」

      李青風低聲對羅錦言道:「他是高家大爺高深。」

      羅錦言輕笑:「倒像是你的人。」

      李青風笑著搖搖頭,這個小表妹真是天馬行空。

      他有一位隨從名叫高興,高興的弟弟叫高明,和這個高深果真是像一家人。

      有穿著粉色比甲綠色挑線裙子的婢女領了他們在一張紫檀圓案前,圓案上擺著象牙水牌,水牌上寫著「李」字。

      一切都是井井有條,高家沒少用心思。

      又有婢女捧上各色點心,點心精美,茶是明前龍井。

      羅紹、李毅和李青風依長幼圍著圓案坐了,霍星和羅錦言則站在羅紹身後。

      高深做為這次的主家,少不了說上一通場面話,早有人不耐煩起來,道:「小高,我們可是過江來的,你快快去把章公子請出來,看看今年帶來些什麼好貨色。」

      「是啊,快請章公子,快請。」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8 09:59 PM

第九十五章 舞馬詞

      千呼萬喚聲中,琵琶聲又一次響起,這次彈奏的是《春江花月夜》,隨著樂聲,賞馬場一側的圍帳忽然打開,原來那裡是一道暗門。

      十幾個身著紅色短襖紅色胡褲做番女打扮的女子牽著走出來,馬兒的脖子上繫著銅鈴,和女子腳踝上的金鈴交相輝映。女子嬌媚,馬兒雋秀,和著意境空明又時而纏綿悱惻的柔媚,讓人立刻聯想起盛前之時在閨秀中盛行的馬球。

      如今在京城裡,勳貴子弟依然流行這種馬上蹴鞠,趙思就很喜歡。

      這些女子顯然都是來自秦淮河的歌妓,她們巧笑嫣然,毫無羞怯卻又大方得體,只見胭脂,不見風塵。

      每個女子手中都拿著一枚象牙笏,牙笏上標有這匹馬的品種、年齡和起價。

      起價都在五百至八百兩。

      羅錦言沒有常識,她只知道馬市上把馬分成上上、上、中和下,不知道這些馬屬於哪種,但看這陣式能猜出這應是適合女子騎的馬。

      女子們圍著賞馬場走了一圈,忽然翻身上馬,動作灑脫大方,在座的聲不約而同叫了一聲好。

      女子們騎著馬緩緩地又走一圈,卻在那扇暗門前停了下來,十幾匹馬,十幾位麗人,分成兩側排開,遠遠看去煞是好看。

      暗門又一次打開,一騎黑馬從門外飛馳而至,來到距離賓客三四丈遠時勒住韁繩,賓客中立刻爆發出一陣歡聲笑語:「一年不見章公子別來無恙?」

      「難怪一直沒見到章公子,這一定要讓我們秦淮佳麗們排隊相迎,這才肯出來。」

      高深走過來,指揮騎馬的佳麗們在章公子身後一字排開,,又是紅雲一片,光彩照人。

      羅錦言的目光卻直勾勾落在章公子身上。

      他從馬上飛身而下,竟是穿了一件閒暇時才會穿的月白道袍,道袍上繡了一叢蘭草,簡簡單單,如同墨染。這樣一襲袍子,硬是把滿座的花園錦繡都比了下去,沒人會認為他穿著道袍出現在這裡有什麼突兀,只是覺得他就是應該這樣穿。

      他身姿挺拔,滿頭青絲用一柄象牙梳篦綰起,他立於馬前,陽光灑在他的頭髮上,映出一個淡淡的光暈。

      但就在那光暈之下的,卻是一張面目猙獰的臉。

      羅錦言認識這張臉,這是過年時孩子們喜歡的面具之一,蘭陵王。

      羅錦言怔怔一刻,目光凝在那張面具上久久沒有移開,雖然離了幾丈遠,她還能感覺到那張面具後深不見底的目光。

      而這個時候,那人也向她看了過來。

      羅錦言立刻直覺自己需要迴避,可是她能避到哪裡,正在這時,站在她身邊的霍星忽然一個箭步,擋在她的前面,把她擋在自己的身後。

      以羅錦言的容貌,即使穿著男裝也能被人認出是女兒身,只是今天來的人雖然非富則貴,其中也有幾個像她這樣穿男裝的女子,一看便是跟著父兄或夫君來買馬的閨閣女子,而羅錦言年紀幼小,自是不會被人指指點點。而且在場的人非富則貴,當然不能盯著人家女眷們細看。

      那人的目光也只是往這邊瞥了一眼,便移到別處。

      羅錦言鬆了口氣,對擋在前面的霍星輕聲說道:「阿星哥哥,謝謝你。」

      霍星沒有回答,也沒有挪開,十四歲的少年,身材並不魁梧,卻像一棵能遮風擋雨的大樹,將嬌小的羅錦言護在身後。

      羅錦言的心臟怦怦直跳,耳邊卻已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這次帶了五十匹馬,數量不多,但都是精挑細選出來,諸位不必推辭謙讓,看到喜歡的只管訂下,出手晚了那就要再等一年,一年之後有沒有中意的,誰又知道呢。」

      聲音帶著一絲慵懶,便也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澈。

      眾人哈哈大笑,連連稱是,已經有人高聲喊出價格,高深則在一旁推波助瀾,叫價聲,歡笑聲,夾雜著女子的吳儂軟語,蓋住了那悠揚婉轉的琵琶聲,躲在霍星身後的羅錦言卻再也沒有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

      李毅轉過身來,對羅錦言道:「惜惜,這都是適合女兒家騎的馬,你看中哪匹,舅舅送給你。」

      羅紹連忙替羅錦言推辭,李毅就板臉佯怒:「怎麼了,我這當舅舅的送匹馬給外甥女,你也不答應?」

      羅紹不好再說什麼,只好看向羅錦言,他有些奇怪,惜惜一向大大方方的,今天怎麼躲在阿星身後了,倒像是不敢見人一樣。

      羅錦言只好向舅舅解釋:「京城不像揚州,我也沒有機會騎馬,舅舅不如送我幾顆好珠子,我拿來鑲首飾。」

      李毅釋然,連說:「好,舅舅回去就給你尋些上好的南珠東珠。」

      心裡卻有些不悅,羅紹沒有對惜惜透過風聲嗎?還是羅紹壓根沒想把惜惜嫁到揚州?

      很快,十幾匹馬全都訂出,最便宜的也有一千五百兩,最貴的一匹則是以五千兩的價格被一位來自餘杭的客商買走。

      忽然,琵琶聲嘎然而止,再次響起時,已是一曲《海青拿天鵝》,無疑,這即將牽出來的都是適合狩獵用的馬,比方才的又要高出一個檔次。

      羅錦言從霍星身後偷偷向外窺視,見那些穿胡服的女子都已退去,從側門處走來的是十幾個牽著駿馬的威武大漢。

      而那個人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章公子呢?」她悄悄從霍星身後走出來,問坐在前面的李青風。

      李青風笑道:「早就走了,要到最後投出明年主辦人時才會回來。」

      羅錦言鬆了口氣,卻又狐疑起來,一定是那個人沒錯的,可是棲霞寺裡的那位秦公子又是哪位?

      是真如父親所說,她聽錯了?這分明是兩個人?

      可那人身上有不二非塵的香味,又在棲霞寺出現,也太巧合了。

      狩獵用的馬起價都在一千至二千兩,遠遠高出前面的馬。

      沒有了秦淮名妓的助陣,來賓們也就更加直接,這些馬很快便被訂出七成,餘下幾匹無人問津的迅速退了出去,這些馬會被養在綠楊莊裡,三個月後再次拍賣。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8 10:12 PM

第九十六章 琵琶弦

      雖然羅錦言執意不要,李毅還是花了二千兩買了一匹胭脂紅,又買了一匹馬送給羅紹。

      「就養在揚州莊子裡,等以前朝廷管得鬆了,再送到京城。」他爽朗地笑道。

      話已如此,自是不好再推辭,父女二人都向李毅謝過。

      李毅看一眼站在一旁木頭人似的霍星,眉頭微動。自從羅紹帶回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他便問過李青風,李青風在京城時是見過霍星的,礙於霍星的身份,只說是羅紹的學生。

      為此,李青風又叮囑了李青越,李青越雖然青澀,可也知道有些事還是不說透為好,免得讓父親知道來了位閣老公子,一時不知如何對待。

      而且雖在楊樹胡同時彼此見過,但並不熟稔,羅紹從來沒有把霍星向他們正式引見,當時廖雲問起時,李青越就是含糊帶過。

      李毅便笑著對羅紹道:「你這個學生倒是有些意思,小小年紀甚是沉穩。」

      這樣熱鬧的場合,這個阿星還是木訥地站在那裡,全無半分少年人應有的好奇和興奮。這小子是傻的嗎?

      羅紹想的卻和李毅想的不同,他想到阿星自幼受到的教育,還有所處的身份,或許眼前這一切在阿星看來是難以接受的,明知朝廷有禁馬令,可現在卻在正大光明地做私馬買賣,少年人不懂變通,眼中只有黑白,難免會有些迷茫。

      他便笑著對李毅道:「他整日被我拘著讀書,性子文靜了些。」

      這時有十幾名舞姬走進來,樂曲一改,舞姬們跳起了胡舞。

      胡舞與中原的舞蹈甚是不同,這也是拜古嬈所賜,自從皇帝冊封胡女為妃的消息傳到民間,且這位古淑妃以前便是專司歌舞的女官,傳說舞姿曼妙絕倫,這才令皇帝傾心。這些雖然都是傳聞,但民間卻爭相效仿,青樓楚館紛紛高價請來精擅胡舞的師傅,而這千里之外的秦淮河上,更是流行一時。

      見有舞姬獻舞,羅紹便藉機對阿星和羅錦言道:「你們兩個到外面走走,等到繼續賞馬時再進來。」

      這種場合,自是不適合小孩子,尤其是還有小姑娘。

      李毅不以為忤,又和羅紹品評起歌舞來。

      羅錦言對胡舞沒有興趣,她剛進宮裡,宮裡排練的都是胡舞,後來她的霓裳羽衣舞受到趙極的稱讚,這才漸漸改了過來。

      但霍星卻目不斜視,這讓羅錦言很好奇。

      就連二表哥也看得津津有味,阿星居然不感興趣。

      這次賞馬會不允許下人隨從進入,因此丫鬟和小廝保鏢們都在綠楊莊外候著。

      羅錦言和霍星走出賞馬會的大帳子,便遠遠看到幾個穿著紗衣的歌妓正圍著一匹馬品頭論足。

      「這匹馬就是章公子此次帶來的名駒吧,果然英偉不凡。」

      「你懂什麼啊,你又不會相馬。」

      「我不會,難道你會嗎?如果你不是被賣到揚州,你怕是連馬都沒見過呢。」

      「死蹄子,你再說,回去我告訴媽媽。」

      江南女子語聲軟糯,這些女子又是受過調教的,鬥嘴也像撒嬌。

      霍星臉色微寒,對羅錦言道:「走,咱們到那邊去。」

      他是不想讓她看到這些青樓女子吧。

      羅錦言的腳卻像被什麼釘住一樣,站著沒有動。

      她認識這匹馬,方才那位章公子就是騎著這匹馬進場的。

      原來這不是他的馬,只是拿來賣的。

      原來他只是個馬販子而已,自己真是高估他了。

      他在粗布袍子裡加上貂皮,他長年用著不二非塵,只是因為他販馬賺的銀子太多了,棲霞寺也要香火錢的。

      他要攪了趙宥的事,可能是和販馬有關,畢竟趙宥也是能弄來私馬的。

      他被六扇門的人追捕,當然更是和販馬有關了,難怪他要戴著面具,面具後的那張臉,怕是早就上了海捕公文。

      可他為何要幫霍家呢,霍英起復對他有好處嗎?莫非真像她曾經猜測的,針對的是秦牧?

      他若是姓秦的,倒還真有可能和秦牧有家族恩怨,可他卻是姓章的,這關姓秦的什麼事。

      可是,他真的是姓章嗎?

      羅錦言想得出神,在霍星看來有些目光呆呆,惜惜平時不會這樣的。

      「惜惜,你沒事吧?」他問道。

      「沒事」,羅錦言如夢方醒,她說話依然慢悠悠的,如同有種魔力,讓聽者的情緒也跟著平靜下來,「那馬神駿,我看著喜歡。」

      霍星微怔,惜惜喜歡這樣的馬?方才李毅送她胭脂紅,也沒聽她說過喜歡。那匹胭脂紅通體紅色,神態溫馴,那才是姑娘家應該喜歡的吧。

      「你喜歡?那就把它留給你好了。」

      一個聲音傳來,眼前一花,穿著月白道袍,戴著猙獰面具的人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大剌剌擋在他們面前。

      霍星吃了一驚,本地把羅錦言護在身後,對那人抱拳,道:「小妹玩笑,童言不忌,公子不要在意。」

      那人輕聲笑了,道:「原來是玩笑,好的好的。」

      說完,便向霍星點點頭,看都沒看躲在霍星身後的羅錦言,轉身便走了。

      見他走了,霍星這才對羅錦言道:「別怕,他只是賣馬而已,裡面的歌舞也應該停了,我們進去吧。」

      羅錦言笑著點頭,跟著霍星重回賞馬場。

      舞姬們果然已經退去,此時的樂聲換成了《陽春白雪》,而牽上來的馬匹也俱是神態安祥,步態優美,顯然,這是適合雅士們騎著踏青的馬。

      這些馬的價格比又略低了些,起價在千兩左右。

      羅錦言問李青風:「是不是就數狩獵用的馬最貴了?」

      李青風道:「不,也不是,好的馬不但能用來狩獵,還能上戰場。」

      是啊,還有戰馬。

      那個傢伙該不會膽大妄為地把戰馬也販到揚州來賣吧。

      她瞪大了眼睛,看著馬匹被牽上來買走,又有沒賣出去的被牽出去,好在直到所有的馬匹全都亮相完畢,也沒有戰馬出來。

      但那匹通體烏黑的名駒,也沒有登場。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8 10:33 PM

第九十七章 半掩門

      每年的春季賞馬會,高潮都在最後競投明年的主辦權上面。

      往年的賞馬會都是四月舉行,唯有今年推遲到五月初,原因沒有出在高家,而是章公子的這批馬快到揚州時出了點事情耽擱了。

      當然這是小道消息,章公子從韃子手裡販馬過來,本來就是把腦袋繫在褲腰上,他一個外地人,能將大批馬匹平安運到已屬不易,因此,這一次出事要怪也要怪高家辦事不利。

      原本還有人擔心高家會連續兩年拿到主辦權,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於是今年的競投比往年更加踴躍。

      李毅也參加了,可惜最終還是被高家的表親張家奪得。

      成交價格是十二萬兩,比去年足足高了兩成。

      按規矩,張家要先付六萬兩訂金,而章公子也要給張家留下與訂金同等價值的馬匹。

      這些馬匹暫不結算,待到來年春天時,張家將餘下的六萬送上,將餘下的四萬餘兩交給章公子,這四萬餘兩則是這批馬匹扣去抽佣後的金額。

      在座的都是生意人,這筆帳怎麼算,是不是公平,是不是安全,一目瞭然,如果心存疑慮,也不會爭先恐後想要拿下賞馬會的主辦權了。

      羅錦言暗暗算了一筆帳,不算這次賣馬所得的銀子,章公子僅是收回去年高家的尾數和相抵的馬金,就有八萬餘兩。而今年張家又付了六萬兩,加在一起便是十四萬兩,如果加上今天的馬金,總數便有二十餘萬。

      難怪要鋌而走險,刀尖上舔血,這樣的暴利,怎麼不讓人心動?

      賞馬會結束,高家舉辦了盛大的宴會招待來賓,李毅很想把羅紹介紹給這些人,也讓這些傢伙知道,他有個兩榜進士的妹夫。羅紹婉言謝絕了,他雖然是閒人一名,但還是有官身的,賞馬會來了也就來了,但晚上的應酬還是不便前去。

      李毅是七竅玲瓏心的人,看到羅紹眼中的為難之色,便明白幾分,當下也不強求,讓自己的大管事陪同羅紹父女回去,他帶著李青風和隨後趕來的長子李青凡去參加宴會。

      今天是高家的宴會,明天則是張家的。

      區氏得知羅紹父女回來了,便催著李青越去給羅紹請安,李青越不情不願地去了,和羅紹打了招呼便回房看書,羅紹不以為忤,用了晚膳便和阿星下起棋來。

      羅錦言先去見了舅母區氏,便回到自己屋裡。

      李家的規矩,但凡李毅不在時,晚膳便是各用各的。

      夏至幫羅錦言寫了菜單子,羅錦言很喜歡揚州的菜餚,她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用得很多,看得夏至暗暗擔心,待她用了晚膳,夏至便勸她到花園裡走走,免得積食。

      有李家的小丫鬟進來,道:「表小姐,大奶奶來了。」

      李青凡的妻子郝氏,雙十年華,娘家是安徽著名的米商,她嫁進李家五年生了三個兒女,很得公婆和相公的寵愛,區氏對這個兒媳也很抬舉,有些她懶得去的應酬,便讓郝氏替她出席。

      羅錦言給郝氏見過禮,讓丫鬟上了茶水點心,郝氏便問她住的是否習慣,吃得是否可口,來時的衣裳帶得夠不夠。

      羅錦言一一做答,態度謙恭有禮。

      郝氏長著容長臉,笑起來左頰上一個小小的梨渦,很是喜興可人。她又問起今天賞馬會上的見聞,豔羨道:「你大表哥整日忙得不可開交,我早就求他帶我去見識見識,他總是推說沒空,好在二叔回來了,否則公公定要不高興了。」

      這話說得倒是,四兄弟中老三李青書是個沒有主見的,讀書不行,做生意亦沒有天份,十七八歲了,遇事還不如管事們鎮定;而老四李青越則一心讀書,最不喜和商賈們來往,像賞馬會這種場會,他定是不屑去的。

      羅錦言不好發表意見,只是微笑著點頭。

      郝氏話鋒一轉,問道:「說起來我這二叔真是個有本事的,十幾歲便自立門戶獨擋一面,也不知哪家的姑娘才能配得上,對了,惜惜妹妹,聽說二叔和四叔的宅子就在姑夫家隔壁,那妹妹可聽說過,二叔在京城可有中意的姑娘?」

      羅錦言一臉懵懂:「怎樣才算中意?」

      這倒把郝氏給問住了,她要如何解釋呢?惜惜只是個十一歲的小姑娘,解釋淺了她不明白,解釋深了那當然更不行,傳到公公耳中,定會以為這是她的主意。

      她不自然地笑笑,對羅錦言道:「這次二叔回來,來提親的不少,可二叔就沒有一個看上的,婆婆這才想讓我問問表姑娘,是不是二叔在京城有上心的人了?」

      羅錦言恍然大悟:「哦,這樣啊,我不知道。」

      郝氏鬱悶,這問了也白問,惜惜懵懵懂懂的,有沒有聽懂她的話還不一定呢。她瞥一眼一旁服侍的夏至,暗暗鬆了口氣。這丫頭看著就是個伶俐的,好在她搬出了婆婆,如果這丫頭把今天的事告訴了姑老爺,也不會怪到她的頭上。

      她只好改問別的:「惜惜妹妹,你喜歡揚州嗎?」

      羅錦言點頭:「喜歡。」

      「既然喜歡,那不如就留在揚州吧,姑老爺是當官的,膝下又沒有子嗣,肯定是要續絃的,與其你跟在新太太身邊侍奉,還不如留在揚州,有舅舅舅母照顧你,還有表哥和嫂嫂陪著你,這該多好啊。」

      羅錦言眼中露出一抹戚色,如果沒有別的事,她願意留在揚州,也免得爹爹擔心她被後娘苛待了。

      她像成年人一樣嘆了口氣,道:「我喜歡揚州,也想陪著舅舅舅母多住些日子,可我是女兒家,終歸不能一直留在這裡......舅舅舅母疼我,又有表哥和嫂嫂們,以後若是被人欺負了,便讓人帶信回來,讓你們給我出頭。」

      話外之意,她是要嫁人的,女子出嫁了哪能留在外家,就是娘家都不能。

      郝氏心中一凜,這番話不知是惜惜自己的意思,還是姑夫事前教好的,但無論如何,這話裡話外都已表明,她要出嫁,但並非留在揚州。

      郝氏還要再說什麼,羅錦言便用帕子掩了嘴打個哈欠,然後歉意地衝她笑笑,有些不好意思。

      郝氏只好告辭,沒回自己屋裡,徑直去見區氏,把與羅錦言的一番話原原本本告訴了區氏。
作者: sheauyah    時間: 2017-10-28 10:43 PM

第九十八章 意難平

      李毅回來,區氏便把這件事告訴了他,李毅勃然大怒,道:「我說過多少次,不讓你私下裡去問,你倒好,還是去找惜惜套話,惜惜現在不懂,長大後也會明白。」

      今天買馬的時候,羅紹父女差點不肯收下,那時他已經有些不悅了,現在回到家裡,區氏又向他說起,他這滿肚子的火便發作起來。

      區氏和他二十多年的夫妻,沒人比她更清楚丈夫的脾氣,所以她果斷住嘴,次日卻去了李青越的屋子。

      你不讓我去問你的外甥女,我去問自己兒子,這總行吧。

      「四郎,你八月就要下場了,準備得如何了?」其實問了也白問,區氏雖然識字,但也只限於能看帳本和簡單的書信而已。

      李青越只是唔了一聲。

      區氏暗暗著急,四郎在京城住了兩年,這性子一點也沒有改,和惜惜在一起時怕是也這樣,難怪小姑娘不喜歡他,偏偏羅家姑老爺也是個健談的。

      她陪笑問道:「雖說要下場了,可也不要總是悶頭讀書,你今年才多大啊,那廖家大老爺別看是庶吉士,娘聽人說啊,他到了二十歲才考上秀才,三十多了才考上舉人,所以啊,你也不用急,今年這一科考不上,那就等下一科,趁著你姑夫和表妹都在,你也和他們出去走走看看。」

      聽到區氏這麼說,李青越心裡很不高興,廖家大老爺廖川不但是庶吉士,他還是廖雪的父親。李家只是商賈,憑什麼笑話人家?

      這麼一想,他便覺得區氏說的話非常刺耳,他不想聽區氏再嘮叨下去,便道:「有二哥陪著姑夫和表妹就行了,我去不去的也無所謂。」

      區氏聽了心頭一震,上次聽李毅說起時,她還有些不信,沒想到這次親耳聽到。

      她忙問道:「你二哥和惜惜很要好嗎?」

      李青越心頭便閃過廖雪的影子,如果......

      「二哥只要是在京城,就會去姑夫家裡,他和惜惜很合得來。」

      區氏的心裡火燒火燎,她強笑著又和李青越說了幾句話,便藉口到去看孫兒,轉身離開。李青越把區氏送到門口,區氏正要走,卻聽李青越道:「娘,您留步。」

      「怎麼了?」區氏問道,剛才在屋裡不說,這會兒有什麼要和她說的呢?

      李青越看一眼跟在區氏身有的丫頭,道:「你們先到一邊去,我和太太有話說。」

      丫鬟們應聲便都遠遠退來,李青越這才說道:「娘,您勸勸我爹吧,你們的心思我知道,我也想全由你們做主,可惜惜喜歡的是二哥,我總不能拆散他們吧,等我考上舉人,那時再議親也不急。」

      區氏面如土色,急忙看向四周,好在丫鬟們都在十丈以外,沒有聽到。她這才松了口氣,急急地問道:「你別瞎說,惜惜還小,怎麼和你二哥......你一定是弄錯了。」

      李青越冷笑:「我又不是瞎子,怎會弄錯,就算她是我表妹,可她和人私相授受,我也不能娶她。」

      說完,也不等區氏說話,轉身便回屋去了。

      區氏站在那裡,怔怔一刻,這才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了自己屋裡。

      李青風從外面回來,遠遠地就看到母親屋裡的丫鬟翠紅正在他的院子外面。

      他笑著問道:「翠紅,是我娘打發你來的?」

      翠紅連忙施禮:「二爺您可回來了,太太讓奴婢在這裡候著您,您一回來就請您過去。」

      李青風眉頭微蹙,猜想可能又是給他說親的事。

      他很是無奈,可還是連衣裳都沒換,便去給區氏請安。

      看到區氏,李青風嚇了一跳,忙問道:「娘,您這是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讓人去叫大夫給您看看,您的臉色很不好。」

      區氏哪裡還顧上這樣,讓丫鬟們全都退下,又掩了屋門,這才問道:「二郎,你和娘說實話,你是不是心裡有人了?」

      「娘,您要讓我說幾遍,沒有就是沒有,您若再問,我就不說話了。」他哭笑不得。

      區氏哪裡還敢相信,又問道:「那惜惜呢?你和惜惜是不是......」

      她終於沒把私相授受的話說出來。

      李青風的臉色卻已經變了,他聲色俱厲地道:「娘,您這是聽誰胡說八道,惜惜是我妹妹,我是她哥哥!」

      區氏嚶嚶地哭出了聲:「你只是她的表哥,又不是一母同胞的親哥哥,你是光明磊落,可惜惜呢,她說不定看上你比四郎長得好......」

      「娘,您不要再說!」李青風打斷了區氏的話,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這樣做。

      區氏愣住,接著便又哭了起來:「你一向懂事,怎麼就做出這樣的糊塗事,偏偏你爹又和四郎說過他和惜惜的事,這讓四郎怎麼辦啊,你見多識廣沒關係,可四郎只會讀書,他可是個死心眼。」

      李青風氣得青筋暴起,正想辯解,忽然想起惜惜對他說的:「哥哥什麼都不做,便是幫我。」

      是啊,他現在什麼都不能說,說什麼都是洗白。

      他索性不再說話,轉身摔門出去。

      區氏看著他的背影,哭得更傷心了,二郎從小就不聽話,放著家裡那麼大的生意,非要出去單幹,偏偏老爺和大郎還像對不起他似的,讓她說也說不得,罵也罵不得,現在可好,他是不要家裡的祖業,卻又回來和弟弟搶老婆。

      李毅回到家時,便有人把今天的事告訴了他:「太太從四爺屋裡回來便臉色不好,後來二爺回來了,和太太吵了幾句,二爺轉身就走了,直到現在也沒回來,就連高興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李毅原本是有事要和區氏商量,聞言也只好先放下,見到區氏便問道:「二郎素來懂事,今天這是怎麼了,你和他都說了什麼?」

      「老爺,他,他和惜惜好上了,四郎臉皮薄,不想要這門親事,難怪惜惜不願意,原來是和二郎......」

      李毅勃然大怒,指著區氏的鼻子吼道:「你給我閉嘴!別說二郎和惜惜不會有什麼,就是他們真有什麼,那也是大喜事,羅家能看上二郎,那是他的造化,就是人家看不上!」

      區氏嚇了一跳,登時不哭了,問道:「老爺,您又不想讓四郎娶惜惜了?」

      李毅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發現茶是涼的,氣得把茶碗砰的放到桌上,道:「你可有注意過跟在姑老爺身邊的那個阿星?」

      區氏想了想,的確有這個人:「那個阿星?那有什麼可注意的,學生不像學生,小廝不像小廝的。」

      「賞馬會上,他看到秦淮河的舞姬都視而不見,有人看向惜惜,他立刻挺身而出擋在惜惜面前。不論別的,就這兩條,不但四郎比不上,二郎也比不上。姑老爺那樣的人,能隨便什麼人都能當他的學生嗎?四郎是他的外甥,四郎怎麼就沒能做他的學生?」

      區氏傻在了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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