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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素光同 -【藏在回憶裡的風景】《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5 06:05 PM     標題: 素光同 -【藏在回憶裡的風景】《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8-2-2 08:27 PM 編輯

【書名】:藏在回憶裡的風景

【作者】:素光同

【內容簡介】:

  徐白和謝平川的關系,

  始於青梅竹馬。

  終於有一天,

  她等來了花好月圓。

  本文又名《養成系少女的回饋》《向鄰居哥哥的美色低頭》《相約職場:也許是為了發狗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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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5 06:17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8-2-4 10:40 PM 編輯

第一章

  盛夏時節,暴雨來得猛烈。烏雲成團卷在天邊,疾風吹亂了院中花草,滂沱雨水傾盆而下,砸出大大小小的水圈。

  徐白一個人站在窗前,把窗戶打開了半條縫。

  室外雨聲嘩然作響,草木卻是水色一新,有人撐著一把格子傘,頎長的身影從樹間走過。他穿著一件灰色襯衫,側臉被樹木的枝葉遮擋,仍然讓徐白雙眼一亮。

  徐白雀躍道:“哥哥回來了。”

  她踩著一雙塑料拖鞋,飛快衝出房間的正門,站在被雨淋濕的台階上——頭頂的雨水淌過屋檐,沾到了純棉的裙擺,她往後退了一步,目光游離在前方。

  徐白的家安在四合院裡,隔壁是一戶姓謝的鄰居。鄰居家有一個男孩子,名字叫做謝平川,他比徐白大了四歲,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稱得上是青梅竹馬。

  謝平川今年剛滿十八,他們高三年級開學不久,最近放學也比較遲。謝平川回來的這一會兒,徐白家都快要開晚飯了。

  院子裡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還有鍋鏟翻炒的鏗鏘聲。飯菜的香氣從廚房傳來,融入隨風飄散的水霧中,衍化出卓然不同的風味。

  徐白聞著了味道,開心地邀請道:“對了,叔叔阿姨今晚在家嗎?要是他們不在家,你來我們家吃晚飯吧。”

  謝平川聽見她的話,抬手收了傘,緩步走上台階。

  他穿著寬松的休閑褲,仍能看出雙腿修長。好像在突然一瞬間,他就真的長大了,不再是爬樹鑽草叢的男孩子,他比徐白高了很多。

  在徐白的眼中,謝平川目標明確,年少有為,已然邁入成人的世界。

  成人的世界總是有些煩惱,謝平川不是其中的例外。他和徐白說:“我爸昨天出差了,現在應該在上海,我媽外派去了南京,這段時間不在家。”

  徐白點頭,表示她知道了。她知道謝平川的父母工作繁忙,很少有時間陪伴自己的兒子,至少在徐白的記憶裡,隔壁的叔叔阿姨早出晚歸,鮮有空閑。

  或許是由於這個原因,謝平川的表現很獨立。說好聽了是獨立,說難聽點是孤僻。

  他干什麼事都是一個人,發燒去醫院是一個人,菜市場買菜是一個人,不喜歡朋友的陪同,也拒絕青春期的荷爾蒙。

  徐白換位思考了一下,她便轉移話題道:“我媽媽今天包餃子了,蝦仁玉米餡的,特別好吃。”

  謝平川道:“你最喜歡的不是三鮮餡麼?”

  徐白想了想,認真道:“只要好吃,我都喜歡。”

  她吹鼓了一邊的腮幫,白嫩的臉頰像個包子,又緩慢地吐出一口氣,鄭重其事道:“除了餃子,還有粉蒸排骨,紅燒雞翅……為了慶祝我寫完暑假作業,媽媽做了很多好吃的。”

  謝平川笑道:“你終於寫完了暑假作業。”

  他對此的評價是:“真不容易。”

  徐白忍不住拍了他一下:“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寫作業快得像打印機。”說完這句話,徐白又得寸進尺道:“今天的晚飯那麼豐盛,你是沾了我的光,要好好感謝我才行。”

  言罷,徐白抬頭看他,雙眼明亮見底,倒映著熹微的日光。

  除了他們兩個以外,走廊上空無一人。涼風吹過屋角,響起一陣鈴鐺聲,謝平川站在柱子邊,背影被壁燈照上光暈,僅僅一個側臉都很英俊。

  謝平川和她調侃道:“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麼感謝你?”

  徐白道:“這還用問麼,你應該慈祥地摸一摸我的頭。”

  謝平川采納了她的意見。

  他抬起右手伸向徐白,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腦袋,不帶任何旖旎色彩,像是撫摸街邊的小貓,或者是一只小狗,而且過程十分短暫,短到徐白幾乎沒反應過來。

  徐白今年也不過十四歲,少女的身量剛剛長成,已然符合腿長腰細,膚白貌美的標准。她可能有一些懵懂的心思,但是因為少不更事,自己也就沒當回事。

  天邊的雨水接連漏下,一點一滴敲打在窗台上。他們一同走到了廚房門口,聽見徐白的父親在說話:“前幾天我問小白,問她長大以後想做什麼職業,你猜她是怎麼回答我的。”

  父親與徐白隔著一道門,他穿一套規整的工作服,手上卻拿了半只雞翅。徐白的母親站在他身旁,彎腰從櫥櫃裡取出碗筷,同時回答他剛才的話:“這不需要猜了,她以前就告訴過我,長大以後想做翻譯。”

  母親腰間系著圍裙,領口仍然沾了面粉。她的頭發盤得整齊,外罩一層紗網發扣,斜插著一支深色簪子,衣服的顏色與發飾相近,格外合襯她的氣質。哪怕人到中年,依舊風采不減。

  徐白的父親不知道女兒在門外,他伸手搭上了妻子的肩膀,接著笑道:“可不是麼,她還說要學法語,就她那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性子,想一出就是一出。”

  這句話溜出了房門,傳進了徐白的耳朵。

  徐白忍不住叫道:“爸爸!”

  她爸爸後知後覺,撇眼看向了窗外,視線與女兒交彙,當即開始打圓場:“我的話還沒說完呢,我的意思是,小白,你思維跳躍,年紀又小……”

  徐白的母親在一旁接話:“總有一天,能完成你的目標。”

  話音未落,徐白點頭如搗蒜。

  她伸手拉過謝平川,又和父母說了一聲:“今天叔叔阿姨不在家,哥哥來我們家吃飯。”

  謝平川在他們家蹭飯的次數不多,徐白的父母卻已經習慣了,他們幾乎是看著謝平川長大的,飯桌上多他一個人,也就是多一雙筷子的事。

  但是謝平川並不常來。他自己買菜做飯,還會洗衣服、照顧花草、收拾屋子,堪稱十分自律,比起渾身犯懶的徐白,謝平川就是別人家的孩子。

  徐白的父親熱心道:“好啊,快進來吧。小謝上高三了吧,你們學習忙起來,沒空做飯,就來我們家吃,我們和你爸媽都是老朋友了,吃頓飯沒什麼,別把自己當外人。”

  謝平川笑道:“謝謝叔叔。”

  “你這孩子,和叔叔客氣什麼,”徐白父親從廚房走出來,他搬出了一把木椅,放在自家餐桌的旁邊,“正好今天晚上,我們家多做了幾道菜,應該夠了。”

  徐白一邊端碗拿筷子,一邊接上父親的話:“爸爸,我看到了,剛剛菜沒端上來,你就吃了兩塊雞翅。”

  她爸的臉上有些掛不住,咳了一聲道:“你甭說,你媽媽做飯越來越好吃了。”

  窗外雨聲滴滴答答,室內混雜了交談聲。此刻的時針指向六點,天空逐漸變得暗沉,涼風摻雜了些許寒意,順著門廊吹進了房間,謝平川起身去關門,順手打開了室內燈。

  餐廳一霎明亮。

  四個人接連落座,桌上擺滿了盤子。徐白的母親端起碗,出於長輩的關心,她開口詢問謝平川:“你們開學半個多月了,這段時間忙不忙?”

  “還好,學校的作業挺少,月底還有七天假。”謝平川答道。

  謝平川說話的時候,徐白拿起筷子夾雞翅,然而雞翅太滑,她筷子使不好,竟然夾不起來。她努力了兩次,謝平川便來幫她。

  他一邊給徐白夾菜,一邊繼續剛才的話:“學校沒有晚自習,上了高三以後,和從前差不多。”

  徐白捧著自己的碗,接受了他送來的雞翅。她低頭咬了一口,又覺得要禮尚往來,因此夾起一塊排骨,准備放進謝平川的碗裡。

  然而或許是因為,她的筷子太滑了吧,那塊排骨夾得不穩,在接近桌沿的位置下落,掉到了謝平川的褲子上。

  謝平川說話的聲音一頓。

  徐白的父母坐在桌子的另一邊,他門兩個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徐白的父親笑了笑,隨即看向謝平川:“小謝,怎麼了?”

  “沒事沒事,”徐白叼著一根筷子,摸向謝平川的褲子,“掉了一塊排骨。”

  她用手抓起那一塊排骨,手指蹭過謝平川的褲子。因為指尖沾了一點油垢,她無意識地在他腿上擦了擦手。

  謝平川耳根微紅。

  徐白眼尖,馬上指出道:“你的耳根有一點紅。”

  謝平川並不承認:“你看錯了。”他抽出一張餐巾紙,遞到了徐白的右手邊,坐姿依舊筆直而端正,仿佛中央衛視的新聞主播。

  徐白沒心沒肺地笑道:“哈哈哈哈哈你的耳朵越來越紅了。”

  “小白,”徐白的母親放下碗,語氣溫柔地批評她,“你不是小孩子了,要有禮貌,注意分寸。”

  徐白很聽她媽媽的話,她立刻在座位上坐正。

  這一回,輪到謝平川笑了一聲。

  徐白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麼,但她猜想他的心情還可以。於是她不再關注他,捧著碗努力吃飯,謝平川與徐白不同,偶爾還會說上幾句話,內容無非與學業有關,體現了優等生的長遠規劃。

  晚飯結束後,謝平川向她父母道謝,又幫忙洗碗收拾桌子——他這麼熱愛勞動的樣子,果不其然,成為了徐白父親的教育範本。

  “你看看人家謝平川,”徐白的父親道,“就比你大四歲,多懂事,愛勞動又愛學習,都不用他父母操心。”

  客廳裡燈火通明,正在播放電視劇。

  徐白斜坐在沙發上,背靠著一團枕頭,腿上趴了一只貓。那貓的毛色锃亮,通身干淨到發光,它的脖子上掛著鐵牌,刻了徐白家的電話號碼。

  徐白雙手揉貓,揉得貓舒服極了,睜著一雙圓眼睛,蹭著她的腿撒嬌。

  “我今天掃地了,還拖了地板,”徐白振振有詞道,“我還給貓鏟屎了。”

  但是父親不認同她,父親站在電視機前,剛好擋住女兒的視線:“你沒事就去學習吧,別看電視了,開學就是初三了,學業多緊張。”

  徐白不情不願地放下貓,轉身走向她自己的臥室。

  貓咪跟在徐白身後,輕輕磨蹭她的腳跟,試圖挽留它的主人。恰在此時,母親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家裡沒醋了,醬油也快用完了。”

  徐白聽見她母親的話,幾個箭步飛到廚房,自告奮勇道:“交給我吧,媽媽,我現在就去超市買醋。”

  沒錯,比起待在屋子裡悶頭學習,她更願意出門跑腿買東西。

  母親好像知道她的心思,往她的手裡塞了幾塊錢。徐白把錢揣進口袋,拉上謝平川走向了超市。

  此時將近傍晚八點,外面的雨漸漸停了。門口的小巷寂靜無聲,遍布著深淺不一的水坑,徐白和謝平川並排行走,沒過多久,她忽然打了一個噴嚏。

  “你穿少了,今天降溫,”謝平川道,“你出門之前,好歹披個外套。”

  “我之所以打噴嚏,不是因為覺得冷,”徐白糾正道,“一定是因為有人想我。”

  謝平川不置可否地笑了:“你感冒的時候,想你的人最多。”

  徐白沒有繼續抬杠,她沿著小巷往前走,故意踩著凹凸的石磚,腳下稍微有些不穩,謝平川就會伸手來扶她。

  夜空遼闊,晚風輕蕩,天邊月色如鉤,烏雲不見蹤影。巷子裡昏暗逼仄,徐白卻有恃無恐,她叫了他一聲:“哥哥。”

  謝平川沒有應答。

  徐白抬頭盯著他:“哥哥。”

  謝平川回話道:“叫我干什麼?”

  徐白停在原地,切入正題:“我想吃街角的冰糖葫蘆,但是買完醬油和醋以後,我就沒有錢了。”她有些不好意思,鞋尖抵在牆根處,來回磨蹭了兩三下,牆垣的雨滴順勢下滑,滴在她雪白的腳背上,光潤一如皎皎月色。

  謝平川望著遠處的月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去給你買。”言罷他又問:“你晚飯沒吃飽?我看著你吃了兩碗飯,堆了一座排骨山。”

  徐白以為,他在嫌棄自己能吃,她馬上說出了實情:“我只是想嘗一口甜的東西。”

  巷子外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交談聲鼎沸喧鬧,正是最繁華的時候。大城市一旦開始發展,就很難停下它的腳步,北京作為其中的佼佼者,每年不知吸引多少外來人口,夜裡鬧市街邊的諸多攤點上,混雜著天南地北各種口音。

  謝平川就站在賣糖葫蘆的大爺面前,左手伸進自己的褲子口袋,卻只找到了兩塊七毛錢——五枚硬幣排列整齊,依次躺在他的手心,他才想起出門走得急,沒有按照計劃帶上錢。

  賣糖葫蘆的老大爺湊近一步,笑呵呵道:“一串三塊錢,我賣了幾年,小伙子哎,要不多買幾串?”

  謝平川沉默片刻,放棄了他的自尊,他生平第一次討價還價:“我只有兩塊七 ,您看這樣行不行……”

  謝平川的話還沒說完,老大爺的眉毛擰了起來。他背著軍綠色的挎包,頭發幾乎白了一半,說話就像是在嘆息:“小伙子,你也不想一想,我一串糖葫蘆能掙多少錢?你讓我便宜一分錢,我就虧了一分錢。”

  謝平川和他商量:“我家住在附近,我待會兒回來,再付三十行麼?”他仿佛不是在買糖葫蘆,而是談一場賠本的生意:“這兩塊七就當押金了。”

  謝平川講一口標准的普通話,根本聽不出是北京本地人,那老大爺並不相信他,擺了擺自己的手道:“得得得,您不買就別耽誤人了。”

  這一場街邊的談判沒有回旋的余地,攥著兩塊七毛錢的謝平川只好退而求其次。

  八九點的夜幕愈加深沉,襯托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徐白從超市出來的時候,瞧見謝平川站在門口等她,他的背影修長且挺拔,仿佛另一個不會發光的路燈。

  徐白沒看見冰糖葫蘆,以為謝平川忘記買了,她心中有一些失落,仍然跑到他的面前:“哥哥,我們回家吧。”

  謝平川拿出一個塑料袋,紙包中裝了一只烤紅薯,他把這個東西遞給她,解釋道:“我沒有帶夠錢,你喜歡吃的東西裡,我只買得起它了。”

  夏天的風沿街吹過,帶來雨後的青草味,徐白看著他笑了:“烤紅薯非常甜,我最喜歡了,謝謝哥哥。”

  她說話的嗓音偏軟,笑起來也很好看,雙眼彎彎像一只小狐狸。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5 06:19 PM

第二章

  暑假是最美好的時光,但它一眨眼就過完了。

  兩周之後,假期結束,徐白不能再賴床到中午,每天都要按時起床。由於開學就是初三,母親擔心她的學業,還給她報了三科補習班——這個消息好比晴天霹靂,徐白聽聞此訊,越發無精打采。

  好不容易熬到了周末,謝平川同意帶她出門玩。

  於是徐白整裝待發,興致高漲地問他:“今天你打算去哪裡玩? ”

  謝平川把自行車推到院子裡,蹲下來捏了捏輪胎。他左手拿著北京市地圖,隨口報出了幾個名字,都是離家不遠的地方,話音落後,卻沒有等到徐白的贊成。

  謝平川站了起來,投其所好地解釋:“附近新開了一家燒烤店,我聽同學說味道還可以。”

  徐白果然開心地回答:“真的嗎?我都沒有注意。”

  她提著一書包的水果,飛快跑向了謝平川,橙子從兜裡滾出來,剛好落在近旁樹下。謝平川見狀,忍不住笑道:“你的書包裡,裝的都是零食麼?”

  徐白點頭承認:“對呀,我還給你帶了一份。”

  謝平川走到她身旁,拎起她的黑色書包:“鼓鼓囊囊的,塞了多少東西。”他這話說得順當,幫她背包的舉動,也變得水到渠成。

  徐白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得手上一松。她下意識地抬頭,卻見到謝平川彎腰,掉地的橙子也幫忙撿了——愣神的功夫只有一瞬,下一秒謝平川騎著自行車出發,徐白趕忙推車追上他。

  九月天高雲闊,清晨的涼風颯爽。

  他們沿著街道前行,路過附近的城區風光 。街巷外就是高樓大廈,極目遠眺之際,那些拔地而起的樓房,晶光透亮的玻璃窗,都嵌入了藍天白雲裡。

  徐白感嘆道:“今天的天氣真好。” 她側過半張臉,望向了謝平川:“下周日你有空嗎?”

  “下周日要忙競賽,”謝平川放慢速度,剛好和徐白並排,“一直忙到十月底。”

  他穿著寬松的襯衫,衣領扣子解開了一個,隱約能瞧見分明的鎖骨。或許是因為堅持鍛煉,他的身材也挑不出缺點,於是徐白凝視著他的側臉,又瞄了一眼他的領口,謝平川便有所感知:“你在看什麼?”

  “當然是看你啊,”徐白毫不害臊,“你越長越好看了。”

  評價完了謝平川,徐白若有所思:“都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漂亮,我發現男孩子也是這樣。我記得初一的時候,我們班的男生都不起眼,到了初三,他們就像竹筍一樣,眼看著就長起來了。”

  徐白說的是實話。

  謝平川卻反駁道:“是嗎?不過外表不重要,關鍵是內涵。”

  徐白被他的話逗笑了:“為什麼內涵更重要?以貌取人是有道理的。”

  前方亮著一盞紅燈,謝平川按下車閘,停在路邊接著探討:“你和別人交朋友,決定相處時間長短的,是性格、經驗和閱歷 ……”他本意是想讓徐白不要關注同班的男孩子,但是此刻為了自圓其說,他竟然和她講起了道理。

  徐白是很好哄騙的。

  謝平川八歲那年,就發現了這一點。

  那時候徐白才四歲,和父母一起搬到了北京。她怕生、愛哭、膽子小,不敢和陌生人說話,唯獨對謝平川格外信任,甚至願意把洋娃娃讓給他。

  於是在涼風拂過的午後,徐白舉著一個布偶,像是要親手遞給他。謝平川不收,徐白就一直舉著。

  謝平川的父親見到了,摸著兒子的腦袋笑道:“鄰居家的妹妹想和你玩呢,你好好和她相處,不能欺負她。”謝平川的父親說完這句話以後,徐白就仰起了腦袋,先是敬了一個禮,然後伸出稚嫩的手。

  謝平川恍然反應過來,徐白在踐行一首兒歌——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敬個禮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他和徐白心意相通,卻沒有立刻回應她。不僅沒有回應,他還把雙手藏到了背後。那天他剛和同學打完架,手指甲裡都是泥巴,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他從不想在她面前丟臉。

  他也沒有答應父親的那一句“不能欺負她”。彼時的學校在上自然課,全班同學都養蠶,謝平川從家裡抓了兩只蠶,放在洋娃娃的肚子上,然後他這樣騙徐白:“你看,這個洋娃娃長蟲了。”

  徐白非常相信他,她當場就嚎啕大哭。

  謝平川嚇了一跳。

  他手忙腳亂地道歉,然而於事無補。他只好把兩只蠶都揣進口袋,昧著良心繼續騙徐白:“你別哭了,我幫你治好了它。你要是再哭,它還會復發。”

  徐白仍然淚眼汪汪,她不太能聽得懂他的意思,於是她不知所措地說出了他們見面以來,她開口講出的第一句話:“謝、謝謝哥哥。”

  奶聲奶氣,還帶一點鼻音。

  徐白養成的習慣不容易改變,這一句“哥哥”她叫了十年。

  此時此刻,她也自然而然道:“哥哥,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

  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

  她竟然問了這樣的話。

  十字路口的紅燈無比漫長,抬頭可見徘徊的天光雲影。徐白扶緊了山地車的把手,語氣卻像輕松的閑聊:“我說啊,是不是那種性格很好的……”

  徐白還沒有說完,謝平川便打斷道:“前面那個人是我同學。”

  他有意避開她的問題,破天荒朝著同學揮手——那位同學站在不遠處,先是愣了一會兒,隨後一路跑了過來。

  “謝平川!”那人叫道。

  他和謝平川不同,今天也穿了校服,因為身形高高瘦瘦,所以他跑起來的時候,就像一根移動的標杆。

  謝平川見狀,把車停在了路邊。他站上人行道以後,拍了一下同學的肩膀:“巧了能遇到你,季衡,你怎麼在這裡?”

  季衡不僅穿著校服,也單肩斜挎著書包,書包帶子上別了校徽,還有計算機校隊的紀念章——他和謝平川不僅是同班同學,也是計算機校隊的隊友。兩人合作時間長達五年,參加了無數編程競賽,其中有成功也有失敗,建立了戰友般的感情。

  他們兩個配合默契,私下興趣卻不相同。季衡不在乎除了競賽以外的學業,行事放任自流,班主任也束手無策,久而久之,他就混成了老油條。

  季衡與謝平川勾肩搭背: “今天禮拜日,我去公園和同學打籃球了。剛好碰上一幫初中生,就把地方讓給他們了。”

  謝平川隨口問道:“你打算現在回家麼?”他低頭看了一眼手表:“十點了,你回家還能趕上午飯。”

  午飯沒有打動季衡,他偏過了腦袋,目光落在徐白身上:“哦,這是你的……”季衡頓了頓,拍著腦門道:“你妹妹是吧,你和我說過。”

  人行道上樹蔭遮涼,徐白捧著一瓶果汁,安靜地吸了一會兒。

  時值夏末,仍有酷暑余熱。她穿著及膝的牛仔褲,雙腿恰如筷子般筆直,立在路旁煞是顯眼。當空陽光格外燦爛,將她雪白的臉曬得微紅,她抬手擦了一把汗,視線和謝平川交彙,恰到好處地笑了。

  謝平川看了她片刻,在徐白和季衡之間選擇了前者。

  他牽起徐白的手,動作駕輕就熟。他八歲那年怎麼牽著她,十八歲這一年也是同樣的方法,手指輕握著她的手腕,牽得老實又本分,不包含任何雜念。

  謝平川用另一只手搭上季衡的後背,摸到季衡的衣服有一些潮濕。他並未多想,以為是打籃球出得汗——濕了的衣服要盡快換,因此他立刻和季衡告別:“沒什麼事我們就先走了,我答應了今天帶她玩,畢竟初三了,抽出空也不容易。”

  徐白跟著打招呼:“學長再見!”

  她的手被謝平川牽著,她無意識地晃了晃,從季衡的角度看來,頗有一些感慨。

  徐白和謝平川在同一所中學念書,不過謝平川就讀於高中部,而徐白今年才升初三。他們學校師資優良,從來不愁升學率,校風也比較開放,按理來說,謝平川應該更好地享受他的青春,但是他沒有。

  他很忙,珍惜時間,高度自律。

  也是一個好哥哥。

  季衡在心中稱贊他,面上只是擺了擺手:“好啦,我也要回家了,你們好好玩。”

  此時是上午十點半,行人愈發多了起來,太陽升得更高,風也漸漸停了。季衡順手脫下外套,掛在自己的肩膀上,全身一股豆漿味,引得徐白看了過來。

  謝平川已經去推車了,徐白卻多問了一句:“你的衣服上都是豆漿嗎?”她指著自己的衣服領子:“這一塊都弄濕了。”

  季衡“嗯”了一聲,又抬手撓了撓頭。

  金色的陽光從樹葉中漏下,致使明暗不一的光斑落在他的臉上,他毫不在意地打了個噴嚏,含糊其辭地回答道:“沒事,曬干了就行了。”

  徐白沒有刨根問底。謝平川在她身後叫她,她給了季衡一包餐巾紙,整個人就沒了影子。

  趁著天氣晴朗,她和謝平川轉了很多地方,玩到傍晚才回家。臨近院門的時候,夕陽幾欲下沉,黯淡暮色染盡了蒼穹,隱約可見新月的輪廓。徐白家的那只貓就躺在院子裡,用爪子撥弄一株天竺葵。

  天竺葵是徐白母親最喜歡的植物。他們家的貓也算乖巧,從來沒有扯過葉子,最多用爪子撥弄兩下——就像現在這樣。

  許是因為它很懂事,徐白心生驕傲。她來了興致,蹲下來喊道:“湯圓,過來。”

  那只名叫湯圓的貓豎起耳朵,一顛一顛地跑了過來,尾巴在身後高高翹起,一頭扎進徐白的懷裡。

  徐白抱緊了懷裡的貓,謝平川的聲音卻從頭頂傳來:“這貓被你養得像狗一樣。”

  “那是因為它喜歡我,”徐白辯駁道,“你這麼叫我,我也會跑過來的。”

  徐白說得無心,謝平川聽得有意。

  夕陽余暉罩上屋頂,夏末的晚風依舊駘蕩。直到徐白走進了家門,謝平川仍然坐在院子裡,院子裡放著兩把椅子,他面對著一個空位,身旁除了花草樹木以外,沒有一星半點的人影。

  他不該這樣浪費時間,還有很多事要做。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耳邊一直重復著徐白的那句:“那是因為她喜歡我。”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5 06:23 PM

第三章

  次日是禮拜一,徐白起了個大早。不是因為她忽然變得勤奮,而是因為今天的音樂課上,老師要選出幾個同學,代表本年級參加校慶節目。

  徐白是備選人員之一,老師給了她一張鋼琴譜,讓她回家練習。然而徐白沒把節目當一回事,直到禮拜一的早上,她才從書包裡扒出了譜子。

  今天和平常沒什麼不同,徐白和謝平川一路同行——他們經常一起放學,一起回家,算起來也有好幾年了。學校離家不遠,以徐白的速度步行,大概需要二十分鐘。但她今天比往常更慢,她一邊走路,一邊看琴譜。

  “到了教室再看,”謝平川終於打斷了她,“你不怕摔跤麼?”

  徐白捧著張開的琴譜道:“我要是跌倒了,你會把我扶起來的。”

  “這可不一定,”謝平川放緩語氣道,“我不可能總是在你身邊。”

  謝平川說完這句話,徐白恍然抬起頭,在大街上和他對視。

  她剛剛打過哈欠,眼中含著幾分水光,好似蘊藉一湖繁星。她的睫毛也很長,濃密卷翹,像彎曲的蝶翼,當然最好看的還是眼睛,黑白分明,瞳仁格外清亮。

  謝平川卻移開了目光。

  徐白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我知道的,將來你去上大學,我就要一個人了。但是大學只有四年,一眨眼就過完了,我會等你回來,那時候我也高中畢業了。”

  她說話的語氣並不在意,腳下卻踢飛了一顆石子。

  石子在人行道上亂滾,停在了不遠的地方。

  謝平川的腳步也停了。他站在徐白的身旁,唇邊挑出一個笑:“等我回來,你想做什麼?”

  徐白沒心沒肺地卷起琴譜,把紙頁卷成了一個筒狀,她用這個筒拍了謝平川的手臂:“當然是請你吃飯,慶祝你大學畢業。”

  謝平川從她手中拿過琴譜:“那就算了,怎麼能讓你請客。”

  他重新打開這一張紙,從頭到尾掃了一遍。抵達學校之後,他把徐白帶去了鋼琴社的活動室,活動室的隔音效果堪稱一絕,不過因為現在不是社團時間,整條走廊上沒有一個人。

  此時距離八點半的早課,還有大約一個小時。

  徐白第一次踏足此地,她詫異道:“你為什麼有活動室的鑰匙?”

  謝平川已經掀開了鋼琴蓋:“因為我是鋼琴社的副社長。”

  徐白表示不可思議:“我都沒有聽你說過,你什麼時候成了副社長?”

  謝平川道:“在上一任副社長不想干了的時候。”

  他坐在長凳上,坐姿依然端正,側臉倒映在近旁的玻璃窗上,映出一個輪廓清晰的剪影,徐白竟然有點……有點嫉妒那塊玻璃。

  這並非謝平川第一次教她,事實上徐白能過業余十級,完全仰仗於謝平川的監督。謝平川和隨遇而安的徐白不同,他是凡事都能盡善盡美的人,如果你不認識這樣的人,你會覺得他不存在;當你認識了這樣的人,你會覺得他不真實。

  然而徐白和謝平川相識多年,他的光環在她這裡有些退化。

  徐白斷斷續續彈起了琴,低頭就能看見謝平川的手。沒過多久,她的注意力就從鋼琴譜,轉移到了謝平川的手上——要是能打分的話,她可以給他的手打滿分。

  謝平川沒有自知之明,他以為徐白是在走神。

  “你想彈好這首曲子麼?”謝平川問。

  “想啊,”徐白說完這兩個字,很快又反悔道,“但也不是特別想。”

  謝平川鼓勵道:“你不盡全力,至少要努力。”

  他沒問這是什麼曲子,也沒問她為什麼要學。上課前的這一個小時,他們一直待在活動室,等他們再出來的時候,徐白已經小有所成了。

  她收拾好了書包,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歡天喜地和謝平川告別。

  或許是因為基礎扎實,臨時抱佛腳才能管用,當天上午的音樂課上,徐白成功地脫穎而出。她在音樂教室彈完幾個小節,老師就帶頭給她鼓了掌:“不錯不錯,這個水平可以了。”

  階梯教室寬敞而明亮,穿著套裙的音樂老師就站在教室的前方。徐白的位置離她很近,能看見她手裡的名單表,表中包含了參加合奏的同學名單,除了彈鋼琴的徐白以外,還有小提琴、薩克斯、以及西洋長笛。

  音樂老師清了清嗓子,抬頭看向了全班同學。

  她看到一張張充滿朝氣的、無比年輕的臉龐,能進這所中學的孩子,家庭條件都不會太差,不過偶爾也會有一些例外。

  比如坐在角落裡的簡雲。

  她獨自一人低著頭,前後左右都是空位。

  初中學生應該是天真又單純的,然而很殘忍的一點是,他們也有階級之分。簡雲被排除在各個圈子之外,她一向是游離在邊緣的人。

  音樂老師站定片刻,走向了簡雲的座位。她抬手搭上簡雲的肩膀,面朝其他同學道:“大家都知道,這次校慶呢,我們年級准備的節目之一是樂器合奏,除了剛才那幾位同學,老師還想拜托簡雲……”

  簡雲愕然地仰起下巴。

  她的頭發亂糟糟的,扎了個松散的馬尾,猛一抬頭的時候,劉海也在額前一顫。

  音樂老師幫她理了一下頭發,溫聲繼續道:“在這次合奏裡,簡雲演奏三角鐵。”

  “三角鐵”名字一出,幾個男生開始憋笑。

  “我沒有和大家開玩笑,”音樂老師介紹道,“三角鐵是常用的打擊樂器,這次的樂譜裡也包含了它。”

  坐在鋼琴邊的徐白認真點頭。

  音樂老師握著教案,仍然在描述樂器:“合奏的樂譜裡有鋼琴,也有三角鐵,樂器是平等的,它們都很重要。”

  她的話點到即止,簡雲卻變了臉色。

  因為簡雲並不會三角鐵,她對樂理一竅不通。對簡雲而言,比起不被周圍人看重,辜負他們的期待是更可怕的事。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課,簡雲枯坐良久,終於拿起合奏的譜子,緩慢走向徐白的位置。

  徐白與簡雲不同,她是眾星拱月的代名詞,座位附近堪稱熱鬧,簡雲剛一靠近,徐白就發現了她。

  她仰起臉看著簡雲:“你有什麼事找我嗎?”

  有什麼事呢?簡雲開不了口。

  徐白等了一會兒,沒有等來回音,她就拉上簡雲的手,把對方帶到了走廊。此時正是大課間,學生們嬉笑打鬧,運動鞋劃過塑膠地板,發出“刺啦——刺啦”的響聲,此起彼伏,紛至沓來。

  徐白身體微傾,倚靠著及腰的欄杆。九月已經入秋,陽光依然明媚,她一手托住了腮幫,非常正式地詢問:“你剛才想和我說什麼來著?”

  簡雲的舌頭打了結:“徐同學,我、我那個,不會三角鐵……”

  徐白眨了眨眼睛:“我也不會。”

  她敏感地察覺了簡雲的來意,又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水平。這讓簡雲愈發羞怯,她將腦袋埋得更低:“我看不懂譜子。”

  徐白豁然開朗:“我看得懂,我教你啊。”

  徐白的性格比簡雲活潑很多,她待人也不設防。既然大家都是合奏團的成員,那麼互相幫助是理所應當的——徐白心中這麼想,也果然言出必行,從當天上午開始,她對簡雲傾囊相授。

  中午她們在學校食堂吃飯,簡雲卻格外坐立不安。她大約是有交往障礙的人,和徐白一起吃飯令她局促。

  除此以外,她一直攥著一塊機械手表,雙眼來回打量著食堂門口的學生,引得幾個高年級學長看向了她們。

  徐白夾起一只雞腿,隨口問了一句:“你在找人嗎?”

  簡雲眼神飄忽道:“是的。”

  她的餐盤裡只有米飯,還有兩勺澆汁胡蘿蔔。徐白把雞腿放進她的盤子裡,坦坦蕩蕩道:“請你吃雞腿,你想找誰,也許我認識。”

  簡雲握住了筷子,她躊躇兩秒,松開了機械手表。

  “昨天禮拜日,我和我媽在公園賣早點,”她的語言表達能力不夠強,無法形容接下來的事,於是簡雲選擇了跳過,直接奔向主題,“高中部的一個學長,他幫了我……”

  簡雲把那一塊手表推向徐白:“這是他的東西,掉在地上被我撿到。我媽讓我今天來學校,把手表還給他。”

  食堂裡聲音嘈雜,飯菜的香味交錯相融,徐白的心思卻不在吃飯上。

  她接過那一只手表,看到了“浪琴”的標志,翻過來再看,表帶上有一個“季”字。

  啊,原來是這樣。

  徐白端著飯碗站起來道:“那個學長,他是不是有這麼高?”徐白踮起腳尖比了個身高,然後又接著說:“他還背著一個書包,書包帶子上有徽章……”

  徐白努力思考季衡的特征,但她很快就發現,她見到季衡的時候,總是和謝平川在一起。而但凡謝平川在場,她不會有閑心觀察別人。

  簡雲卻很敬仰地望著徐白:“對,是他。你認識他嗎?”

  徐白坐回原位,鄭重點頭:“我認識,吃完飯我就帶你去找他。”言罷,她繼續吃飯,因為趕時間,茄子的醬汁不慎抹在了臉上。

  但是在簡雲的眼中,徐白整個人都在發光。

  飯後剛好是十一點半,徐白拉著簡雲,走向了學校的高三教學樓。

  簡雲告訴徐白:“你的臉上有茄子汁。”

  可是徐白毫不在意:“沒關系,等我們找到了季衡,我去洗手間洗把臉。”

  她們一路走到了頂層。徐白熟門熟路,站在某個班級的窗外,拉開玻璃的那一瞬,她沒有發現季衡,她一眼望見了謝平川。

  晌午雲淡風輕,天光也暖融融的。教室裡的窗簾隨風微動,晃蕩出水藍色的褶皺,謝平川的座位就在窗戶旁邊,窗簾吹到了他的桌子上,於是他站了起來,把窗簾重新系好。

  他的背影也很好看。

  教室裡沒有什麼人,謝平川前排的女生回過頭,臉頰通紅和他說話。徐白距離他們很遠,她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心裡就像被貓抓一樣,變得又癢又麻。

  簡雲摸不清狀況,她小聲說:“那個學長……他、他好像不在這裡。”

  話音未落,季衡的聲音從她們身後傳來:“咦,這不是小白麼,你來找謝平川嗎?”季衡神經大條地猛敲窗戶,朝著教室裡喊了一聲:“喂,謝平川,你們家小白來找你了!”

  徐白扭過臉道:“不,我不是來找他的。”

  徐白拉過簡雲,卻見簡雲埋著頭,額前厚重的劉海擋住了眼睛。簡雲醞釀了很長時間,才一字一頓道:“那天……那天,感謝學長幫忙。”

  簡雲雙手捧起手表:“這是你落下的東西。”

  好像只有一秒鐘那麼短,又好像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季衡撓了撓頭發,終於認出了她:“哦,你是昨天在公園裡的……”

  他接過那一塊手表,套在了自己的手上:“你別謝我,是那個人太過分了,明明自己拿了假幣,還要讓你給他找錢。我就是看不過眼。”

  季衡戴好手表,笑得分外爽朗:“我還要謝謝你,你是來還我手表的嗎?”

  徐白從他們的只言片語中,理清了昨天公園發生的事。簡雲和她母親在賣早餐,然後來了一個顧客,給了一張假幣,還要讓簡雲找錢——好在季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不過回想昨天的巧遇,徐白心想,季衡大概被那個顧客潑了一身豆漿。

  手表已經物歸原主,徐白覺得她們應該走了。但她才剛後退一步,謝平川就出現了。

  “有什麼事麼?”謝平川問道。

  謝平川身高一米八六,徐白的身高是一米六八,這十八釐米的高度差,迫使她抬頭盯著他:“現在沒事了,我要回教室。”

  “等一下,”謝平川忽然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你吃飯吃到了臉上。”

  他的指尖抵著她的皮膚,觸感細膩而柔滑,謝平川的手指微微一顫,卻沒有立刻放開她。他用紙巾擦她臉上的油垢,聽她沒好氣地回答:“要你管我。”

  謝平川收手,從口袋裡摸出一塊草莓糖,放進了徐白的手心。

  他並不喜歡吃糖,甚至很討厭甜食,但是徐白喜歡。所以謝平川從十歲起,養成了口袋裡揣糖的習慣,一般來說,徐白要是炸毛了,給一塊糖就能哄好。

  可是今天的徐白不同以往。

  今天的徐白頤氣指使道:“我不吃,我要你幫我剝糖紙。”

  謝平川勾起了唇角,為她偶爾任性的樣子而笑。

  他很認真地把糖紙剝開,草莓糖就像被拆封的禮物,隔著最後一層白紙,靜靜躺在他的掌心。

  徐白接過這一塊糖,含糊不清地開口:“謝謝……哥哥。”

  那一聲“哥哥”叫得很甜,果然是含著糖說出來的話。

  謝平川受之無愧:“不客氣。”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5 06:27 PM

第四章

  中午的教學樓沒有多少人,教室裡卻走出了一個女生。她左手拿著自動鉛筆,右手抱著一沓名冊——這一次,徐白終於聽清了她和謝平川的聊天內容。

  女同學問:“謝平川,你答應了嗎?”

  謝平川實話實說:“假如沒人願意去,我可以代課一學期。”

  女同學皺著眉頭,好像並不贊同。

  她站在風口的位置,頭發被風吹得微亂。她一邊用手撥弄著頭發,一邊繼續他們的話題:“辛苦你了,謝平川,本來嘛,我們就是為了申請美國大學,才去做那些支教和社區服務,結果現在……”

  她的話音一頓,為他抱不平道:“沒想到你都做了一個學期了,志願者隊的老師們還要麻煩你,這幫老師也忒沒用了,他們都是吃白飯的嗎?”

  徐白站在謝平川的身後,因為她嘴裡含著草莓糖,所以她沒有說一句話。但是她心裡很清楚,謝平川從上個學期開始在郊區的一所打工子弟小學做支教,於是他每周總有三天,會格外的風塵僕僕。

  這個活動的組織者,是高中國際部的老師。原本按照他們的規定,參與時間只有一個學期,然而因為本學期報名人數少之又少,謝平川就充當了一次替補。

  那位女同學也說:“謝平川,你們的人數還不夠吧?要不這樣,我和你一塊兒去郊區。”

  謝平川卻道:“那裡有會飛的蟑螂。”

  他緩慢抬起一只手,比量到徐白的頭頂:“能飛這麼高。”然後摸到了徐白的腦袋:“停在頭發上。”

  徐白含著草莓糖,原本應該挺高興的……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頭頂有點癢。

  頂樓的陽光尤其充沛,藍天白雲應有盡有,牆邊的瓷磚亮得反光,對面的女同學卻僵了臉。

  這個世界上不存在喜歡蟑螂的女孩子,那位同學並不是例外。她的笑容變得十分尷尬,雙手攥起裙擺又放下:“啊,謝平川,你沒和我開玩笑吧?這玩笑甭開了,一點也不好笑。”

  謝平川道:“牆角能見到老鼠,冬天沒有暖氣,教室裡燒蜂窩煤,需要老師撿煤球。在參加活動之前,我也沒想過會有這種學校。”他停頓片刻,接著反問:“你看我像是在開玩笑麼?”

  他沒有得到回應,於是更加溫和道:“你說得沒錯,正好還缺一個英語老師,我代他們感謝你的幫助,你什麼時候有空?”

  謝平川的脾氣不可捉摸,他很少表現得這麼溫和。

  但是對面的女生頭腦清醒,她不僅沒有色令智昏,反而愈加沉著冷靜道:“哎呀,抱歉啊,我剛才忘講了,最近開始申請學校,我忒忙了。”

  謝平川低聲笑了。

  他道:“祝你申上一所好大學。”

  女同學撇了嘴,轉身回到教室。

  季衡聽見他們的對話,走過來拍了謝平川的肩膀:“我有空,我最近閑得很,幫我問問你們隊長,能不能讓我旁聽幾節課?”

  徐白道:“你也想去做支教嗎?”

  季衡扣緊他的表鏈,雙手撐在窗台上。他稍微一用力,就坐上了窗台。

  他雖然十八歲了,卻沒有什麼坐相,總是散漫且懶洋洋,從某種角度看來,他和謝平川剛好相反——但他們有一點很相似,就是偶爾說話真假難辨。

  季衡略微抬頭,敲了敲瓷磚道:“沒錯,我想做支教,課外活動豐富,申請大學才容易。不過我們都有競賽成績了,為什麼還要那麼辛苦啊,謝平川,你不想過得輕松點嗎?”

  謝平川回答:“你覺得什麼是輕松,無事可做麼?”

  季衡笑著打趣:“謝總,你長大以後,一定是個工作狂。”

  就連徐白也不知道,謝平川將來會不會變成工作狂。不過當天中午,她和簡雲回到教室以後,謝平川就給她發了短信,讓她晚上不要等他一起回家了。

  原因很簡單,謝平川和季衡臨時去了一趟郊區。

  他們乘坐的是學校大巴,路上季衡還有點興奮。他把袖子挽得很高,露出一截健碩的手臂,然後他挑釁謝平川:“來,謝平川,和我扳個手腕。”

  謝平川看著窗外景色:“我認輸。”

  “別慫,”季衡拉著他的袖子,“輸了的人,在今天上課的時候,要把學生逗笑三次。”

  季衡說話的聲音偏大,前排的老師聽見了,偏過頭來打量他。

  巴士已經開出了城區,高樓大廈消失不見。謝平川看了一眼窗外,又從書包裡拿出教案,放到了季衡的手上。

  “你知道,我們是來上課的。”謝平川點到即止。

  季衡心神領會,謝平川的下一句話應該是:“我們不是來搞笑的。”

  他不禁嘆了一口氣:“我第一天來,也沒做什麼准備,只能活躍活躍氣氛,讓那幫孩子高興點。”

  季衡的理由打動了謝平川。

  謝平川勉為其難地伸出手,肘關節搭在了扶手上,甚至沒有撩起袖子,一副放棄掙扎、任人宰割的樣子。

  說實在話,季衡雖然和謝平川合作多年,但他還是有點看不慣他。他總想著要挫一挫謝平川的銳氣,把他從雲端的高度拉到地上,給他塞一點人間煙火。

  眼下正是一個好機會。

  季衡的心裡有點小雀躍。

  他握住謝平川的手掌,兩人在車上暗暗較勁。比試的過程並不漫長,因為不久之後,謝平川就以壓倒性的優勢,把季衡的手按平在了扶手上。

  季衡“嗷”了一聲,喊道:“你哪來這麼大的力氣?”

  “你輸了,”謝平川仿佛是在安慰他,“不要自責,你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活躍氣氛。”

  謝平川是一個復雜的人,他有時候像個好人,有時候又特別惡劣——比如現在。

  季衡心裡的小雀躍,也變成了小沮喪。他忍不住指責了一句:“謝平川,你不像是能養好妹妹的哥哥,你看你,都不懂得讓著別人,你是不是經常欺負謝小白?”

  因為謝平川曾在季衡的面前,喊過幾次“小白”,然後徐白就顛顛地跑過去了,再加上她一口一個“哥哥”,所以季衡想當然地認為,徐白的名字應該是“謝小白”。

  然而,謝平川如實道:“她的全名是徐白,我和她沒有血緣關系。”

  季衡宕機了幾秒,才問:“她是你們家的童養媳嗎?”

  謝平川不假思索道:“不會有那種好事。”

  這一問一答結束以後,他們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的反思。

  謝平川很少談及自己的私事。他的家庭狀況、父母工作單位、家中收入和存款,一直以來,都是一樁樁未解的謎團。

  季衡咽下一口唾沫,岔開話題道:“我聽老師說了,你是教英語的。因為我還沒拿定主意,所以能旁聽你上課。”

  謝平川拉上了車窗的窗簾,先是說了一句:“我們快到了。”隨後又道:“我下午有兩節課,你想旁聽麼?”

  季衡點了點頭。

  等他們抵達目的地,正是下午兩點多鐘。坐了兩個多小時的大巴,季衡急於放飛自己,他剛一下車,就背著書包狂奔了起來。

  然後他停在了那所小學的門口——如果這也能稱作小學的話。

  謝平川徑直路過他,手上還拿著兩本教案。

  地面沒有瓷磚,只有黃沙土地,教學樓約莫兩層高,也不知道有幾個班級。與其說這是一所學校,不如說是柵欄圍起來的荒地,它坐落在城郊的貧民區,給周圍人帶來有限的便利。

  此時正值課間,操場上沒有大人,十幾個孩子追逐打鬧,帶起腳下的一片塵土。

  他們在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扮演“老鷹”的是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他穿著一件不合身的襯衫,衣服袖口沾滿了鼻涕凝成的黃印。

  或許是因為太入戲了,小男孩連著繞圈,想要抓住一個同學。但是轉彎的時候,他腳下一個不穩,“啪”的一聲摔倒了。

  謝平川走到近旁,蹲了下來。

  他拉起那個男孩子的手,看到他的手腕被石子擦破了一點皮。旁邊有別的小孩叫了一聲“謝老師”,謝老師卻不苟言笑地回答:“你們玩游戲的時候,首先要注意安全。”

  謝平川不苟言笑的樣子,並不會讓人膽戰心驚。

  這個問題很好理解,主要原因有兩個,一是因為他年輕,二是因為他英俊。

  季衡走過來的那一刻,只見到謝平川從書包裡找出創可貼。謝平川撕開包裝紙,把創可貼蓋在了男孩子的手上,貼好以後,他還多問了一句:“疼嗎?”

  原本就只是擦破一點皮而已,那個小男孩一點都不在意道:“不疼。”

  謝平川摸了摸男孩子的頭:“快上課了,回教室吧。”

  話音落後,那幫小孩子一哄而散。

  季衡立在一旁,有感而發:“我好像預測到了很多年以後,你養兒子的樣子。”

  謝平川站起身,和他調侃道:“那你還真是法眼通天。”

  下午的天氣依然晴朗,操場上卻沒有幾個人影。牆角的上課鈴響了幾聲,聲音卻是斷斷續續,謝平川看了一眼手表,踏著一地黃土,走上了通往教室的路。

  教室裡坐著一幫小學生,他們有高有矮,年齡也不一樣。時值夏末初秋,幾個孩子仍然穿著拖鞋,鞋底踩在水泥地板上,跟著塑料的椅子腿一起晃蕩。

  季衡先是愣了一會兒,隨後拿起一把塑料椅,主動坐到了最後一排。

  謝平川和他不同,他站上了三尺講台。

  這是一節英語課,對於謝平川這種英語流利的人而言,教好小學課程不是一件困難的事。除了課堂內容以外,他還准備了互動——有獎競答的環節,似乎很受孩子們的喜歡。

  臨近下課的幾分鐘,他帶著學生復習單詞。就連季衡也沒想到,謝平川這種驕傲又固執的人,會有耐心帶著小學生一遍一遍地念一些幼稚的課文。

  學校沒有廣播和錄音機,這堂課上負責正確發音的人,只有站在講台上的謝平川。

  一堂課結束以後,他走到了教室後方。季衡還在抖腿,謝平川就問道:“你考慮得怎麼樣,確定本學期要參加活動麼?”

  他想拉攏季衡,因此還補充道:“申請大學的時候,它能讓你的簡歷更出彩。”

  季衡背起書包往外走:“得了吧你,就想騙我上賊船。”

  一旁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勤學好問道:“謝老師,你們在說什麼?”

  謝老師故意拔高道:“在討論季老師的重要性。”

  季衡嗤笑一聲:“你別騙人小姑娘。”

  “難道不是麼?”謝平川站在教室門口,直言不諱地說道,“或者你覺得,參加這些活動,根本沒有意義,杯水車薪。”

  他單肩背著書包,拋出一個問題:“你告訴我,教育的目的是什麼?”

  教育的目的是什麼,或許是回饋社會,並且服務大眾,像是一條正反饋電路。又或者是讓學生能獨立思考,使他們成為積極的人,使他們安居樂業,而不妄自菲薄,給周圍的人帶來正面的影響。

  可惜世界的資源不平均,它常常厚此薄彼。貧富兩極不容小覷,它如同涇渭分明。

  那麼,季衡心想,謝平川的所作所為,即使力量渺小,依然富有意義。

  季衡擺了擺手道:“行行行,我也參加。”他和謝平川勾肩搭背:“我從前怎麼沒發現,你這個人,其實還挺正直的 。”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5 06:31 PM

第五章

  自從十月來臨,氣溫明顯下降。

  前些日子又下了雨,門廊風過,雨痕未干,露水還掛在樹梢上,一滴一滴地下落,沾濕了臥室的玻璃窗。謝平川躺在床上,摸到鬧鐘看了時間,破天荒地想要多躺一會兒。

  他覺得有點頭暈。

  昨晚為了准備材料,他忙到夜裡十二點。回家的時候卻碰上傾盆大雨,把他從頭到尾澆了個徹底,碰巧手機從手裡滑落,掉到了路邊的草叢中,於是一向注意形像的謝平川,只能摸黑淋雨蹲在路邊掏手機。

  等他找到手機的時候,已經毫無形像可言了。

  深夜天寒,他獨自頂風走回家,家中也沒有一個人。父母都在外地忙於工作,每周給他打一次電話,因為熟知他的獨立,所以對他格外放心。

  於是此時此刻,正在敲他臥室門的人,除了徐白,不作他想。

  謝平川披了一件衣服,起身去給徐白開門。

  門外的徐白抱著一個飯盒,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阿姨給我們家打電話了,她說早上給你打電話,你沒有接,讓我來看看你怎麼了。”

  徐白口中所說的“阿姨”,指的是謝平川的母親。

  謝平川還沒有回答,徐白就踮起腳尖,伸出右手,摸到了他的額頭。

  “你感冒發燒了嗎?”徐白問道。

  謝平川反問道:“今天禮拜六,你不去上補習班麼?”

  “今天老師有事,給我們放假,”徐白站在他的臥室門口,敲了一下他的房門,“我媽媽去辦畫展了,我爸爸出去釣魚了,我們家也只有我一個人。”

  徐白的母親是職業畫家,由於近期承辦畫展,所以工作也變得繁忙。但她昨天出門之前,包了兩抽屜的餃子,凍好以後塞進了冰箱,全當做徐白的口糧。

  徐白早餐就煮了水餃,她還沒有來得及吃,家裡的固定電話就響了。接到謝平川母親的電話之後,徐白把餃子裝進了飯盒,打算帶過來送給謝平川。

  謝平川拉開臥室的木門,咳了一聲道:“進來吧。”

  他背對著徐白,掏出自己的手機,果然看到母親的未接電話,還有幾條來自季衡的短信。季衡問了一些怎麼備課的問題,還提到了兒童教育心理學,一副勤勉認真的樣子。

  謝平川首先回復了季衡,然後才給母親打了電話。

  電話那頭響了幾秒,母親的聲音傳了過來:“你的面試在後天,別忘了。”

  謝平川“嗯”了一聲。

  母親接著問:“早上有事嗎,沒接電話。”

  謝平川找到了感冒藥,卻在電話裡回答:“沒事,我睡過頭了。”

  “我讓徐白去找你了,”母親話裡有話道,“打擾了她,我挺不好意思。”

  被打擾的徐白卻毫無顧念。

  趁著謝平川打電話的時間,她從家裡帶來了體溫計,謝平川剛剛掛斷電話,徐白就把體溫計遞給他,然後又催促道:“你真的發燒了,看看有多少度。”

  量出來的結果是三十八度二。

  謝平川把體溫計還給她:“低燒而已,睡一覺就好了。”

  徐白坐在他的床邊,雙手搭在膝頭道:“你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吃的東西?”

  方才打電話的時候,謝平川坐到了床上。等徐白拿著體溫計回來,她就很自然地給他蓋上了被子,仿佛在照顧一個病號。

  而當下的這一刻,謝平川伸直了一雙長腿,背靠著他自己的枕頭,他才覺得有點不對勁。

  他道:“小白,你十四歲了,馬上就十五歲了。”

  徐白還在等待謝平川回答“你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吃的東西”,乍一聽見他叫自己的名字,徐白脫口而出道:“哥哥,你叫我是什麼意思,我問你想吃什麼呀。”

  謝平川的耳根一下就紅了。

  為了緩解氣氛,他打開電視,繼續挑明道:“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像以前一樣,直接進我的房間 。”

  徐白沒有聽懂,她抱著一個玻璃杯,裡面裝著沏好的感冒藥。於是她端穩了杯子,輕聲安慰謝平川:“為什麼不能進你的房間,今天你感冒發燒了,我會照顧你的,你不要怕。”

  她感覺玻璃杯不燙手了,就把感冒藥遞給謝平川:“你喝一點,應該不燙了。”

  謝平川接過杯子。

  果然不燙了。

  他低頭喝了一口,心中醞釀著措辭。徐白年紀雖小,待人卻不設防,他有必要教會她什麼是男女之間的區別,否則等她班上的男生想入非非時,徐白就像羊入虎口一樣。

  是的,他知道那些十五六歲的男孩子,腦子裡都在想什麼。

  謝平川決定從宇宙的發源講起,從生物進化的角度引出性別的不同,當然這方面存在很多假說,他應該轉述一些公認的……

  他的思維被此時的電視聲音打斷。

  謝平川的床正對著電視,而徐白又恰好坐在他的床邊。電視裡正在播放《動物世界》,屏幕裡冰雪消融,漫山遍野姹紫嫣紅,旁白富有磁性的聲音響起:“春天來了,萬物復蘇,又到了動物們交……”

  “配”字還沒有說完,謝平川及時按下靜音鍵。

  然後他關掉了電視。

  他以為自己反應敏捷,卻聽見徐白出聲問道:“為什麼你不繼續看了?”

  謝平川欲蓋彌彰道:“我准備睡覺了。”

  他披著一件外衣,只扣了兩顆扣子,頭發也有一點亂,與平時衣著整齊的風貌大不相同,頗有一種頹廢的美感。徐白不知道要怎麼照顧他才好,她就點了一下頭,然後給他掖好了被子。

  “你有事就叫我,”徐白道,“我的手機是響鈴模式。”

  謝平川想起他的正事,在徐白准備離開的時候,他又拉住了她的手。

  謝平川的臥室極其整潔,實木地板纖塵不染——甚至干淨到有些打滑,徐白被他這麼一拉,腳底當即“呲溜”一聲,整個人前傾著摔在了床上。

  他的床單和被罩都是木棉質地,被子裡夾著分外柔軟的鵝絨,摔上去應該不會硌得慌。但是謝平川偏偏躺在床邊,徐白栽倒的那一刻,剛好砸在了他的腿上。

  一霎寂靜。

  直到她懵懂地抬起頭,不明所以看著他。

  “哥哥,你心情不好嗎?”徐白試探地問道。

  謝平川沉默不語,徐白就自問自答:“也難怪,你生病了,怎麼會開心呢。”她重新爬起來,身影消失在門外:“你等我一下,我去給你煮粥。”

  雨後初晴,清晨天光燦好,院中一片草木濃綠,未因初秋霜降而凋零,如果側耳細聽,還能聽見清脆的鳥啼。

  但是謝平川沒有閑情逸致。他走神望著外面的景色,因為感冒藥帶來的困乏,不久便躺在床上睡著了。

  他再醒來時,將近中午。

  徐白並不知道他醒了。她在自家廚房裡熬粥——每當徐白感冒的時候,母親就會給她煮粥,喝完了很快就好了。

  她拿著一把刀,剃掉了紅棗核,看著燕麥和小米相融,蒸騰出谷物的清香。

  這是徐白第一次親手熬粥,但她著實是一個有天賦的人,就連火候都掌握得很好。唯一的問題在於,她可能煮多了一點,砂鍋裡裝滿了米粥,分量實在有些大。

  幾分鐘以後,當謝平川衣著整齊地坐在客廳,思考中午要吃什麼的時候,徐白端著一個砂鍋出現了。

  “給你的。”徐白歡快道。

  砂鍋太重,她快要端不動了。好在謝平川及時趕到,從徐白手裡接了過來。

  他把這口鍋放在了客廳的木桌上。

  “都是給我的?”謝平川問。

  看著那整整一滿鍋、分量足以喂豬的粥,謝平川的眼神有些復雜。他不禁想到,難道在徐白的心裡,他就是這麼的能吃。

  徐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她踮起腳尖,再一次伸手摸他的額頭。

  “太好了,你退燒了。”徐白道。

  謝平川抓住了她的手,從他自己的額頭上拿開。他搬來一把椅子,示意徐白坐下,而他坐在她的對面,像是要和她促膝長談。

  徐白卻問了一句:“你不喜歡這樣的粥嗎?”她雙手搭著椅子,自然而然道:“你不想吃的話,我把它端回去吧。”

  徐白的母親教會她一個道理——當你想對別人好的時候,要以對方接受為前提,否則好心容易辦壞事,畢竟每個人的成長環境不同,性格和興趣喜好也不相同。

  謝平川理解了她的意思,他起身去了一趟廚房。

  等他再回來,手上多了兩個碗,以及兩把銀勺子。

  謝平川親手給她盛粥,仿佛在盡地主之誼。這讓徐白想起來,很久以前,他們兩個都還小的時候,徐白就是謝平川的小尾巴,他走到哪裡,她跟到哪裡。

  從那時起,他就經常照顧她。無論是在學業,亦或別的方面。

  今天她終於稍微報答了一下。但是常言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光是煮出一鍋粥,好像還遠遠不夠。

  謝平川見她低頭,隨口問了一句:“你在想什麼?”

  徐白捧起了瓷碗,開門見山地問:“我在想,你覺得粥好喝嗎?”

  鹹淡適中,滑而不膩,明明很合他的口味,謝平川卻回答道:“一般。”

  客廳的木桌正對著一扇格子窗,落在深色桌面的光影被切分成塊狀。桌上的水晶花瓶裡只有水,沒有花,徐白輕輕推了一下花瓶,使得水紋抖出瀲灩的波浪。

  而她趴在桌邊,看起來萎靡不振,像泄了氣的皮球。

  謝平川立刻改口道:“火候正好,選材恰當,不稠不淡……”他端著碗和她說:“謝謝你給我做飯。”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5 06:35 PM

第六章

  自從上次熬粥,得到謝平川的表揚以後,徐白一直有些沾沾自喜。

  每天課間活動的時候,她都在音樂教室和同學練習合奏,為即將到來的校慶做准備。

  徐白忍不住設想,如果她在節目裡表現出色,坐在台下的謝平川見了,會不會由衷地贊賞她呢,就像誇獎她做飯好吃一樣——這樣的假設,讓她格外雀躍。

  然而合奏團的成員共有七人。除了打醬油的簡雲以外,其他同學的基本功都挺扎實,都是全年級選出來的佼佼者,兩相對比之下,簡雲越發無地自容。

  簡雲和徐白傾訴道:“我什麼事都做不好。”

  徐白坐在鋼琴邊,手指還按在琴鍵上:“老師教給你的步驟,你還是沒記下來嗎?”

  簡雲搖了搖頭,隨後又點頭。

  十一月初的北京天氣轉冷,窗外寒風接連呼嘯,室內已經開放了暖氣。一冷一熱的遙相呼應,使得玻璃蒙上了淺霧,而簡雲的衣服仍然單薄。

  徐白往旁邊挪了一點,簡雲就和她並排而坐。

  她們的關系比起兩個月前,早已親近了很多。對簡雲而言,徐白是她在學校裡唯一的朋友。她不想麻煩徐白,卻好像正在麻煩她。

  徐白道:“你看這樣行不行,每天中午吃完飯以後,我們來音樂教室練習。”

  徐白身後站著一位吹薩克斯的男同學,那名男同學聽見他們的對話,笑著搭了一腔道:“徐白啊,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認真了?”

  誠然徐白是那種不太努力,又讓人無法忽視的女孩子。

  她擅長鋼琴、繪畫,外表出眾,氣質拔群,又多才多藝。歸根結底,可能是因為幸運。

  不過今天的徐白有點不一樣,今天的她充滿干勁道:“認真有錯嗎?”她借用謝平川曾經告訴她的話,正義凜然地說道:“我們不盡全力,至少要努力。”

  男同學覺得她言之有理,他抱著薩克斯,退讓一步道:“沒錯沒錯,你們繼續。”

  但他在離開之前,還是忍不住說:“我聽音樂老師講,到時候你們女生要穿正式的裙子,頭發也要盤起來……”

  他拽了拽自己的黑色短發:“簡雲同學,你能不能把劉海整一整,眼睛都快擋住一半了,您看得清東西嗎?”

  或許是他忽然意識到,這話對一個女孩子講,語氣似乎有點重了。所以他又補救了一句:“校慶節目是要評選的,我們不能在形像上輸給其他班吧,我覺得我們能超過高中組呢。”

  男同學的話音未落,徐白按下一個琴鍵,目光卻落在簡雲身上。

  鋼琴的聲音拉得很長,一旁還有小提琴助興。簡雲略微側過頭,和徐白的視線對上:“你剛才說中午練習嗎?好的。”

  徐白伸出手,捧住她的臉。

  她撩起簡雲厚重的劉海,兩人的雙眼直接對視,徐白忽然就笑了:“你的眼睛是褐色的。”

  她取下自己的發卡,戴到了簡雲的頭上。

  那發卡鑲著銀邊,精致而小巧,照在太陽的光裡,陽光都像是新的。

  簡雲臉頰飛紅和她道謝,又問:“還有半個月,我們、我們能表演好嗎?”

  旁邊拉小提琴的男生走了過來。他一手握著小提琴,一手拿著琴弓,視線還在徐白的琴譜上:“肯定能啊,簡雲,你沒有信心嗎?”

  這位男生名叫趙安然,不僅是徐白他們班的班長,也是全年級小提琴拉得最好的人。

  他們合奏團平常排練的時候,偶爾沒有音樂老師在場,也能進行地有條不紊,其實說到底,都是趙安然計劃有方。

  趙安然用他那一雙靈巧的手翻看譜子,一邊拔高了聲音說:“我有一個提議,每天午飯結束以後,我們一起來音樂教室,大家一起排練,做最後的衝刺。爭取在校慶當天,達到最佳狀態。”

  言罷,他站到了簡雲身旁:“簡雲,你別擔心,正常發揮就行。我們是一個團隊,誰要是說你不好,你馬上告訴我……”

  徐白彈出了一串滑音:“告訴你之後,你打算做什麼?”

  趙安然思考片刻,甩了甩右手道:“我要用琴弓打他。”

  他還沒說完,在場的同學都笑了。

  他們遵從了當天的約定,每天的活動課時間、以及午飯後的休息時間,都被用作了合奏排練。

  到了校慶大會的那一天,學校布置好了千人禮堂,近旁架起了攝影機,儀式感非常隆重——由於是五十周年校慶,學校的領導也很重視。但對於學生而言,只要不上課,都是高興的。

  觀眾席上幾乎全部坐滿,高三的學生卻來得不多。謝平川原本也不想來,但他得知徐白要表演之後,他提前二十分鐘就到場了。

  季衡就坐在謝平川的右手邊,他的書包裡裝了幾罐啤酒,還有一盒番茄味的薯片——他滿懷期待地等著校慶節目,手上還拿了一張出場順序表。

  謝平川問:“徐白的節目排在第幾位?”

  季衡打開節目單,居高臨下道:“你求我啊,求我的話,我就告訴你。”

  謝平川略微側過臉,看向了他左邊的男生:“同學你好,能不能請你告訴我,初三年級鋼琴合奏的節目,排在第幾位?”

  那個男生馬上回答道:“第五位!我看過彩排,記得很清楚!”

  他搓了搓手,興致勃勃地說:“那個彈鋼琴的女生,特別水靈,是我最喜歡的類型。待會兒節目結束,我還想去後台,找她要簽名。”

  話剛說完,他忽然覺得有點冷。

  觀眾席的燈光調暗了,近旁交談聲音變小,大家自覺關閉手機,半點微光都沒留下。男生看不清謝平川的表情,只覺得謝平川在注視他。

  他小心翼翼道:“同學,節目開始了,你不看節目嗎?”

  謝平川沒有回答,他陰森地笑了一聲。

  由於身邊的氛圍實在可怕,那名男同學沒有堅持多久,抱起書包落荒而逃,逃到了另一個座位。

  如此一來,謝平川的左邊沒有人,右邊也只有季衡了。

  季衡遞給謝平川一罐啤酒:“來來來,降降火氣。”

  謝平川掀開拉環,和季衡碰杯。他們兩個人各自喝完兩罐,卻都忘記了一個事實——他們平常都不喝酒,也都沒有酒量。

  此時台上正在表演第四個節目,那是一個頌揚校園生活的小品,演出者是一幫初二學生,視野也局限在了初二。

  季衡拉住謝平川的衣領,同時回憶道:“謝平川,我初二和你分到一組,參加編程比賽,我本來是不高興的。”

  謝平川已經喝醉了,他說:“我也不高興……”他扯掉季衡的手:“你看起來太弱了,會拖我的後腿。”

  季衡指責道:“你太驕傲了,不懂團隊合作。”

  謝平川端正坐姿道:“我不和鹹魚合作。”

  季衡口齒不清地問:“你把話說清楚,誰、誰是鹹魚啊?”

  謝平川從善如流,果然講得很清楚:“初二還不會寫大整數加減乘除的人。”

  季衡猶自掙扎道:“那可不是簡單的……加減乘除小程序啊,要用字符型數據結構,來表示整數型的數字,我那時候才初二,我怎麼可能想得出來。”

  他猛然拍響扶手,狠狠反擊:“倒是你,謝平川,你非說卷積神經網絡,可以和增強學習結合在一起,我看你才是胡說八道吧?”

  謝平川理了理衣服領子:“不要用胡說八道,來形容你沒有見過,或者無法理解的東西。”

  言罷,他從座位上站起身,步履穩健,冷靜地走向後方。

  季衡乍一回頭,小聲問道:“謝平川,你上哪兒去啊?”

  “去後台,”謝平川斜挎著書包道,“徐白快上場了,我要到後台等她。”

  過道上標著綠色的“安全出口”,發出星點微弱的淡光。他沿著安全出口向前走,成功離開了會堂中心,來到了一片光明的大廳。

  大廳裡有幾個忙碌的身影。

  其中一位工作人員發問道:“後勤在哪裡?怎麼沒人送水?”

  金白鑲嵌的地板磚上,放著兩箱礦泉水,一個男生站在一旁喘氣:“後勤是我,我太累了,你讓我歇會兒。”

  那名工作人員便道:“行,我去裡面叫幾個人,幫你抬水。”

  他還沒有走遠,謝平川就來到近前。他扛起一箱礦泉水,跟著那人走向後台。

  此時此刻,第四個節目即將結束,徐白那一組快要登場。

  後台人滿為患,道具組四處奔忙。

  徐白和她的同伴坐在一起,她早已穿好了長裙,頭發也盤了起來。除了徐白以外,其他人都有點緊張,而她若無其事地坐著,腰扣上的流蘇垂落,也被她撥弄了一下。

  離她不遠的地方,謝平川放下礦泉水,他穿過擁擠的人群,徑直走向了徐白。

  徐白詫然望著他,脫口而出道:“哥哥,你怎麼混進來的?”

  謝平川站在徐白身邊,視線掃過她的同學——尤其是她的男同學。然後他說:“扛了一箱礦泉水,他們就讓我進來了。”

  徐白聽完他的話,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黑色的裙擺微微一蕩,拖在深紅交織的地毯上,像是藹藹紅塵裡開出的黑色鳶尾。

  而她本人呢,天然去雕飾,輕盈不自知,大概是一朵白芙蓉。

  周圍還有不少人,徐白全然不在意。她直接問道:“我今天漂亮嗎?”

  謝平川回答:“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徐白想了想,謹慎選擇道:“假話。”

  謝平川就像往常一樣:“還行吧。”

  他的語氣冷淡而敷衍,徐白露出失望的表情:“那真話呢?”

  謝平川難得坦誠:“非常漂亮。”他壓低了嗓音,微微彎下腰,在靠近她耳邊的位置說:“不止今天,你每天都很漂亮。”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5 06:37 PM

第七章

  謝平川的話開啟了循環,在徐白的腦海裡不停翻轉。

  她忘了自己是怎麼上台的,只記得踏上台階時,謝平川還對她笑了。她看見人流攢動,光影混雜,聽到人聲鼎沸,笑語喧嘩,但這些感觸又好像離她很遠。

  她在三角鋼琴邊坐定,裙擺如淺川曳地。小提琴的余音響起後,她彈出極流暢的前奏,全體的配合堪稱完美。

  演出不可能不順利,因為他們排練了很久。

  謝幕以後,掌聲經久不息。

  徐白提著裙子跑向台下,很快就找到了謝平川。她挨著他坐好,再次求表揚道:“我們先說好了,你要和我講實話。”

  謝平川反問道:“講什麼?”

  徐白看著他,意有所指:“你聽見剛才的合奏了嗎?”

  謝平川拎起他的書包,打開側邊的拉鏈後,拿出來一本……寬約一指的厚書。他翻了翻書頁,確認准確無誤,沒有絲毫破損,才把整本書交到了徐白手中。

  徐白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謝平川便和她解釋道:“這是給你的獎品。”

  徐白低頭,終於發現這是一本——英法互譯的劍橋辭典。

  謝平川道:“聽你爸爸說,你想當法語翻譯。我記得你也說過,想當英語翻譯……”

  於是,謝平川買了一本英法互譯的辭典。他覺得這樣一來,問題就都解決了。

  徐白沒有吱聲。

  她低頭看著這本辭典,雙手使勁掂了掂,可是辭典真的好重,她其實有點抱不動。

  “好豐厚的獎品,”徐白用指尖摩挲扉頁,“我爸爸都不相信我能做翻譯。”

  她略微頷首,敞開心扉道:“我想當翻譯,也想讀語言學。因為語言就像橋梁一樣,我想做架橋的人。”

  講完這句話,徐白抱起辭典笑了:“這個比喻好像不對,我說得不好。”

  謝平川卻道:“不用解釋,我明白你的意思。”

  徐白心想,人生難得一知音,更難得的是,想做的事總有人支持。她翻開辭典的第一頁,把書推到謝平川的面前:“你能不能在扉頁上給我寫一句話,再加上你的名字。”

  她說:“這樣我學習的時候,就會很有動力了。”

  徐白的語氣十分誠懇,謝平川沒有拒絕的理由。他拿出一支筆,在扉頁上寫道: “祝你成為一名合格的翻譯。”

  句尾之後,他打了一個破折號,跟上自己的簽名。

  謝平川寫得一手好字,行雲流水,蒼勁有力。因他的筆跡落在了扉頁,徐白愈發珍惜這一本辭典。她重新把書抱進懷裡,斬釘截鐵道:“好的,我會讓它發揮作用。”

  徐白和謝平川如此勵志的時候,另一邊的季衡卻在門口徘徊。

  他沒有謝平川的好運氣,無法在此時混進後台。不過他沒等多久,面前來了一個熟人。

  那人正是簡雲。

  簡雲乍一見到季衡,並不敢直視他。她抿了抿嘴唇,提著裙子繞到一旁,低頭打量腳下的地板,然後才說了一聲:“學、學長好。”

  季衡聞聲,偏過了頭。

  “哦,你是那個……”他想不起她的名字,用滿面笑容來掩蓋,“你是合奏隊的成員吧。”

  簡雲道:“是的。”

  話剛出口,她不由感到落寞。

  落寞的原因在於,她想和季衡交流,卻又無話可說。

  簡雲嘗試著問道:“學長來找人嗎?”

  季衡沒有承認,他不想說自己來這裡是因為謝平川不見了。他抬手搭上簡雲的肩膀,和她隨意攀談道:“你別老是學長、學長的叫我,聽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叫我季衡吧。”

  他熟練地介紹自己:“季是季節的季,衡是平衡的衡,好聽又好記。”

  簡雲默認了他的說法。

  她在意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在此之前,她從未和異性如此近距離接觸過,她覺得自己格外緊張。

  季衡也發現了這一點,他問:“你是不是有點怕我啊,其實我是個好人。”

  簡雲尚未回答,季衡便後退一步,他面朝反光的瓷磚,摸了摸自己的頭發:“那天在公園裡,我看到你急得快哭了……”

  簡雲微張了嘴:“你還記得我?”

  “那當然了,”季衡回頭看她,有些好笑道,“不然我為什麼和你說這麼多話,我也不是自來熟的人啊。”

  今天的簡雲和平時不同。她穿了鉤織提花的裙子,頭發完全盤了起來,露出一張清秀的臉。別說只有一面之緣的季衡,就連她的同班同學都有幾個不認識她了。

  她不知自己因什麼而高興,她小聲地說:“我不怕你。”算是回答他之前的問題。

  季衡笑道:“你話真少,比謝平川還安靜。”

  他剛提及謝平川,謝平川就從裡面出來了。

  不過謝平川並非一個人,他的身後還跟著徐白。徐白肩上披著一件外套,手裡還抱著一本厚書,謝平川想要幫她拿,她卻拒絕道:“我要自己抱回家。”

  季衡站在一旁,瞥了一眼那本書,他好奇那是什麼玩意兒,讓徐白如此看重和珍視——季衡沒發現驚天動地的標題,他只看到了幾行法語和英語。

  人們常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又或者是“不知其人,視其友”,意思是當你不了解一個人的時候,可以看看他的親密交際圈,多少能猜出一點他的興趣所在。

  所以徐白的興趣,也不是普通的興趣。季衡心想道。

  他問:“徐白,將來你也打算出國嗎?”

  這個問題把徐白難住。

  她是想出國念書的,不過父親反對,母親贊同。

  徐白的母親是職業畫家,她早年留學意大利,也曾經在荷蘭見習,回國後又繼承父業,專攻國畫,風格融彙中西之長。

  或許是因為走過這條路,所以當徐白表達意向時,母親完全站在她這邊。

  而她的父親恰恰相反,經常講一些她沒有聽過的、所謂的“大人的道理”,比如“你年紀還小,出去容易吃虧”,又或者是“翻譯是沒有前途的工作”。

  徐白久久不答話,謝平川替她解圍道:“徐白初中都沒畢業,你的問題問早了。”

  季衡雙手插進褲子口袋,轉而問起了謝平川:“那你呢,謝平川,我忽然想起來你還沒告訴我,你申請了哪些美國大學?”

  謝平川仿佛一個謎團。

  他說出來的話,就像沒說一樣:“我申請了喜歡的大學。”

  徐白在一旁聽著,雖然她也不知道謝平川的計劃,但是她發自肺腑地希望,謝平川能申上他喜歡的學校。

  可惜天不遂人願。

  那一年的十二月,下了一場初冬的雪。於是庭前有枯枝落葉,皚皚白雪,像是殘積的柳絮,鋪陳了一地新妝。

  徐白穿過門外的走廊,繞向了後院的圍牆。她戴著一條羊絨圍巾,剛好遮住小半張臉,手上卻沒有手套——那是為了方便她敲門。

  敲謝平川的門。

  謝平川在家,家裡卻不止他一個人。

  他的父母也回來了,三人齊聚在他的臥室。自從謝平川上了初中,這種盛況一年到頭也沒幾次。

  臥室的窗戶半開,徐白就蹲在門外,偷聽他們的談話。她聽到謝平川的母親開口道:“你從小學開始學編程,我和你爸爸也支持你,你的編程水平高不代表你的能力強,只能說明我們願意栽培你。”

  謝平川不說話,他很安靜地坐著。

  母親繼續教育他:“我和你說過很多次,不能眼高手低,好高騖遠,選擇學校的時候,看准了再申請。哈佛和麻省理工是你能嘗試的嗎?”

  謝平川並未反駁,仍然保持一言不發。

  他不僅申請了哈佛和麻省理工,他也申請了斯坦福和普林斯頓。

  就在近期,他收到了回信。

  全是拒信。

  如果僅僅是這樣,父母可能不會大動肝火。最讓謝平川的父母失望的是,謝平川用來保底的兩所學校,也都在昨天之前委婉拒絕了他。

  保底學校,顧名思義,是那一批申請裡、綜合情況最差的學校。

  對於謝平川的父母而言,他們的兒子一直是優秀的。自打謝平川上小學開始,他從沒讓父母操心過成績,他天資聰穎,又相當努力。

  然而眼下,這種優秀被全盤否定,曾經光輝閃耀的山巔,淪為了折戟沉沙之處。

  錯誤釀成以後,大多數人想到的不是如何補救,而是先放一管馬後炮——謝平川的父親不能免俗,他說:“當初讓你走中介,你也沒聽我們的。”

  謝平川回答了父親的話:“我自己的事,不用他們幫我做。找中介的結果不一定比現在好,申請競爭激烈,他們也沒有十全把握。”

  他說話的聲音低沉,其實非常好聽,徐白平時很喜歡,此刻卻很心疼。

  她雙手抱膝蹲在門外,看著積雪壓在樹梢上,如同覆了一層糖霜。她伸手推了一下樹,那雪球便簌簌落下來,剛好砸在她的腦袋上。

  謝平川的父親問:“什麼聲音?”

  謝平川距離窗戶更近,他從座位上站起,走到窗前看了一眼。

  明明瞧見了徐白,他卻笑道:“是徐白家的那只貓。”

  這一笑不要緊,他的母親更氣了。

  母親嘆氣道:“我和你爸培養你獨立,不是讓你無所顧忌,是讓你心裡有一杆尺子,知道衡量自己的行為。”

  她問:“你被六所大學拒絕了,怎麼還笑得出來?”

  謝平川站在窗前道:“除了申請費和快遞費,我們沒有損失什麼。”

  他心想能笑出來,總比哭出來好,當然這話他是不會說的——他無意和父母爭執,並且對爭執感到厭倦。

  謝平川的父母有意移民美國,他們選擇的方式是投資移民。為了妥善安頓全家,這幾年來他們忙於生意,逐步規劃好了將來的路。

  然而凡事難兩全,當他們的重心偏向事業,就沒什麼時間陪伴兒子。

  謝平川還小的時候,經常被他的父親教訓。那時候他才七八歲,處於狗都嫌的年紀,偏偏腦子又聰明,大人根本管不住。

  父親常常把他捉住,給他灌輸人生哲理,他起初聽不懂,後來漸漸明白了,也終於讓他的父母放心。

  再然後,謝平川上了初中。每天傍晚回家,家裡只有他一個人,他花了一個月適應,習慣了獨自生活。

  其實也不是一個人,他的隔壁還有徐白。

  謝平川念初中的時候,徐白還在上小學。她到家比他早,每逢他進院門,她總要跑出來迎接,歡快地喊道:“哥哥回來了。”

  是的,他回來了。

  能見到徐白,他竟然也覺得高興。

  此時此刻,徐白正蹲在他的窗戶底下。

  謝平川向前傾身,伸出了左手,碰到徐白的頭頂,幫她撥開了頭上的雪團。

  徐白不敢動。

  她剛剛洗過頭發,發絲烏黑又柔軟,如同上好的綢緞。這讓謝平川生出一種錯覺,他好像確實在摸一只貓。

  謝平川父親說話的聲音,把謝平川拉回了現實:“不說別的,你好好想想現在要怎麼辦吧,麻省理工不願意收你就算了,保底的學校也拒絕你……”

  謝平川道:“還有五所大學沒有回復。”

  父親問:“哪五所呢?”

  謝平川抬起頭,看向遠處天空:“加州理工,卡耐基梅隆……”

  “加州理工就別想了,這不是你能申上的學校,”父親站起身,拿到西裝外套,往身上一披,走出了房間,“有沒有別的學校可以申請? ”

  徐白並未聽完他們的對話。她緩慢挪到牆根之外,一溜煙跑沒了影。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5 06:47 PM

第八章

  幾天後的傍晚,夕陽落幕,雲縫處余暉未盡,紅白兩色交相輝映,好比秋日霜染的楓林。

  徐白迎著陽光坐在台階上,懷裡抱著他們家的貓。貓咪一身柔軟的毛皮,舒服又暖和,用來捂手再好不過。

  恰在此時,謝平川走出了家門。

  他穿著一件黑色外套,路過庭前凋敝的槐樹,在雪地中踩出一串腳印。

  徐白放下了貓,她飛快跟上他的腳步,沿著他的腳印一路跑——謝平川卻忽然駐足,於是徐白撞在了他的後背上。

  謝平川道:“你跟著我干什麼?”

  徐白後退一步,與他拉開距離:“哥哥,你想去哪裡?”

  說來奇怪,剛剛那一瞬間,她恍然以為,他要離家出走。

  謝平川拿起他的手機,打開翻蓋以後,顯示出綠色的屏幕:“季衡約我出去吃飯。”他把短信給徐白看,又覺得有一點微妙。

  他為什麼要和徐白解釋自己的去向。

  徐白捧住他的手機道:“是在對街的火鍋店啊,我能和你一起去嗎?”

  對街的火鍋店菜色豐富,湯底香濃,服務又很周到,因此聲名遠播,的確是個吃飯的好去處。

  季衡把謝平川喊到那裡吃飯,沒有別的原因,僅僅是因為……他自己也被學校連環拒絕了。平心而論,他和謝平川就是一對難兄難弟,兩個人一起悶頭吃火鍋,興許能慰藉彼此受傷的心靈。

  季衡在火鍋店坐下來沒多久,謝平川和徐白一同出現。

  季衡愣了一下,向他們招呼道:“來來來,我在這裡。”

  他沒料想徐白也會跟來,因此提前點了幾瓶啤酒。等徐白落座之後,季衡拿著發票道:“我去問問他們,能不能把啤酒換成……換成酸奶和果汁。”

  謝平川阻撓了他:“不用換了,我今天也想喝酒。”

  季衡拍了拍他的肩:“我懂你,男人嘛,心裡有傷,要用酒填平。”

  季衡話音落後,謝平川拿起菜單。他仍然要了一瓶酸奶,不過是為了照顧徐白。

  時值深冬寒夜,窗外行人棉袍裹身,偶爾能聽見風聲呼嘯,窗上也蒙了一層霧氣。街上的積雪如山堆積,把玻璃窗凍得像一塊冰。

  正是因為天寒地凍,火鍋店裡生意興隆,不僅坐滿了客人,還有滾滾熱氣蒸騰。周圍不時傳來碰杯聲、歡笑聲,而在徐白的這一桌,氣氛卻有一點……怎麼說呢,有一點冷清。

  桌上架著一口鴛鴦鍋,季衡一邊涮羊肉,一邊嘆息道:“謝平川,我真沒想到,我被南加州大學拒絕了,我申請的是那個什麼,計算機游戲專業……你覺得我不夠格嗎?”

  謝平川給他倒酒:“假如我是錄取官,我會收你。”

  季衡剛剛覺得欣慰,謝平川就插了一把刀:“不過真正的錄取官,都覺得我們不夠格。”

  季衡喝了一口酒道:“我跟你說,謝平川,你要是一個非洲人,分分鐘就被錄取了。他們對亞裔的要求太高,能怪你嗎?”

  喝完這一口酒,他又打了一個嗝:“話說回來,我聽說你被保底學校拒絕了,我還真是覺得奇怪。”

  坐在季衡對面的徐白聞言抬頭,一口咬定道:“那是因為超過錄取標准了,一定是這個原因。”

  季衡笑著發問:“Overqualified?”

  徐白點頭:“Yes, obviously.”

  徐白講完這個單詞,又聯想了同義的法語,同時把幾只墨魚放進鍋裡,耐心等待它被燙好。

  她雙手托著腮幫,低頭像是在沉思。謝平川看了她一陣,徐白便注意到了,她問:“你是不是在看我?”

  謝平川“嗯”了一聲。

  他想起一個問題:“你出門之前,有沒有和父母打招呼?”

  徐白晃了晃手機:“我給爸爸發短信了,他今晚不回家,我媽媽這段時間又開始忙畫展……我上了初三以後,媽媽好像越來越忙了。”

  湯鍋裡的墨魚已經燙好,它從水面上浮了起來,像是汪洋海面上翻滾的孤舟。徐白和謝平川說話的時候,季衡就拿來一個漏瓢,把墨魚全部撈起來,放進了徐白的盤子裡。

  徐白有些驚訝道:“謝謝學長。”

  因她坐在季衡的對面,季衡便抬頭笑道:“叫學長多生疏,叫我季衡吧,季節的季,平衡的衡,好聽又好記。”

  徐白還沒回答,季衡又調侃道:“你叫我哥哥也行,就像叫謝平川那樣,我和謝平川同齡,應該比你年紀大吧。來吧,叫一聲哥哥讓我……”

  “聽”字還沒說出來,謝平川忽然笑了。

  謝平川伸手搭上季衡的後背,停了幾秒都沒放下來——這個舉動季衡非常熟悉,一般而言,季衡和謝平川組隊參加編程競賽,每當季衡出了什麼錯,謝平川的反應就是這樣。

  幾乎無一例外。

  季衡連忙轉移話題:“謝平川,你覺得坐在我前面的那個人,他是不是一條鹹魚?”

  謝平川附和道:“是的,他是鹹魚。”

  話雖這麼說,他的目光卻在季衡身上。

  謝平川給季衡倒了啤酒,他自己的杯子也滿了,兩人碰杯之後,季衡開口道:“可是拒絕你的那所保底學校,把他給錄取了,你說奇怪不奇怪?”

  你說奇怪不奇怪?

  錄取似乎就是這樣,充分顯示世事難料。

  作為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謝平川的回應是喝啤酒。

  他在家被父母念叨,實在是念得煩了,出來和季衡吃飯,討論的還是學校——他其實並不想談論這些。

  但是學生的本職是學習,名校的光環無可替代。雖說進了校門以後,還有可能被淘汰,但在當前的戰局中,拿了錄取就是勝利。

  迄今為止,謝平川還是光杆司令。

  除了拒信,他一無所有。

  說不在乎是不可能的,他是習慣了一帆風順的人。然而眼下卻在港口打轉,似乎沒有一艘擺渡的船。

  他對自己沒有盲目的自信,也曾設想了最壞的結果——假如所有學校都拒絕了他,他是否要等待明年的申請。

  徐白卻在這時候出聲道:“哥哥,我打不開瓶蓋。”

  她握著那一瓶酸奶,安靜地和謝平川對視,因為塞了一塊排骨,腮幫子還是鼓鼓的……就像一只小倉鼠。

  謝平川原本是和季衡並坐一排,但是因為那一瓶酸奶,他站起了身,坐到了徐白那一邊。

  如此一來,他就和季衡分開了。

  季衡還沒反應過來,就見謝平川坐到了對面。他心中略有失落,覺得謝平川拋棄了自己。

  謝平川毫無察覺。他接過那一瓶酸奶,很快就給徐白擰開,又聽季衡開口說道:“剛才講到坐在我前面的那個人,他也拿到了錄取,可我真想不通為什麼啊?”

  季衡道:“他不是一條鹹魚麼,他競賽都沒獲過獎,托福和SAT也沒你高……”

  謝平川點了點頭,回憶起這位同學,他最大的印像是:“上課還喜歡脫鞋。”

  “可不是麼,”季衡懷著一腔憤慨道,“他把鞋一脫,坐在哪個角落聞不到?開窗都散不掉那個味兒,為什麼這樣的人會被錄取?”

  謝平川陷入回憶,沉默以對。

  那不僅是非同尋常的回憶,更是開窗都散不掉的氣味。

  季衡繼續與他同仇敵愾:“對了,他上次借我兩百塊錢,到現在還沒還。”

  謝平川接話道:“你不問他要麼?”

  兩百塊錢對於季衡來說,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數目,原本大家都是同學,這筆錢打個招呼就算過了。

  然而如今風水輪流轉,那位同學經常在季衡面前炫耀,這讓季衡不能接受,也就開始翻起了舊賬。

  季衡道:“謝平川,你幫我要吧,他的口才比我好,我講不過他。”

  謝平川卻放下酒瓶:“我暫時不想和他說話。”

  “也是,”季衡燙下一把菠菜,用筷子來回翻攪道,“你別去了,他肯定會向你炫耀。”

  “不是這個原因,”謝平川一手撐腮道,“他最近總是脫鞋。”

  “所以為什麼呢?”季衡深深嘆息,“這樣的人都收到了錄取,我們兩個卻被拒絕了。”

  謝平川帶著酒氣,半開玩笑道:“因為我們比不上鹹魚了。”

  他不過是在順著季衡的話,和他繼續一個攀比的話題。季衡卻呆了好幾秒,才笑得尷尬道:“你認真的?這可不像你說出來的句子。”

  謝平川笑道:“那你覺得,我應該說什麼?”

  季衡答不上來。

  火鍋店裡嘈雜的交談聲將他的思維淹沒。餐桌上變得異常安靜,除了湯鍋滾沸的雜音,便只有筷子碰撞餐具的輕響。

  徐白的嘴裡還有半塊年糕。她是今晚唯一用心吃飯的人,她努力地咀嚼年糕,期間不小心嗆了一下,謝平川便問道:“要喝水嗎?”

  “不要,”徐白拉著他的袖子道,“你應該說……”

  謝平川不理解徐白的意思。

  徐白解釋道:“我在回答你剛才的問題。”

  她放下筷子,坐得端正:“你應該說,你有規劃和理想,有理想的人不是鹹魚……還有啊,你的托福和SAT都考了高分,你參加了很多次的競賽,還能抽空去做支教。”

  謝平川沒仔細聽。

  他只注意到徐白咳嗽了兩聲,於是他問服務員要了一杯水。服務員小姐年紀輕輕,彎腰和他說話時,有著顯而易見的臉紅。

  服務員小姐溫柔地回答:“請稍等。”言罷又溫柔地問:“這位先生,請問除了一杯水,你們要不要別的飲料?”

  謝平川道:“不用了,謝謝。”

  服務員小姐走後,徐白重新拿起筷子:“我好難過,你不聽我說話了。”

  謝平川記得徐白說了“支教”,因此他回應道:“我做支教,是為了申請出國。”

  對面的季衡已經喝高,他用筷子敲了一下碗:“哦,謝平川,你終於承認了。”

  徐白卻道:“不對,不是那樣的。”

  她面朝著季衡說話:“他可以做更簡單的工作,其實也不用親力親為,還能借助父母的關系,可是他沒有。”

  最後五個字,徐白似乎用了重音。

  是的,從小到大,徐白最佩服的人之一,就是坐在她身邊的謝平川。她小時候口齒不清,無法准確表達她的意思,但是她心裡很清楚,有一些話,她總有一天,都會說給他聽。

  眼下正是一個好時機。

  徐白偏過半張臉,看向了謝平川:“我知道你目標明確,做事認真,謹守分寸,責任感強烈,是很溫柔的人。你只是嘴上不說而已……”

  她放緩了語氣,一句一頓,說得誠懇而堅定。

  謝平川還沒接話,徐白就捂上他的左胸口:“但是在這裡,你什麼都有。我認識你十年,我非常了解。”

  謝平川與她對視半晌,低聲問道:“是嗎?”

  徐白鄭重其事地點頭。

  她鮮少有這麼正經的時候。

  謝平川端起酒杯道:“你還有別的話想對我說麼?”

  徐白仔細考慮了一番,借用了他們大人最喜歡的、常常拿來祝福別人的話:“還有一句話,你將來一定會婚姻美滿,事業有成。”

  謝平川的思想被“婚姻”二字帶偏了方向。他又喝了一口酒,看向窗外的月亮:“答應我,你不能這麼誇獎除我以外的人。”

  徐白二話不說,直接答應。

  餐桌上氣氛和緩,變得其樂融融。

  破壞氛圍的人是季衡。

  季衡敲著桌子道:“小白,你剛才那幾句話,我一點也不同意。”

  他忍不住質問她:“謝平川哪裡溫柔善良了,他剛剛還和我一起講同學的壞話,嫌棄別人脫了鞋有腳氣……”

  季衡頓了一下,著重強調道:“他還不許你誇別人,這是多麼的小心眼。”

  謝平川打斷了他的話:“季衡,你心情好嗎?”

  季衡抿嘴道:“不太好。”

  “巧了,我也是,”謝平川摘下了機械手表,“我們出去打一架吧。”

  想起大巴上的那次扳手腕,季衡頭腦清醒,立刻審時度勢道:“徐白,我跟你說,據我了解,沒有比謝平川更帥,更靠譜的男生了。”

  徐白笑著回答:“是啊,我知道。”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5 06:53 PM

第九章

  那一天吃火鍋的時候,徐白預祝謝平川婚姻美滿,事業有成,她沒敢說“你一定能被學校錄取”,因為她也不理解所謂的申請機制。

  不過在來年的冬末——寒假結束,新學期剛剛開始的那一個月,謝平川接連收到了幾封信,沒過多久,他的名字就上了學校光榮榜。

  他被加州理工錄取了。

  除了加州理工以外,還有幾所別的學校。高年級的學長談起他,總是充滿了艷羨。

  那段時間徐白都很高興,還跟自己的母親提到了:“媽媽,他的名字一直掛在光榮榜裡,雖然別的學姐學長也挺厲害的,但是我一眼就看見他了。”

  那是一個周日的傍晚,徐白的母親正在書房裡畫畫。

  陽光從百葉窗裡照進來,照出縱橫如織錦般的色彩。徐白的母親就站在畫架前,筆下有灑金的落日山水,也有起伏的晚霞煙雲。

  她一邊上色,一邊和女兒說:“時間過得真快啊,我們剛搬來的時候,謝平川才八歲,他才那麼大一點,現在都要上大學了。”

  徐白抱著一盒龜苓膏,舀了一勺又說:“對啊,他今年就要去上大學了。他還告訴我,會去加州理工。”

  言罷,她不再出聲。

  美國加州,離中國北京好遠。

  就算是養貓養了十年,都會有不可分割的情感,何況是年齡相近,又朝夕相對的兩個人。

  徐白以為,她那種不可言說的落寞感,正是源自即將在六月到來的分離。

  但是說到底,她依然是欣慰的。能去喜歡的學校讀自己感興趣的專業,這無疑是一件好事,就像她自己,也想去翻譯聞名的學校專攻英語和法語。

  徐白的母親也和她說:“謝平川不是一直在准備出國麼?”

  徐白點頭:“對呀,他准備了好幾年。”

  她想恭喜他得償所願。

  母親卻放下了手中的畫筆:“還是年輕好,想做的事都能做。”

  畫架上的風景栩栩如生,徐白的母親卻揭開了畫紙。顏料盒子掉在地上,連同整張畫紙一起,被徐白的母親裝進了垃圾桶。

  徐白見狀,有些不知所措:“媽媽……”

  她捧著龜苓膏坐在椅子上,左手還拿著一把勺子,茫然無狀都寫在了臉上。她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以她的審美來看,那是很漂亮的一幅畫。

  徐白是被母親一手帶大的,或許是因為潛移默化,她也很喜歡畫畫。她的父親任職於管理層,工作日總是十分繁忙,無法顧及家庭狀況,而她的母親恰恰相反,兼顧了主婦和畫家兩個職業。

  為此,徐白的母親錯過了不少發展時機。

  如果丈夫能完全體諒她,這份犧牲也無可厚非。偏偏她最近半年忙於畫展,丈夫對此頗有微詞,兩人不斷爆發爭吵,已經持續了一個禮拜。

  她不得不承認,在丈夫的眼中,她是家庭主婦,而非職業畫手。她的責任是打掃衛生,照顧老人和女兒,哪怕兩人收入持平,她仍然是理虧的一方。

  徐白的母親不會把這些話告訴女兒,她和徐白說的是:“上色上得不好,我再重畫一幅。”

  書房裡采光充足,地板整潔,她的心情並不平靜,勾勒的線條愈加凌亂。

  徐白猜不出母親的心思,徐白繼續問道:“媽媽,你當年在意大利留學的時候……”

  她的話還沒有問完,母親便出聲打斷:“那時候年輕不懂事,本科沒上完就回國了。”

  母親接下來的話也順理成章:“所以小白,等你將來上大學了,別給自己留下遺憾。”

  徐白似懂非懂地點頭。

  此時院子裡似乎來了人,原本安靜的室外有了喧鬧聲。透過書房的百葉窗,可以清楚看到院中站著三個人。

  那是謝平川的母親,以及一對不曾謀面的夫妻。

  那對夫妻的打扮很新潮,就連丈夫也戴著一條金項鏈,穿著一件花哨的外套。他說話的聲音很大,不過夾雜著外地口音,徐白聽不出他是哪裡人。

  他說:“我和我老婆,就想住這種老北京的房子,價錢不是問題,你隨便開。”

  言罷,他還補充道:“這裡的花草都是你們種的吧?”他站在初春時節草木萌新的院子裡,左手指著一株繁盛的天竺葵:“這種草不吉利,在咱老家那裡都是老人才養,咱們找個日子把草給拔了吧。”

  天竺葵並不是謝平川的家人栽種的,這種植物深得徐白母親的青睞。

  謝平川的母親似乎感覺到,院子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她帶著那對夫妻走進自家的房門,徐白也就聽不見他們的談話聲了。

  她愣然站在窗前,腦子裡嗡嗡一片。

  顯而易見,謝平川的母親打算賣房子。

  北京的房價在全國範圍內遙遙領先,如果決定要賣出去,那麼回報絕非一筆小錢。謝平川家境富裕不假,但是又有誰會嫌錢多呢。

  徐白的母親收起畫架,耐心和女兒解釋道:“他們家要移民美國了,房子放著也是放著,現在賣掉也不奇怪。”

  徐白回答了一句:“這樣啊。”——她就像一個竹竿,立在窗戶邊發呆。

  晚飯的餐桌上,氣氛與往常不同。

  桌面擺了四菜一湯,熱氣騰騰如白霧。尤其是那一盆海帶排骨湯,熬到湯汁濃稠的程度,是徐白平日裡最喜歡的。

  但她今天沒心情喝湯,她低頭啃著一塊排骨。骨頭當然很硬,徐白一向偏好軟食,不喜歡咬東西,今天卻忽然使力,把排骨給咬開了。

  隨即發出“嘎嘣”一聲脆響。

  她的父親開口道:“小白,你咬骨頭干什麼,不怕把牙崩壞?”

  徐白叼著排骨,並未出聲接話。

  於是她的母親回應了一句:“這鍋湯我熬了一下午,骨頭已經燉軟了,咬斷不會損傷牙齒,你可以放心。”

  徐白的父親端起飯碗,說話的時候還帶著笑:“我關心孩子,說錯話了麼?”他夾起一筷子的宮保雞丁,放進老婆的碗裡:“我平常工作那麼忙,一家人吃頓飯不容易。”

  他原本以為,說完這句話,妻子會理解他。但是在他話音落後,他那個當畫家的妻子就扔下了碗,草草落下一句:“只有你忙嗎?我沒畫完今天的畫,要去書房寫草稿,別來打擾我。”

  徐白的父親沒有吱聲。但在妻子走後,他問起自己的女兒:“你媽媽今天怎麼了,你惹她生氣了?”

  徐白的父母很少發生爭執。他們結婚很早,又門當戶對,兩人外貌都出色,脾性也比較相投,在外人看來,可謂是天作之合。

  正因為此,徐白並不知道,要怎麼應對父母的爭吵。

  她是溫室裡長大的花朵,被父母當成掌上明珠。但凡學業的問題,都有謝平川幫她解決,她很少遇到迫切的煩惱。

  或許是成長環境的問題,徐白的情商有時很高,有時很低——她猜不出母親因為什麼而發火,下意識地聯想到傍晚的院落,於是徐白開口道:“隔壁的阿姨好像在賣房子,來看房子的叔叔不喜歡天竺葵,說是要把這種草拔光。”

  徐白特意突出了“把這種草拔光”,來展現事態的嚴重性。

  “就這點事?”她的父親卻說,“得饒人處且饒人,拔幾株草而已,她就發這麼大火。等人家新鄰居搬進來,日子還怎麼過。”

  不對,不是這樣的。

  徐白在心裡想,那一小塊的花圃,原本就是他們家的,天竺葵又只有三株,憑什麼要讓人家拔光。

  不過徐白沒有反駁父親。他們家的貓坐在她的腳下,用腦袋蹭了蹭她的拖鞋,徐白馬上有所感知,捧起瓷碗扒了一口飯。

  借著飯碗的掩護,她故意扔下一塊排骨,排骨上帶著大塊的肉,湯汁也沒有油和鹽——為了照顧家裡的貓,徐白把排骨過了水,很仔細地涮了一遍。

  貓咪如願撿到食物,趴在她的腳邊吃了起來。

  徐白的父親道:“我看別人家沒有像你這樣養貓的,從小到大慣得不像話。”

  眼見那貓咪一副悠哉的樣子,父親又握起了筷子,繼續教育他的女兒:“你養的是一只寵物,你吃頓飯還要照顧它?”

  徐白此時已經吃飽了,再加上她反應過來,爸爸惹她媽媽不高興,她也就跟著不高興了。

  徐白辯解道:“我九歲開始養貓,它是和我一起長大的,我想對它好一點,並沒有犯錯啊。”

  父親卻溫聲回答:“小白,爸爸沒說你犯錯,是讓你把握好那個度,一只貓而已,你別太上心了,你要把心思花在正事上。”

  餐廳裡燈火明亮,整潔的桌面微微反光。餐盤裡還剩著一只雞腿,父親夾起那一只雞腿,放進了徐白的碗裡:“除了這只貓,爸爸還想和你說,隔壁家的謝平川要出國了,你從小呢,就和他關系好。”

  父親放下碗筷,好像陷入回憶:“你剛上小學的時候,他還教你寫作業吧。謝平川是個好孩子,我也算看著他長大的……”

  徐白與父親對視,等待著他的下文。

  常言道“知女莫若父”——她的父親終於踐行了這一點,話中有話道:“等謝平川去了美國,他應該不會再回來了,年輕的男孩子,就該各奔前程。”

  年輕的男孩子,就該各奔前程。

  這句話如同烙鐵,印進了徐白的心裡。

  當夜月圓,春寒料峭,她抱著貓咪坐在後院台階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揉搓貓爪。

  謝平川不知何時出現,他多拿了一件外套,披在了徐白的身上。

  “你在想什麼?”謝平川問道。

  他自然而然坐在她身邊,半張臉都在牆角的陰影裡,從徐白的視角來看,那是一副構圖絕佳的畫面。

  畫中人過於好看,所以不夠真切。她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又緩慢地放了下來,落在貓咪的頭頂上。

  “喵……”她懷裡的貓輕輕叫了一聲。

  徐白說話的聲音更輕:“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月明星稀,淺光如銀河流瀉,遠處的燈塔亮色閃動,仿佛撐起了一方夜幕。徐白抬頭望著燈塔,開門見山地問道:“你以後會留在美國嗎?”

  謝平川還沒有回答,徐白就跟著補充道:“在那裡工作,定居,再也不回來了。”

  謝平川道:“你坐了一個晚上,就是為了這個問題?”

  是啊,被你發現了。

  徐白在心中回答七個字,嘴上卻遲遲說不出來。這並非她一貫的作風,她一向心直口快,毫無城府,現在她居然能在心裡藏事了。

  如果這是所謂的長大,她能否停留在十四歲。

  而今,年滿十五歲的徐白說出口的話是:“我剛剛在想,世界這麼大,我們還年輕,總是局限在一個地方,好像有點虧了。”

  謝平川順著她的話說:“的確是這樣,畢竟人各有志。”

  他剛講完這一句話,就把手伸進了口袋,摸出兩塊檸檬糖,放進了徐白的手裡。

  徐白攥緊了糖果,沒有想吃的念頭。謝平川坐在她身旁,自述一般開口道:“你剛才問我會不會在美國工作?我計劃大一開始實習,爭取在畢業之前,得到帶隊的機會。”

  徐白披著謝平川的外套,一聲不吭聽他講話,聽他一句一頓接著說:“等我回國的時候,不至於因為水平太差,而被國內IT業淘汰。”

  話音剛落,徐白訝然看向他。

  夜風吹響了槐樹的綠葉,帶起一陣細微的沙沙聲。那聲音好像化作湖水,蔓延到了心底的淺灘,一寸接著一寸,澆灌出柔軟的滿足感。

  徐白忍不住笑道:“真的嗎?你以後會回國吧,加入IT行業,發展國產軟件。”她這麼說完,其實還不放心,因此伸出小拇指,立到了謝平川面前。

  “你不可以騙我,要和我拉鉤。”徐白道。

  謝平川明明心甘情願,表面上還要取笑一番:“拉鉤有什麼用?你怎麼還和小時候一樣。”

  話雖這麼說,他也伸出了小拇指,勾住徐白的手指頭。這個拉鉤的舉動他們做過無數次,但好像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麼鄭重。

  他聽著徐白小聲念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謝平川一直記得,那是二零零七的初春。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5 06:55 PM

第十章

  當天晚上,謝平川從後院回家時,家裡的燈已經熄滅了。

  他直接從客廳走過,但是沒有打開吊燈。他在黑暗中途經父母的臥室,注意到臥室房門開了條縫,也聽到母親語氣不善道:“你真的想買鄰居家的畫嗎?”

  謝平川當然知道,徐白的母親是個畫家。因此他的腳步一頓,站在了房間的門口。

  謝平川的父親緩聲道:“你還想讓我說什麼,我不過想買一幅畫。”

  母親正在敷面膜,她躺在臥室的軟椅上,話中帶著幾根刺:“別人的畫不能買麼?你非要買她的畫。”

  謝平川的父親對自己要求很高。多年以來,他行得端做得正,完全問心無愧,說話就很有底氣:“我妹妹要來加州機場接機,送她什麼禮物合適?帶一幅畫只是順手的事。”

  母親卻道:“上個月的月底,我買了一塊和田玉,品相不錯,到時候送給她吧。”

  父親仍然在堅持:“鄰居家有幾幅畫,確實畫得不錯,色彩和意境都很好。”

  夜半風涼,家中難得有人。平常偌大的房間裡,只有謝平川的人影,如今父母放下工作,終於回歸了家庭,但是室內的氛圍並不和諧,潛伏著不易察覺的火藥味。

  謝平川的母親動怒道:“我的話不夠清楚嗎?你非要買就去買吧。”

  她端正地平躺著,保養得當的臉上,並沒有牽扯出表情,話裡也忽然沒了情緒:“你想買多少買多少,我不會攔你。”

  另一邊的父親妥協道:“算了,我不買了,家和萬事興。”

  母親回答:“你知道就好。”

  這種沒什麼意義的爭執,是謝平川從小就見慣了的事——總的來說,都是以雙方的退讓作為收場。

  謝平川懶得聽,他走了。

  他沒聽見母親接下來的話:“今年六月份,我們全家都要出國,這房子一賣,以後也不會回來。你沒什麼舍不得的吧?”

  謝平川的父親道:“我有什麼舍不得的,倒是謝平川,我看他和徐白關系挺好。徐白那個孩子,沒什麼心眼,瞧著也挺乖的……”

  “他還年輕,”謝平川的母親打斷道,“等他長大,眼界就開闊了。”

  謝平川的父親話中有話:“兒子和我說過,他上完學就想回國。”

  他頓了頓,才接著說:“讓兒子按照自己的興趣來吧,他已經長大了。”

  這句話沒得到妻子的贊同。

  她平躺一陣以後,轉移話題道:“我和你說過嗎,上個禮拜在蘇州街,我開車路過的時候,看到了徐白她爸,還有一個……”

  “一個”之後她說了什麼,謝平川的父親沒有聽清。

  於是他開口詢問:“怎麼了,你看到誰了?”

  謝平川的母親揭開面膜,轉身去洗手間敷臉,她只落下了一句話:“沒什麼,別人的家務事,我們最好別管。”

  謝平川的父親沒再追問。

  隔了幾日的傍晚,謝平川就像往常一樣,和徐白一起回到家門。自從過了立春時節,草木接連抽穗拔苗,院子裡又有了淺翠新綠,徐白家的貓咪就蹲在花盆邊,伸直一雙貓爪向它的主人撒嬌。

  徐白卻沒有注意這只貓。

  徐白道:“今天晚上我爸媽不在家,可我忘記去超市買吃的了。”

  廚房的冰箱抽屜空空如也,她早上出門前就發現了這一點,原本打算放學的時候去趟超市,但是在回家的路上,她就顧著和謝平川說話,別的事情都沒想起來。

  謝平川正要和她告別,聽見她的這一句話,他立刻提議道:“走吧,去我家。”

  他沒有給她考慮的時間。話剛說完,他就拉起她的手腕,把她拽進了家門——不過謝平川忽略了一點,今天晚上,他的父母也都在家。

  玄關內隔著一扇屏風,謝平川的父親沏了一壺茶,手拿報紙坐在沙發上。反觀另一邊呢,謝平川的母親正在和人打電話,對著手機談笑風生,絲毫沒留意她的兒子牽著小姑娘回家了。

  廚房裡有個忙碌的人影,屬於他們家的家政阿姨。徐白也不知道那個阿姨做了幾道菜,總之飯菜的香味穿過走廊,一路飄進了寬敞明亮的客廳。

  這並不是徐白第一次來謝平川的家,事實上她早就來過無數次了。然而今天與往常不同,她有一種說不出的陌生感。

  她心想這是為什麼呢——原因可能是,她在和謝平川獨處的時候,整個人會更加平靜和放松。

  謝平川的父親率先發現了他們。他收好手上的報紙,溫和一笑道:“咦,這不是小白嗎?”言罷又看了看表:“你們今天放學挺早啊。”

  謝平川放下書包道:“今天她家裡沒人,我請她過來吃飯。”

  他說得順理成章,後面又跟了一句:“餐廳只有三把椅子麼,我去書房再搬一把。”

  徐白作為一個來蹭飯的人,總歸還是有點不好意思。雖說他們家和謝平川家是十年的老鄰居,但是因為謝平川的父母常年不在家,徐白覺得兩家的關系並不能算得上親近。

  徐白的父親比較自來熟,每逢遇到謝平川他爸,就以“老謝”作為代稱,並以“老朋友”自居。

  謝平川的父親也會與他客套,但是兩人私下卻鮮有交集,在謝平川的父母看來,他們雖然共同住在四合院裡,彼此的關系卻更像是獨門獨戶公寓裡的鄰居。

  成年人的世界總是更為復雜些,要考量的利弊涵蓋方方面面。然而徐白和謝平川剛認識的時候,還只是兩個心智未開的孩子,他們年齡相近,性格又相容,關系不好是不太可能的。

  謝平川的母親這樣想著,對徐白的態度就溫柔了一點:“小白,你今年十五歲了吧,快長成大姑娘了。”

  客廳裡只有謝平川的父母,以及徐白三個人。謝平川去了書房搬椅子,徐白還留在客廳和他的父母說話。

  徐白這樣回應謝平川的母親:“是啊,我也快要成年了。”

  “考慮好去哪兒上大學了嗎?”謝平川的母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才說,“謝平川考慮得很早,他初二就想好要去美國念書,現在算起來,他准備了五年啊。就連我這個當媽媽的,都不知道他耗費了多少心血。”

  徐白聽不出她的畫外音,以為她只是在單純地詢問……自己對未來的規劃。

  新學期開始了一個多月,徐白的初三時光快要結束。她的成績在班級排名中上,高中的選擇範圍很廣,不僅包括了本校的高中部,也有海澱區的其他學校。

  可她畢竟年輕,沒有明確的選擇。她只想要順其自然,堅持做自己喜歡的事。

  因此徐白道:“我還沒有想好去哪裡上大學,因為現在初中還沒有畢業。”

  謝平川的母親就笑了:“不著急,你慢慢想,你才十五歲,沒什麼好急的。”

  謝平川的母親在家裡也穿著高跟鞋,八釐米的高跟,紅底黑皮。在和徐白說話的時候,她很優雅地翹著腿,徐白離得近一點,就能聞到香水味。

  客廳的吊燈光輝燦爛,地面的大理石磚正在反光,徐白就站在一塊地磚上,雙手背後,面朝謝平川的母親,聆聽她單方面主導的談話。

  謝平川的母親說:“你以後要是想來加州,可以先聯系我們。啊對了,謝平川的姑姑也在加州,等我們過去了,他姑姑想給他介紹幾個朋友,同齡人在一起玩得開。”

  徐白重復道:“是同齡人嗎?”

  “對啊,”謝平川的母親熱情回應,笑容滿面,“有男孩也有女孩,女孩子都挺好看的,性格也容易相處。我想讓小川盡快融入他們,新一代移民啊,其實問題還挺多的。”

  謝平川的母親注重說話技巧,這一次,徐白終於懂得了如何連貫。

  徐白回想起了上一句:“給謝平川介紹朋友”,以及下一句:“女孩子都挺好看的,性格也容易相處。”

  她才懵懂地認識到,好像有什麼事情,是她現在無法理解,也同樣不能控制的。

  徐白低著頭,沒有說話。

  或許是因為長得漂亮,她委屈的樣子就很可愛。

  難怪兒子對她這麼上心。謝平川的母親心想道。

  不過即便是謝平川的母親,見到徐白此刻的樣子,也忍不住要站起來,摸一摸徐白的腦袋。

  她說話的語氣愈發溫柔:“小白,阿姨剛才不是說了麼,你以後想去加州,可以來我們家做客。你還想去哪裡玩,阿姨給你找向導。”

  謝平川拎著椅子出現的時候,只聽見了母親的這一句話。

  除了一把椅子,他還拿了一袋零食。裡面裝了水果和餅干,餅干都是甜餅干,味道只有草莓和巧克力,總而言之,那是徐白偏愛的口味。

  每當謝平川去超市裡買東西,他都會替徐白做一個備份,就是為了應對這種情況——徐白和他說,她家裡沒有吃的了。

  謝平川提著這一袋零食,把椅子拎到了餐廳放好。隨後他折返回了客廳,把那一袋吃的送給徐白。

  “你今天不用去超市了,”謝平川和徐白說道,“明天再去吧。”

  徐白抱著塑料袋,就像平時一樣:“謝謝哥哥。”

  謝平川的父母還在客廳,但是謝平川已經養成了習慣,他笑著回應道:“不客氣。”

  話音落罷,他的父親只是笑了笑,他的母親卻開口說了一句:“真好,你們看起來就像親兄妹。”

  母親端著茶杯坐在沙發上,染紅的手指甲抵著茶杯口,坐姿依然端莊而優雅。她語氣輕松地問道:“小川,你和小白一起長大,是不是把人家當成親妹妹了?”

  謝平川並未多想,他即便多想也不會解釋,他隨口回答:“是的,不然呢。”

  是的,不然呢。

  人心不足蛇吞像,你還希望有什麼樣的結果?

  徐白捫心自問,問不出個所以然。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思敏感,耳邊恍然間似是“嗡”了一陣。如芒在背,百爪撓心,又不知為何。

  徐白抱著那一袋零食,茫然地站了一會兒,直到謝平川的父母喊她過去吃飯,她才緩慢走向他們家的餐廳。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5 07:01 PM

第十一章

  徐白是獨生子女,謝平川也是。與徐白不同的地方在於,謝平川的成長環境更獨立。

  那麼也許,他希望能有一個兄弟姐妹什麼的,以此來證明自己並非一個人。

  正因為此,他才會對自己這麼好——徐白這樣想道。

  她應該高興才對,她理解了謝平川。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徐白的心裡很難過。

  難過到連“哥哥”也不想叫了。

  徐白以十五歲的年齡,思考著想不通的事情,身邊又無人幫她答疑解惑。加上初三學業越發繁忙,她也沒空纏著謝平川,等到再回過神的時候,已經是這一年的五月份。

  綠草如茵,雜花生樹,天氣變得更暖和。

  徐白獨自一人在書房裡寫作業,透過藍色的百葉窗縫隙,她看到謝平川從院中經過,手上提了一大包的東西——他好像剛從超市回來。

  但是謝平川沒有立刻回家。他把塑料袋放在院子裡的石桌上,然後彎腰拎起了什麼……他拎起了徐白家的那只貓。

  那只貓擋住了謝平川的路,宛如一個毛絨絨的掛鉤,撲在了謝平川的褲腿上。

  徐白見狀,忍不住出門了。

  或許是因為寵物隨主人,徐白的貓黏在謝平川懷裡,一雙貓耳豎得筆直,腦袋在他的胸口磨蹭。不過因為貓爪沾著泥土,它弄髒了謝平川的白襯衫。

  謝平川有輕微的潔癖,他不是很想抱這只貓。看在它主人的面子上,他勉為其難沒有放開它。

  徐白剛一出現,謝平川便道:“來,你的貓還給你。”

  徐白從他手中接過貓,心裡的話脫口而出:“還有不到一個月,你就要出國了。”

  她若無其事道:“聽說加州理工……學業負擔挺重的,你加油啊。”

  言罷,她還拍了拍他的肩膀。

  謝平川順勢握上她的手腕。

  徐白猛地抽回了手。

  謝平川只抓到一團空氣,因此他抬起手又放下了。近兩個月來都是這樣,他們的關系不比從前,偏偏徐白還沒有長大,謝平川有一些話,不能和她挑明了講。

  謝平川把話題帶回學業上:“你也快要中考了,最近別貪玩。”

  他沒問她別的事情,關心的都是學習:“等你升入高中部,想想要上什麼大學,假如你打算出國,記得來找我。”

  徐白明知故問:“找你干什麼?”

  謝平川坐在了一旁的石椅上。他從塑料袋裡取出一袋糖果,然後把那袋糖果拿給了徐白:“當然是輔導你,還能對你干什麼?”

  徐白就坐在謝平川的對面,她看起來有一點頹廢,趴在桌子上沒有接話。直到現在她才發現,謝平川和她相處的時候,的確是在扮演哥哥的角色。

  平常用一顆糖就能哄好的徐白,今天用一袋糖果都哄不好了。

  謝平川見她頹廢如一條鹹魚,終於問了徐白一句:“你最近怎麼了,有什麼煩心事?”

  以他那直男的思維,很難理解少女的內心,所以他接下來說的是:“沒人欺負你吧,你們班上的男生……”

  徐白打斷了他的話:“沒人欺負我。”

  她意有所指道:“是我自己想不通。”

  她從座位上站起來,拍響了桌子才說:“謝謝你照顧我這麼多年。”

  語畢,徐白抱著貓跑了。

  留下謝平川一個人,在院中靜坐了良久。

  時間如流水般靜靜淌過,六月在眨眼間悄然來臨,院子裡的夾竹桃和美人蕉都開花了,花朵嬌艷欲滴,似乎比往年開得更好一些。

  徐白結束中考的那一天,恰逢謝平川一家正式出國。

  那一天來了很多人,巷子裡從沒那麼熱鬧過。

  客人們多半是謝平川家的親戚,還有從美國趕回來的朋友,混雜著幾個謝平川的同學——或許是因為人多口雜,徐白家的貓受了驚嚇,還撓傷了徐白的父親。

  徐白的父親把那只貓關進了籠子,同時和他的妻子說:“老婆,我得去醫院打個針,今天人多,你別把貓放出來,傷到其他人就不好了。”

  徐白的母親聽見以後,走過來問了一句:“撓到手了嗎,嚴不嚴重,我陪你去醫院吧。”

  她的丈夫擺了擺手,不甚在意道:“沒事,一點小傷,你在家陪女兒吧。”

  他一邊穿著外套,一邊嘆了口氣道:“謝平川那孩子要搬走了,小白指不定有多難過呢。”

  這話說得沒錯。

  此時此刻,徐白抱著一個塑料罐子,蹲在謝平川家的後院門口。

  罐子裡裝了九百九十九只千紙鶴,她整整折了一個多月,每天至少折二十只,終於在昨天晚上收工。

  她不知道從哪裡聽來一個謠傳,說是九百九十九只千紙鶴可以保平安。她又聽說美國是一個不禁槍的地方,抽大麻都是合情合理的,亞裔比黑人更容易受欺負……她聽了很多負面的消息。

  徐白懷揣著各種擔心,折好了這麼多的千紙鶴,為了方便謝平川攜帶,她還特意找了一個塑料罐子。

  因為玻璃瓶容易碎,鐵盒子又太重,塑料罐才是最好的選擇。

  謝平川出現的那一刻,徐白一躍而起奔向他,順口就喊了他一句:“哥哥,你的行李箱還塞得下嗎?”

  謝平川回過頭,聽到那聲久違的“哥哥”,他不自覺地笑了:“怎麼,你想給我什麼東西?”

  “想給你這個,”徐白雙手捧住塑料罐子,隨後舉到了他的面前,“都是千紙鶴,我親手折的。”

  前院依舊熱鬧非凡,後院的門口卻陷入沉靜。

  天光明媚,風中傳來梔子花香,香味還帶著一點甜。這種甜意大概滲進了心裡,偏偏面上不能有所表現,謝平川狀似平常地收下罐子,隨後開口和徐白道謝。

  道謝完畢,他不忘叮囑道:“這東西很費時間吧,以後別折給其他人。”

  徐白點了一下頭,又搖了搖頭道:“我很少有這樣的耐心,一共折了九百九十九只,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這輩子也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她抬手扶上走廊欄杆,指尖敲打著生鏽的鐵柱:“所以你要珍惜這個罐子 。”

  謝平川卻道:“你剛才說,折了一個多月?”

  徐白坦然承認。

  謝平川便調侃道:“你辛苦了,我很少見你這麼有耐心。”

  他想保存的不是千紙鶴,是徐白為他花掉的時間。

  謝平川的父親還在前院,父親大聲喊了一句:“謝平川,你在哪兒?”

  房屋後院裡,謝平川聽見父親的聲音,卻沒有馬上走向父親。他和徐白面對面站著,想到和她再見一面,怕是要等上小半年,他就握住了徐白的手腕。

  這一次,徐白倒是沒有掙扎。

  不僅沒掙扎,她還很應景地說:“哥哥,我會很想你的。”

  大概是她心眼小吧,她覺得不能只有一個人思念對方,所以徐白還添油加醋道:“你也要想我,不然我會非常生氣。”

  她到底還是年輕,就連眼神都很澄澈,臉上的皮膚吹彈可破,像是糯米做成的白糕,讓人看著就很想掐一把——如果掐了的話,一定能捏出水吧。

  然而謝平川只是站在原地不動。

  但他的堅持不過片刻,就忽然彎下了腰。

  他左手牽著徐白,右手搭住她的後背,這樣一來,哪怕徐白想跑,也是注定跑不掉的。

  他們的距離一度很近,近到風吹過來的時候,徐白的頭發飄起幾根,落在了謝平川的臉上。

  徐白試著叫道:“哥哥?”

  謝平川沒有回答,他抬手將她抱住,她果然又香又軟,抱在懷裡很舒服。

  假如時間能停在這一刻也好。

  短短幾秒之後,謝平川就松手了。

  哪怕幻想了很多次,臨到最後,他也只敢抱一抱她。

  “我要走了,”謝平川和她說,“你好好照顧自己。”

  徐白用力地點頭。

  腳下是綠如錦緞的草地,開著幾朵不知名的野花,這是六月份的初夏,四處鳥語花香,生機勃勃,就連天氣也好得不像話。

  誰說離別只在下雨天?晴空萬裡時的分別,就連眼淚也要忍住,不然讓別人看見了,你也不能說是雨水落到了臉上。

  徐白一直在心裡默念,不能哭不能哭——徐白你千萬不能哭。

  她其實難過到胸悶,眼淚都憋了回去。腦海裡無數記憶閃現,她才發現原來成長的這些年,謝平川一直陪在她身邊。

  因為得到的太容易,她幾乎認為這是理所應當,而不是因為她很幸運。

  但是在今天,她的運氣用光了。

  她快要忍不住哭出聲。

  謝平川摸了摸她的頭,接著剛才的話題道:“冬天別吃冰淇淋,吃完會胃疼,這麼多年了,沒有一次例外。”

  他像是要留下幾句囑咐,教她如何照顧自己:“作業也要按時寫,我不能再幫你寫作業。”

  謝平川想了想,最後補充道:“我不放心你,有事給我打電話。”

  徐白“嗯”了一聲,又乖巧道:“好的。”

  她弄亂了自己的頭發,讓長發遮擋眼前視線。

  然後順理成章地哭了。

  她還能保持聲音不顫抖:“哥哥再見,我先回家了。”

  轉身的那一瞬,風也迎面吹來。

  她踏著台階跑上走廊,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滾,徐白很想回頭,但她不能回頭。

  假如被謝平川發現,她一定會破罐破摔,不管不顧,放聲大哭——畢竟一直以來,她就不是堅強的孩子。

  她脆弱,敏感,不成熟,充滿依賴。

  她甚至不敢面對六月,總在想方設法地逃避。

  徐白曾以為自己很有勇氣,卻發現她只是一個膽小鬼。

  天邊的太陽逐漸下沉,前院的聲音愈發小了。謝平川的同學也走光了,只剩下一個穿著校服的季衡,還坐在客廳裡吃著糕點。

  季衡與謝平川不同,他八月才動身去美國。今天和同學一起來謝平川家,也就是客套一番再送送他。

  因為季衡的學校也在加州,大家見個面還是很容易的。

  季衡沒有絲毫離別的愁緒,他一個人吃光了兩盤糕點,眼見謝平川獨自走出臥室,他還衝謝平川揮了揮手:“喂,謝平川。”

  他咧嘴一笑道:“你們家的糕點在哪兒買的啊,真好吃。”

  謝平川拍了他的後背:“季衡,你能不能擦擦嘴?”

  季衡滿嘴的糕點渣子,都被他用袖子一把抹了,他是活得很粗糙的人,但其實還算心思細膩。

  他問了謝平川一句:“你見過徐白了嗎,有沒有和她告別?”

  謝平川道:“見過了。”

  他也拿了一塊糕點,吃起來卻味同嚼蠟:“五點半了,我該上車了。”

  季衡雙手鼓掌,為他打氣:“振作起來兄弟,你是去上加州理工啊,這麼好的學校,你要開心一點,興奮一點。”

  言罷季衡又沒心沒肺道:“對了,謝平川,你們家的茶水在哪裡,我嗓子都干冒煙了。”

  謝平川找到了茶壺,隨後為季衡倒水。但他今天不在狀態,茶水漫過了杯沿,他還出神地繼續倒著。

  茶水從桌子上流出,滴在了季衡的褲襠上。

  季衡原本還捧著盤子吃糕點,忽然覺得褲襠一涼,他馬上驚坐而起,搖晃謝平川的肩膀:“你醒一醒啊,謝平川,你待會兒還要坐飛機!”

  他可能是把謝平川晃醒了,謝平川沒過多久便站起來,走回臥室拿了隨身行李箱。

  再然後,季衡陪著謝平川一家三口,親眼看著他們坐上了轎車。

  黃昏時分,夕陽景像無限壯闊,天上的雲朵隨風飄移,地面的路段卻很擁擠。那輛轎車緩慢行駛著,距離路口越來越近。

  季衡目送著謝平川,不過轉身的時候,他又見到了徐白。

  徐白起初還在步行,但隨著那輛轎車速度加快,她跟著跑了一段路——大約只跑了幾十米,她就放棄了。

  她不可能追得上,追上了又能怎麼樣。

  季衡也晃到了徐白的面前:“哎,你也來了。”

  他仰頭望著遠方:“別難過,據我預測,你們還會再見面的。”

  徐白應道:“是啊,我知道。”

  她只是沒有想到,從四歲開始,到十五歲結束,期間那麼長的一段歲月,竟然一眨眼就過完了。

  那麼好的一個人,從此以後,要和她相隔一整個太平洋。

  仿佛昨天才是初見,今日便是離別,離別時也不知道,什麼日子才能再見。相處的時候有多喜悅,分開以後就有多失落,這種失落無法言說,她只能把它埋在心裡。

  徐白心想,正因為思念無法克制,所以她要安慰自己——哪怕沒有希望也要安慰,她相信總有那麼一天,他們再也不會分開。

  那一天或遠或近,終將來臨。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7 12:56 PM

第十二章

  徐白一連幾天,都在外面和同學玩,中考已經結束,大家都很放松。

  徐白肆意揮霍時間,每當她傍晚回到家,天幕都是漆黑一片。

  巷子裡寂靜幽深,院落空蕩蕩無人。她徑直走入房門,不敢看謝平川的家,目光始終落在前方,沒有一寸的偏離。

  她忍不住回想,就在前幾日,謝平川還住在隔壁。那時候他們還能一起聊天,他還給了她一塊糖……

  她的思維被客廳的爭吵聲打斷。

  母親站在客廳中央,臉色蒼白好像一張紙。

  廚房的水龍頭沒關上,水聲嘩啦啦地回響,客廳裡安靜得可怕,父親坐在沙發上抽煙。

  “你別多想,”父親啞著嗓子道,“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樣。”

  地板上散落著花瓶碎片,徐白的母親緩慢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撿起碎渣。

  “不是我看到的什麼,你連解釋都懶得說了,”徐白的母親壓低聲音,直呼其名道,“徐立輝,我當年嫁給了你,現在很後悔。”

  她的丈夫聽了這句話,煙頭也掐滅在了煙灰缸。

  客廳裡一股煙味,貓咪趴在牆角,不斷地打著噴嚏。

  徐白的父親走到近前,帶來更強烈的香煙刺激:“你不能胡思亂想,我沒做對不起你的事。”

  所謂“對不起你的事”,指的是什麼?

  站在玄關處的徐白,腦子裡有些發蒙了。

  父親並未注意她,仍然在自說自話:“那個女的是我二舅的表妹,她來北京玩兩天,二舅托我照顧……”

  徐白的母親沒有直接反駁,她又砸了一個琺琅彩的花瓶。

  花瓶落在地面,“砰”地應聲而裂。

  “你沒良心,不要臉,下三濫,”徐白的母親道,“現在還編謊話。”

  她氣到了極點,花瓶碎片割破手掌,根本感受不到疼。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腦部,喘氣的瞬間仿佛在吸毒,她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氣,又好像連站也站不穩了。

  無人開口,客廳寂靜到恐怖。

  而她扶著牆壁,一字一頓道:“徐立輝,你一個四十多歲的人,會和自己的表妹開房嗎?”

  她摘下牆上的掛畫,一把摔在了地板上。

  牆上的那一副畫,是她親手畫出的結婚照。那時候她才二十二歲,心甘情願嫁給了徐白的父親,勾描的時候心中有多少甜蜜,落筆的瞬間就有多少柔情。

  但是現在,當裝裱的玻璃碎裂,從前的點點滴滴,全部化作了鋒利的鋼刀,沒有停頓、不帶憐憫,狠狠插進她的心裡。

  她道:“我真的非常失望,我沒想到你會做這種事,你有考慮過這個家,考慮過你的老婆和孩子嗎?”

  徐白的父親默不作聲。

  他是十分擅長辯解的人,徐白很少見他保持沉默。

  一旦父親保持沉默,大概就是無聲的坦誠,無可奈何的承認。

  他仿佛還在嘗試挽回:“老婆,我向你保證,我就犯了一次,那段時間你老是忙畫展,我回家見不到你的人,我在外面應酬,喝多了酒……”

  他好像有什麼話,此刻也不願說出來。因此句子斷在這裡,他又點燃了一根煙。

  煙霧繚繞,蒸騰如天邊的雲朵,徐白聽見父親低聲下氣,嗓音沙啞道:“我認錯,你別和我離婚。”

  你別和我離婚。

  這六個字一出,徐白背靠著牆壁,頹然坐在了地上。

  她沒有站起來的力氣了。

  腦子裡一團亂麻,根本無法找到源頭。

  她在玄關處獨坐良久,坐到父母都吵累了。她的母親去了臥室收拾東西,父親則在書房裡打電話,客廳裡的貓咪不安地叫著,徐白才終於爬起來,把那只貓抱進懷裡。

  徐白很希望這是一場噩夢,等她第二天醒來以後,一切都會恢復原狀。

  但是次日一早,恰如昨晚一樣。

  六月入夏,七八點的陽光也很晃眼,金燦燦地照在窗台上,好比鍍了一層新漆。

  徐白從床上起來,心情卻跌落谷底。

  父母的爭吵聲傳入臥室,她的父親近乎高聲道:“我和你道歉了,也保證不會再和她聯系了,你就不能給我一次機會?人無完人,誰沒有犯錯的時候?”

  “請你小聲點,”徐白的母親打斷道,“徐白還在睡覺,你干的那些齷齪事,別讓女兒知道。”

  可她已經知道了。

  徐白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耳朵。

  父母的衝突持續了三天,直到第四日,徐白的奶奶趕來救場,家裡能砸的東西基本都砸光了。

  老人家今年七十歲,身子骨十分硬朗,她雖然常年居住在鄉下,年輕時卻是在城市裡生活。

  徐白的父親是她的獨子,徐白是她最寵愛的孫女,她到他們家的第一天,就摸著徐白的小臉道:“你們吵架歸吵架,別把我寶貝孫女餓瘦了。”

  徐白這幾日都不怎麼說話。

  她一個人抱著貓,就可以坐上一整天。

  奶奶心疼不已:“看看你們,四十好幾的人了,家都沒個家樣,孩子都成這樣了,你們還只顧著自己?”

  她並不關心兒子做了什麼,上來就指責徐白的母親:“不是我說你,哪個女人不是這麼過來的,為了家,為了孩子,你多辛苦點,算我這個當媽的求你了。”

  言罷,奶奶握住徐白母親的手:“媽知道你委屈,可是家不能散啊。”

  家不能散,家不能散。

  可是誰又想散呢,誰不想好好生活?

  屋子裡幾天沒人打掃,當天下午,徐白一個人收拾房間。她清理出幾袋碎片,路過書房的時候,又聽見母親在哭。

  在不少孩子的眼裡,父母扛起了一片天——他們不會軟弱,不會崩潰,更不會掉眼淚。

  然而徐白的天空大概是塌下來了。

  短短幾天裡,她聽到父親咒罵髒話,見到母親一個人痛哭,並且不讓任何人接近。

  徐白打掃完衛生,就去煮了一鍋粥。她盛了一大碗粥,拿著筷子端給母親。

  “媽媽,”徐白小聲道,“你今天還沒有吃飯。”

  書房的角落一片凌亂,調色盤倒扣在地毯上,染出荒唐的五顏六色。

  很多畫紙都被撕了,相冊散落在四周,照片從中掉了出來。

  徐白低頭掃了一眼,就看見她小時候的照片——她看到父親把她舉高,母親在一旁微笑,陽光明亮到刺眼,整個世界纖塵不染。

  而今,母親啞聲和她說:“小白,媽媽只有你了。”

  徐白輕輕“嗯”了一聲,眼淚卻啪嗒啪嗒掉下來。

  她連忙把飯碗舉高,不讓淚水滴進去,不過這樣一來,她的衣服都沾濕了。

  同齡人最為放松的初三暑假,涵蓋了徐白有生以來最煎熬的時刻。

  她的母親有自己的底線,丈夫出軌便是其中一條。母親堅持要和父親離婚,徐白的奶奶怎麼也勸不住,最後連她也妥協道:“好吧,好吧,你們離吧。”

  徐白的父母鬧到不可開交的那幾天,母親口中那個“不要臉的女人”一度登門拜訪。

  不過她沒膽子走正門,她在後院和徐白的父親見面。

  那天徐白在後院找貓,她找到貓咪的時候,也瞧見了父親和插足的第三者。

  兩個大人都沒有發現她。

  徐白的父親在這一個月裡,似乎老了十歲,兩鬢也生了白發。不過因為他的底子好,看起來仍然不遜色。

  他一邊點煙,一邊開口道:“陶娟,你有完沒完?”

  名叫陶娟的女人模樣周正,年齡大概二十歲出頭。她膚色偏黑,眼角細長,哪怕徐白的父親不耐煩,陶娟的眼中還帶著笑。

  “老公,”她親昵地叫著,“我好久沒見著你了。”

  徐白站在牆角,偷聽他們的對話,聽到陶娟那一聲“老公”,她忽然覺得一陣反胃。

  為什麼呢?

  她是真的想不通,為什麼父親會出軌。

  徐白從前也不知道,現實能這樣光怪陸離。

  在此之前,每當徐白看電視,瞧見家庭調解的節目,播放著丈夫出軌、妻子哭訴的畫面,徐白都是用旁觀者的心態面對,對妻子報以一陣唏噓和同情。

  而今,她無法旁觀,她是局內人。

  牆角的另一邊,徐白的父親彈走了煙灰:“陶娟,我上次講得不明白,還是你聽不懂中文?”

  他抽了一口煙,接著盤問道:“誰給你的地址,你怎麼知道我住哪兒?”

  盛夏時節,草木繁盛。

  陶娟倚著牆根站立,穿著絲襪的一雙細腿,被狹長的茅草戳得發癢。

  她蹲下來撓了撓腿,方才回答道:“我去找你哥們兒了,因為我肚子裡有了,你朋友幫了我啊,他也不想傷你孩子嘛。”

  陶娟頓了一下,面上帶笑道:“我感覺是個男孩兒,你女兒那麼可愛,又要添兒子了,你多幸福。”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7 01:42 PM

第十三章

  常言道紙包不住火,父親在外面干了什麼,最終都讓母親知道了。

  兩人在不久之後離婚。

  徐白的父親找來了厲害的律師,鑽營過的離婚官司數不勝數。然而徐白的母親什麼也沒要,她只要了女兒的撫養權。

  對此,陶娟的評價是:“他們藝術家就是這樣,不食人間煙火呢。”

  陶娟住進了四合院,由徐白的奶奶親自照顧,那時她的小腹已經微微隆起,裡面孕育了一個新生命。

  她走到哪裡都要叉腰——在北京戶口如此值錢的年代裡,她一躍解決了住房問題、婚姻問題、工作問題,其實也挺不容易。

  她從飯店的服務員,變成了某公司的文秘,仰仗於徐白父親的關系,人生軌跡和從前大不相同。

  陶娟也沒忘記要穩固位置。

  她聽說畫家都是有脾氣的,料想徐白的母親不如她慣會討巧,也不如她溫柔小意,於是她對徐白的父親更加體貼,懷揣著滿腔濃烈的愛意。

  徐白的父親還沒和她領證,不過領證也只是遲早的事。

  因為男人在意自己的孩子,而陶娟作為單身母親,是無法給孩子上戶口的。

  八月末又是一個晴天,花草樹木的風景極好,陽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徐白升入了高中,卻不是在她念初中的學校。

  母親把她送進寄宿式的國際高中,准備在不久之後送她去英國留學。

  不過交完學費以後,母親剩下的錢也不多了,恰逢上海有一個畫展機會,她將徐白安頓好之後,獨自一人奔赴了上海。

  徐白還有不少東西留在四合院裡。

  奶奶把她的房門鎖了起來,不讓別人進去,但她睹物思人,又很想念孫女,隔三差五便給徐白打電話,讓她放假的時候來家裡吃飯。

  十月國慶期間,母親在上海回不來,徐白接到奶奶的電話,背著書包回家了。

  小巷還是從前的小巷,家卻不是從前的家,以往十分鐘就能走完的路,徐白今天磨蹭了半個小時。

  新鄰居搬進了隔壁,也果然拔掉了天竺葵。院子裡的景致不比往年,草地偏黃,落葉凋零,徐白才恍然發現,原來秋天是枯萎的季節。

  奶奶站在門口迎接她:“小白,今天做了醬肘子。”

  多日不見,奶奶覺得孫女又瘦了,揉了揉徐白的小臉,接著囑咐道:“你在學校要多吃啊,長身體的時候,不吃怎麼行,你多重了?”

  徐白如實道:“四十八公斤。”

  “一米七的個子,”奶奶心疼道,“這樣怎麼行……”

  在老人家的眼裡,像徐白這樣的身高,要六十公斤才結實。

  因此吃飯的時候,奶奶一個勁地給徐白夾菜:“今天的肘子做得好,入味了。”

  徐白的父親坐在對面,久不見女兒,當然也很想關懷她,於是他扒掉鱸魚肚子上的肉,用勺子盛進了女兒的碗裡。

  “吃魚吧,”父親道,“這條魚是我做的。”

  家裡的沙發換了一套,連餐具都和從前不同。

  徐白只有一種在別人家做客的感覺。

  她心中有事,吃飯吃得很慢。

  父親便道:“螃蟹還在鍋裡蒸著,你不是最喜歡吃螃蟹嗎?蒸鍋裡放了很多姜,你從小就喜歡這種吃法。”

  徐白聽見這一句話,終於抬起了頭。

  從回家開始,她就覺得哪裡不對,直到現在,她才反應過來:“我的湯圓呢?”

  徐白放下筷子,沒再吃飯。她和父親直視,再次重申道:“爸爸,我的湯圓呢?”

  湯圓,是徐白養的那只貓。

  父親想避開話題,開了一瓶啤酒道:“小白,你想要湯圓啊,待會兒吃完午飯,我去超市給你買……”

  徐白從座位上站起來,兩只手都搭在餐桌上。

  她的聲音帶了哭腔:“你告訴我啊,你把湯圓放到哪裡去了?”

  桌上飯菜冒著熱氣,可是沒人回答她的話。

  秋天陽光明媚,蒼穹湛藍,白雲起伏,涼風也很怡人。

  可是徐白渾身發冷。

  奶奶出聲安慰她:“寶貝孫女乖,別哭啊,不就是一只貓嗎?你想要,奶奶給你買新的。”

  坐在徐白對面的、那位不曾開口說話的繼母,此時也勸解道:“是咯,小白。你想養貓,甭哭啊,再養新的嘛。”

  言罷,繼母還覺得自己說了什麼玩笑話,輕輕巧巧地笑了幾聲。

  然而徐白之所以會回家,第一是為了看奶奶,第二就是為了看貓。

  她並不想見到父親。

  徐白能和父親正常說話,只是因為多年來的家教。

  父親也曾經答應徐白,這幾個月幫她照顧貓,等她母親十月底返回北京,安定好了新房子,就把湯圓還給她。

  徐白上次回來還是九月,她因為住校,不能像以前那樣照顧貓。湯圓遠遠見到她,一個猛子撲過來,就委屈的不行了。

  那只貓還是毛絨絨的,一身黑白相間的皮毛,帶上四個雪白的貓爪,一雙耳朵立得筆直,腦袋挨著徐白磨蹭,小心翼翼地輕舔她。

  謝平川說得沒錯,徐白確實把這只貓,養成了狗的樣子。

  徐白還和湯圓說:“你再忍一忍好不好,我們一起等媽媽回來,然後我們就搬新家。”

  新家在昌平區,是一戶新公寓,還沒有裝修完畢,徐白就准備好了貓砂,也搭好了貓爬架。

  而今,十月初的某個中午,徐白的繼母和她說:“你看吶,我肚子裡有你弟弟哦,貓都有鉤蟲病的,我們孕婦家裡咋養?”

  一只貓,和一個人,誰會選擇前者呢?

  繼母掩面而笑:“正好嘛,你爸爸的同事……”

  繼母還沒說完,父親擲下筷子,和女兒坦白道:“我的那個同事,就是來過我們家的張叔叔,你也認識他的。”

  父親繼續說:“老張家的兒子喜歡貓,想要黑白花的,像電視裡的黑貓警長,正好,就見到了你的那只貓。”

  繼母和父親,都提到了“正好”。

  好像這真的是一件很巧的事。

  光是這樣還不夠,父親還要接著講:“一只貓而已,你別太在乎了,你把時間花在正事上,不是更好嗎?”

  徐白緩了好幾秒,也沒有說話的力氣。

  她不過是站著,兩條腿都麻木了,後頸一陣抽疼,像是血液逆流。

  她問了一句:“老張的家在哪裡,我要去找我的貓。”

  對面的繼母一邊吃醬肘子,一邊開口說話:“小白,這樣不好吧,送出去的東西,能收回來嘛……”

  繼母說話的那個檔口,恰好是徐白崩潰的邊緣。

  徐白冷下臉色道:“別叫我小白,誰認識你。”

  繼母笑容一僵,拿起紙擦手。

  凡是繼母碰過的菜,徐白都不會再吃。因為繼母夾過鱸魚,所以父親給徐白的鱸魚肉,都被她扔在了裝垃圾的碟子裡。

  她能和他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已經是十五歲的徐白忍受的極限。

  偏偏繼母被她落了面子,還忍不住反問:“干什麼啊,非要把貓弄回來,萬一傷到你弟弟……”

  “弟弟”對徐白而言,是個莫須有的空談。

  更何況,因為這個弟弟,她連家都沒有了。

  壓抑四個月的情緒,在這一刻決堤而出。

  想到母親所受的委屈,母親流過的眼淚,徐白當即怒火中燒,把飯碗扔到了地上:“就算傷到又怎麼樣,你本來就不是我們家的人。”

  這句話堪稱誅心,繼母的臉色一變。

  她低頭垂目,捂上了自己的肚子。

  肚子裡還有一個未出生的孩子。

  徐白的父親見狀,竟然抬起了手,仿佛要教育女兒:“小白,你怎麼說話的,有沒有教養?那是你親弟弟,快給阿姨道個歉。”

  徐白眼眶含淚,聲音卻硬得很:“你想打我嗎……”她啞著嗓音說:“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徐白剛出生的時候,父母其實都欣喜若狂。尤其是她的父親,逢人便要說,老婆給他生了個女兒,又白又可愛,就叫徐白好了。

  年幼的徐白粉雕玉琢,幾乎沒有長輩不喜歡。

  正因為此,她的洋娃娃要用一個櫃子來裝。

  她的父親不知道要怎麼養女兒,努力為她提供最好的物質條件。

  工作從老家調到了北京,徐白的父母借錢又貸款,好不容易買下四合院。

  再然後,就到了今天。

  徐白的父親手抖了抖,耳光終歸沒有落下來。

  他現在不是徐白一個人的父親,他還有一個尚未出生的孩子。

  飯後,他給老張打了電話。

  電話那頭,老張欲言又止:“哎,老徐,我對不住你啊。”

  老張解釋道:“你們家的那只貓,自從來了我們家啊,一天到晚趴在角落,不吃也不喝,我估摸著只剩一口氣了……”

  老張原本以為,家貓餓到不行了,就會自己來吃。但看現在的局面,恐怕扭轉不過來了。

  他不想找個地方埋貓,所以熱情地提議道:“老徐,要不這樣吧,我現在開車去你們家,把那只貓還給你。”

  於是當天下午,湯圓又回到了徐白的手裡。

  它被裝在紙殼箱中,眼睛還是睜開的,雙眼就像玻璃珠一樣,清澈到不染雜質。

  徐白淚如雨下,帶著萬分小心,輕輕摸它的腦袋。

  它微微眯著雙眼,就像從前一樣——像這麼多年來一樣,因為徐白的溫柔撫弄,而軟軟地“喵”了一聲。

  徐白抱緊紙殼箱:“沒事的,回來就好,我帶你去醫院。”

  老張舍不得給一只貓花錢,徐白卻拿了全部的家當。

  她攔下一輛出租車,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奔向最近的寵物醫院。

  可是進了醫院的大門,湯圓卻漸漸地涼了。

  “你再忍一忍,馬上就能找到醫生了……”淚水模糊了徐白的視線,她抱著貓每過一秒,都好像在逼近深淵。

  徐白不知所措地撫摸湯圓,它還要用最後的一點力氣,偏過頭來舔她的手指——粉紅色的小舌頭,干燥又冰涼。

  它用腦袋抵著徐白的手,再三確認她不會走。

  如果徐白要走,它也沒辦法了,因為眼睛已經睜不開了。如果徐白要走,它就再也等不到她回來了。

  湯圓好像知道自己無力改變現狀,貼著徐白的腦袋慢慢垂了下去。

  一只貓的壽命有多短暫,只是它的記憶全部和徐白相關。

  徐白捂著臉哭泣,眼淚從指縫裡漏下來,可她不能崩潰,她還要找醫生,找最好的醫生。

  然而醫生也無能為力。

  充滿消毒水味道的寵物醫院裡,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嘆氣道:“小姑娘,節哀順變。”

  醫生說:“提前三天送來,也許還有救,現在沒有生命體征了。”

  徐白靠牆坐著,懷裡是醫生還給她的,那只已經涼透了的貓。

  徐白想起九歲那一年,她放學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只小流浪貓。

  那貓咪只有巴掌大,黑白花,四個雪白的小爪子,忐忑不安地蹲在路邊。

  徐白根本沒有考慮,她把小貓裝進書包裡,直接帶回了家門。她還和謝平川炫耀,說她養了一只寵物,特別乖,特別可愛。

  謝平川卻道:“你養的是貓?貓不認主人,怎麼會特別乖。”

  可是徐白的貓與眾不同。它黏人,認家,膽子小,愛撒嬌。

  因為有著黑白花的毛皮,徐白給它取名叫湯圓。

  但是如今,湯圓一動也不動,像是睡著了一樣。

  它從前有多愛玩鬧,現在就有多安靜,耳朵也耷拉下來,再沒有一絲呼吸。

  徐白把湯圓放回紙殼箱,又找了一塊僻靜的地方。下葬的時候,她取下自己的手鏈,放進了紙箱盒子裡,當做是湯圓的陪葬。

  “謝謝你陪了我六年,”徐白哭到頭疼,被夜風恍然一吹,終於有些清醒,“你是最好的貓,我是最壞的主人。”

  她在這一塊空地上坐了良久,看著遠方的霓虹燈閃閃發亮。

  周圍人跡罕至,唯有風聲悠長。

  徐白雙手抱膝,終於認清一個現實,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永遠陪伴她——死亡是期限,時間是銀河,漫漫人生途中,她只是孤獨的旅行者。

  而旅行的終點,不過一明一滅一尺之間。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7 03:0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8-2-4 10:42 PM 編輯

第十四章

  徐白做了一個夢。

  夢到十五歲的時候,她和謝平川一起回家。路上謝平川拉著她的手,一路催促她走快一點。

  “你走得好快呀,”徐白在夢裡說,“哥哥,我覺得好累。”

  謝平川背對著她回答:“那你站在這裡吧,我先走了。”

  這的確是謝平川會說的話。

  徐白就問他:“你什麼時候回來呢?”

  “不回來了,”前方的謝平川沒有回頭,頎長的身影漸行漸遠,毫無來由地說了一句,“我們也沒有聯系的必要。”

  夢裡的景像不甚清晰,路過的行人面容模糊,謝平川轉身混入人群,徐白便找不到他了。

  她漸漸感到慌張,沿著人行道奔跑,可是雙腿沒有力氣,跑著跑著,就什麼也見不到了。

  她多年前養過的那一只、名叫湯圓的,黑白花的小貓,似乎也蹲在街邊看她,立著一雙貓耳朵,雙眼黑亮亮的,好像玻璃珠子一樣。

  長街似錦,街上車水馬龍,然而熱鬧和喧嘩都在別處,徐白的四周只有一片寂靜。

  她找不到哥哥,蹲下來叫她的貓:“湯圓,你過來啊。”

  湯圓“喵”了一聲,忽然跑開了。

  這並不是湯圓的習慣。每逢徐白喊它,它都會立刻跑過來,絕不可能離得更遠。

  然而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謝平川甩下了她,湯圓也跟著跑掉了,徐白想不通為什麼,她失魂落魄地走著,想回家找爸爸媽媽,小巷的路走到一半,天邊就開始下雨。

  雨水落在她的頭上,雨勢也突然變大了,這場雨說來就來,沒有半點的預兆,像是英國倫敦見鬼的天氣——她沒有在夢裡考慮,為什麼會對倫敦如此熟悉。

  巷子的盡頭就是家,家裡卻沒有母親。

  她的父親抱著一個小男孩,摟著另一個模糊的女人,父親見到徐白的那一刻,就像見到一位陌生人。

  “小姑娘,”夢裡的父親問道,“你找誰啊?”

  徐白抱緊雙臂道:“我誰也不找。”

  她飛快衝出院子門,任由雨水兜頭而下。

  這並不是一個美好的夢,舊事重提,激起了多年前難堪的回憶——直到床邊的鬧鐘把她吵醒,徐白才從床上猛然坐起來。

  窗外天光大亮,還有不知名的鳥叫。

  北京的七月,已是盛夏酷暑,賓館開放了冷氣,徐白只披了一條浴巾,站在一扇落地鏡之前,用木梳子梳理長發。

  徐白不再是那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她今年研究生剛畢業,成功拿到了雙學位。

  今時不同往日,她這一回,是真的長大了。

  結束研究生論文的當天,徐白拖著行李箱回國,下完飛機進賓館睡了一覺,便准備去恆夏集團面試。

  時值七月,陽光耀眼,北京城內十分悶熱。

  徐白坐在出租車內,透過一扇玻璃窗戶,看向了城區風光。

  高樓大廈拔地而起,擁堵的車輛恰似長龍,耳畔不斷傳來汽車鳴笛聲——這座城市還是像以前一樣,充分彰顯了熱鬧與繁華。

  出租車司機在等綠燈的空檔,與徐白攀談道:“你是哪裡人啊,外地來北京的嗎?”

  徐白把包放在腿上,出聲回答道:“是啊,好久沒來過北京了。”

  她的頭發比較長,發梢燙卷了一點,流風從窗外吹進來,發絲剛好擋住半張臉。

  司機看不清她的外貌,聽口音又是普通話,只記得她是要去恆夏集團的寫字樓,便繼續說道:“那個什麼恆夏集團,是一個互聯網公司吧。”

  而且還是一個發展勢頭迅猛的互聯網公司。

  似乎成立沒幾年,瘋狂吞並市場份額,不斷推出新產品,有很強大的供應鏈。

  徐白接話道:“對啊,是一家互聯網公司。”

  她說出了實情:“我今天要去面試,面試成功的話,就能留下來了。”

  司機便鼓勵道:“哦,祝你好運啊。”

  他以為徐白是做互聯網的,寫寫程序,搞搞開發——近幾年來,計算機行業實在火爆,每年都有一批年輕人,馬不停蹄地奔赴IT業。

  然而徐白的專業是翻譯。

  恆夏集團從去年開始,面向市場推出翻譯APP,連帶著推銷一些外語學習軟件,目前仍然在拓展市場的過程中。

  因此他們擴大招聘,尋求專業翻譯,加入當前項目組,來完善軟件的設計。這一連串的擴張,可謂野心勃勃。

  面試地點就選在公司總部的三樓。

  三樓開放了冷氣,整條走廊都很安靜。

  徐白穿著一件套裙,踩著五釐米的高跟鞋,坐在空調的出風口,抬起頭四處打量。

  坐在徐白身邊的,是一同等待面試的年輕男子。

  那男子自我介紹道:“這位小姐,你好啊,我叫江舟。”

  江舟今年二十五歲,與徐白差不多一樣大。

  他相貌端正,穿著一身規整的西裝,一派胸有成竹的樣子,明顯是有備而來的人。

  “我是從美國回來的,”江舟凝視徐白,繼續搭腔,“我的專業不是翻譯,我是搞工程的,但是我考到了翻譯證。”

  他殷勤地問:“小姐你呢,你是哪所學校畢業的?”

  徐白把手伸進了衣服口袋。

  江舟以為她要拿什麼——卻見她拿出一塊草莓糖。

  徐白旁若無人地撕開糖紙,然後就這樣把草莓糖吃了。

  “我今年研究生剛畢業。”徐白答道。

  等候室裡有不少前來面試的人,但看大家都是一副精英的模樣,誰也不知道最終花落誰家。

  畢竟這一次,空缺的職位只有兩個。

  而恆夏集團待遇優厚,不僅提供福利保障,還有充分的職業自由。在北京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談什麼都是虛假的,只有錢才是真誠的。

  錢多,事少,交通方便,那就是最好的工作。

  江舟對工作有把握,對徐白也燃起了興趣。

  他忍不住詢問:“小姐,你介不介意我問一句……你、你有……”

  由於搭訕的經驗幾乎為零,江舟只能結結巴巴道:“小姐,請問你有沒有男朋友?”

  徐白乍一聽見,似乎愣了一瞬。

  她含著糖笑了:“我沒有找男朋友的打算。”

  所以說搭訕這種事,是需要經常練習的。缺乏經驗的江舟,在得到這樣的回答以後,他就感覺格外驚奇。

  他不假思索地問道:“為什麼呢,你這麼年輕漂亮……”

  徐白眨了眨眼睛:“我們今天不是來面試的嗎?”

  言下之意,不談私事。

  江舟聽懂了她的意思,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徐白也不再說話,抬頭正視前方,像是在等待面試。

  走廊外傳來高跟鞋踩踏地板的聲音,木門打開的那一刻,有一位穿著灰色套裙的美人,和在場的面試者打了一個招呼。

  她膚白貌美,看著也很年輕。

  她說:“大家好,我是副總經理夏林希,項目組長臨時有事,為了不耽誤大家的時間,我和副組長負責第一組。”

  會議室的大門敞開,木桌和皮椅並排,夏林希拿著一沓文件,連同幾個面試官一起,進入了會議室的內部。

  副總經理人過留香,這一邊的等候室,還殘余著淺淡的香水味。

  徐白偏頭看著她走遠,聽見江舟開口道:“這個公司的女員工……都是這樣的嗎?”

  他瞧了一眼徐白,又瞧了一眼夏林希,忽然充滿了干勁。

  江舟是第一組第一個參加面試的人,不久之後,他就進入了會議室之內。

  等他出來的時候,卻帶著一臉的喪氣。

  仿佛參加遠征的十字軍,慘敗於新月的彎刀之下,又好比十三世紀的匈牙利,慘遭蒙古人無情蹂躪。

  總而言之,江舟的神情很頹廢。

  下一個面試的人就是徐白,徐白進門之前,江舟還提醒了一句:“他們要我詳述外語的學習方法,可我學英語的方法,就是在語言環境裡學啊。”

  他不清楚徐白的底細,但見她守口如瓶的樣子……可能,畢業的學校不夠好吧。

  會議室之內,徐白獨自落座。

  她正對著副總經理夏林希,聽到對方開口道:“徐小姐本科巴斯大學,研究生牛津大學,來自中英翻譯和英法翻譯的筆譯專業……”

  夏林希看著她的簡歷,很溫和地問道:“請問徐小姐,為什麼選擇我們公司呢?”

  為什麼呢?

  原因很簡單,因為錢多事少,平常不用奔波,工作內容又有趣。閑來無事,還能繼續做喜歡的筆譯,這是徐白追求的理想狀態。

  徐白坐得端正,回答規範道:“因為對貴公司文化很感興趣,也希望能參與到當前的項目組……”

  項目組的副組長了然一笑:“徐小姐你好,我是副組長,能不能請你把剛才的話,用英語和法語分別復述一遍?”

  徐白的面試時間長達十幾分鐘,面試結束之後,項目組的副組長還和她握了個手。

  “感謝你來參加面試,”副組長和她說,“我們將盡快處理,在三個工作日內通知結果。”

  此時是下午兩點十分,窗外的太陽依然燦爛。

  徐白和面試官告別,獨自一人走出會議室,隨後來到了電梯門口。

  恆夏集團並不缺錢,電梯的裝潢格外講究,兩邊的門框擦得锃亮,恰好能反射出光影。

  徐白的影子就在門框上,她看向那一塊反光的地方,因為覺得有點困,揉了揉自己的臉。

  或許是由於基因好,她的皮膚還和十五歲一樣,仿佛雪白的米糕團子,稍微使一點力,就能留下紅印。

  簡而言之,既適合遠觀,也適合褻玩。

  電梯門打開的那一刻,徐白雙手拎著皮包,剛准備跨進電梯,腳步卻在瞬間停滯。

  電梯裡鋪著大理石磚,站著一個許久不見的人。

  他穿著一件高定襯衫,身形一如當年挺拔。

  徐白驚訝片刻,竟然彎下腰來,掐了自己的腿。她穿著黑色絲襪,襪子差點被指甲勾破。

  而且腿也很疼,並不是在做夢。

  徐白復又站直,脫口而出:“謝……”

  她這樣稱呼他:“謝先生。”

  兩秒以後,徐白注意到他的工牌,她馬上改口道:“謝總監。”

  謝總監審視她良久。

  他抬起了一只手,停在衣領的上方,緩慢解開一顆襯衫扣子——徐白並沒有移開視線,她能看見他的喉結,鎖骨,規整的衣領,深色的袖扣,沒戴戒指的手指,聽到他語速緩慢,不含情緒地和她打招呼:“好久不見,徐小姐。”

  好久不見,徐小姐。

  徐白無聲地笑了。

  到底不甘心,到底意難平。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7 03:25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7-10-7 03:27 PM 編輯

第15章

  電梯裡沒有別人,只有徐白和謝平川。

  徐白直到走入電梯才發現,他們正在上行,直達頂層,而不是下降,到達一樓。

  從三樓到二十七樓,這一段不短的時間差,給了他們談話機會。

  徐白率先打破沉默,她狀似平常地說:“謝總監下午好。”

  十幾歲的時候,重逢會讓人痛哭流涕,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學會了假裝平靜。

  他們都不知道雙方在想什麼,不過表面上看起來,都保持了在公司裡應有的矜持——尤其是徐白,她客套地問道:“謝總監,這麼些年來,你過得怎麼樣?”

  “我過得還好,”謝平川反問道,“徐小姐呢?”

  徐小姐道:“我也還好。”

  她沒等謝平川接話,又說了一句:“我剛剛參加完面試,這幾天就能等到結果。”

  言罷,徐白用兩只手拎包,因為她的掌心都是汗,握著皮革有些打滑。

  她自欺欺人地心想,北京的七月真是炎熱。

  謝平川考慮幾秒,跟著說道:“項目組的翻譯職位,好像還有兩個空缺。”

  他原本左手拿著文件,現在又換到了右手,因他比徐白高上不少,穿著高跟鞋的徐白,也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謝平川對待徐白的態度,就像對待一個普通女員工。

  他不是頑劣的七八歲的男孩子,也不是青蔥如竹的十八歲少年,歸功於過往流逝的歲月,他看上去成熟穩重,英俊瀟灑,並且風度翩翩。

  徐白略微抬起頭,目光落在他耳側:“是啊,謝總監,你猜的沒錯,我面試的崗位是翻譯……”

  徐白的話還沒說完,電梯門卻在此刻打開。

  二十七樓到了。

  電梯門口站著另一個年輕男人,他穿著一件條紋襯衣,手上拿了一沓材料,電梯門才剛敞開,他就出聲說道:“謝總監,蔣總和王總都在辦公室等你。上個月的歸納報表,技術部也已經提交了。”

  那人是謝平川的助理,全名周勤,他在公司發展時期加入,可謂謝總監的左膀右臂,而且人如其名,十分勤勤懇懇。

  周助理起初沒看到徐白,當他定睛一看,瞧見一個素未謀面的美人,他的神情就有一些驚訝。

  謝平川和徐白站定的位置很近,從周助理的視角看來,徐白仿佛靠在他的身上,謝平川也沒有挪動地方。

  周助理跟了謝平川兩年多,不曾見他這樣與別人親密。

  不過謝平川和徐白的對話,打破了周助理的大膽猜想。

  謝平川看向徐白,以普通朋友的語氣道:“徐小姐剛回國,就來公司參加面試,我代項目組感謝你,預祝你面試成功。”

  他右手拿著一沓文件,左手從口袋裡掏出名片盒,把一張名片遞到了徐白的手中:“既然徐小姐剛回來,遇到什麼問題,可以聯系我。”

  徐白雙手接過名片,就像重新認識他一樣。或許是因為周助理在場,她也同樣客氣地回答:“謝謝總監,那我先下去了。”

  那一聲“謝謝總監”說出來的瞬間,謝平川的腳步停在電梯門檻處,電梯門正要關上,因他的存在又重新打開。

  有多久了呢,他也不記得了。

  久到連回憶也是枉然,妄念也在時間裡倦怠,瑣碎的牽掛被日漸消磨,生活的軌跡也趨於平常。無論曾經怎樣望穿秋水,到頭來還是“漸行漸遠漸無書”。

  他二十歲出頭的時候,曾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以為皇天不負有心人,以為凡是努力就有結果,但他今年將近三十,他的心態較之以往,似乎更為貼近現實。

  謝平川低聲回答:“不客氣。”

  在相對遙遠的記憶裡,有一段經常出現的對話——徐白叫一聲謝謝哥哥,謝平川就回一句不客氣。

  這種平淡無奇的日常,不應該讓他記憶深刻。

  他站在電梯門口,背對著此時的徐白。直到電梯門完全關上,一層一層緩慢下行,他才帶著周助理走向辦公室。

  他翻開手上那一沓文件——哪有什麼文件,都是順手拿的白紙。

  他只是裝出了恰巧乘電梯的假像。

  周助理猜不出謝平川的心思,他們快要走到辦公室的時候,就連周助理也忍不住說:“謝總監,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剛剛電梯裡的那個妹子……”

  謝平川側過臉看著他,問道:“怎麼,你認識她?”

  周助理連忙搖頭:“不認識。”

  他對謝平川和徐白的關系感到好奇,但和上司談論他的普通朋友,實在有些不合時宜。

  尤其當你的上司是個工作狂,對除了工作以外的事都不感興趣——周助理以為,他的話題注定冷場。

  果不其然,謝平川跳過了徐白,再次和助理談起工作:“昨天陳組長發給我的郵件裡,提到了周五的線上測試會議……”

  周助理打起十二分精神,掏出隨身攜帶的便簽本:“是的總監,關於這次線上測試,最後的相關會議在本周五舉行。”

  他的思維回歸了工作,也不記得剛剛下電梯時,謝平川給了徐白一張名片。

  那張名片,正被徐白握在手中,來回觀賞,反復把玩。

  名片上有謝平川的職位,電話號碼,以及電子郵箱,短短幾行的內容,徐白很快就背下來了。

  她把名片放入包裡,卻沒有聯系他的打算。

  徐白不給謝平川打電話,謝平川也沒有聯絡她,他們的這一次久別重逢,就像一顆扔進湖泊裡的石子,表面上看著蕩起了漣漪,實則還是風平浪靜——徐白如是想。

  直到三天以後,恆夏集團的HR通知徐白,下個禮拜就可以開始上班,她的薪金和待遇一切從優,月底還有一場迎接新職員的聯歡會。

  徐白應期到崗,得到熱烈歡迎。

  她的直屬上司是個女強人,日常行事雷厲風行,因為她姓付,所以被叫做“付經理”,雖然她其實做的是正職。

  付經理和徐白介紹道:“我們的項目處於第三期,我們組的職責是翻譯和設計,每周一和周四的早上,我們要和技術組的產品經理做交接……”

  想到謝平川是公司的技術總監,徐白的思路忽然停頓,她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我們直接和技術組溝通嗎?”

  “是的,小徐,”付經理面朝著徐白,坦誠相告道,“你要是有疑問,歡迎隨時來問我。”

  付經理穿著一套西裝裙,打扮得簡潔而利索,說話的語速也偏快,她對徐白寄予厚望,也沒有忘記另一位新職員。

  那位和徐白一起入職的新員工,方才去了公司的露台抽煙,眼下他剛一進門,就被付經理抓了過來。

  付經理拍了拍他的後背,同時向全體組員介紹道:“這一位也是我們的新伙伴,名叫趙安然,畢業於北京外國語大學。”

  趙安然和徐白同齡,他穿一身休閑裝,看起來又高又瘦,不同於徐白的彬彬有禮,趙安然只是簡單地點了個頭。

  但是當他扭過臉,視線與徐白交彙,他竟然定在了原地,過了好半晌,才試探性地問道:“你是……徐白?”

  徐白聽到他的名字時,心裡已經有所懷疑,現在又見他如此驚異,徐白便展顏笑道:“你好啊,趙班長。”

  清早九點多鐘的陽光,穿透了一扇落地窗,徐白就站在光影交界處——她的眼中有晨星,雙腿筆直又修長,恰如十五歲那年一樣。

  趙安然與她對視片刻,臉上浮現出可疑的微紅。

  他抬手摸上自己的後腦勺,跟著回憶道:“徐白,你初中畢業以後,就去了國際高中嗎?我後來聽人說,你高二就留學英國了,後來在英國念大學,還去法國做交換生,你最近剛回國嗎……”

  付經理正在注視他們,徐白打斷了趙安然,並且開口解釋:“我和趙安然是初中同班同學,那個時候,他是我們的班長。”

  徐白不再看趙安然,轉而和付經理談論:“沒想到會這麼巧,我們兩個同班同學,都進了公司的項目組。”

  話音落罷,她又和在座的同事說:“從今以後,還請大家多關照。”

  雖說在職場上,能力決定了發展,機遇決定了未來,但是在剛開始的時候,領導和同事們難免要對國際名校出來的新人,報以一定的期望和優待。

  徐白正是扮演了這樣的角色。

  作為牛津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她上班第一天就接到了任務。徐白花了半天時間上手,臨近午飯時間,已經游刃有余。

  到了十二點整,陸續有人去吃午飯,付經理也帶著同組的員工,和徐白、趙安然一起去了食堂。

  由於今天來了新伙伴,他們決定在公司聚餐。

  公司的食堂在六樓,健身區和休息區在七樓。而徐白所在的項目組,坐落於公司的五樓,於是走樓梯的時候,就有同事打趣道:“我們的地理位置,可以說是最好的了。”

  那名同事笑道:“高管們都在二十六層以上,下來吃一頓飯,恐怕沒有我們方便。”

  說來也巧,這名同事話音落後,高管們就出現了。

  電梯門打開的那一瞬,率先露面的就是技術總監,他和集團的總裁並肩行走,兩個人都留下了筆挺的背影。

  付經理以為徐白不知道,因此好心和她解釋:“前面那一位穿西裝的,是我們公司的技術總監,美國加州的海歸精英。”

  言罷,付經理又道:“謝總監旁邊那一位,是我們公司的總裁,他姓蔣,也許你在媒體上見過蔣總,他各方面的能力都很強。”

  徐白點了點頭。

  她跨入食堂的正門,偏過臉不看謝平川,說出的話卻離不開他:“謝總監也在食堂吃飯嗎?”

  “對啊,”另一個年輕女同事走上台階,笑了一聲道,“你看啊,蔣總和謝總都很帥,可是蔣總早就被預定了,謝總監還沒有女朋友。”

  謝總監沒有女朋友,也沒有結婚。

  這是為什麼。

  徐白還沒有細想,另一個同事就調侃道:“謝總監不需要感情生活,你沒聽大家說嗎,他是公司的AI,是多線程的人工智能。”

  “他今年多大?”與徐白並排的趙安然腳步一頓,似乎是瞧見了謝平川的側臉,“我總覺得謝總監有點面熟,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能不臉熟嗎,徐白心想,她上初中的時候,謝平川就在高中部,隔三差五會來找她,甚至有一次,還幫她做班級大掃除。

  記得那一天,徐白被要求擦黑板的邊框,可她站上椅子也不夠高,謝平川就來代勞了。

  那時班上有女生情竇初開,對謝平川學長一見鐘情,就寫了粉紅色的小紙條,私下裡一再拜托徐白,一定要轉交給謝平川。

  或許是徐白小氣吧,她從來沒有答應過。

  光是想像謝平川收到女孩子的小紙條,徐白的心裡就有一塊地方堵得慌。

  可惜趙安然不知道這一段過往。

  畢竟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趙安然停在自動飲料機的旁邊,他的身旁就是一排塑料杯,幾位技術組的男員工拿了杯子,默默低頭接著飲料。

  這批技術組的男員工們,青睞的飲料都是啤酒或可樂——他們的打扮也有點相似,穿著印有公司Logo的襯衫,和一條深藍色牛仔褲,各自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脖子上吊著一個工作牌。

  同是專注於技術的職員,謝平川的形像卻截然不同。

  他的氣質很出眾,倒個白開水也賞心悅目。

  趙安然觀察他一陣,抬手搭上徐白的肩膀:“徐白,你認識他嗎,咱們上初中的時候,是不是見過他啊?”

  徐白驚訝於趙安然的記憶力。

  趙安然見到徐白一愣,他也不由得笑起來:“對了,徐白,我叫你小白吧,當時班上和你關系好的人,不是都喜歡這樣叫你嗎?”

  他跟在徐白的身後,甚至忘了拿餐盤:“你還記得初中的時候,我們一起參加校慶嗎,你彈鋼琴,我拉小提琴。”

  他主動提及當年的回憶,徐白卻沒有關注他的話。

  徐白手裡端著盤子,發現食堂供給的午餐種類很豐富,她的心情就變得特別好,根本沒聽清趙安然在說什麼。

  恆夏集團注重員工福利,對食堂的標准要求很高。呈現在徐白眼前的,不僅有家常的葷菜素菜,還有在英國很難碰到——或者就算碰到了,也賣得特別貴的手工面點。

  徐白要了六個灌湯包,又刷卡買了雞汁包,見到小春卷走不動路,最後還端走了一碗鮮蝦餛飩。

  自從回國之後,她在吃飯一途上,就開始放任自流了。

  不是她看不起英國傳統菜,炸魚薯條誠然好吃,Steak & ale pie也能接受, 各類漢堡讓她飽腹,熱巧克力讓她快樂,可是心裡最喜歡的,永遠都是中國菜。

  然而中餐館並不便宜,作為一個算不上富裕的人,她不可能天天下館子,自己也不太會做飯。

  趙安然見到徐白點了這麼多,他的嘴角變得有一點僵硬。

  “你的胃口很好啊,能吃得完嗎,”趙安然和徐白搭話,“你是吃不胖的人嗎?”

  徐白言簡意賅道:“是啊,我吃不胖,這麼多年來,都是一樣的體重。”

  看在同學加同事的面子上,徐白把一盤雞汁包給了趙安然。

  “我買了兩盤,聽說這個特別好吃,”徐白笑道,“我們一人一盤吧。”

  她自己可能不知道,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閃閃發亮,唇角向上微挑,加之因為見到好吃的,神情又是格外愉悅,在旁人的眼中,她和趙安然兩個人,就不是單純的同事關系。

  此處的旁人,特指謝平川。

  謝平川已經落座,他恰如往常一樣,飲料只喝白開水,不過今天又和平常不同,他什麼飯菜都沒有准備,面前只有一個裝水的杯子。

  他似乎沒有吃飯的心思。

  謝平川端著杯子,視線不在餐桌上,只在徐白的身上。

  見到徐白和趙安然有說有笑,還把自己的包子給了趙安然,謝平川就更加不想吃飯了。

  謝平川並非賭氣,他只是看不慣現實。

  此時坐在謝平川對面的,是集團的總裁蔣正寒,他和謝平川共同創業,這些年來關系匪淺。

  蔣正寒發現他坐著不動,於是問了一聲:“你今天有什麼煩心事?”

  謝平川是飲食和作息都異常規律的人——規律到甚至有些不正常。然而現在,他卻只喝水不吃飯,蔣正寒想當然地以為,謝平川遇到了什麼棘手的事。

  “我沒有煩心事,新項目進展順利,王總也答應合作,產品上線可以提前,”謝平川言不由衷,並且站起來道,“不過我換了新口味。”

  在此之前,謝平川還認為,他可以順其自然,盡量不揠苗助長,然而現實再一次證明,他還是高估了自己。

  回憶是不可能忘記的,哪怕淡薄了當年的心情,也能磨出嶄新的棱角。他不得不承認,醋缸已經翻了。

  生活中的不如意,多半來源於比較——謝平川不能免俗。

  他看到徐白和那個男職員談笑風生,思及自己和她禮貌又客套的對話,心裡的那稈天平,也歪到了別的地方。

  於是謝平川走到了近前。

  一旁的員工見到他,紛紛和他打招呼:“謝總監好!”

  謝總監回答道:“你們好,今天聚餐嗎?”

  他端著兩盤包子,側目看向靠窗處。那裡坐著蔣正寒和高級項目經理,雖然大家同在一個食堂吃飯,但是高管和普通員工,一般而言不會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也互不打擾 。

  今天的謝平川有意打破常規。

  徐白他們組的同事,圍著一個長桌坐攏,徐白的左邊是趙安然,而右邊恰好有一個空位。

  坐在桌子邊的員工裡,混著一個技術組的產品經理。

  工程部的所有技術組,都和謝平川打過交道。

  謝平川和產品經理的目光交彙,產品經理便心神領會道:“謝總監,您能不能和我們一起坐,我有幾個產品上的問題,還在和咱們的開發人員溝通。”

  這是一個很好的台階。

  謝平川順著台階,走了過去:“季經理快要出差回來了,周五的會議上,還有時間繼續探討,具體問題可以具體解決。”

  顯而易見的是,謝平川不會在飯桌上談論公事。他借口“季經理”要回來,便把話題轉到了別處。

  不過在聽到“季經理”的那一刻,徐白有些恍然地回想,這位季經理,難道是和謝平川關系很好的季衡麼?

  但是據她所知,季衡在本科畢業後,就入職一家硅谷公司,又在公司裡找了女朋友,並且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他沒有理由選擇回國啊——徐白又很快搖了搖頭,那是幾年前的消息了。

  她低下頭,咬住灌湯包。

  恰在此時,謝平川坐在了她的身邊。

  徐白心中一驚,沒有控制好力道,那個灌湯包被她一咬,汁水當即濺了出來,也不知道為什麼,都濺到了謝平川的身上。

  眾所周知,謝總監是愛干淨的人,他的衣服常年嶄新,衣領也一絲不苟,辦公室總是纖塵不染……

  簡而言之,他是站在雲端的人,不可以被灌湯包濺到。

  一時之間,原本熱鬧的餐桌上,變得有些安靜。

  付經理笑著打圓場:“徐白今天剛來,她肯定也沒想到,包子這麼容易濺汁。”言罷,她看向了徐白 。

  徐白連忙放下包子,她在座位上坐正,語氣非常地正式:“抱歉,謝總監。”

  謝平川心想,徐白和那個男職員說話的時候,怕是沒有這麼客氣疏離吧。

  “沒關系,徐小姐,”謝平川抽了一張紙,隨手擦了自己的衣領,“食堂的飯菜合你胃口嗎,你覺得還有什麼地方需要改進?”

  在場除了徐白以外的所有人,都覺得謝總監是在關心食堂發展,關心新來的職員,就連趙安然也說:“食堂好吃啊,謝總監,沒什麼需要改進的。”

  趙安然拿著筷子,吃著徐白送他的雞汁包,笑得開朗道:“我說實話,可好吃了,比我的大學食堂還好吃。”

  哦,那你就吃吧,你也只會吃了。

  謝平川無聲地回應道。

  他面上神情如常,接著問道:“工作第一天習慣麼?以後和技術組交接更多,這個項目也要依靠你們。”

  這一次,徐白終於接話道:“因為有經理和同事幫忙,所以上午熟悉了流程……”

  坐在徐白左手邊的趙安然也說:“是啊,挺習慣的,同事人好,食堂又好吃。”

  為了活躍桌上氣氛,他誠實地舉例道:“我買了一碗涼粉,味道也不錯,加點醋更爽口了。”

  謝平川側過臉,看著趙安然笑了,他在心裡想著,果然除了吃以外,這個人什麼也說不出來。

  趙安然被謝平川注視,誤以為上司器重他,再加上初中時的淵源,趙安然便把裝著雞汁包的籠屜,一把推給了謝平川:“謝總監,你嘗嘗這個包子吧,味道很不錯。”

  謝平川不喜歡吃這種湯湯水水的東西。

  他其實是很挑食的人。

  但是今天,他又破例了。

  徐白送給趙安然的那一屜包子,到頭來全部落在了謝平川手裡,而且謝平川全部吃完了,很給面子。

  飯後大家三五成群地離開食堂,徐白和謝平川兩人卻磨磨蹭蹭,共同走在了隊伍的最後。

  徐白想跟上同事,謝平川便拉住她的手,她稍微掙扎一下,謝平川便道:“假如他們回頭,就都看見了。”

  謝平川還和她說:“我不介意被看到,不過你第一天來,可能要注意點。”

  於是徐白不敢動。

  謝平川也松手了。

  徐白越走越慢,臨到走廊轉角處,她甚至主動拐彎,走向了消防通道的隔間:“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你打算和我說什麼嗎?”

  消防通道是聲控的,由於此刻沒有人,徐白和謝平川腳步又輕,所以四處都是一片漆黑。

  黑暗之中,感官更靈敏,隔間正門關上的時候,還能聽見彼此的呼吸。

  這裡是談話的好地方,但是對於兩個異性而言,對於頂頭上司和新職員而言,又變得非常不合適了。

  徐白之所以會和謝平川來這裡,她仔細想,原因好像只有一個,就是因為她仍然信任他。

  並不是她想信任他,這是她年幼養成的習慣。

  謝平川不喜歡拖泥帶水,他關上那道門以後,走到了徐白的身邊,他其實可以看清,但故意裝作看不清,左手也搭上了她的腰。

  他還注意到她的胸圍,雖然視線很快移開,但是他依然覺得,她不再是十幾歲的小姑娘,她真的長大了。

  他面對著她站著,確認她不抗拒,也不討厭他之後,他的手往上摸索了一寸。

  但也僅僅只有一寸而已,謝平川缺乏經驗,不知道是否應該繼續發展。

  機會來之不易,他決心要珍惜。

  徐白開口道:“我們到這裡來,是要談什麼呢?”

  她握著他的手,卻把他拉開:“假如你不說話,我就要回辦公室了……”

  謝平川道:“午休時間有兩個小時,你現在回去是為了工作?”

  徐白振振有詞道:“是啊,我就想工作。”

  謝平川卻道:“撒謊不是好習慣。”

  雖然他也經常心口不一。他其實沒資格糾正她。

  黑暗中光影微弱,徐白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猜不透他的心思,而且有那麼一瞬,她的心情很落寞。

  坦誠的說,徐白不習慣和他之間這樣明顯的上下級關系。

  她努力了那麼多年,自覺和他的差距很小了,專注學業和工作讓人快樂,她的興趣和性格都與從前不同。

  何況這些年來,他們跨國的聯系並不讓人愉快,即便現在同在一家公司,左右也是翻不出什麼水花。

  再加上十幾歲時候的事,怎麼能當真呢——哪怕當時是誠心誠意,邁入成年之後,世界經常充滿騙局,熙熙攘攘利益至上,難免要蒙昧初心。

  謝平川卻和徐白想的不同,他直接問了一句:“你當年是怎麼答應我的,現在還記得麼?”

  徐白想了想,很有技巧地回答:“我答應了你不少事,你也答應了我很多事,我們還拉過鉤,你指的是哪一件?”

  徐白的回答公式化,讓謝平川感到不滿。

  一般男人感到煩躁的時候,喜歡用抽煙喝酒來解決。但是謝平川既不抽煙,也不喝酒,他目前的興趣在工作,在管理下屬,在運營公司。

  但他現在甚至不想回辦公室,他和徐白坦誠:“我指的是每一件事,尤其是你十八歲那年,在電話裡和我說的那些。”

  徐白臉色微變道:“你別和我開玩笑了。”

  她轉過身,搭上扶手,准備離開:“你們下午是不是還要開會?我想在下午一點前回辦公室,我的文件還沒整理完。”

  謝平川見她要走,穩如泰山般站在原地,開始復述她曾經在電話裡,和他說的那一番長篇告白。

  他竟然會背。

  高智商不該用在這種地方。

  不過謝平川停頓的間隙,門外卻傳來腳步聲,還有洗拖把的聲音——誠然,那是公司的清潔工。

  謝平川不僅沒有閉嘴,反而切換到了英文,以至於讓徐白認為,他更適合做同聲傳譯。

  徐白不解風情道:“I don’t quite understand what you are saying.”

  謝平川難得願意誇獎別人:“你學的是英音?很好聽。”

  謝平川此行的目的,像是為了提醒徐白從前的事,因為他這樣說完以後,就主動拉開了隔間的大門。

  光線照射進黑暗處,他們的影子重疊在一起。

  有些你認為自己不會記得的事,可能在某個瞬間忽然湧來,像是田野上的一陣風,突然把野草吹出波浪。

  比如此時的徐白,她想起很小的時候,喜歡跟在謝平川身後,踩他的影子。

  因為有人告訴過她,這樣一來,兩個人的影子連在一起,長大了也不會分開。

  那個人卻沒有告訴她,假如分開了,時間會有多久,分開以後,雙方的經歷會截然不同。

  還有徐白上初中的時候,北京下了一夜的漫天飛雪,街道上攢著昨夜的積雪,清道夫還沒出現,謝平川和徐白卻要上學。

  於是謝平川走在前面,徐白踏著他的腳印,雖然不知道有什麼用,不過對於徐白而言,好像確實好走了一點。

  可是她會故意跌倒,撞上謝平川的書包。

  謝平川總要把她扶好,後來他干脆和她並排,然後牽住了她的手。

  那時謝平川還在念高二,徐白一路被他牽著手,心懷雀躍地提醒道:“如果我摔倒了,你也會摔倒的。”

  謝平川是怎麼回答的呢,他說:“那我給你墊底,我在下面,你在上面。”

  徐白抬起頭看他,指著他們的影子:“像那樣嗎?”

  不僅像當時那樣,也像現在這樣,影子再次重合了。

  那年大雪紛飛,如今夏陽燦爛。

  謝平川首先走出隔間,他一手搭在了門上,等到徐白出來以後,方才松開了手。

  徐白觀摩四周,發現走廊無人,清潔工也離開了,她再三確認環境,隨後離開了隔間。

  她習慣性地扶了一下門,手上就被謝平川塞了東西——塞了什麼呢,方方正正的東西,一捏有點軟,表面好像是一層紙。

  “你給了我什麼?”徐白偏過臉道。

  她低頭看了一眼,原來是一塊草莓糖。

  如今已經買不到她當年喜歡吃的那種糖了,因此徐白手上拿著的,是現在流行的糖果,謝平川是什麼時候買來的,徐白並不知道。

  這樣就犯規了,徐白心想。她的眼睛眨了一下,好像氤氳了水霧。

  或許是因為四周無人,安靜到不聞風聲,又或者是因為陽光太好,陰影都無所遁形,徐白竟然鬼使神差地,把手伸進了謝平川的西裝口袋。

  她摸到了好多草莓糖。

  謝平川低聲道:“都給你。”

  他沒忘記下套,接著誘導徐白:“我幫你剝糖紙吧,不用和我客氣。”

  這樣的對話不是沒有過,尤其在收到草莓糖以後。趨於幼時養成的慣性,徐白略微抬頭,不假思索道:“謝謝哥哥。”

  話剛出口,她想糾正自己。

  謝平川卻叫了徐白一聲,他再次稱呼她為“小白”。他這樣打斷她的思路,然後又和她說:“快到一點了,你剛才不是告訴我,想在一點前返回辦公室?”

  謝平川沒再開口說什麼“徐小姐”。

  徐白終於發現,她要是叫他謝總監呢,他必定會回一句徐小姐,可她要是改口叫哥哥,他就會喊她小白了。

  而且聲音低沉平緩,比記憶裡還要溫和。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7 04:04 PM

第16章

  當天下午一點左右,徐白和謝平川在電梯門口分別。

  徐白揣著一口袋的草莓糖,目送謝平川進入電梯,不過他在離開之前,還抬手摸了摸徐白的臉。

  果然如謝平川料想的那般,指腹傳來柔嫩而細滑的觸感。

  他早就想這麼干了,於是得逞的這一瞬,心情又好了不少。他原諒了徐白在十八歲告白之後,就對他日益冷淡,不接他的電話,也不回他的郵件。

  此時的徐白確實稱得上配合,她就這樣站在電梯前,被謝平川摸了兩下臉,又聽謝平川開口問她:“你上個禮拜剛回國,現在住在哪裡?”

  “我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徐白如實道,“我去了一趟宜家,買了新的家具……”

  講到這裡,她忽然想起什麼,特意提及道:“我又養了一只貓,它還不到三個月,特別乖,特別可愛。”

  言罷,她雙手背後,有點驕傲道:“因為它是姜黃色的貓,所以我給它起名叫蝦餃。”

  徐白談起貓的時候,語氣都變得不一樣,可見她是真的喜歡。

  謝平川沉思片刻,問道:“你小時候養的那只貓,是不是叫湯圓?我記得你說過,那貓是黑白花的,就應該叫它湯圓。”

  他側目看著徐白:“不是湯圓,就是蝦餃,你現在的起名能力,和九歲時一樣。”

  徐白正要反駁,電梯門卻開了。

  謝平川徑直走入,不忘提醒她一句:“下班給我打個電話,我來接你。”

  他這話說得順理成章,並沒有任何的鋪墊。而且語氣不容置疑,像是在吩咐他的助理。

  徐白聽完謝平川的吩咐,在電梯門口傻站了一會兒,直到電梯升上了二十七層,她才返回了五樓的辦公室。

  此刻仍是午休時間,辦公室裡還有幾個同事,他們壓低了嗓音交談,不時發出一陣笑聲。

  趙安然也是參與交談的人,他一邊啃著一個蘋果,一邊和幾個同事說:“我上初中的時候,是我們班的班長,那時候徐白和我一組,我每天都要收她的作業。”

  一位年輕的男同事端著一杯茶,湊近一步感嘆道:“趙安然,你可以啊,初中就認識徐白了。”

  他拍了拍趙安然的肩膀,接著添了一把柴:“初中時代,兩小無猜,多讓人羨慕。”

  趙安然也笑道:“其實剛開始,我和徐白不熟的,後來我們搞校慶,年級要出節目,我拉小提琴,徐白彈鋼琴,我們的話就變多了。”

  旁邊的同事便說:“你們都有藝術細胞,也有不少共同話題吧。”

  午休的時候,他們聚在一起閑聊,無非是為了熟悉新同事。而趙安然為人單純,踐行了“交淺言深”,幾乎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別人問他什麼,他就回答什麼。

  同事的話音剛落,趙安然便搖頭道:“哪有啊,我和徐白共同話題很少,我們都有十年沒聯系了。”

  言罷,他稍微一扭頭,目光落在門口。

  他見到了徐白。

  徐白沒聽清他們的談話,不過因為看到了趙安然,她禮貌性地笑了一下,隨後就返回了自己的位置,把草莓糖全部放到了桌上。

  徐白的衣服口袋很淺,她不想讓糖果掉出來。

  不少女孩子都喜歡甜食,某個女同事見狀,竟然走到徐白身邊:“啊,小徐,你也喜歡吃這種糖嗎?”

  桌上散落著一沓文件,徐白把文件收拾好,隨便挑了一塊糖,遞給了那個女同事:“是啊,我從小就喜歡吃糖。”

  女同事從徐白手中接過糖,笑意盈盈道:“那太好了,改明兒我也給你帶點小零食。”

  徐白點頭稱好,說要禮尚往來。

  然而女同事轉身走後,徐白就捧起那一把糖,放進桌子抽屜裡,還上了一把鎖——就好像掩埋寶藏一樣,不想讓別人和她搶。

  落鎖之後,徐白格外平靜。

  趙安然的聲音從另一頭傳來:“我雖然是北京人,也沒享受到優待,高考都被我搞砸了,我們要先填志願,再出分,我瞎填了一個本科。”

  他繼續兜底:“然後我努力學習,考上了北外的研究生。”

  拿了草莓糖的那個女同事,不由得出聲恭維道:“哇,你們這個初中班,真是出學霸啊,有你還有徐白。”

  “哪裡的話,我們班也有普通人,”趙安然啃完了蘋果,坐在他的椅子上,翹起二郎腿道,“我們班上有個叫簡雲的女生,現在就在公司附近賣包子。”

  他說:“我今天早上的早飯,還是她們家的包子。”

  這話傳進了徐白的耳朵。

  她敲鍵盤的手指一頓,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那時簡雲還是她的同學,她們也有一段時間,每天中午一起吃飯,活動課一起蕩秋千。

  說來奇怪,曾經和你關系很好的人,好像會在突然間失去聯系。你甚至沒有機會知道,你們哪一次的見面,就是最後一次見面。

  不過徐白沒空胡思亂想,她忙著處理今天的任務。下午的時間過得飛快,眨眼就到了五點半。

  同事們陸續下班,收拾東西准備回家。徐白也站了起來,拿起自己的提包……摸到手機的那一刻,徐白記起了謝平川的話。

  她搓了搓屏幕,猶豫兩秒之後,還是聽從了囑咐,致電給了謝平川。

  謝平川從下午四點開始,就把手機放在了桌子上。每隔一段時間,他都要查看顯示屏。

  周助理分外不解道:“總監,您在等誰的電話啊?”

  他以為是自己工作不到位,連忙翻查近期的行程表:“是衛董事長的電話嗎,還是蔣總的電話……不對啊,蔣總會給您發郵件的。”

  “我並沒有等誰的電話,”謝平川坐在老板椅上,面朝著三個顯示屏,“我只是單純地看手機。”

  周助理是有判斷力的人,所以他一個字都不信。

  但是他也不會反駁上司,他很圓滑地回答:“好的,那我不打擾總監了,這是最近的會議記錄,我把它放桌上了。”

  謝平川轉過椅子,拿起會議記錄:“線上測試那幾天,要推進新的項目,這幾天和技術組長談過了,新版本發布也要提前。”

  他和助理聊著下個禮拜的規劃,隨後又開始監察項目,處理郵件,作為本公司的頂梁柱,謝平川的下午總是繁忙的。

  可他忙到五點半,手機還沒有響。

  謝平川捧起手機,想去五樓走一趟,不過他剛站起來,手機屏幕就亮了。

  徐白的聲音如願傳來:“我下班了……你還忙嗎?”

  謝平川的習慣是當日事,當日畢,但他不經常加班,他喜歡回自己的公寓,在書房裡繼續工作。

  所以一般來說,下午六點之前,謝平川也要回家。

  他和徐白說:“剛好我正准備走。”

  他拿起自己的公文包,鎖好了辦公室的門,接著問了徐白一句:“晚上想吃什麼?”

  徐白意識到謝平川要請她吃飯。

  但是她家裡的那只貓,現在還不滿三個月,如果徐白回家晚了,恐怕會很擔心它。

  於是徐白誠實道:“我想回家吃飯。”

  謝平川停頓了一下,仿佛看穿她的心思:“你想回家照顧貓嗎?”

  他沒等徐白回答,竟然順從道:“那就回你家吧。”

  徐白也萬萬沒想到,她上班第一天的晚上,就把謝平川拐回家了。

  徐白自稱租的房子在公司附近,但其實坐地鐵也要二十分鐘,謝平川拒絕乘坐地鐵,他開車把她載回了家。

  傍晚六點多鐘,謝平川把他那輛黑色保時捷停在了樓下,他跟著徐白走上公寓的樓梯,看著她綽約窈窕的身姿,又在不經意間想起了小時候。

  那時他常常思考,如果徐白和他同齡就好了。他不用顧念她太小,以至於錯失了機會。

  徐白的腳步停在三樓,她掏出鑰匙,打開房門——不過剛開了一條縫,裡面就鑽出一個貓腦袋。

  “喵……”那只姜黃色的小貓輕聲叫著。

  謝平川心想,這必然就是那只名叫蝦餃的貓了。

  徐白也果然彎下腰,把蝦餃抱進了懷裡。

  蝦餃用腦袋蹭徐白的臉,一雙貓耳朵被它蹭折了,挪開腦袋時又立起來,它黏在徐白的懷裡,要多乖就有多乖。

  “你看蝦餃是不是很可愛,”徐白敞開房門,給謝平川找了一雙拖鞋,“我覺得它和湯圓有點像,不過外表完全不一樣。”

  謝平川走進徐白的家——他很快就注意到,徐白果然剛搬過來,還沒來得及布置。

  她租的是一室一廳的套房。客廳只有沙發、櫃子和貓玩具,臥室裡也只放了一張床,上面鋪著粉色的床單,擺了兩個毛絨布偶,和她小時候喜歡的一樣。

  “我以為你長大了,”謝平川看向臥室,意有所指道,“其實沒怎麼變。”

  徐白想了想,回答道:“你再多和我相處一段時間,就會發現不同了。”

  她從廚房拿來圍裙,系在自己的腰上,順手打開了冰箱:“我不太會做飯,我在英國待了八年,平常都是亂吃的,你想吃什麼,我盡量做。”

  謝平川站到了她的身後,和徐白一起審視著冰箱。

  謝平川為了看仔細,站得離冰箱很近,恰逢徐白此時轉身,又不知道他在背後,於是有那麼一瞬,他們的距離近得過分。

  冰箱門已經關上了,徐白拎著一袋土豆,抬頭看著謝平川:“我會做土豆餅。”

  謝平川抬起兩只手,按在了冰箱門上,如此一來,徐白就被他圈住了。

  徐白生平第一次被壁咚——或者說是冰箱咚,可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土豆餅,她並沒有察覺氣氛不對。

  直到謝平川俯身靠近。

  他沒打算做別的事,只是親了親她的額頭,親完他埋首在她發間,聞著她身上的香氣,緩緩將她抱住了。

  “啪”的一聲,徐白手裡的土豆掉在了地上。

  徐白聽見謝平川和她說:“你做什麼,我吃什麼。我幫你削土豆皮。”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7 08:23 PM

第17章

  夏季的夜晚來得遲,傍晚六點多鐘,夕陽尚未退場,天幕仍有余光,然而室內光線晦暗,家裡也沒人去開燈。

  徐白背靠著冰箱,腦子裡一團亂麻,她深吸了一口氣,和謝平川講道理:“你第一次去別人家做客,會把主人按在冰箱上,偷親她的額頭,抱著她不撒手嗎?”

  謝平川沒有回答,徐白便故作大度:“你現在放開我, 我就不追究了。”

  她像是陌上桑裡的秦羅敷,話中有通情達理,卻沒有情生意動。又像是“盛矣麗矣,難測究矣”的神女,並不垂憐於對她有意的襄王。

  謝平川開始考慮,徐白把他帶回家,或許只是單純的“帶回家作客”的意思,並沒有柔腸百轉,欲語還休地暗示他什麼。

  但如果你不喜歡一個人,怎麼會接受他送來的一把糖,怎麼會在上班第一天和他一起回家,更不要說親手做什麼土豆餅。

  以謝平川那直男的思維,無法理解徐白的路數。

  他說:“我不是第一次來你家作客,我拜訪你們家的次數,應該不少於一千次吧。”

  言罷,謝平川松手放開她,彎腰撿起地上的土豆。

  他一向是在意形像的人,年少時期是如此,多年以後也不例外。但是眼下,他就坐在垃圾桶旁邊,安靜地削著一塊土豆。

  謝平川不愛吃土豆,也很久沒削過皮,他就像舊社會的地主,做不慣長工的農活。

  偏偏他還是有學霸包袱的人,他不想讓徐白覺得他不行。

  謝平川試著用最快的速度削皮,恰在此時,徐白的那只貓爬進了廚房——廚房的面積本來就不大,謝平川又剛好坐在門口,蝦餃夠不著徐白,又邁不過謝平川,它干脆破罐破摔,趴在了謝平川的鞋子上。

  謝平川思維一頓,手上力度沒控制好,削破了自己的手指頭。

  他並沒有裝聾作啞,委曲求全,他告訴徐白:“我流血了。”

  徐白正在和面,她剛一扭過頭,便瞧見了謝平川。她見到血點滴答一下,落在了雪白的瓷磚上。

  徐白連忙放下手中的面團。

  她和謝平川說:“你等我一下,我去給你找創可貼。”

  徐白才剛走出廚房,蝦餃就爬了起來,腳步顛顛跟上她。而謝平川依然坐在原位,他沒管手指上的小傷口,目光跟隨徐白進了臥室。

  今天的徐白穿了一條短裙,跪在地上找東西的時候,腰線、臀型和一雙長腿……都格外的引人注意。尤其是她的那一雙腿,雪白又修長,如果能握在手裡,想必別有一番快意。

  謝平川觀察幾秒,終歸挪開了視線,低頭握緊了土豆。

  沒過多久,徐白帶著創可貼回來了。

  夕陽即將落幕,客廳光影黯淡,徐白打開了電燈,又拆開一塊創可貼,站到了謝平川的身邊。

  她牽起謝平川的左手,包好了受傷的食指,同時問了他一聲:“流了不少血,你的手指疼不疼?”

  “我說不疼,你信嗎?”謝平川抬起頭,望向窗外天空,“畢竟十指連心。”

  他想起十八歲那年,有一次淋雨發低燒,徐白就煮了一鍋粥,親自端到他家裡。如今謝平川快滿三十歲,他和徐白的關系,反而不如十年前。

  謝平川以檢查BUG的態度,反思著這樣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

  徐白卻握著他的手,沒有放開的意思。

  謝平川道:“放手吧,我騙你的,一點也不疼。”他搬著椅子,靠近垃圾桶:“我繼續削土豆了。”

  徐白蹲在了他的面前:“你去沙發上休息吧,我來做飯。而且你是客人啊,我讓你一直削土豆,好像有點說不過去。”

  室內悄然無聲,他們對視片刻,能從雙方的眼睛裡,看見彼此倒映的影子。

  徐白仰視著他,略微歪過了頭。

  謝平川想到三個字,叫做歪頭殺。

  他很想伸手碰她,但是克制住了。仿佛入席坐定的老僧,又好比坦然的柳下惠,他不見美色,只聞禪心,心裡只剩土豆,還有一把削皮刀。

  謝平川繼續工作,並且岔開話題:“你專心和面,七點能吃上飯。”

  徐白和他相熟十年,大約了解他的脾氣。她沒再說別的話,起身又去和面了。

  他們配合得比較默契,很快結束了全部任務,徐白提前熬好了粥,就等著土豆餅烤熟——這是她唯一會做的英國菜,常見於普通飯店的英式早餐。

  徐白站在烤箱前等著,手上拿了兩個盤子。謝平川在一旁洗手,洗手液用了三次,等他確定自己干淨了,轉過頭想和徐白說話,徐白的手機鈴聲就響了。

  “為什麼有人打我電話,”徐白走出了廚房,“我認識的人很少啊。”

  謝平川不假思索道:“也許是你的父母,想知道你的現狀。”

  徐白正在找手機,聞言動作一頓。

  她抬起手撥弄著頭發,長發從指縫中穿過,她好像回神了一點,說話的聲音有些茫然,又仿佛是在自言自嘲:“爸爸不會了解我的現狀,媽媽……”

  徐白不再開口。

  碰巧烤箱到點了,發出“叮鈴”一聲脆響,謝平川沒聽清她的話,他忙著讓土豆餅出爐。等他想起徐白的電話,偏過頭的那一瞬,就只聽見徐白說:“啊,晚上好,你有什麼事嗎?”

  徐白走近客廳的沙發,沒想到趙安然會給她打電話。

  客廳亮著一盞節能燈,燈色偏冷,把茶幾照得通透,徐白穿著她那雙兔子拖鞋,趴在沙發上聽趙安然開口:“咱們的那幫初中同學,說是要搞十年聚會,有好多人問起了你……”

  徐白脫掉了兔子拖鞋,雙腿都搭在了沙發上。

  不過徐白才剛伸直腿,忽然想起謝平川還在家,她又馬上穿好拖鞋,保持住了正常的坐姿。

  “謝謝你通知我,不是我不想去,”徐白推脫道,“我很久沒和同學聯系,也是今天才見到你。”

  她對著手機說:“我有印像的同學也不多了,能說出名字的人,加在一起不超過十個。”

  趙安然先是愣了愣,隨後調侃道:“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徐白嫌他無聊,依然回答道:“趙安然。”

  趙安然三個字一出,謝平川打開了廚房門。

  謝平川意識到,趙安然上班第一天,就和徐白發展成了打電話的關系。

  他覺得這樣很不合適。

  謝平川是一個雙標的人,他並沒有反思自己,在徐白上班第一天,就跟著她回了家,還把她抵在冰箱門上,做了一些不該做的事。

  還好徐白很快掛了電話,沒有和趙安然長談一番。

  當晚他們一起吃完飯,已是夜裡八點多鐘,謝平川主動要求洗碗,徐白就在客廳擦桌子,她擦到一半,還是忍不住問道:“今天的晚飯好吃嗎?”

  她偏頭看向他:“我還會做糖醋排骨,可是那個很費時間。”

  謝平川回答道:“你會做這幾道菜,足夠自力更生了。”

  徐白拎著抹布,走進了廚房,開始自賣自誇:“我還做過白灼生菜,涼拌黃瓜,水煮玉米,西紅柿炒雞蛋。”

  謝平川把水龍頭關上,又將碗筷依次擦干,放進了旁邊的消毒櫃。他做完這些事以後,不僅沒有誇獎徐白,甚至還舉一反三:“按你的意思,燒開水也算一道菜。”

  徐白立刻感到不滿,她站到了他的身邊。

  洗碗池正對著一扇窗戶,窗外就是城市的夜景,漆黑的天幕之下,路燈恰如點點繁星,鑲嵌在盤旋的路段中。

  徐白望著遠方——在她的記憶裡,北京遠不及現在繁華。她記得巷子裡的四合院,春天高高飛起的風箏,冬天冰封如鏡的湖面,走街串巷的糖耳朵,冒著熱氣的奶油炸糕。

  但她不記得隨處可見的高樓大廈,也不記得西裝革履的謝平川。

  徐白把這個稱作距離感。

  “九點了,”謝平川道,“我該回家了。”

  徐白恍然回神,脫口而出:“我送你下樓吧。”

  謝平川禮貌地拒絕了她:“不用了,只有幾步路,你早點休息。”

  他拿起自己的東西,隨後和徐白告別,又說了一聲明天見。徐白站在門口處,看著他走下樓梯,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她才緩慢關上了房門。

  蝦餃跟在徐白的身後,“喵喵”地叫了兩聲,還把一雙貓爪伸直,試圖引起她的注意。

  倘若放在平常,徐白一定會把它抱起來,可是換到了今天,徐白的心思不在蝦餃身上。

  她走進了客廳的陽台,打開一扇玻璃窗戶,趴在窗欄上觀望下方。夜晚的夏風格外溫暖,順著她的臉頰緩慢吹過,風中似是有低淺囈語,但如果側耳細聽,又會發現那只是樹葉的輕響。

  徐白雙眼一眨不眨,她看著謝平川上車,也看到車燈發亮,車頭轉彎,再然後,那輛黑色的保時捷融入夜幕,奔向了她望不見的地方。

  她雙手托著腮幫,回想今天晚上,仍有細碎的快樂。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8 05:48 PM

第18章

  自那晚之後,只要謝平川能抽出空來,他就會送徐白回家。

  但是他再也沒有上過樓,恪守著循序漸進的耐心。

  徐白會在路上和他聊天。她從前不喜歡擁堵的路況,如今卻盼著堵車的時間,能變得更長一點。

  和謝平川獨處的時間裡,徐白喜歡講一些瑣事,就像她小時候那樣。

  她坦誠道:“我正在翻譯一本法語小說,作者是十九世紀的英國人,但他長居法國,妻子也是巴黎人。”

  謝平川手握方向盤,聽見徐白概括道:“那本書用詞很有趣,不過劇情方面……好像在諷刺亨利八世。”

  語畢,她看向謝平川,打量他的側臉。

  不得不承認,在過往十年裡,他備受時光優待。徐白偏頭瞧他,便聽他問了一句:“你在看什麼?”

  徐白眨了眨眼睛,如實回答:“在看你呀。”

  然而謝平川的關注點不在自己身上。

  他沒忘記徐白的上一句話,繼續有關那本書的話題:“你剛才提到的亨利八世,是主張脫離羅馬教廷的英國國王嗎?”

  年幼的徐白之所以喜歡和謝平川聊天,其中一個原因就在於,無論她開啟什麼話題,謝平川多半都了解一二。

  如今也是這樣。徐白接著說:“是啊,亨利八世改革宗教,是為了娶第二任妻子,他一直想要一個兒子。”

  她聯想到了什麼,壓低自己的嗓音。

  傍晚六點正是下班高峰,擁堵的車輛排起了長龍。謝平川剛好轉過臉,和徐白的視線交彙。

  徐白打開了車窗,不過只有一條縫。她的頭發被風吹得微亂,還有幾縷搭在了臉頰邊,謝平川想碰她的頭發,但是剛抬起手,他又放下了。

  徐白壓根沒注意。

  她轉述著近期的工作:“我已經翻譯了二十萬字,寫到主人公的老年時期……雖然它是一本冷門小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翻譯。”

  謝平川為徐白找了一個理由:“你可以把體驗到的感情傳達給別人,使別人為它而感染,也體驗到這些情感。”

  徐白雙眼一亮:“是啊,我是這個意思。”

  她不自覺地靠近他:“你說得非常對。”

  謝平川卻道:“這句話出自《藝術論》,是列夫托爾斯泰的原話。”

  趁著徐白近在眼前,謝平川伸出一只手,他把徐白散亂的一縷頭發,撥到了她的耳朵後面。

  收回手的時候,指尖擦過她的臉,觸感讓人流連。

  徐白心不在焉,她脫口而出,喊了他一聲:“對了哥哥,我還想翻譯……”

  一句話沒有結束,徐白就停住了。

  人們常說習慣很難改變,哪怕改變了,將來還有重拾的可能。根據徐白的親身經歷,她對這句話深以為然。

  徐白不再開口,很安靜地坐著,耳畔響起汽車鳴笛,擁堵的車輛逐漸疏通。

  謝平川勾起唇角笑了。他一邊開車,一邊問道:“你的話說完了麼,還想翻譯哪本書?”

  徐白道:“Mohsin Hamid的新書《出逃西部》。”

  謝平川又問:“你剛才叫我什麼?”

  徐白輕聲道:“哥哥。”

  機動車道暢通無阻,他們快要抵達目的地,謝平川順路拐了個彎,駛入徐白居住的小區。

  他和徐白說:“既然你想起來了,別再叫我總監。”隨後又提醒道:“也不能叫謝先生。”

  徐白聽完這句話,盯著他看了一陣,但她並未反駁,好像是同意了。

  謝平川覺得他們的關系有所緩和。距離徐白遠遠見到他,就會撲上來的那一天,似乎也不太遠了。

  然而次日他就公務纏身,無法在六點前准時下班。

  作為一個新興的互聯網公司,恆夏集團在短短三年內發展壯大,得到了業界巨頭的鼎力支持,占領的市場份額也節節攀升。

  他們公司主營雲服務,以及定向第三方處理,同時看中了教育市場,正在推廣學習類的APP。

  如此龐大的工作量,不可能都由公司員工完成。所以有一部分的非核心業務,被外包給了成熟的軟件公司。

  其中一家公司近日要求溝通,因為他們的項目即將完工,謝平川便帶了幾個人驗收,季衡正是隨行的高管之一。

  就像徐白那天在食堂聽到的那樣,季衡確實是恆夏集團的一員。當年他在硅谷也算吃香,不過感情生活一直不如意,恰逢謝平川在國內創業,他一個電話打過去,就把季衡給挖回來了。

  季衡最近常去外地出差,回公司還不到一個禮拜。

  今天又跟著謝平川談判,談了整整一個下午,等到會議結束時,天色都已經變暗了。

  此時將近晚上七點,謝平川和季衡坐在一輛回程的車上。

  季衡知道徐白的事情,可惜沒機會問,今天總算鑽到了空,季衡便抓住謝平川:“謝總,你真有本事,我特別佩服你。”

  商務車內部空間敞亮,前排便是低聲交談的同事。

  季衡仿佛比賽一般,把聲音放得更低:“我說真的,謝平川,你什麼時候擺酒席,提前通知我一聲,我最近花錢如流水,但你是我十幾年的朋友……”

  季衡話中帶笑道:“你的份子錢,我肯定要出的。”

  在季衡的眼中,徐白來公司工作,無異於羊入虎口。他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要去喝謝平川的喜酒了。

  謝平川卻有意轉移重點:“你最近錢不夠花嗎?我可以借你,按銀行利息。”

  季衡果然被帶偏了方向:“要是你沒錢了,我借你錢,可不會收你利息。”

  謝平川道:“我的意思是,按銀行利息給你補貼。”

  季衡沒繞過這個彎,自覺剛才誤會了謝平川。他心中陡然升起一陣愧疚,伸手攬住謝平川的肩膀:“咱們還沒吃晚飯吧,到公司都七點多了。”

  誠如季衡所言,這輛商務車抵達公司時,時鐘已經指向七點半。而在這個點,公司食堂都關門了,如果想弄點吃的,只能去附近的飯店,或者仰仗於外賣。

  季衡既不想去飯店,也沒心思點外賣。下車以後,他走向了公司的對街,停在一家包子鋪的門口,和那一位老板娘說:“簡老板,十個包子,謝謝。”

  包子鋪的門店很窄,大約僅容兩人並排。

  內部裝潢也很簡單,左側是一列籠屜,右邊是一把椅子,而站在椅子之前的,便是季衡口中的“簡老板”。

  或者說,她是徐白的初中同學簡雲。

  說來奇怪,十年以前,季衡第一次見到簡雲時,簡雲和母親就在公園裡賣包子。數年之後,季衡再次與簡雲重逢,她改在他們的公司門口賣包子。

  她賣的包子皮薄餡多,可以算是風味俱佳。

  不過店裡只有簡雲一人,她起早貪黑,掙的都是辛苦錢。

  簡雲今日與往常一樣,她盤起自己的頭發,腰間系著一條圍裙,聽見季衡剛才的話,還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什麼簡老板。”

  她一邊說話,一邊拿包子。

  季衡笑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要我說呢,你的這個店,是附近最好吃的。”

  言罷,他還告訴簡雲:“對了,徐白回來了,你不是向我問過她嗎?我只知道她在英國,但是現在好了,徐白學成歸國,也在咱們公司上班。”

  簡雲把包子裝進紙袋裡,小心翼翼地疊好了封口。

  她垂目看著袋子,似是想起了什麼:“她在你們公司做翻譯嗎?小白和我提過,長大了要做翻譯。”

  季衡接過沉甸甸的紙袋,雙手都被捂得溫熱。然而盛夏時節,傍晚的風都帶著未散的酷暑,這種剛出籠的熱包子,可能並不受歡迎。

  季衡和簡雲閑聊道:“是的,徐白很有毅力,她實現目標了。”

  簡雲由衷笑道:“那就好。”

  季衡今天和簡雲說的話,比平常都要多不少。歸根結底,竟是沾了徐白的光,季衡有一點不服氣。

  他把手伸進口袋,打算掏錢買單,不過手剛伸進去,季衡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忘記帶錢了。

  七點多的街區熱鬧非常,這一塊交通發達,設施完善,附近還有寫字樓區域,人流量不可謂不大。

  季衡或許是在場所有人裡,最為尷尬的那一個。

  他連忙回頭,尋找謝平川的身影。

  可是別說謝平川了,連那一輛商務車,還有車上若干同事,此時都不見蹤影。季衡才終於想到,依據謝平川的習慣,他今晚回公司之後,必然要先去辦公室,查閱今天下午漏看的郵件。

  季衡面色漲紅,結結巴巴道:“啊,簡老板,我能不能賒賬,待會兒我回公司……”

  季衡一向是皮糙肉厚的人,何況他今年已滿三十,見過不少大風大浪,他不該表現得這麼局促。

  包子門店裡氣溫偏高,簡雲的額頭出了一點汗,她用毛巾擦了擦臉,接著和季衡說:“不用給我錢了,今天的包子,算我請你。”

  季衡還想再出聲,旁邊卻來了別的顧客。

  季衡口干舌燥,無奈地抿了抿嘴,心想等他回了公司,一定要問謝平川借錢。他打算借上一千塊,再下來把包子都買了,回去請全公司加班的同事吃一頓。

  簡雲當然不知道他的想法,不過見到季衡好像還口渴,她又給了他一杯冰豆漿。

  季衡不能不收,他連忙道謝。

  等他跑回公司,謝平川果然在辦公室。季衡整理好今天的文件,主動拿到了謝平川面前,打算趁著這個機會,開口和總監借錢。

  總監辦公室內,吊燈亮如白晝,謝平川還在伏案工作,但他並沒有只做公務,他還抽空給徐白發了微信。

  季衡瞥了一眼屏幕,瞧見徐白發來的顏表情,是一只小白貓在蹭人……嘖,好會撒嬌。

  他忍不住調侃道:“徐白進公司幾個禮拜了,她終於成了你的女朋友嗎?”

  謝平川從他手上接過文件,不僅沒有給出答復,反而還找了個借口,似乎無意與季衡深談。

  謝平川道:“我不和沒有女朋友的人說話。”

  季衡當然要辯駁:“謝總監,你自己也沒有女朋友吧,我起碼還曾經有過,你呢?你除了工作,什麼都沒有啊。”

  謝平川點頭道:“所以我不會自言自語。”

  季衡被他噎得無話可說。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9 09:48 PM

第19章

  當晚謝平川加班到十一點。在他准備回家時,整棟公司大樓裡,只有幾盞燈是亮著的。

  謝平川獨自走出公司,卻沒有立刻去車庫。

  他一個人在寫字樓外的長街上游蕩了一會兒,目之所及都是路燈投下的清冷白光,光暈拉長了他的影子,從遠處看來,像是一棵生在夜幕之下的樹。

  謝平川給徐白打了電話,電話那一頭無人接聽。他料想徐白正在洗澡,於是坐在街邊等她。

  午夜時分,街區並不安靜。

  結伴的人群三三兩兩,接連從謝平川面前路過——其中不乏年輕的情侶,他們手挽著手,並排走夜路,女孩子面色微紅,笑聲如銀鈴輕響。

  恰在此時,謝平川的電話也響了。

  他立刻按下接聽,聽到徐白的聲音:“我剛才去洗澡了,上床以後,才看到未接來電。”

  徐白趴在她的小床上,枕著一個毛絨玩具,一邊和謝平川打電話,一邊扯著床單的一角:“你還在加班嗎?已經十一點多了。”

  謝平川道:“我打算回家了。”

  徐白“嗯”了一聲,接著問他:“你今天晚上吃飯了嗎?”

  徐白話音落後,又有一對情侶經過,但是在謝平川的心中,他已經不是單身狗了,他和那些情侶是平等的。

  謝平川飽含耐心,回答徐白的話:“今天晚上,季衡買了五袋包子,請全公司加班的人吃飯。”

  雖然季衡買包子的錢,是從謝平川這裡借來的。

  徐白在床上翻了個身,她把洗過的頭發鋪開,握著手機繼續說:“你吃過晚飯,我就放心了。”

  講完這句話,徐白又想起什麼,她蹭了一下枕頭,催促道:“我不說了,你快點回家吧,明天還要上班。”

  謝平川從長椅上站起來,走向他們公司的車庫:“好的,你也早點睡。”

  他和徐白說了一聲晚安。

  徐白抱緊一床被子,嗓音倒是軟得很:“晚安哥哥。”

  謝平川其實不明白,為何會從這樣簡單、且毫無深意的對話中,收獲明顯的愉悅感。

  他沒舍得掛斷電話,正好徐白在犯困,半夢半醒和他說:“今晚的包子好吃嗎?我記得以前學校的門口,有一家涼皮米線店,賣的肉包最好吃,好像涼皮也很香,裡面還有蘿蔔絲……”

  謝平川沒嫌徐白只知道吃,他覺得徐白就像她小時候,十分惹人疼愛。

  因此他的回應是:“明天中午,我帶你去吃飯。”

  謝平川略微思索,成功想起那家店:“是你上小學的地方嗎?”

  徐白半張臉埋在枕頭裡,說話的聲音放輕了點:“是啊,可是我不知道,那家店還在不在……都已經這麼久了。”

  徐白原本以為,十幾年的時間,會讓街道完全變遷。但是第二天中午,當謝平川開車把她帶到小學門口,她驚訝地發現周圍竟然改動不大。

  她的母校依然立在那裡,不過校門煥然一新,校名也塗上了金漆。

  學校的對街轉角處,坐落著那家涼皮米線店,或許是因為老字號,門口排了一條長隊。有些小學生的家長們左手牽著孩子,右手拿著一包裝著涼皮的紙盒子——這樣的景像,就仿佛十幾年前。

  今日陽光明媚,又是一個晴天。

  徐白滿心雀躍,下了車就奔向門店。樹蔭落在她的頭上,她跟在謝平川身邊,腳下有閃亮的斑點——都是穿透樹葉縫隙的陽光,她有意踩中幾個,好像回到了小時候。

  徐白的小學時代,是真正的無憂無慮。

  但她沒走幾步,便停在了樹下。

  曾一度使她抑郁的源頭,此時此刻,竟然落在了街角的轉彎處。

  而她靜立不動。

  中午十二點多,對面的小學剛剛放學,家長在人群中牽著孩子,吵鬧聲、喧嘩聲、汽車鳴笛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徐白並未細聽,她遙望著街角,面上笑容也斂去,兒童的世界分崩離析,她意識到自己早就成年。

  她也不是仲裁者,只是一位旁觀人,一個囿於現實的凡人,一個無法逃脫過往的俗人,因父親的絕情而與他長久不聯系的普通人。

  距離徐白七米之外的地方,徐白的父親牽著他的兒子,拎著一袋子的麻醬涼皮,正往徐白的方向走來。

  謝平川也注意到了。

  謝平川側目看向徐白,卻見徐白偏過了腦袋,她說:“我忽然不想吃了,我們回公司好不好?”

  她明明期待了一個早上。

  謝平川察覺異狀。

  徐白沒等到他的回音,竟然拎著包就要走,父親卻好像發現了她。隔著短短幾米的距離,她的父親大聲喊道:“徐白?”

  因為過於驚詫,父親松開了手。

  那一袋排了好久的隊,才終於排到的涼皮,也應聲落在了地上。

  徐白的父親彎腰撿起涼皮,拽著他剛滿九歲的兒子,急匆匆跑向了這一邊,同時不忘嚷道:“爸爸叫你呢,徐白,你別走啊。”

  他的嗓音十分宏亮,以至於路人紛紛扭頭,看向這一對滑稽的父女。

  徐白置若罔聞,仍然抬步想走,但被父親拉住了。

  父親左手拉著女兒,右手扯著兒子,目光卻是四處逡巡,最終落在謝平川身上。

  謝平川是唯一保持平靜的人,他就站在徐白的身邊,抬手攬著她的後背,笑道:“徐伯父好。”

  徐伯父有些失言。

  他松手放開徐白,也沒再牽著兒子。

  念及“血脈至親”、“血濃於水”、“手足情深”這些詞,徐伯父開口介紹道:“小白,這是你弟弟,他叫徐宏,今年九歲了。”

  徐白其實想回答,母親就生了她一個,她沒有弟弟。

  但是謝平川還在旁邊,他似乎開始靜觀其變。徐白不想讓他知情,她選擇了保持沉默。

  她看著父親彎下腰,拍了拍徐宏的肩膀:“宏宏,快叫姐姐,那是你親姐姐。”

  徐宏雖然只有九歲,卻比同齡人略胖一些,腮幫子上嘟著兩坨肉,許是老人口中的“有福之相”。

  但他從一開始就噘著嘴,聽完父親的話,更是將不滿寫在了臉上。

  “你丫瞎說,我壓根兒沒姐姐,”徐宏側身倚靠著父親,卻把拳頭捶在父親身上,“我媽講過,咱家就一個,哪兒來的姐姐啊。”

  恰如某些不懂事的小孩子,三四年級就喜歡罵髒話,徐宏也忿忿不平,小聲嘟噥了一句:“放屁。”

  徐宏一口的京片兒,像極了北京本地小孩,且是那種受盡寵愛,需要歷練的小孩。

  他的書包讓父親背了,但左手還握著炸雞翅,雞翅吃了一半還多,他帶著一嘴巴的油,用右手摳起了牙縫。

  謝平川低頭審視著徐宏,又想起了年幼的徐白是什麼樣。

  平心而論,他找不到這對姐弟的共同點,無論是從外貌,還是從言行或習慣上。

  這是未來的小舅子,但他畢竟年紀尚小——謝平川如是想。

  不消片刻之後,謝平川又記起前天送徐白回家時,徐白對英國國王亨利八世的評價。彼時的徐白說:亨利八世改革宗教,是為了娶第二任妻子,他一直想要一個兒子。

  他一直想要一個兒子。

  謝平川蹙起了眉頭。

  徐白的父親也在打量謝平川,他注意到謝平川戴著伯爵機械手表,拿著保時捷的車鑰匙,總而言之,他看起來像是一個成功人士。

  徐白的父親低下頭,教訓兒子道:“宏宏,爸爸和你說了多少次,對長輩要有禮貌。”

  他摸了摸兒子的頭:“來,宏宏,和哥哥姐姐打個招呼。”

  徐宏貼在父親的身後,徐白站在謝平川的背後,他們這對所謂的姐弟,沒有任何交談的意思。

  但是這一次,徐白開口道:“我還有公事要忙,先失陪了。”

  周圍陸陸續續走過不少人,他們或多或少投來了目光。這也讓徐白覺得,她像是一只大街上的猴子,要是在這個時候炸毛了,那就是茶余飯後的笑談。

  徐白的父親挽留道:“小白,這麼多年沒見了,你沒別的話和爸爸說?”

  父親抬手摸了頭發,斑白的兩鬢被陽光一照,在樹蔭下亮的反光。

  “我也老了,”父親沒看女兒,視線落在別處,“有什麼話,咱們坐下來談吧,爸爸真的很想你。”

  念及十年前的瑣事,徐白終歸回答道:“我們坐下來的結果,就是我一句話也不會說。”

  她不顧謝平川在場,毫無舊情地挑明道:“還有,請別叫我小白,我的撫養權在媽媽手裡,您這一邊只有存款和房子。”

  有的時候,明知某些話不能說,明知要把它憋在心裡,可就是忍不住說出來——或許是為了激怒對方,或許是為了開脫自己,總之徐白說出口了。

  她的父親緩慢抬手,隨後抹了一把臉,他似乎想解釋什麼,最後也只是嘆息。

  “你媽媽怎麼樣了?”父親默認了女兒的指控,在當年的離婚官司中,他的確占了最大便宜——房子車子和存款,無一例外,都是他的。

  一分錢也沒留給徐白的母親。

  但他又能怎麼辦,難道他不是逼不得已?他還有一個未出世的兒子要養啊。

  他握緊了徐宏胖胖的小手。

  雖然他對徐白的母親依然心存愧疚。

  可是徐白並不想和父親談論母親。十五歲那年不分晝夜的爭吵,大概是她一輩子忘不掉的陰影,她說:“對不起,我今天還有事,我先走了。”

  父親再次喊住她:“小白,你奶奶也很惦記你,她年紀大了,身體不好,經常看著你小時候照片哭,眼睛哭得更不好了。”

  父親從口袋裡掏出煙,左手摸著打火機的浮雕,右手拿著點燃的煙卷道:“你有空回趟家吧,咱們家也從四合院裡搬出來了,現在住的是高樓,家裡變得更亮堂了,你奶奶也給你留了房間……”

  他尚未說完,拿出一個便簽本,草草寫下地址,把紙條交給了徐白。

  這一下,旁邊的兒子終於怒了。

  作為一個九歲的孩子,徐宏的世界說復雜不復雜,說簡單也不簡單。

  無論善惡亦或喜好,徐宏都有最直接的判斷,像是看動畫片的時候,他常要粗暴地問一句:“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在徐宏的眼裡,徐白就是壞人。

  徐白身邊那個高高的哥哥,是和她一伙的壞人。

  而他自己,則是智勇雙全的喜羊羊,是奮不顧身的迪迦奧特曼,他記著母親再三強調過,家裡曾經有一個姐姐,一個叫徐白的姐姐,總是要搶他們的錢和房子,想讓他們沒錢吃飯,流落街頭。

  徐白的父親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兒子如初生牛犢般,一個猛子撞向了對面的徐白。

  徐宏是學校的小霸王,素有“班級亂不亂,徐宏說了算”之稱。他擅長辱罵髒話,也從不輸打架,從未吃過虧,從未怕過誰。

  他剛開始學跆拳道,但他比同齡人高,也比同齡人壯,想跟徐白硬來,簡直輕而易舉。

  可是徐宏尚未靠近,謝平川竟然將他提了起來。

  說提也不是提,謝平川只是握住了他的腰,然後往上一抬,致使徐宏懸空了。

  “啊——”徐宏掙扎不動,哭叫出聲。

  小拳頭恰如雨點一般,狠狠落在謝平川的胳膊上,謝平川便把徐宏放了下來,握住了他的兩只胖手。

  小孩子的骨頭軟,謝平川並不敢使勁,語氣倒是格外冷硬:“你九歲了,打女孩子長本事麼?”

  路人紛紛駐足,徐宏一邊哭號,一邊打嗝,還能一邊說話:“放屁!你丫他媽放開老子!”

  徐宏怒吼道:“你丫和徐白一樣!賤貨,搶我家的房子……”話中哭到嗚咽,仍然大聲喊道:“操你大爺,老子不讓你搶!”

  謝平川年輕時做過支教,教育過調皮的男孩子,也和很多小孩子講道理,但他沒見過這麼無賴的。

  謝平川看了一眼徐白的父親,仍然沒有松開徐宏,他和徐宏說:“我小的時候,說一句髒話,要打一百次手心。換做是你,手心都被打爛了。”

  徐宏聽出謝平川話裡的恐嚇,想他一介班級小霸王,哪裡吃過這種大虧。他馬上抬起一條腿,狠狠踹向謝平川。

  謝平川卻將他翻過來,讓他僅僅踹了個空。

  徐宏猛捶謝平川胳膊的時候,徐白就心疼的不行了。眼下她發現徐宏竟然還踹人,她當場氣急,直接和父親說:“我對不起奶奶,更不敢回家,我不想被打,也不想被踹。”

  徐白的父親回過神來,氣到臉色都變青了。

  路人也指指點點,只因孩子大聲的叫罵。

  小孩的模仿能力很強,倘若“喊髒話”是一種力量的體現,他們沒有理由不去效仿,尤其是這個年齡的男孩子。

  沒有成熟的是非觀,沒有基准的道德感,只有武力和怒罵占據最高點——這或許也是校園暴力的來源。

  因此徐白認為,這個男孩子需要嚴加管教。

  她忽略了男孩子的母親是什麼樣的人,也沒細想一個孩子心底厭惡的來源。

  徐白的父親怒不可遏,直呼兒子的名字:“徐宏,你有完沒完?我怎麼教育你的,老師怎麼教育你的?”

  徐宏自認是在保護家庭,保護母親,他答不上來父親的問題,世界也在剎那崩塌,他選擇嚎啕大哭。

  徐白拉著謝平川走了。

  這一次,父親沒再追上來。

  謝平川和徐白一路無話,直到他們進了車內,徐白依然一言不發。她的臉色並不好,眼神也有點疲憊,坐上副駕駛位置後,她偏頭看向了窗外。

  他們各自沉默一陣,徐白的心情便緩和了。

  她聽見謝平川問道:“當年我出國以後,你父母離婚了麼?”

  因為那個孩子九歲,算來剛好是那一年。

  樹葉伏在窗外,影子隨風搖動,徐白靠近車窗道:“離婚了,然後我也出國了。”

  謝平川談及往事:“你從沒和我說過,也沒在電話裡提過。”

  徐白振振有詞道:“因為這不是值得宣揚的家事。”

  她還沒吃午飯,此刻卻並不餓,她抬手理了理頭發,含糊不清道:“而且有很多事,需要一個人承擔,不會有人陪著我。”

  世上沒人不孤獨,獨立是一條必經之路,徐白作如是想。

  她本以為這樣的回答,會得到謝平川的贊同,卻不料謝平川總結道:“原來你不把我當人。”

  他語聲低沉,像是生氣了。

  徐白完全把控不了謝平川的反應。

  她訝然看著他,雙眼一眨不眨:“你怎麼會這樣想?”

  謝平川擴展延伸道:“我的地位,可能還不如蝦餃。蝦餃還有貓玩具。”

  徐白連忙搖頭。

  謝平川仍然在無理取鬧:“你不用解釋,我暫時不想聽。”

  他猜想分隔的這些年,意料之外的事,恐怕不止這一件。徐白知道,而他不知道。

  謝平川心道,那麼這一次,即便是用綁的,也要把徐白拴緊了。

  徐白卻以為他還在生氣。她不知道要說什麼,仔細想了想之後,徐白竟然靠近他,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她沒有經驗,只知道用力,遂親出“啵”的一聲響。

  響聲落後,徐白觀察著神色微變的謝平川,終於理解了法國小說家左拉的那句話——吻是用嘴唇訴說著,原本向耳朵傾吐的秘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17 08:02 PM

第20章

  周圍的店鋪門庭若市,透過前方的擋風玻璃,能看到絡繹不絕的人群。

  謝平川坐在駕駛位上,左手握緊了方向盤。但他並不准備開車,他凝視徐白的雙眼:“你剛才親了我。”

  他這樣陳述事實,徐白也不能辯駁。

  徐白點了點頭:“是的。”

  謝平川俯身靠近:“既然你承認了,聽說過投桃報李嗎?”他挨在徐白的臉頰邊,差一點就能親上她。且因為當前視角,他能看見她的衣領,脖頸往下一片雪嫩,莫名讓人口干舌燥,繼而聯想到軟糯的甜品,比如酥酪,比如奶糕。

  徐白很快偏過了腦袋,指著窗外的人山人海:“我們現在回公司吧,這條街快要堵了。“言罷,她又想起來什麼:“可惜今天沒吃到涼皮……”

  謝平川看了一眼手表, 發現還有時間。他起身下車,同時和徐白說:“現在還不到一點,你在車裡等我。”

  徐白知道他要去排隊。但是八月盛夏,酷暑難熬,那家涼皮店的門口,又站著那麼多的人……她並不想浪費謝平川的時間。

  謝平川尚未走遠,徐白便跟著下車,她拉住他的手:“附近還有一家飯店,我回北京以後也沒吃過,你想去那裡嗎?”

  那家飯店坐落在小巷裡。雖然巷子外有門牌,但仍需要繞兩個彎,生意算得上興隆,卻不及涼皮店火爆。

  徐白心想,這樣就不用排隊了。

  除了不用排隊,也有別的優點。

  恰如她猜測的那樣,十幾年都沒關門的飯店,必然有它的過人之處。那家店的招牌菜一如當年,色香俱全,口感濃郁,好吃的不得了。

  飯後回程的路上,徐白的心情也很好,她多要了一份豬蹄打包,准備晚上回家啃掉。不過因為害怕漏油,她雙手捧著那個飯盒,沒有直接裝進包裡。

  等他們抵達公司,已將近下午兩點。

  從車庫到電梯入口,最多百十來步的距離,徐白端著那一盒豬蹄,與謝平川並排行走。不久之後,徐白便問道:“我們被別人看到怎麼辦?”

  謝平川道:“沒關系,我們什麼也沒做。”

  他話中有話:“手都沒牽,你怕什麼。”

  徐白聽出他的意思,她就解釋了一句:“我要抱著豬蹄,沒辦法牽著你。”

  謝平川樂於助人道:“不如這樣,我幫你拿豬蹄。”

  徐白馬上搖頭:“不,我要自己拿。”

  話音未落,他們已經走到電梯門口。謝平川按下開門鍵,徐白首先走了進去,雖說電梯裡沒有別人,他們依然本本分分地站著,並未做出任何親密的舉動。

  徐白站在電梯角落,感受到通風口的冷氣。

  她側過半張臉,打了一個噴嚏,又聽到謝平川說:“明晚是迎新會,你們項目組招收了二十個員工,技術部門有十個,崗位培訓剛剛結束,我也會參加迎新活動。”

  徐白仔細斟酌他的話,豁然開朗道:“明天晚上的迎新會,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謝平川發現她其實很聰明。也是,如果她不夠聰明,不可能讀完翻譯雙學位。

  謝平川道:“明天下午,我來接你。”

  他剛說完這句話,電梯便到達三樓,門開之後,進來兩個員工——其中一人好巧不巧,竟是徐白的同事趙安然。

  因為還沒到工作時間,趙安然不想干正事,就在公司裡瞎晃悠。

  前腳才踏進電梯,趙安然目光一瞥,見到了謝平川,他連忙道:“謝總監下午好!”

  謝平川打量他一眼,發現他握著手抓餅,衣領上沾著飯粒,袖口蹭了點油垢,仍是一副只知道吃的樣子——謝平川的雙標愈發嚴重,他完全沒有想起來,此刻的徐白,還抱著一盒紅燒豬蹄。

  不過在表面上,謝平川溫和回應:“下午好。”

  趙安然輕笑兩聲,一邊吃東西,一邊和徐白說話:“咦,小白?”

  趙安然興致盎然道:“小白,你從哪兒回來啊?”

  徐白笑道:“從飯店回來。”

  趙安然接著問:“你帶了什麼好吃的?”他彎下腰,靠近徐白的袋子:“我猜是紅燒排骨,你初中就喜歡吃排骨吧,我記得特別清楚。”

  由於趙安然傾身,他如今的位置,距離徐白極近。如果腦袋再偏一點,或者鼻子再高一點,就能碰到徐白的胳膊。

  炎炎夏日,驕陽似火,徐白也穿得不多。她拎包往後退了一步,恰好撞進謝平川懷裡。

  謝平川扶了一下她的腰。

  徐白重新站直,她和趙安然說:“我們說話的時候,能不能別離太近?我不習慣。”

  徐白在某些場合,講話十分直接,絲毫不懂委婉——比如現在,周圍不僅有謝平川和趙安然,還有另一個七樓技術組的同事。

  念及方才聞到的屬於食物的香味,還有徐白身上近在咫尺的香氣,趙安然臉色微紅,摸了摸後腦勺:“抱歉,我沒注意,下次不會了。”

  他感到不好意思,依然開口解釋:“我讀研究生的時候,周圍蠻多女同學,大家都玩鬧慣了。”

  謝平川笑了一聲道:“是嗎?這麼說來,公司和學校差別不小。”

  趙安然並不是傻子,聽出了他的話外音。

  五樓很快就到了,徐白和趙安然一同出門,踩上了大理石的地板。雖說室外高溫蒸騰,走廊上卻冷氣充足,徐白抱在懷裡的豬蹄,沒過一會兒就涼透了。

  她停在一株盆栽邊,側影被幾片綠葉遮擋,而趙安然立在她的面前,手心躺著兩顆草莓糖:“給你的,吃吧。”

  趙安然心胸寬廣,並不在意剛才的事情,俊秀的臉上笑意如初:“據我觀察,你每天都要吃糖,你是不是有一個抽屜,專門用來放這種東西?”

  是啊,徐白心道。

  但那不是普通的零食,是謝平川送給她的。

  徐白措辭含蓄道:“這種糖果挺不錯,你也嘗嘗看。”

  語言是一門藝術,徐白略有造詣。按她話中的意思,她不准備收下糖,不僅不收,還讓趙安然自己吃。

  趙安然把糖果放回口袋,接著為徐白讓開了一條路。

  等到徐白走後,他也沒有返回辦公室。

  八月的京城,藍天白雲,陽光燦爛,公司露台風景獨好,可以俯瞰遠處街區。

  趙安然拿著打火機,站在露台上抽煙,視野一霎變得開闊,囊括了附近的街巷。他把煙灰抖在半空,側著身子吞雲吐霧,見到不遠處抽煙的同事,不忘和人家打個招呼。

  煙霧使他放松。

  他特意站在陰影中,避開了陽光的直射。

  因他靠著欄杆,面容藏在隱蔽處,五官也半明半暗。沿著趙安然此時的視線,能夠看到公司大門外,來了一輛福特牌商務車。

  車輪停穩,走下來一行人。

  為首那人西裝革履,在三十八度的高溫中,變得格外引人注意。

  但他很快脫下外套,並把外套交給同事,穿著一件短袖襯衫,立在了商務車旁邊。他看起來年紀輕輕,左右不超過三十歲,且因外貌出色,堪稱鶴立雞群。

  幫他拿外套的同事清了清嗓子,出聲道:“魏文澤,咱們和謝總約好了下午三點見面,現在來這麼早,見不到他的人吧。”

  魏文澤不說話,先點了一根煙。

  烈日當空,他的頭發被照得發亮,額頭滲著一點細汗,眼神倒是清明得很。

  旁邊的同事正欲說話,魏文澤便打斷了他:“卡著點來恆夏,你不怕路上堵車?讓他多等幾分鐘,談判希望就更小,你說呢?”

  魏文澤手裡拿著煙,但他只吸了兩口,便掐滅了煙頭,扔進一旁的垃圾桶:“對了,我還聽說,謝平川這人不抽煙。”

  他們的商務車停了一會兒,公司大樓裡走出兩個保安。

  得知魏文澤這一行人,都是外包公司的合作商,保安的態度也很親和:“車庫在這邊,您把車放那兒吧,門口不讓停車,還請多擔待些。”

  下午兩點多鐘,正值溫度高峰。

  烈日炙烤著大地,空氣被灼成熱浪,保安指了指天上,與他們攀談道:“這天兒見的,忒熱了,大家伙兒都盼著下雨,您把車放外面,回來一摸,保管發燙。”

  魏文澤聽他口音,和藹道:“你是北京本地人?”

  那位穿著制服的保安回答道:“是啊,打小兒就在京城長大。”

  魏文澤偏頭笑了,沒有多說別的話。他讓司機去停車,別的同事跟保安上樓,而他自己,卻走向了恆夏集團的寫字樓外。

  他的同事一扭頭,發現人不見了,連忙扯著嗓子,大聲喊道:“魏文澤,你上哪兒去啊?”

  “我去買包子,”魏文澤道,“我忙了一中午,還沒吃上午飯。”

  在這一條街上,包子店不多不少,恰好只有一家。

  賣包子的老板娘是簡雲。

  簡雲今日也盤著頭發,發尾扎了個淺藍布巾,恰如她十八九歲的裝扮。但她今年已滿二十六,眉眼不及當年細潤,性格也與從前不同。

  沒有顧客的時候,她就在屋內看電視。電視是黑白的,接收天線,約莫十寸大小,但在二零一七年,這種落伍的電器,可以算是一件古董。

  她大約還是一個念舊的人。

  魏文澤站在店門口,端詳了簡雲良久。

  他的喉結微微滾動,身上還殘留著煙味,簡雲起身時,他的眸色也加深,終究抵不過一句:“你最近還好嗎?”

  簡雲早就看到他了。

  她回望他的臉,答話道:“我忙著開店,做包子,沒有什麼好不好。”

  魏文澤道:“女兒還好嗎?”

  簡雲的女兒今年七歲。

  簡雲十九歲那年未婚先孕,到了合法年齡之後,她也順理成章,和孩子的父親結婚,但是婚後不久,兩人感情破裂,在民政局辦理了離婚手續。

  她初時是很難過的。難過到心肝俱顫,人生灰暗,以為自己這一輩子,都邁不過這道坎。

  她的歷程恰如她的名字,雲翳不散,又好像很簡單——她的父親體弱多病,全靠母親維持家計,學生時代沒有朋友,唯一和她談得來的徐白,在高二那年便留學英國。

  簡雲曾經一心盼著結婚,她那時希望有一個新家。假如生活發生改變,它也許能變好一點。

  再然後,她就遇到了丈夫。

  她的丈夫是外地人,彼時他剛來北京打工,性格也偏內斂,他對簡雲的好,恰如潤物無聲。

  他們剛認識的時候,簡雲才滿十九歲。她一向膽怯又自卑,哪裡經得住魏文澤的架勢,很快懷上了魏文澤的女兒。

  往後簡雲就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如今這一步……北京的離婚率高達百分之三十九,於是她安慰自己,這並非突然的霉運,亦或老天爺不眷顧,她只是眾人中的一員。

  她也僅僅是一個普通人。

  簡雲隔著一道木桌,看向門口的魏文澤:“你要是想來買包子,包子一塊五一個。你要是想和我說話,我無話可說。”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19 08:05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1-16 01:51 PM 編輯

第21章

  魏文澤不是為了買包子,他是想趁機會探望前妻。

  離婚以後,朋友難做。簡雲的生活一波三折,魏文澤也沒有一帆風順,他自認不是絕情的人,經常惦念著前妻簡雲,可惜簡雲不怎麼領情。

  魏文澤道:“我今天來恆夏集團,和他們的技術總監談判。”

  他的時間不多,只能長話短說:“我想拿更多的業務,跟他們建立長期合作。”

  烈日灼灼,雜聲喧鬧, 魏文澤側身站著,倚靠包子店的台面,回頭望向這條長街。

  他看到各種各樣的路人,或風塵僕僕,或行色匆匆,有背著書包的學生,也有拎著皮包的成年人。

  魏文澤明白,他只是這批人中的一員。

  他摸著口袋裡的打火機,抬頭望向了恆夏寫字樓,瞧見公司樓頂的銀色標志,在太陽下閃著耀眼的光。

  店鋪裡的簡雲開口道:“我沒做過業務合作,不懂你們公司的事。”

  她垂著頭,發絲落在耳際,從側面看,容貌依然秀美。

  魏文澤收回視線,轉而打量起簡雲,他似笑非笑道:“不懂就不懂吧。”

  他沒再詢問女兒的近況,走之前只落下一句話:“你等著我,總有一天,我能在北京這座城市裡,找到合適的位置。”

  這不是簡雲第一次聽到這句話。她沒當真。

  誰都有年少輕狂的時候,胸腔中湧著一股熱血,自以為能無往不利,摧堅破冰。

  再往後,卻發現這個世界總在捧高踩低,對上奴顏媚色,卑躬屈膝,對下橫眉冷目,精於算計。美滿的人生多半千篇一律,各不相同的只有糟糕的境遇。

  魏文澤自認境遇不好,機會也不多,他盼著能好好把握,趁著現在還年輕。

  魏文澤沒顧上吃午飯,和幾位同事一起坐在恆夏集團的會客廳裡,等了至少半個多小時,前台小姐才姍姍來遲。

  前台小姐把他們帶入電梯,引到了寫字樓的二十七層。

  二十七層的小型會議室裡,謝平川和幾位經理已經落座。

  窗簾嚴絲合縫,空調溫度正好,茶水飄香,皮椅微涼——這是適合談話的氛圍,桌上還准備了紙和筆,像是免費提供給魏文澤一行人。

  雙方人員分別握手後,貌似友好地各就各位。

  謝平川坐在長桌中央,顯然這裡是他的主場。他穿著一件深色襯衫,外表和著裝無可挑剔,話也說得滴水不漏:“我們的部門會議剛結束,正好趕上了三點見面。”

  他打開筆記本電腦,目光落在魏文澤身上:“今天的天氣很熱,有勞你們過來一趟。”

  魏文澤端起紙杯,報以一笑:“謝總監客氣了。”

  謝總監的助理拿出一沓文件,分發給了在場的所有人,其上記錄了他們的合作狀況,以及上一次業務的考核結果。

  謝平川道:“這是郵件裡寫過的內容,假如有什麼異議,可以現在告訴我。”

  謝平川話音剛落,坐在他左邊的技術經理俯身,小聲與他耳語幾句,謝平川卻不甚在意地笑了。

  這一邊的魏文澤,並不清楚他們的盤算。

  魏文澤帶來的業務經理道:“謝總監,按咱們合同裡說的,評價系統交由甲方完成……”

  謝總監的助理接話道:“我們是按合同做的評價。”

  魏文澤拿起那張紙,笑道:“升級和維護方面,我們公司想做,恐怕能力還不夠。”

  他從座位上站起身,打開隨身的公文包,翻出項目需求的復印件:“但是甲方寫明的需求,我們超量完成了。所以這一次來,沒有別的目的,只想請問謝總監……”

  謝總監沒有說話,他看向了魏文澤,好像在洗耳恭聽。

  魏文澤與他對視,放下了手上的公文包。他站在謝平川對面,嘴邊露出更深的笑意。

  與謝平川不同,魏文澤並非科班出身。或者坦白地說,他其實沒有上過大學。

  他高中畢業的那一年,查過成績便放棄復讀,背著一個塑料旅行包,獨自一人離開縣城,來到了他心中的聖地——首都北京市。

  山清水秀的地方,他已經看厭了。他想看摩天大樓,車水馬龍。

  北京並未辜負他的期望,這裡有很多機會,也有很多享樂之處。夜店酒吧裡坐著漂亮的女人,稍微靠近幾步就能聞到香水味,他和她們搭話,聊到天南地北,帶來的錢很快花光,他才發現找一份工作,要比想像中更難。

  沒技術,沒文憑,沒關系,更沒背景。

  於是他一貧如洗,一事無成,同樣一無是處。

  全靠父母的經濟支持——雖然微薄卻很有用,魏文澤買了一個假證,混進小公司學編程。起初是從Java干起,月薪遠不夠衣食住行,後來他不斷地學習,不斷地跳槽,終於走到如今這一步。

  魏文澤對技術不感興趣,幾年前就轉向做管理,積攢了冗長的簡歷。待到今天,他憑借資歷和業績,成為了本公司的要員。

  他今天來恆夏集團,是為了和恆夏續約。按照老板的要求,最好能拿更多的業務,畢竟恆夏實力不菲,作為友商,他們也想分一杯羹。

  魏文澤道:“上一次的談判裡,咱們沒敲定新業務,謝總監,您看今天合不合適,我把技術組長帶了過來。”

  謝平川卻笑道:“我以為今天的主題,是上一次業務的驗收。”

  他側目看向助理:“郵件是昨天發的嗎?”

  總監助理尚未開口,魏文澤已經出聲道:“是的,我們交付了代碼,也給您發了一封郵件。”

  謝平川便道:“我個人很想和你們繼續合作,可惜業務劃分不在我的職責範圍內,具體的情況,還要等工程部門審核。”

  恆夏集團的高管構成,與普通互聯網公司幾乎無異。不過大家都知道的一點是,謝平川不僅是技術總監,也是股東和公司合伙人。

  謝平川的話語權,怕是比他表現出來的,還要重要的多。

  魏文澤平心靜氣,端起紙杯子,喝了一口茶,繼續道:“等我們談完驗收,也能有下一步的合作。謝總監,和您說實話,我們公司正在轉型,不會一直走軟件外包的路。”

  謝平川表示他很理解。

  然而一個小時後,會議結束,魏文澤一方卻發現,謝平川逐條確認了需求,當場審核完項目,沒再提起一句合作關系。

  謝平川送他們出門,直到他們邁進電梯。

  電梯門關上的那一刻,魏文澤評價了一句:“老油條。”

  他的同事聽見了,笑道:“別說人家謝總監老,謝總監和你同一年的,你們都是1988年出生。”

  另一位同事道:“怎麼著,你還笑得出來,咱們今天沒談好,這個月績效怎麼辦?”

  關心完績效問題,他依然疑惑不解:“沒道理啊,為什麼不合作了?”

  腦子裡靈光一閃,他看向了魏文澤:“魏經理,你說會不會是因為,四月份你拉來的那個項目?”

  電梯裡通風順暢,大理石地板光可鑒人。門框刷了一層金漆,清晰地反射了光影,不像是一棟寫字樓,倒像是一家五星級酒店。

  電梯裡鑲著一面鏡子,鏡子並非單層,細看還有重影。魏文澤面對鏡子,整理自己的衣領:“不可能,他們恆夏根本沒有渠道,知道我們手頭有什麼項目。”

  他側過臉,瞥了同事一眼:“我們不是沒機會了,恆夏的總裁是蔣正寒,那小子還挺年輕,回去找業務部看看,能不能和蔣總接上話。”

  言罷,他又道:“除了蔣總,還有衛董事長,條條大路通羅馬。”

  在這方面,魏文澤頗有經驗。正因為此,一行人不再吱聲。

  不多時,電梯停靠在五樓,門開以後,他們瞧見一個美人。那姑娘穿一條連衣裙,眉眼極其精致,皮膚白嫩如雪,脖子上掛著工牌,手裡拿著一沓報表,似乎正准備下樓。

  魏文澤看了她的工牌——原來是一名翻譯,名叫徐白。

  徐白踏進了電梯。

  魏文澤笑道:“徐翻譯?”

  徐翻譯瞧他一眼,禮貌地笑,但沒說話。

  魏文澤信口雌黃,笑得溫文爾雅:“我大學輔修的專業是日語,以前在微軟做日語拼音輸入法,沒想到能在恆夏見到同行。”

  徐白資歷尚淺,果然掉坑:“微軟日語輸入法嗎?我也用過。”

  魏文澤點了點頭,繼而詢問:“你也是學日語的?”

  “不是,”徐白否認道,“我的日語水平比較差。”

  她也沒說自己是什麼語種的翻譯。

  魏文澤拿出了手機,打開他的社交軟件:“徐小姐,能不能加個微信?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大家都在互聯網公司做翻譯,我遇見同行很高興。”

  話音未落,電梯抵達二樓。

  人事部就在二樓,徐白打算去交材料。她扭頭看了一眼魏文澤,回應道:“對不起啊,我不用微信,今天也沒帶手機。”

  言罷,她就走了。

  魏文澤身後的同事憋不住笑,拍了拍魏文澤的肩膀:“算上謝總監和這個姑娘,今天一連碰壁兩次,這可不是你的作風啊,魏經理。”

  魏經理也笑,似乎並不在意。

  徐白沒聽見他們的對話。她從人事部出來之後,確認自己的職位,已經從實習期轉正了,她其實有點開心。

  次日便是為他們這批新員工舉辦的迎新會。

  迎新會按照計劃,在公司旁邊的酒店舉行,恆夏包場了一個大廳,提前做好了布置,參與的部門人員多達上百。

  徐白和謝平川到場較早,彼時大廳裡只有十幾個同事。

  而在這十幾個同事之中,也有人瞧見徐白和謝總監是一起出現的,但是他們沒有多想,只以為徐白和謝總監剛好順路。

  更何況,到場之後,謝平川要去高管那一邊,而徐白要去他們的項目組。

  分別以前,謝平川和徐白說了一聲:“想走的時候,給我打電話,我送你回家。”

  徐白蹙眉,搖了一下頭:“今天的人很多,會讓別的同事知道。”

  謝平川笑著反問:“就算知道了,又能怎麼樣?”

  他道:“我送你回家而已。”

  謝平川沒等徐白同意,就當她是默認了。

  當晚六點左右,迎新會正式開始,各部門職工基本來齊——當然在場最多的,要數技術部的碼農,還有人負責抽獎代碼,並將代碼開源在了Github上。

  徐白所在的項目組,和對應的技術部聯誼了。她的座位左邊坐著趙安然,右邊是一個會寫代碼的妹子,徐白沒和趙安然說話,她和那個妹子聊了起來。

  趙安然忍不住插話:“小白,我敬你一杯酒。”

  徐白扭頭看他:“我不會喝酒。”

  趙安然不依不饒,往她的杯子裡倒白酒:“我就倒一點,不礙事,酒精度數很低,你不喝也行。”

  隨後他端著玻璃杯,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大家好,我是翻譯組的趙安然,在崗位上工作一個月了,認識了很多新朋友,新同事,感謝公司給了我這個機會。”

  其他人也笑著回應,陸續和趙安然干杯。

  趙安然廣泛撒網後,彎腰和徐白碰了一下杯:“我還見到了初中同學,我們同在一個組工作,任務量都差不多,我每天早上起床,就盼著能快點上班。”

  他們這一桌的職員偏年輕,年輕男生心裡有什麼想法,大多數人都心知肚明。再看徐白那麼漂亮,和趙安然十分登對,就有人笑著起哄,聲音不大,卻鬧熱了氛圍。

  徐白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因為趙安然意思不明顯,話也說得模棱兩可。

  她端起酒杯,仰頭悶干了。

  趁著領導不在,徐白帶著酒氣道:“我和趙安然剛好相反,每天盡全力做完工作後,只盼著能下班回家。”

  徐白在英國念書期間,很少有機會去酒吧。

  她出門也不帶BRP卡,在超市買酒的時候,常被認為未成年,又掏不出身份證件,所以她沒怎麼喝過酒,酒量堪稱微乎其微。

  徐白喝了那杯酒,只因信了趙安然的“酒精度數很低”。除此以外,在場的所有同事都是一口悶干,徐白覺得別人能做到的事,她也能十分輕松地做到。

  不過一杯下肚,幾分鐘以後,徐白開始暈了。

  服務員為他們端來新菜,大廳的台上還有司儀,抽獎活動即將開始,徐白旁邊搞IT的妹子興奮道:“徐白你看,他們要抽獎了。”

  那妹子為徐白夾菜:“你喜歡吃京醬肉絲嗎,我覺得味道非常香。”

  徐白側過身,看向台上,坦誠道:“我想吃烤鴨,可是烤鴨還沒來。”

  她盯緊了正前方的屏幕,看到抽獎程序正在運行——徐白心裡很想中獎,原因無他,只是因為頒獎的人,是公司的技術總監謝平川。

  或許是徐白的誠意感天動地,特等獎搖號結束後,顯示在屏幕上方的,赫然是徐白的工號。

  徐白有點不敢相信,不過幾秒之後,她聽到司儀喊道“徐白”,她立刻高高興興地上台了。

  出席正式場合,可能要穿高跟鞋。徐白踩著七釐米的高跟,走路倒是依然平穩,可她上台階的時候,稍微晃了一下,好在被謝平川扶住了。

  大廳內人語喧鬧,光影璀璨,徐白眯起了眼睛,復又站直身體。

  謝平川低聲道:“你喝酒了?”

  徐白道:“我就喝了半杯。”

  謝平川並不放心,他接著問:“白酒麼,誰給你倒的?”

  徐白這會兒,變得格外誠實:“是趙安然啊。”

  謝平川笑了笑,沒有繼續接話。

  頒獎不過走個流程,徐白還能站得很穩,不過在下台之後,謝平川離開了大廳,他把徐白帶出走廊,領著她去陽台上吹風。

  他們身處酒店最高層,極目遠眺,看到的都是城市的夜景。

  遠處的街燈交相輝映,照出一片橙紅色的光芒,把漆黑的幕布染成暖色調,連帶著首尾交接的汽車車燈,共同合成一副色彩繁華的畫面。

  徐白無心賞景,她沒有任何負擔,直接坐在謝平川身邊,還把頭枕在他的肩膀上,然後打了一個哈欠。

  微風迎面吹來,四下再無人聲,謝平川還不說話。

  徐白便拿起小包,掏出自己的手機,接著刷起了微博。

  手機屏幕明暗不定,謝平川微微側過臉,瞧見徐白正在玩手機,遂問道:“你微博叫什麼名字?”

  徐白如實道:“叫徐小白D。”

  謝平川又問:“D是什麼意思?”

  徐白帶著酒氣道:“我的胸圍啊,就是D。”

  她抬眸看他:“哥哥,你喜歡嗎?”

  謝平川喉結微動,講出口的話卻是:“我不知道什麼是D。”

  徐白睜大雙眼:“那你摸一下就知道了。”

  這裡是酒店的頂層,為客人准備的觀景區域,雖然附近沒有別的人,但還是要注意分寸,更何況徐白喝醉了,她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謝平川這樣正經地想著。

  於是謝平川喪失了求知欲,他心口不一道:“我不在乎這些。”

  頂樓的花園長椅很寬,徐白稍微往前一點,就趴進了他的懷裡:“你騙我,你根本就是喜歡極了……哥哥,你不能誠實一點嗎?”

  夜晚的風緩緩吹來,帶來夏天的花草淺芬,還有徐白身上的香氣。

  謝平川垂首看她,她的身後是萬家燈火,她的眼中有繁星閃爍。

  他終於妥協,一句一頓道:“是的,我很喜歡,你全身上下,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是我不喜歡的。”

  言罷,他伸手抱住了她。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19 08:36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1-16 06:53 PM 編輯

第22章

  徐白伏在謝平川的懷中,下巴剛好抵著他的肩膀,她沒覺得氣氛旖旎,只是深吸了一口氣,感受到抱著她的人是謝平川,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信任感。

  “我聽到了,”徐白道,“你剛才說喜歡我。”

  夜幕深廣,她看向頂樓花園的後方,花草樹木繁茂成堆,玻璃牆中透著白光。

  她偏過了頭,像撒嬌使性子的小貓,用臉磨蹭謝平川的肩膀,強詞奪理地要求他:“你再說一遍嘛,我還想聽。”

  謝平川反問道:“你真的想聽?”

  徐白沒聽清,腦子又暈,她稍微抬起頭, 耳朵蹭過謝平川的脖頸,發絲拂過他的側臉,勾得他也無法思考。

  謝平川抬起手,重新抱住了她:“你沒有回應我,我還要再說一遍,不是死纏爛打麼?”

  徐白總算理解了他的意思。

  她很大方地敞開心扉:“我也非常喜歡你……像達芬奇說的那樣,一顆雞蛋可以畫無數次,一場愛情只有一次,我從小到大,只有那麼一次,全部都給了你。”

  徐白貼著他的耳朵說話,話語間的停頓處,帶著醉酒後的喘息。

  謝平川不知道她從哪裡學來的這些甜言蜜語。

  他忍不住揣摩她的話。尤其是“只有那麼一次,全部都給了你”,聽完沒有別的感受,只有一種寧靜的喜悅。

  仿佛躁動的海水被撫平,帶來了月夜下的浪潮聲。

  謝平川終於意識到,此刻的徐白有問必答,毫無保留。

  他把懷中的徐白扶正,看著她那一雙水波蕩漾的眼睛,緩聲詢問她:“你十八歲那年,打電話和我告白,說好了要等我,為什麼後來……”

  徐白低下頭,好像很難過:“因為你那個時候有女朋友啊。”

  她不知想起了什麼,竟然說著說著就哭了。

  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落在謝平川的手臂上。他起初用手指擦,後來靠近她的臉,輕輕吻她,沿著一道水痕,吻到她的下巴:“你真的喝多了。”

  謝平川低聲道:“我沒交過女朋友。”

  徐白使勁搖頭,奮力辯駁道:“你有,她還給我打過電話。”

  謝平川依然不信,只當她胡言亂語:“什麼時候的事?”

  徐白記不清具體的時間,畢竟那發生在很久以前。彼時她接完電話就哭了,如今想起來又哭一次,她還記得那個女生是華裔,說一口流利的美音,知道謝平川的很多習慣,多到連徐白都不確定。

  父母離婚是因為什麼,徐白從沒有忘記過。她害怕自己處於同樣境地,十八歲那年過得異常煎熬。

  她不是沒有想過,謝平川這樣的人,放在哪裡不顯眼?她沒有資格要求他,最好也別擋他的路。

  她腦子裡閃過千種雜緒,偏偏嘴巴好像打了結。

  徐白說不出話,嗓子也開始疼。她就這樣低著頭,像被遺棄的小狗。

  謝平川見狀,開始回憶當初: “我念本科的時候,在公司裡帶隊,參加了實驗室,還要兼顧學業。”

  他抬起徐白的下巴,強迫她和自己對視:“所有的空閑時間裡,我不是在想你,就是在想工作。哪怕你喝多了,想法也要符合實際……”

  後一句話的語氣,類似於批評下屬。謝平川很快察覺,立刻壓低了聲音:“還有,小白,別哭了。”

  他放開了徐白,吻過她的額頭,繼續哄了一聲:“你想回家嗎?我送你。”

  他聲音低沉又好聽,鼻梁抵在她的耳後,舉動說不出的親昵。

  徐白非但沒有服軟,還和謝平川翻起舊賬:“我十五歲的時候,你曾經和父母說過,只把我當做親生妹妹。”

  她小聲道:“我一直都記著的。”

  然後時刻提醒自己的位置。

  想起曾經受過的委屈,徐白忍不住抬頭看天。她瞧見夜幕中掛著無數星星,一閃一閃像是銀河的眼睛。

  在過去的十年歲月裡,她學會了一種安慰自己的方法——那就是抬頭望天。和宏大的宇宙相比,人類只是渺小如浮塵的存在,哪怕百年光陰,亦不過眨眼一瞬,她理當學會看開。

  可是這一次,她看不破紅塵,她庸人自擾:“你把我當妹妹,還親我的額頭,還說喜歡我……”

  謝平川僵硬了一瞬。

  徐白賭氣道:“我要回英國。”

  謝平川一言不發,徐白便准備起身。

  她的人生規劃很完整:“我要去英國做中文老師,宣揚我國傳統文化,教大家聽民樂,吃八大菜系,你不要攔我。”

  謝平川反而失笑。

  “你以為郵箱裡的招聘廣告,是自己飛過去的嗎?”謝平川按住了徐白的腰,把她重新固定到自己的腿上,“我在領英上找到了你的聯系方式,定時定點給你發送郵件,你回國應聘的前一周,我就知道了你的航班號……我在等你畢業。”

  徐白沒反應過來,聽得有點懵。

  她沉思了一會兒,遙望遠處的立交橋、閃爍不定的紅綠燈、川流不息的車輛,她的憤怒也仿佛跟著車流,隨風而散了。

  可是徐白還沒忘記:“你確實說過,你對待我,就像對待親妹妹。”

  謝平川仔細回憶,依稀記起了這件事。

  他立刻退讓:“我當時說錯了話。”

  他靠近徐白的側臉,語聲和夜風一起,傳進徐白的耳朵:“應該這麼說……”話中一頓,嗓音更低:“我把你當成小公主。”

  徐白被他蘇得腿軟。

  她不再鬧別扭,復又變得乖巧。

  但她因為神志不清,沒過多久,便和謝平川說起了英文,這時謝平川還能與她流暢對話,兩人談天說地,聊到古往今來。

  然而好景不長,謝平川不知碰了徐白哪個地方,她便開始講起了法語,無論謝平川如何打斷,徐白都像是法語節目主持人,摟著他的脖子說一些……他一點也聽不懂的句子。

  謝平川頹廢了一會兒。

  徐白卻覺得累了,她趴在他的肩頭,安靜了好一陣,再到後來,只有均勻的呼吸聲。

  夜色如墨,遠處車來車往,近旁風動,只有草木搖影。謝平川抬起一只手,摸到徐白的腦袋,講出他會的一句法語:“Je n'aime que toi.”

  意為“我只愛你”。

  可惜徐白沒有聽到。

  她睡的像一頭豬。

  謝平川不知道徐白的家門鑰匙在哪裡,他試著叫了徐白幾次,但是徐白被他叫醒後,竟然還有起床氣,她只回答了一句:“好困,別吵我。”然後又靠著他睡了。

  好在她說的是中文。

  謝平川再三斟酌之後,將徐白打橫抱起,通過電梯來到一樓。他把徐白抱進了車裡,順利將她帶回了家。

  謝平川的家離酒店不遠,是一所設施完善的高級公寓。他常年獨自居住,又不喜歡客人來訪,房子裡可能缺少活力——這是季衡的評價。

  作為謝平川多年的好友,季衡曾經上門拜訪過一次。拜訪完畢,季衡試探道:“你是不是有強迫症?”

  謝平川承認了。

  有別於一些單身男性,謝平川的家十分干淨。

  雖然沒有什麼客人,客房也被收拾整齊——正好今晚派上用場。謝平川走進家門後,就把徐白放到了客房,他脫掉了她的高跟鞋,又給她蓋了一床薄被。

  臥室裡開著中央空調,氣溫保持在二十五度。謝平川擔心她著涼,沒過多久,他拿來一床羽絨被。

  徐白在床上翻了個身,半張臉埋在枕頭裡,發絲也擋住了臉頰。皮膚就像雪白的糯米糕,隱隱泛著珠光般的粉色。

  謝平川低頭審視片刻,終歸忍不住伸出手,揉了一下她的臉——反正她今晚也不會醒。

  卻不料徐白小聲道:“哥哥……”

  謝平川回答道:“我在。”

  徐白貼緊枕頭,受到現實的誘導,在夢中和他對話:“你別走。”

  她喝了高度數的白酒,晚上又哭了好一會兒,困乏到半夢半醒,聽見謝平川和她說:“不走,我一直在。”

  徐白斬釘截鐵道:“騙子。”

  她順著床單,往下一滑,躲進了羽絨被裡,只露出小半張臉。

  謝平川惦記著徐白全身上下,表面仍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他走到門邊,關上了臥室燈光:“你繼續睡吧,有事叫我。”

  這一覺睡到了午夜。

  徐白是餓醒的。

  她總算恢復了理智,抱著被子坐在床上,可能是因為腦子好使,回顧今天晚上的對話,她全部記得清清楚楚。

  包括她向謝平川解釋“徐小白D”這個微博名的意思,還有各種掉眼淚撒嬌耍賴,這些記憶仿佛烙鐵一般,深深燙印在腦海裡。

  以及那一句,謝平川那一句:“我把你當成小公主。”

  這句話就像罌粟花,開得熱烈而繁茂,在剎那之間瘋長,長滿了徐白的心房。

  她走下床,光著腳踩在地毯上。

  才剛踏進正廳,書房就傳來人聲:“你醒了?”

  徐白轉身,面朝書房:“是啊,我剛醒。”

  謝平川拉開書房的木門,在光影交界處和她對視。

  他穿著居家的衣服,衣領也比平常低,而且似乎剛洗過澡——因為徐白靠近幾步,就聞到了沐浴露的味道。

  徐白望向房間內部,發現台燈還亮著:“你在看書嗎?”

  謝平川讓她進門,同時回答道:“正准備睡覺,快十二點了。”

  他隨手整理書桌,問起了徐白的狀況:“你想吃飯嗎,還是想洗澡,不過沒有你的衣服,你只能穿……”

  謝平川尚未說完,徐白捧起一本書,抬頭看向了他:“我穿你的衣服嗎?”她羞澀的時間很短,短到可能根本沒有,接下來的話就是:“好啊,我去洗澡了。”

  謝平川聞言一頓。

  他把徐白帶到臥室,打開一個立式衣櫃,從中拿了許多衣服,讓徐白自己選一件。

  徐白挑了一件純棉的T恤,比劃了一下剛好遮住臀部,她拎著這件衣服,貌似隨意地問道:“哥哥,你沒有女朋友吧?”

  謝平川關上了衣櫃的門。

  臥室裡的燈光也是冷色調,床單和被罩一片深灰,謝平川站在衣櫃門前,猜想徐白酒後睡了一覺,恐怕不記得晚上發生了什麼。

  他漫不經心道:“沒有。”

  出乎他意料的是,徐白踮起腳尖,偷親了他的臉:“那你現在有了。”

  她說完就跑了。

  謝平川一個人站在原地,聽到浴室傳來嘩啦的水聲,他沒有繼續歸納衣服,收拾房間,雖然他有這方面的強迫症。

  謝平川返回了書房。

  他覺得臥室的床不夠大,當年只考慮了單人床,是他的失策。

  等到徐白洗完澡,穿著謝平川的衣服,溜到書房找他的時候,她就見到謝平川正在瀏覽網頁,好像是打算換一張雙人床。

  徐白沒有湊近,她坐到了鋼琴邊。

  她大概明白“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的道理。

  片刻之後,書房響起一陣鋼琴聲。

  徐白彈的這一首曲子,還是初中那年參加校慶,謝平川曾經一小節一小節帶她練過的曲子。可她彈得斷斷續續,並不流暢。

  直到謝平川坐在了她的身旁。

  徐白仍然在彈奏鋼琴曲,她故意彈錯了幾個音節,謝平川便像從前一樣,伸出左手撫上琴鍵,為她糾正犯下的錯誤。

  兩人指尖相碰,琴聲不曾停歇。

  徐白道:“你喜歡我嗎?”

  “專心彈你的琴。”謝平川回答。

  徐白卻笑了:“你一點也沒變。”

  他們並排坐在鋼琴凳上,徐白側著身子偏向了他:“哥哥,我好想你。”

  琴音一頓。

  徐白繼續問:“你有沒有夢見過我?我總是夢到你。”

  謝平川微微抬頭,左手仍然在彈鋼琴。

  “最多的一個晚上,可能夢到了四次,因為睡了會醒,醒了又睡……”徐白回顧以往,幾乎毫無保留,“我剛醒來的時候,分不清什麼才是現實。弗洛伊德說夢是壓抑的欲望,你覺得他的話有道理嗎?”

  她的表情達意,似乎委婉又直接。

  徐白的話還沒有說完,謝平川就摟住了她的腰。他的手指緩慢上移,好像在等待徐白的回應——但她並沒有給出任何反饋。

  謝平川的手摸到了她的後頸,指尖深入她柔軟的發絲,她順從地抬起了下巴,注意到謝平川低頭了。

  琴聲戛然而止。

  鋼琴凳長約一米,徐白一動不敢動。她感受到了他的呼吸,交纏抵入唇齒之間,誘發接吻時不知深淺的悸動——她第一次發現原來他也可以這樣溫柔,心髒好像化成了一汪潭水,水中波紋蕩漾,倒映著窗外的月光。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21 08:25 AM

第23章

  徐白也不知道這個吻持續了多久。等她回過神來,謝平川已經放開了她,徐白呼吸微喘,臉頰發燙,自認為是酒勁沒消,可是腦子又很清醒。

  後來徐白才想通,和醉酒沒關系,是她太興奮了。

  她忍不住問道:“我可以每天都親你一次嗎?”

  謝平川立刻答應:“隨你喜歡,不限次數。”

  他挑起徐白的一縷頭發,繞在指間把玩了兩下,想問她什麼時候搬過來。既然已經挑明了關系,最好能住在一起,這樣相處的時間,也能變得更長了。

  謝平川站起身,拿了一把鑰匙,遞到徐白手中:“這是我家的鑰匙。”

  他沒有直接詢問。因為問題的回復有兩種,同意或者不同意,與其讓徐白做決定,不如讓他提前准備。

  徐白接到鑰匙,怔了一怔:“好快啊。”

  謝平川會意,低聲答道:“我已經等了十年。”

  他站在鋼琴邊, 身形依然筆挺,像硬筆構成的線,話卻說得宛轉:“你覺得人生能有幾個十年?”

  徐白抬頭看他,竟不知為何,聽出一點落寞。

  謝平川見她猶豫,改口道:“也不在乎這幾個月。”

  他自認急躁冒進,不比平常飽含耐心。哪怕心中渴望,表面也要克制,這是成人世界的法則。所以他停頓了片刻,重新撿起自己的規矩。

  “今晚你睡客房吧,”謝平川道,“明天早上,我送你回家。”

  他略微彎腰,靠近徐白,摸了一下她的臉,也聞到徐白身上……有他家裡的沐浴露的香味。

  但他沒有順從本能,繼續和徐白親熱,他往後退了一步:“你睡得很早,錯過了晚飯,現在想吃什麼?”

  徐白坐在鋼琴凳上,轉了個身,伸直一雙雪白的長腿。

  她首先回答:“明天是禮拜日,搬家比較方便吧……”然後又說:“我可以把蝦餃帶過來嗎?它才四個月大,新換一個環境,可能會很害怕,我還要給它買貓罐頭,家裡的罐頭要吃完了。”

  書房裡燈光通透,台燈就擺在書桌上,再往旁邊一點,便是烏木的書櫃。櫃子裡列滿了書冊,大部分都是英文技術類,剩余的一些,也是名著或者雜談。

  謝平川的興趣偏好,挑選書籍的品位,依然和十年前一樣。徐白看著那個書櫃,心情愈加安定下來。

  她說完搬家的話,接著坦白道:“肚子好餓……”

  徐白望著謝平川,眼中有明光閃動:“好想吃小龍蝦啊,要是還有冰可樂,我會高興到飛起來。”

  謝平川沒有回答。

  他花了一段時間,回溯徐白剛才的話,確認她的意思,是要搬來同居。今天的進展過於理想化,以至於謝平川也要緩一緩。

  謝平川緩了幾秒,跳過同居的話題,問道:“這麼想吃小龍蝦?”

  徐白低下頭,輕聲回答:“特別想吃。”

  她晃了一下腿,接著說:“我知道你睡覺時間早,我吃完就去休息,一定不會吵到你。”

  謝平川沒有什麼交往的經驗,只覺得徐白想要的,他應該盡力滿足。但看現在,她僅僅是想吃小龍蝦而已,謝平川沒想過不答應,於是很快拿出手機,打開一個外賣軟件。

  徐白毫無自知,馬上湊了過去。她離謝平川很近,臉頰貼著他的手臂,無意識地蹭了他,而且還蹭了好幾下。

  謝平川把自己的手機給了她。

  “你來點吧。”謝平川道。

  徐白連忙捧住手機,選了她喜歡的口味,還加了一瓶可樂。她沒忘記謝平川,開口問了一句:“哥哥,你想吃什麼?”

  謝平川實話實說道:“我沒有吃夜宵的習慣。”

  他不僅沒有吃夜宵的習慣,也沒有熬夜的習慣。每天晚上十二點睡,早上六點四十起床,先跑步,後洗澡,吃過早餐,就去上班。

  如此規律的作息,他保持了很多年。

  除了日常作息以外,謝平川對飲食也很挑剔。他口味偏向清淡,反感油膩,討厭辣椒,每當出去應酬吃飯,都是隨便對付兩下。

  徐白卻和他不同。她熱衷於辛辣,而且很少挑食。

  訂過外賣之後,徐白格外雀躍。她跟在謝平川身後,參觀每一個房間,從書房到臥室,還有餐廳和廚房,以及儲藏室和健身房。

  儲藏室裡有一個五鬥櫃,其上放著一座保險箱。徐白見狀,禁不住問道:“保險箱裡有什麼?”

  謝平川打開儲藏室的壁燈,他走到保險箱的旁邊,輸入了一段八位密碼,徐白恍然注意到,密碼是她的生日——19920716。

  她站在謝平川身側,看著保險箱被打開,視野中出現了一個罐子……等她終於瞧清楚了,眼睛就被水霧蒙上。

  回憶在瞬間湧來,一霎如流水浮燈,燈火茫茫,飄搖不定,卻穿透了十載光陰。

  徐白原地站了一會兒,主動去牽謝平川的手。

  放在保險櫃裡的,是十五歲的徐白,折給他的九百九十九只千紙鶴。她不知他用什麼方法保存,這些年來跨國攜帶,只覺得心髒空了一塊,卻被他輕易補好了。

  謝平川道:“我出國的時候,你讓我珍惜罐子……”

  他的話還沒說完,徐白打斷道:“我看出來了,你是一諾千金的人。”

  謝平川否認道:“你看錯了,我也會食言。”

  他摟住徐白的腰:“你剛才說,吃完小龍蝦就睡覺,我好像答應了你。”他俯身靠近,親吻她的耳朵:“現在我反悔了,我不想讓你睡覺。”

  儲藏室空間狹小,甚至沒有窗戶,四周唯有牆壁,鋪著淺灰色的壁紙,且因房門半掩,燈光晦暗,兩人低語之際,帶來密室般的刺激感。

  謝平川把徐白抵在了牆上。

  徐白不知反抗,引火燒身道:“哥哥……”她嗓音很軟,叫了不止一聲。

  或許是因為沒有窗戶,房間裡才會如此燥熱。理智的弦早已崩斷,因為忍耐有限度,壓抑也有閾值,謝平川正處於臨界點。

  他不曾間斷地吻著她,手也伸進她的衣服裡。

  “原來這就是D嗎?”謝平川啞聲道,“果然很合適。”

  徐白被他揉得站不穩。

  她後背緊貼著牆壁,手指攀上他的肩膀,因他貼在她的脖頸處細吻,她看不見謝平川的臉,眼中倒映著的,唯有明滅的燈光。

  “所以你喜歡嗎?”徐白道,“我在英國的時候,可能牛奶喝多了。”

  她在這方面是個新手,說話僅僅憑借直覺,她和謝平川相識多年,重逢之後感情再度升溫,即便是在親密接觸,信任感也融入了本能。

  她不知道自己的話,聽起來天真又輕佻。

  謝平川卻雙手抱住徐白,親吻也漸漸停了下來,他告誡自己務必冷靜,因此不再說話,只有低淺的喘息。

  徐白沒有自知之明,四下氣氛異常安靜,她再一次坦誠道:“你親我的時候,我覺得好開心。”

  謝平川許下承諾道:“等你搬過來,我會讓你更開心。”

  言罷,他放開了她。

  不久之後,徐白的小龍蝦來了。

  彼時已是深夜,窗外烏雲蔽月,天幕愈加暗沉,室內卻燈火通明。

  謝平川剛把外賣拿進門,徐白就顛顛跑向了餐廳。她從凌晨一點多,一直吃到兩點半,期間謝平川始終陪著她,甚至耐心幫她剝小龍蝦。

  等徐白終於吃完,和謝平川一起收拾完殘局,就到了凌晨三點左右。

  謝平川關上餐廳的燈,和徐白說:“去睡覺吧,晚安。”

  作為一個習慣十二點就寢的人,此時此刻,謝平川也想躺在他的床上。他徑直走向了臥室,原本以為徐白會去客房,卻沒料到徐白一路跟著他,最後也上了他的單人床。

  天幕漆黑,流雲飄散,臥室窗戶半開,照進熹微的月光,也傳來夏夜的蟬鳴。

  在他們的童年時光裡,徐白就是謝平川的小尾巴。只要謝平川還在院子裡,無論他走到什麼地方,徐白必然要跟著他。

  但是今晚不同,謝平川躺在床上,和徐白講道理:“你不回客房睡覺嗎?”

  徐白把臉埋在他的枕頭裡,說出的話讓人心軟了一半,她說:“這張床上有你的味道。”

  她自覺鑽進他的懷裡,他才發現徐白黏人的很。

  謝平川將她抱緊,又給她掖好被子。他明明求之不得,幻想了無數次,摟緊徐白的腰,防止她此時跑掉,表面上還要正直道: “這是單人床,你不嫌擠嗎?”

  徐白貼著他的胸口,傾聽著他的心跳。她很有心機地數著節拍,最終滿意地發現,謝平川並不像他表現得那樣平靜。

  徐白打了一個哈欠:“假如你抱著我,我就不會掉下床了。”

  自十五歲那年到今天,她從未覺得如此滿足,她知道自己仍是一個人,卻好像在今晚擁有了世界。

  徐白道:“晚安哥哥。”

  謝平川摸著她的頭發,跟著回答道:“晚安。”

  夏夜靜朗,一夜好夢。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21 10:03 AM

第24章

  次日上午,徐白起床以後,就一心想著搬家了。

  她剛來北京一個月,手頭的錢也不多,不曾添置大件家具,沒有任何貴重物品。

  在她租下的那間房子裡,徐白珍視的東西只有貓咪、貓咪的玩具、一箱漂亮的衣服、以及從英國帶回來的書。

  她花了一個小時收拾東西,整理出兩個行李箱,再加上懷中抱著的蝦餃,就是徐白的全部家當。

  蝦餃一晚沒見到主人,這會兒正忙著撒嬌。

  它立著一雙貓耳朵,輕輕地舔徐白的手指,但它還沒有舔多久,謝平川就拎起了蝦餃,把它從徐白懷裡拿出來,然後放到了客廳的地上。

  蝦餃瞬間懵了。

  這只貓仰起腦袋,望向徐白,軟軟叫了一聲:“喵……”

  徐白卻忽視了她的貓,只顧著和謝平川道:“我收拾完了,一共兩個箱子。”

  謝平川沒有想到,徐白的東西這麼少。

  正因為此, 這一趟搬家很輕松,僅僅運了兩件大箱行李,外加一只姜黃色的小貓。

  而謝平川預定的實木床,也在當天下午送了過來。

  彼時徐白還在疊衣服。她把自己的衣服疊整齊, 放在臥室衣櫃的空閑處,聽到謝平川和她說:“我訂的床來了,電梯空間不夠大,他們走樓梯送貨。”

  徐白聞言,訝然抬頭。

  謝平川的執行力讓她吃驚。

  徐白感慨道:“所以今天晚上,我也能和你一起睡覺了。”

  她大約猜到會發生什麼。

  兩情相悅,水到渠成,這是司空見慣的事,徐白沒有任何異議。何況她都搬過來了,早一天晚一天,似乎也沒多大差別。

  她的直覺很准。當晚七點左右,他們吃完晚飯,謝平川就去洗澡了。

  家裡共有兩個衛生間,其中一個被分給了徐白。她在客廳和貓咪玩了一會兒,也拿起一條睡裙去了浴室——這是她最短的一條裙子,衣領同樣開得很低。

  謝平川並不知道徐白如此懂事。他從浴室出來以後,帶了一本書上床,然後打開床頭壁燈,一邊安靜地看書,一邊耐心等待徐白。

  十幾分鐘後,徐白出現了。

  她首先拉開臥室門,發現蝦餃還在客廳。它趴在貓窩裡,沉迷貓玩具,對外界毫無感知,也不懼怕新環境。

  徐白感到放心,遂關上了房門。

  她轉身走向謝平川,謝平川也在凝視她。

  他的目光掃過她的全身,沒有放過一個角落,等徐白終於來到他的懷裡,他翻身便把徐白壓在了床上。

  “啪”的一聲,是謝平川的那本書,掉落在地上的聲音。

  徐白與他對視,眼中光影綽綽,說話聲音也輕:“有什麼東西掉了。”

  謝平川沒有關燈,他任由壁燈開著。冷色調的明輝落下,照在了徐白的身上,徐白沒等到謝平川的回答,又開口問了一句:“哥哥,你在想什麼?”

  謝平川格外誠實:“想親你的臉。”

  徐白摟住他的脖子,一副任他宰割的樣子:“好呀,給你親。”

  燈光柔和似水,傾瀉而下,而她近在咫尺,對他毫不設防。

  謝平川拉開旁邊的櫃子,找到了准備好的杜蕾斯。他一邊拆開包裝紙,一邊開門見山道:“不止是親吻,我還想做別的事。”

  徐白瞄了一眼,發現是大號的,她就有點怯場了。

  她小聲叫道:“哥哥……”

  謝平川以為她害怕。

  他抬手關上壁燈,讓臥室處於黑暗,又將徐白抱進懷中,低聲安撫道:“我在。”

  臥室門窗緊閉,今夜卻無月色。陰雲遮過天際,帶來夏夜的驟雨,雨水敲打在窗戶上,發出一陣“簌簌”的響聲。

  徐白旁聽著落雨,靠在謝平川的懷裡。然後她湊近幾分,像荷塘蜻蜓點水,輕啄他的唇角,窗外雨聲漸急,她也親得賣力,手指從他的脖頸往下,摸索到了他的後背。

  在歐洲做翻譯的時候,徐白見過法國人調情,她學東西極快,如今付諸實踐,很快就小有所成。

  然而謝平川定力驚人。

  念在徐白是第一次,他保持耐心,溫和緩慢地回應她。

  直到徐白把手伸到了某個地方。

  她的聲音輕不可聞:“碰到了……”

  尾音漸低,帶著幾分不確定,不知道自己是對是錯。

  徐白之所以會這麼做,是因為想起了《洛麗塔》 的句子:“我以一種准備把一切——我的心,我的喉嚨,我的內髒——都獻給她的慷慨氣魄,讓她用一雙笨拙的手,握住了我情欲的權杖。”

  讓她用一雙笨拙的手,握住了他情欲的權杖。

  謝平川也不說話,他親吻她的嘴唇,反復輾轉,像鼓勵,更像回饋。

  恰逢窗外雨勢轉大,疾風漸起,一陣緊似一陣,謝平川按著她的肩膀,吻也蔓延到她的全身。

  風狂雨驟,細細密密敲在窗上,掩蓋了室內的喘息。

  前奏漫長,徐白已經沒勁了,她被謝平川抬高了腰,體會到緩慢的進入,聽見他啞著聲音問她:“疼嗎?”

  徐白有點疼,可是好開心。她應該怎麼回答呢,她想了想,撒謊道:“不疼。”

  謝平川信以為真。

  他忍耐多時,終於不再克制,從心所欲,力道也越發重。

  徐白不會說別的話,只在情到濃時之際,貼在他耳邊叫哥哥,嗓音極輕,也極軟,發絲還會拂過他的手,像柔軟的藻類,纏得謝平川無法脫身。

  從晚上八點,到夜裡十一點,短短三個小時,徐白累得不行。

  事後她根本直不起腰,困乏和興奮兩相融合,她黏在謝平川的懷裡,被他緊緊抱了一會兒,他還問了徐白一句:“你有什麼感覺?”

  徐白回憶方才,誠實道:“高興又舒服。”

  她其實也知道害羞,所以下一句話是法語——這是她不希望謝平川聽見,但又很想說出口的話,表揚了他的尺寸和技術。

  可惜謝平川一無所知。

  他想去學法語。

  沒過多久,他把徐白抱到了浴室。浴室裡燈光通明,他也毫不避諱,明面上說是幫她洗澡,其實又做了什麼事,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

  第二天是禮拜一,按照慣例,恆夏集團有高管會議。

  謝平川恰如往常,在九點之前,已經准備完全。徐白順應他的作息,和他一起吃過早餐,跟著他下樓出門了。

  謝平川今日沒開保時捷,他換了一輛路虎越野。

  徐白沒心思關注他的車。她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拿出一面小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脖子,其上有兩塊吻痕,顯眼的紅印,衣領是蓋不住的。

  徐白翻遍皮包,找出遮瑕膏,抹在了脖子上。

  她的膚質很好,白皙剔透有光澤,幾乎不需要粉底——但她有先見之明,昨天搬過來以後,就去附近的櫃台買了遮瑕膏,今天剛好派上用場。

  謝平川見狀,握著方向盤道:“下次我會注意,不在脖子上留痕跡。”

  徐白思索片刻,卻道:“你親我的時候,明明沒有用勁,為什麼會有印記。”

  謝平川心想,這當然是因為,你的皮膚太嫩了。

  但他表面上說的是:“我也不太清楚,或許技術還要提高。”

  徐白相當好騙,立刻跳坑道:“多練幾次就好了。”

  謝平川沒有說話,他勾唇笑了。

  禮拜一的早上,總是異常繁忙。一周工作規劃,各種會議概要,還有項目總結和推進,堆在郵箱裡的郵件,都在等待謝平川的閱覽。

  但是今天又和往常不同,謝平川的心情非常明朗。

  周助理是第一個發現的人,他陪著謝平川去開會,路上忍不住問了一句:“謝總監,今天有什麼高興事啊?”

  走廊上還有別的高管,甚至包括公司大股東之一,某投資集團的衛董事長。

  門廊邊立著琺琅瓷器,瓷器高約一米六,其上工筆畫法細致,描出一副江邊垂釣圖。衛董事長就站在瓷器邊,手扶著瓶口和恆夏的總裁說話。

  眼見謝平川走近,衛董事長笑道:“謝總監,你也來了。”

  謝平川仍然先回答了助理的話:“沒什麼高興事,不過我想到了女朋友。”

  周助理聞言,驚訝地走不動路。

  眾所周知,謝總監的興趣只在工作上。

  他平常的娛樂項目,僅限於和認識的高管打網球,有時也會玩桌球和高爾夫,除此以外,幾乎不參加沒有必要的應酬,也總是拒絕向他表示好感的姑娘。

  周助理曾經以為,這是注定孤獨一生的表現。

  他卻沒有考慮過,這可能也是眼光太高的結果。

  周助理連忙道:“恭喜恭喜,總監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謝平川卻沒有聽到,他已經走進了門口。

  他和衛董事長握了個手,寒暄幾句之後,聊起了公司的正事:“上次提到的新項目,最近完成了測試,產品預計在本月中旬上線。”

  八月氣溫依舊炎熱,上午九點半的時候,太陽已經相當耀眼。

  謝平川背對著窗戶站立,他的左邊是集團總裁蔣正寒,右邊是大股東衛董事長,三人討論了片刻的新項目,衛董事長便笑道:“蔣總,謝總監,新項目先放在一邊,我相信恆夏團隊的能力。”

  蔣正寒看向一旁會議室,和他的秘書打了個手勢,隨後接話道:“團隊能力是一方面,技術部和翻譯組也籌備了半年。”

  衛董事長點了一下頭,目光卻落在謝平川的身上:“有一件事,還得拜托你們。”

  言罷,他朝著另一間會客廳招了招手。

  九點的陽光灑滿走廊,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發出一陣“噠噠噠”的輕響。謝平川循著聲音望去,瞧見一個穿著棕色格子連衣裙的女生。

  她的頭發也染成了深棕色,妝容精致,舉止得體,還沒走到近前,就先露出一個笑。

  “我叫宋佳琪。”她向他們問好。

  衛董事長面帶驕傲,兩鬢的白發也泛著光,他看向宋佳琪,誠實地笑道:“這是我女兒,我就這麼一個孩子。”

  蔣正寒笑了一聲,和宋佳琪握手:“宋小姐好。”

  他念出那個“宋”字,衛董事長便明白了,自然而然道:“我姓衛,我夫人姓宋,女兒和我夫人一個姓。”

  宋佳琪含笑應了一句:“像爸爸說的,女孩子姓宋更好聽。”

  她特意上前一步,凝視謝平川,禮貌地伸出手:“謝總監您好,久仰大名。我在美國留學那幾年,認識加州理工的同學……”

  在這個世界上,優秀的人有很多。但更讓人矚目的是,在一群優秀的人裡,你仍然顯得出類拔萃。

  謝平川就是這種人。

  宋佳琪耐心等待他的回答。

  謝平川和她握手,說了一句:“你好。”

  除此之外,別無他話。

  一旁的衛董事長道:“佳琪是在賓州大學念英國文學的,本科畢業就開始環球旅游,都二十五歲了,還沒想過工作。”

  他搭上女兒的肩膀,溫和道:“前幾天,佳琪和我說,咱們恆夏的翻譯軟件很好用,她想來公司盡一份薄力。”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21 11:31 A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1-16 10:43 PM 編輯

第25章

  在恆夏集團的創業階段,衛董事長贊助了第一桶金,承擔了二輪融資的大頭。

  彼時的恆夏初出茅廬,遇到幾家公司惡性競爭,在他們舉步維艱的時候,衛董事長也幫了不少忙。

  而今,他推薦自己的女兒進入公司——他的女兒履歷出眾,畢業於美國常春藤名校,在校表現可圈可點,算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

  於情於理,都很難推辭。

  即便如此, 宋佳琪仍然擔心總裁不同意。

  她面對蔣正寒,誠意十足道:“蔣總,聽說你們招聘標准高,有些研究組只要博士,翻譯組也不再招收新人……”

  宋佳琪站姿筆直,眼中笑意盈盈:“您要是願意讓我嘗試一次, 我會盡我所能, 發揮最大的能力。”

  高管會議在上午九點半舉行, 運營總監和財務總監相繼出現,會議室門口不再是談話的地方, 蔣正寒便只回答了一句:“宋小姐的簡歷很優秀,項目組的經理會有他的安排。”

  宋佳琪心領神會,笑而不語。

  她略略偏過視線,端詳旁邊的謝平川。

  謝平川身材很好, 幾乎挑不出缺點,他的臉也很英俊,三百六十度沒有死角。

  不過最讓宋佳琪注意的,莫過於他出眾的氣質。說不上來什麼感覺,她只想靜靜地觀察他。

  謝平川站在另一邊,正在和衛董事長談工作。他想利用衛董事長的人脈,擴展新項目的客戶公司,話裡話外離不開營銷推廣。

  如果放在平常,衛董事長早就答應了。

  但是今天,衛董笑了笑,目光慈愛,和女兒交彙。

  宋佳琪扶著一尊瓷瓶,微微彎曲左腿,緩解心中緊張。她本科畢業後,周游世界,足跡踏遍歐洲,交過不少男朋友,無論視野或者經驗,都遠超過普通的女孩子。

  她是很優秀的人,謝平川亦然。

  宋佳琪少有緊張感,今日算是破天荒。

  她平復兩秒,邁向謝平川,面帶微笑道:“謝總監,新項目上線以後,相信不管有什麼問題,爸爸都會鼎力支持,我們恆夏也能發展壯大。公司裡的人常說,謝總監才學兼備……”

  謝總監聞言,終於看向宋佳琪,也正視了她一次。

  但他禮貌地打斷了宋佳琪的話:“宋小姐客氣了,借你的吉言。”

  宋小姐笑逐顏開:“謝總監才是和我客氣呢。”

  她穿著格子連衣裙,衣領半開,露出瘦削的鎖骨,和一條鑽石項鏈。

  項鏈形狀為桃心,而她抬起一只手,把玩那一顆桃心,指尖微挑,紅唇輕啟道:“我加入恆夏,是被這裡的氛圍吸引。”

  距離九點半還有五分鐘,蔣正寒已經進入會議室,謝平川也打算動身了。

  他和宋佳琪告別道:“會議即將開始,我先失陪。”

  他知道宋佳琪要去翻譯組,看在她父親的面子上,也說了一句客套話:“恆夏不會讓你失望,祝你工作愉快。”

  宋佳琪抬頭,聲音微揚道:“謝謝,我會和同事一起進步。”

  然後她目送謝平川進門。

  會議室大門敞開,眾多高管分坐兩側。

  蔣正寒的位置在最中間,謝平川則在他的旁邊。他們兩個作為最高負責人,合作關系堪比金堅,各自的眼光都很獨到,迄今為止,一直把持著市場風向標。

  可惜宋佳琪沒有參會的資格。

  她見不到謝平川的風采,也聽不到恆夏的商業秘密。

  蔣正寒的秘書把她帶到了工程部,和幾位主管打過招呼之後,項目組的經理也露了個面。當天下午,宋佳琪便被引薦到了翻譯組。

  下午兩點左右,午休才剛結束。

  翻譯組的付經理雙手合十,站在辦公室的中央,看向面前的眾多職員:“今天是個好日子,我們又有了新伙伴。”

  眾人聞言抬頭。

  徐白還在剝橘子。

  如今正值盛夏,北京的橘子剛剛上市,表皮都是青綠色,摸起來也有點硬。

  所以徐白先把橘子揉了揉。

  等她揉完橘子,剝好橘皮,咬了一口以後,才發現果肉好酸,酸的她眼淚都出來了。

  一旁的趙安然笑道:“很酸嗎?我這裡有蜂蜜。”

  他盯著她的臉:“你吃個橘子都很討人喜歡。”

  他的分寸把握恰當,說完這句話,他就站直了身體,拉開和徐白的距離。

  徐白卻道:“不酸,很甜,不需要蜂蜜。”

  徐白話音剛落,前方的付經理開口道:“這一位就是我們團隊的新伙伴,宋佳琪,宋小姐。”

  翻譯組的辦公室隸屬於一塊獨立區域,左邊是玻璃門,右邊是落地窗,四角放著盆栽,內部空間敞亮,還有若干格子間。

  徐白就坐在她的格子間裡,望向了正前方的宋小姐。

  宋小姐背對著落地窗,逆光站立,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付經理說話的時候,宋佳琪緩慢抬起手,整理了一下頭發,偏過頭的那一刻,恰好與徐白對視。

  宋佳琪朝著徐白露出一個笑。

  她自我介紹道:“大家好,我是宋佳琪,畢業於美國賓州大學英國文學專業,能加入咱們這個團隊,我感到非常榮幸。”

  在場不少同事為她鼓掌。

  只因宋佳琪出現以後,工程部的主管、蔣正寒的秘書,都在辦公室露了面。

  翻譯組人員飽和,已經停止招新,再不接受實習生。而他們招聘新員工的時候,學歷要求也是研究生以上,宋佳琪本科畢業,又能空降翻譯組,雖然沒有明說,想必也是背景了得。

  付經理還把她的座位安排在了徐白對面。

  旁邊有個年輕的男同事打趣道:“徐白是牛津大學畢業的吧,你們這個座位,算是英美高級聯合啊。”

  宋佳琪聞言,挑眉道:“你叫徐白?”

  她似乎不喜歡“高級聯合”的說法,主動糾正道:“美國常春藤和英國牛劍,根本不是一個概念,美國學校更難申請。”

  誠如留學圈裡的鄙視鏈,美國的好學校,多半瞧不起英國的學校。

  徐白從座位上站起來,和她握手道:“你好,我是徐白,雙人徐,白色的白。”

  宋佳琪收回手,含笑評價道:“應該是白皙的白,人如其名。”

  她講完這一句話,就不再和徐白交談。

  近期新項目即將上線,翻譯組領到了新任務,在場的所有同事們,各有各的工作要忙。宋佳琪因為剛來,任務量相對較小,付經理讓她熟悉流程,也派了趙安然指導她。

  剛好徐白坐在對面,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首先是趙安然說:“周一和周四,我們要和技術組交接,去五樓會議室開會,主要面向技術部的產品經理……”

  趙安然還沒說完,宋佳琪便笑著問:“技術部聯合會議嗎?那技術總監有沒有參加過?”

  她意圖昭彰,並不掩飾。

  趙安然敲了敲桌子。

  他略微站直身體,目光落在徐白身上。

  “參加過一次,”趙安然如實回答,笑意盎然道,“我記得那是禮拜四吧,總監親自出席會議,而且他為人低調,就坐在職員中間。”

  趙安然不經意地提起:“徐白就坐在他旁邊。”

  他好像是要徐白給他作證,所以接著問了一句:“是吧?小白。”

  徐白正在敲鍵盤。

  他們的APP裡,有一個“寫作精煉”的功能,用以練習長句表達。為了增加趣味性,這一款外語學習軟件,被設計的像一個游戲,而所有出現過的句子,都需要翻譯人員的校准和擴展。

  徐白分到了部分模塊,眼下正沉浸於工作。

  她分神聽著趙安然說話,不假思索道:“是啊,因為我旁邊有空位。”

  她按下回車鍵,接著刨根問底:“你有什麼意見嗎?”

  話還沒問完,徐白就抬頭看他。

  辦公室裡,混雜著低淺交談聲,鍵盤敲擊聲,還有翻弄紙張的聲音。唯有徐白這一塊,陷入了片刻的冷場。

  宋佳琪誤以為徐白和趙安然之間存在芥蒂,她連忙打圓場:“好了,我明白了,謝謝你們啊。”

  她也給自己找了一個台階:“我只是想知道謝總監的事,越多越好,我很好奇。”

  宋佳琪搖了搖手機,並不介意別人發現她有謝平川的聯系方式:“謝總監工作太忙,我發送的消息,他還沒回。”

  趙安然聳了一下肩,笑道:“謝總監認真負責,技術高超,長得也帥,我就知道這些,咱們接著講工作嗎?”

  宋佳琪卻沒答話。

  她看向了對面的徐白。

  徐白拉開抽屜,挑了一個最青的橘子。

  “給你的,新上市的橘子,你喜歡吃水果嗎?”徐白把橘子遞給宋佳琪,分外友好道,“沒事的話,我繼續工作了。”

  宋佳琪接過橘子,回了個笑,又像話中有話:“我喜歡水果,非常喜歡。”

  這一出談話結束之後,他們各自安靜工作,持續到了傍晚五點半。

  五點半左右,正值下班高峰。

  徐白整理完東西,就接到了謝平川的電話。她一邊和他說話,一邊走向地下車庫,剛好在樓梯轉角處,見到了謝平川本人。

  負一樓燈光昏暗,樓梯也是水泥地,排氣孔通風順暢,炎炎夏日,格外清涼。

  謝平川向她伸手,問了一句:“你脖子上的紅印消了麼?”

  徐白牽住謝平川的手,跟著他走向停車場:“還沒有消,明天繼續用遮瑕膏。”

  停車場並不是謝平川一個人的。傍晚五點半,不少職員下班,還有幾位同事路過。謝平川和徐白如此顯眼,很快就有人打了個招呼:“謝總監?”

  謝平川寒暄一句,並未停留,拉著徐白上車了。

  徐白目送同事,關上車門後,她掏出自己的手機,有意無意地提起:“今天我們組新來了一個姑娘,她叫宋佳琪,你認識她嗎?”

  徐白正在使用恆夏的翻譯軟件——不過是他們的內部測試款,她裝作關心工作的樣子,其實對那個姑娘十分在意。

  宋佳琪是蔣總的秘書送來的,那麼依照蔣總和謝平川的關系,謝平川不可能不認識她。再往前推一步,宋佳琪不是和股東有關系,就是與合作公司有關系,徐白作如是想。

  徐白十四歲的時候,謝平川的女同學和他說話親密一點,徐白都會心存芥蒂,如今她二十五歲了,仿佛沒有任何長進。

  果不其然,謝平川道:“她是衛董事長的女兒。”

  他給徐白系上安全帶,接著道:“你問她做什麼?”

  徐白蹙眉,默不作聲。

  謝平川把手伸進公文包,卻發現今天忘記帶糖了。

  那要怎麼哄徐白,他想了片刻,拿起徐白的手機。

  恆夏集團的翻譯軟件上,每日都有文章推送,他記得哪裡有情詩,因此隨手點開了。

  地下車庫燈光微弱,手機屏幕光線偏暗,其上清楚地顯示道:“And if I were a king,my
crown,my kingdom and regality were naught but rascals rags to me, when you design to frown.”

  謝平川翻譯道:“假如我是國王,當你皺眉的時候,我的王冠,我的領土,我的權位,都將淪為流浪漢的破布。”

  他放開手機,抬起她的下巴,附在她的耳邊,自己加了一句:“只要你皺眉,我的小公主。”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21 04:25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1-16 11:02 PM 編輯

第26章

  徐白聽完謝平川的話,怔了半晌,沒想到他能這樣哄她。

  她果然不再生氣,也不再皺眉。

  但也沒有善罷甘休:“宋佳琪是不是給你發了消息,她給你發了什麼?”

  這句話咄咄逼人,氣勢洶洶,不是請教問題的態度,徐白自己當然清楚。

  所以她剛問完,就傾斜了身體,靠著謝平川的肩膀,仰頭親他的脖頸,斷斷續續,有一下沒一下——好比拂堤楊柳,三月春煙,隔岸撩撥湖面。

  謝平川剛准備開車,徐白便投懷送抱。

  他坐著不動,樂在其中。

  然而好景不長,謝平川從車鏡中瞧見,不遠處人影交織,走來幾位熟悉的同事。

  想到回家以後,他們有的是時間,謝平川便拿起公文包,掏出自己的手機,然後把它交給了徐白。

  徐白接過手機,立刻坐正。

  她打開短信的收件箱,看到來自“宋佳琪”的消息:“謝總監,今天晚上有空嗎,我和爸爸想請你吃一頓飯,如果你同意,王總和張總也會來。”

  不止一條,下面還有:“地點選在HIBISCUS酒店,訂好了香檳,靜候佳音。”

  宋佳琪彬彬有禮,卻可惜了“靜候佳音”——謝平川沒有回復。

  他正在開車,順利出庫,駛向機動車道,並不關心手機。

  徐白不僅查了他的短信,還查了微信、微博和郵件,甚至點開了微信裡的所有女性聯系人,一旦發現頭像漂亮的,就要翻人家的朋友圈。

  結果還真讓徐白找到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朋友圈裡盡是一些數學算法,謝平川給她點了好幾個贊,貌似還是清華畢業的高材生。

  徐白安靜地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把謝平川的手機放回了公文包。

  “看完了?”謝平川問道。

  徐白“嗯”了一聲,答非所問:“晚上你想吃什麼?”

  他們快要到家了。思及今晚的安排,謝平川心情很好,笑著回應道:“這個問題應該是我問你,你想吃什麼?”

  徐白略微仰頭,看著車前擋板,誠實道:“想吃胡蘿蔔,胖頭魚,西紅柿雞蛋湯。”

  謝平川心想,她可真好養。

  他調轉方向盤,在路口處拐了個彎,開向附近的大型超市。

  逛超市原本是一件無聊的事,不過因為有徐白陪著,它竟然也變得有趣起來。

  或許是因為今天禮拜一,超市裡的顧客算不上多。徐白推著一輛購物車,走走停停,看到什麼都想買一點,除了吃的東西,她還看中了毛絨玩具。

  謝平川獨自去了水產區,等他拎著胖頭魚回來,就見到徐白抱著幾盒餅干,面朝一只玩具兔子發呆。

  那兔子是粉紅色的,毛絨絨,長耳朵,有半人高,被封在透明的塑料袋裡,雙眼是笑眯眯的一條線。

  徐白顯然喜歡極了,喜歡到走不動路。

  她對著兔子發呆,又看了一眼價錢——5999元人民幣,她疑心自己看錯了,所以彎下腰湊近,再次審視了標價牌。

  標價牌沒有騙她,確實將近六千塊。

  徐白覺得自己是一個窮人。

  買是可以買的,可惜她舍不得。

  徐白轉身想走,並且告誡自己,區區一個兒童玩具,只是做工精致了點,並不是生活必需品。

  謝平川在她離開之前,一手將兔子扛了起來,接著說了一句:“還好家裡的床夠大,你是想放在床上吧。”

  徐白腳步一頓,再抬頭時,眼中光彩明亮。

  她沒有直接推辭,拉住謝平川的手:“你要把它送給我嗎?”

  徐白撥弄了一下吊牌:“可是它坐地起價,比一般的玩具都貴。”

  謝平川已經很久沒有在意過價錢。

  他道:“六千而已,翻十倍也能買,走吧。”

  這句話是一劑強心針。徐白琢磨了一會兒,如果拒絕謝平川,他大概不會高興,自己也不會高興,畢竟她真的很想要這只兔子。

  所以她開開心心地接受了。

  傍晚六點半,徐白和謝平川回到家。

  蝦餃衝出了貓窩,第一個撲向徐白,但是今天的徐白另有新歡,她沒有立刻回應蝦餃,她抱著毛絨兔子走向了沙發。

  蝦餃一貫喜歡撒嬌,得不到主人的寵愛,便轉向了謝平川。

  玄關處鋪著羊毛地毯,一旁放著深色鞋櫃,蝦餃就坐在鞋櫃邊,腦袋輕輕蹭過地毯,伸了一個可愛的懶腰 。

  然而謝平川無視了它。

  他望著沙發上的徐白,見她裙擺被勾起一半,露出一雙雪白的腿,以及渾圓挺翹的臀部,他便不自覺地走過去,手也攬住了她的纖腰。

  徐白想到了什麼,放下兔子道:“我去做飯,你等我。”

  謝平川卻沒有等她的打算。

  他把徐白按在沙發上,左手伸進她的裙子裡,從她的腿根摸到了腰側。

  她的皮膚白嫩柔滑,手感好到掌心發癢。

  謝平川低聲問道:“能不能晚一個小時吃飯?”

  他傾身正准備吻她,徐白卻捂住自己的臉:“不給親。”

  徐白衣衫凌亂,裙擺也被撩高,臉頰白裡透紅,頭發散在沙發上,可她現在不給親。

  謝平川箭在弦上,只能吻她的耳根。他想了她一天,依然沒有緩解,還要刨根問底:“不給親的理由是什麼?”

  徐白沒忘記他的微信,雖然被他禁錮了,話還說得很硬氣:“你經常點贊的那個……清華數學系的,很漂亮的姑娘是誰?”

  謝平川這才領會,徐白又有了新的醋勁。

  但在謝平川朋友圈裡,他點贊從不看人,凡是有含金量的技術類文章,謝平川都會表示贊許,他想,如果徐白打開技術組長的微信,那麼她就會發現,他從頭到尾都點贊了。

  “她叫夏林希,是恆夏的總裁夫人,”謝平川拉開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道,“你應該見過她。”

  徐白仔細想了想,記起她來恆夏的那一天,面試官之一便是夏林希。

  夏林希的微信名是一串數字,謝平川也沒有修改備注,不過因為她頭像好看,徐白的醋缸就翻了。

  她自知無理取鬧,主動要求去做飯,還讓謝平川等著她,見證她廚藝的進步。

  徐白從謝平川的懷裡溜走,卻把毛絨兔子落在了沙發上。

  謝平川拎起兔子,誘導了一句:“你的兔子不要了嗎?”如果徐白返回沙發,他就能再次推倒她。

  他聲音低沉,極為好聽,像住在深淵裡的惡魔,用蘋果勾引無知的少女。

  卻不料徐白系上了圍裙,抱著一塑料的西紅柿,從餐廳露出小半張臉:“哥哥,你把它放在床上好不好?晚上我想抱著它睡覺。”

  謝平川只好拎著兔子走了。

  根據謝平川的強迫症,非要把這個兔子洗干淨,才能讓它上床。

  他把兔子扔進了洗衣機。家裡的洗衣機很大,塞個玩具不在話下,謝平川調整了模式,改成溫柔緩慢地洗刷。

  然後他去了廚房。

  徐白正在准備食材。她打開自己的手機,放在廚房的窗台上,根據標准菜譜的步驟,熬制一鍋胖頭魚燉豆腐。

  她深諳謝平川的口味,辣椒一點沒敢放——其實不止這一道菜,今晚她做出來的所有菜,都迎合了謝平川的喜好。

  謝平川卻和她說:“我把兔子放進了洗衣機。”

  徐白捧著一個瓷碗,用筷子攪碎雞蛋,聽見謝平川的話,她怔然抬頭看他:“放進洗衣機裡,會不會洗壞掉?”

  謝平川不甚在意:“壞了就再買一個。”

  廚房窗戶開了一半,細網的紗窗像宣紙一樣,浸在明亮的燈光裡,反射出細碎的銀輝。

  夜風透窗而過,不帶半點聲音,四處安逸又寧靜,徐白也沒有說話。

  謝平川伸手抱緊徐白,趁她端著一個瓷碗,沒辦法反抗的時候,他低頭吻她的臉頰,含住她的耳朵,如此持續十幾秒,才終於放開了她。

  徐白以為他還要做什麼。結果他拿起一根胡蘿蔔,深藏功與名地在一旁削皮,沒再對徐白動手動腳,沉穩冷靜的像是他在公司裡的樣子。

  徐白握著一個湯勺,換位思考,忍不住問道:“哥哥,你白天見不到我的時候,是不是非常想我?”

  謝平川言不由衷道:“上午開會,下午檢查進度,中途去了技術組,忙到沒時間想你。”

  這是假話。

  他中午休息的時候,甚至想把徐白叫進總監辦公室,然後關上辦公室的正門,從內反鎖,解開領帶和襯衫扣子,就地對徐白進行潛規則。

  可惜徐白聽不見他的心聲。

  她一邊燉魚,一邊坦誠道:“可能因為我不夠忙,我很想你,見到你才覺得……今天沒有浪費。”

  謝平川削好了胡蘿蔔,隨即走到徐白身後:“今天還沒有結束,晚上也別浪費了,做事要有始有終,你覺得呢?”

  他的暗示格外明顯,徐白也毫無遲疑道:“吃完晚飯,我就去洗澡,然後上床等你。”

  她把湯勺交給謝平川,跑出了廚房:“我現在想去看看洗衣機裡的兔子。”

  徐白擔心洗衣機功力強大,把她的毛絨玩具絞壞了。索性那只兔子物有所值,從洗衣機裡拿出來時,成功保持了原來的樣子。

  然而沒過多久,謝平川又把兔子放進了烘干機。等他們晚上九點吃過飯,洗完澡,那只兔子也變得干干淨淨。

  徐白卻沒空玩它。

  她被謝平川按在床上,試了一些新姿勢。徐白大概天生悟性高,很快學會要怎麼配合,只是她很少會叫出聲,多半是輕輕淺淺的喘息。

  臥室裡關了燈,黑暗中情海翻滾。她好比一葉孤舟,不斷被巨浪頂撞,而且撞的太深了,她忍不住抓緊床單。

  可是又好舒服,根本不想停下。

  這一晚不知折騰到什麼時候,等他們結束的那一刻,正值深夜萬籟俱靜。徐白扶著牆從浴室出來,倒頭栽在柔軟的大床上,她聽見謝平川說話,因此回了一句:“晚安哥哥。”

  謝平川重溫昨夜,當下神清氣爽,他不像徐白渾身無力,他還能將她抱過來:“本月中旬,公司的新產品會上線。”

  他道:“加班應該免不了,也許會待到很晚。”

  徐白緩慢爬起來,打開了床頭燈,她摸到床邊的手機,看了一眼時間——晚上十一點四十。

  徐白放下手機道:“我聽說技術組辛苦,翻譯組很少加班……不如這樣好不好,我先坐地鐵回家,然後做好飯等你。”

  “保時捷給你?”謝平川的重點在“地鐵”上,他另起話題,“你喜歡什麼車?”

  言外之意,竟是要再買一輛。

  徐白困乏無力地想,謝平川現在到底多有錢,他們之間的經濟差距,是不是一個倍數關系。

  她輕聲回答:“我就喜歡地鐵。”

  這句話讓謝平川失笑。

  他吻了她的額頭,溫和道:“等你醒來再說吧,晚安。”

  午夜將近,月明星稀。

  臥室裡也不再有聲音。

  徐白昨晚睡覺時,貼在謝平川懷裡,被他抱了一整晚。但是今天晚上,徐白換了一個方向,她去抱毛絨兔子了。

  謝平川沉默片刻,把兔子拽過來,起床了。

  徐白的腰很酸,腿有點並不攏,今天試了新姿勢,在床上跪了太久,所以膝蓋也麻了。

  但是謝平川走後,她立刻光腳下床,扶牆跟在他旁邊:“哥哥,你要把兔子放到哪裡?”

  “放到沙發上,”謝平川心口不一道,“晚上睡覺太占地方。”

  徐白點頭,沒有反對。

  謝平川偏過臉看她,意有所指道:“你就這麼喜歡這只玩具?”

  “本來沒有那麼喜歡,”徐白雙手背後,“因為是你送給我的……”

  她解釋道:“我們在一起了以後,你送給我的第一件禮物。”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21 06:08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1-17 07:59 AM 編輯

第27章

  或許是因為徐白喜歡糖果,所以她有時候說話很甜。

  謝平川心中寬慰,但他還是把毛絨兔子扔在了沙發上。返回臥室的途中,他將徐白打橫抱了起來, 抱上了主臥的大床。

  徐白沒了兔子,只能倚在他懷裡,沒過多久,便安靜地睡著了。謝平川攬著她的後背,手指撫弄她的發絲,不知不覺也沉入睡眠。

  此後的一周,由於新產品上線, 謝平川的工作變得繁忙。他到家的時候,多半是晚上八九點,徐白經常做好了飯等他——常言道熟能生巧,徐白的廚藝有了飛躍般的進步。

  她回國才兩個月,就學會了做飯。

  辦公室裡有幾位結了婚的同事。在午間休息的空檔,他們會討論各自的生活,以及做飯帶孩子的問題。

  徐白偶爾也去搭話。

  某位女同事便笑道:“小徐,你談男朋友了嗎?我們說的這些,你結完婚才懂啊。”

  他們交談的聲音很輕,如果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出聊天內容。

  即便如此,仍然吸引了趙安然。

  趙安然拿著一個剛洗過的蘋果,站在近旁一張辦公桌的左側,聽見徐白認真開口道:“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趙安然略微抬頭,視線不在徐白身上。

  他聽著她的聲音,咬了一口蘋果。今天的蘋果有點澀,他的咀嚼也變緩慢了。

  吃不到甜味,他還不想放手。

  周圍沒人注意他,大家都關心起了徐白,八卦之火熊熊燃燒,一位女同事驚嘆道:“小徐,你真是沉得住氣,什麼時候的事啊?”

  今日天氣陰涼,窗外浮雲蔽日,灰色的蒼穹覆蓋城市,室內的吊燈異常明亮,徐白就站在飲水機旁邊,脖子上的項鏈熠熠反光。

  徐白彎腰靠近,端著杯子倒水,回答得模棱兩可:“我和男朋友認識了很多年,前段時間才在一起。”

  趙安然咽下一口蘋果,笑道:“你的項鏈是他送的嗎?”

  他的觀察力細致入微,別的同事都沒發現,徐白從前不戴首飾,最近卻多了一條項鏈。

  的確是謝平川送的項鏈。

  因為徐白和謝平川說,毛絨兔子是他給的第一個禮物,所以她才會那麼喜歡。

  然而謝平川覺得,區區一個玩具,毫無紀念意義。他在公司附近的珠寶店裡,另外買了一條鑽石項鏈——他沒時間挑選款式,就撿了一個最貴的。

  於是這一條項鏈,成為了謝平川送給徐白的第二件禮物。

  徐白一手端著水杯,另一只手按住衣領,岔開話題道:“對了,趙安然,上個月我借你的那本書,你是不是沒有還給我?”

  趙安然叼著蘋果,走回他的座位。

  他翻了翻書架,找到那本法語小說,雙手將書抽出來,又拿紙巾擦了封面。

  “是這本書嗎?”他問。

  徐白走向他的辦公桌:“是的……”又順口問了一句:“你看的怎麼樣?”

  辦公室的另一邊,幾位同事在商量奶粉代購,沒人繼續盤問徐白的狀況——徐白對此感到滿意,公司裡人多口雜,她和謝平川又是上下級,在這種背景條件下,她不想談論男朋友。

  徐白的思路被趙安然打斷:“我念大學那會兒,選的二外是法語,不過我的法語……肯定沒有你學得好。”

  他把手裡的蘋果放進了座位旁邊的垃圾桶:“那時候吧,家裡出了點事,我沒心思念書,各科都考了不及格,差點被學校勸退。”

  談及這一段坎坷遭遇,他沒來由地笑了起來。

  徐白也想到了什麼,並未接話。

  趙安然把書攤開,指著一頁句子問她:“我法語不好,能請教你嗎?”

  他手指修長,抵著白紙黑字,力道卻很輕。

  徐白的這本法語小說,落在趙安然手裡一個月,期間他翻看了很多次,仍然保持了頁面嶄新的樣子。

  徐白低頭看書,恰如一台機器,實時翻譯道:“因為有你的存在,拔高了我對人生的期待,以至於所有快樂的事,對我而言都是失落。”

  她翻譯完這個句子,才想起這本借出去的小說,是法國作家安德烈•紀德的《窄門》。

  趙安然笑道:“是這個意思嗎?說得真准。”

  他仿佛第一次聽說,緩慢合上書本,遞到徐白手中:“謝謝你的小說,我非常喜歡,尤其是剛才那句話,你還幫我翻譯了。”

  辦公室裡坐著零星幾位同事,左側角落裡,也只有徐白和趙安然。

  徐白和趙安然對視一陣,念及他說的“我法語不好”,徐白又放寬期限道:“你看到哪裡了……如果沒有看完,不用急著還我。”

  趙安然表示,他確實沒有看完。

  他還想和徐白說幾句話,恰在此時,徐白的手機開始震動。

  趙安然笑道:“是你男朋友的電話嗎?”

  徐白掏出手機,掃了一眼屏幕。

  來電顯示的人並不是謝平川,而是許久未曾聯系的奶奶。

  徐白接通電話,走出翻譯組的辦公室,來到了走廊盡頭的露台。

  天陰風涼,烏雲遮住了太陽,她站在欄杆之前,聽著奶奶說話:“寶貝啊,你啥時候回家一趟 ……”

  五樓的露台寬廣,風聲呼嘯而過,從高處向下望,汽車銜接如流水,行人也絡繹不絕。

  徐白手扶著欄杆,應了一句:“奶奶,我最近工作有點忙。”

  “你每次都說工作忙,奶奶知道,年輕人忙點好,”老人家在電話裡嘆氣,“忙到回家都沒空嗎?”

  徐白不知道如何回復。

  因此她默不作聲。

  奶奶繼續道:“我七十多歲了,不指望再活幾年,見你一面,就少一面。”

  或許是因為近來降溫,徐白的奶奶年老體弱,受了風寒,跟著咳嗽了幾聲,嗓音較之以往,越發顯得蒼老。

  徐白松口道:“再過幾天,我抽空……”

  奶奶卻說:“別等了,今天回來吃飯吧,你爸爸,還有你繼母,兩個人都不在家。”

  她碎碎念道:“昨晚奶奶夢到你了,夢到你小時候啊,像個小粉團兒,我抱著你去鄰居家嘮嗑,大家就都問我,怎麼你家孫女兒,長得這麼水靈……”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徐白四歲以前,還沒搬到北京,在老家大院生活,記憶也十分模糊。

  那時父親工作繁忙,母親還沒上手家務,奶奶和他們住在一起,幫忙照顧年幼的徐白。

  奶奶會把徐白抱在腿上,教她唱兒歌,給她講故事,跟她說農民如何種地,麥子如何結穗,秋天的田野被風吹過時,會有一片金色的波浪。

  徐白趴在欄杆上,稀裡糊塗地答應了。

  她答應了今晚去看奶奶,因為父親和繼母都不在家。

  當天傍晚五點半,徐白離開了公司。

  謝平川今天也要加班,無法和徐白一起回去。徐白給他發了一條微信,換了個方向坐地鐵,在對街轉角的位置,她瞧見了一家包子店。

  包子店門鋪很窄,老板娘站在外面,拿著一只扳手,修一塊掉落的門牌。

  沒過多久,兩人視線交彙。

  徐白愣了一瞬,有些不確定:“簡雲?”

  簡雲報以一笑,用紙巾擦了擦手:“是我。”

  她沒有徐白的驚訝,好像早就知道了,徐白在附近上班。

  重逢在人來人往的長街路上,喧嘩熱鬧都在別處,她們的區域被隔離開。簡雲端起一籠屜的包子,扶著竹木的蒸籠,招呼一句:“你要不要嘗一嘗我做的包子?”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也沒什麼別的東西。”

  徐白應道:“好啊。”

  包子是新出爐的,不僅有三鮮餡,還有豬肉白菜餡。徐白不敢多吃,隨便拿了兩個,用油紙袋子裝好,放進了自己的包裡。

  再然後,她開始糾結,要不要付錢。

  簡雲戴著塑料手套,合上了籠屜蓋子:“我請你吃,不要給錢了。”

  她已經走回了門店內,徐白站在外面看她:“這些年來,你過得怎麼樣?”

  曾經的朋友多年不見,問候的話也不可避免。

  因為時間和距離而拉遠的朋友關系,卻是不可能再次恢復了。原因很簡單,她們不再是朝夕相對的同學,也沒有藕斷絲連的利益牽扯,彼此說話都很注意,像是熟悉的陌生人。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簡雲忍不住坦誠道:“我高中沒有念完,就輟學了。後來生了一個女兒,和老公離婚,媽媽幫我帶孩子,我在這裡開包子店。”

  簡雲用干淨的抹布,擦拭店面的門台:“我女兒七歲了,在上小學一年級……”她笑著問:“你呢?小白。”

  徐白心中驚訝,面上未曾表露。

  她對“離婚”二字很敏感。

  單身撫養孩子,是她另一個注意點。

  徐白料想簡雲過得辛苦,措辭也更加謹慎:“我念完書,就回來上班了。今天打算去一趟奶奶家,所以走到這邊坐地鐵。”

  簡雲點了一下頭,又和她說了兩句,便開口告別了。

  徐白也和簡雲揮手,繼續走向地鐵站。期間她回了一次頭,發現簡雲還在看她,目光有些茫然,好像能從昔日同學的背影裡,瞧出一點青蔥年少的痕跡。

  過往的青春、回憶、和憧憬,像一陣拂過的風,你能感覺得到,卻永遠抓不到。

  徐白迎風向前走,搭了一班地鐵,繞了一個街區,在當晚六點整,到達了奶奶家——又或者說,是徐白父親現在的家。

  徐白這才知道,原來他們現在的家,離她的公司那麼近。

  奶奶沒有欺騙孫女,家裡確實只有她一個老人。

  徐白的父親、繼母、和弟弟,此時此刻都不在家,問及他們,奶奶的回答是:“你也知道吧,你弟弟叫徐宏,宏遠的宏,你爸爸希望啊,他志向宏遠,將來能成材。”

  她把徐白帶到餐桌邊,接著說:“宏宏不像你,他太頑皮了,今天在學校裡,打了一年級的女孩子,把人家牙齒打掉了,你爸爸和繼母,都被老師找了過去。”

  言罷,奶奶也不想提孫子了。

  奶奶准備了晚飯,依據徐白小時候的口味,包括了紅燒排骨、糖醋鯽魚、爆炒牛肉,和一盤油淋辣椒。

  她親手給孫女盛飯。

  徐白就坐在客廳裡,抬頭環視四周。

  父親一家四口的房子,居住面積算不上大,裝修風格偏向簡潔,牆邊貼著日歷和壁畫,窗台上沒有盆栽,只有發暗的煙灰缸。

  徐白端起飯碗,但沒有動筷子。

  她和奶奶聊天,講到了留學的事,奶奶給她夾菜,順便問了一句:“小白啊,奶奶都不敢問,你媽媽現在怎麼樣?”

  餐桌就放在客廳,不遠處便是沙發。沙發是深紅色的,布料略有破損,旁邊還有小刀刻痕——大約是調皮的男孩子,無聊時犯下的錯事。

  徐白掃眼看過,實話實說道:“我媽媽定居意大利了。”

  徐白的奶奶上了年紀,耳朵有些聽不清,因此老人家“啊”了一聲,再次開口問了一遍。

  “我媽媽定居了意大利,”徐白抬起頭,揚起了聲音,和奶奶重復道,“她嫁給了一個香港人,他們都是畫家,現在生活得很好。”

  沒錯,母親也重組了家庭。

  父親這一邊,徐白無意聯系。母親那一邊,徐白話題漸少。

  她沒想過游走在別人的家庭中,她早就習慣了一個人生活。

  徐白還沒拿起筷子,客廳傳來開鑰匙的聲音,她偏過臉看向玄關處,只見正門打開一半,傳來男孩子撕心裂肺的嚎哭,以及父親和繼母的大聲爭吵。

  這裡不是四合院,是門戶獨立的高樓,在走廊上發生爭執,很容易鬧得人盡皆知。

  父親已經顧不上顏面,他心中有怒,幾乎是吼聲道:“陶娟,你根本不會教育孩子,你看看你把兒子教成了什麼樣?”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21 06:36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1-17 07:58 AM 編輯

第28章

  門廊之外,繼母的聲音格外刺耳:“教育兒子全怪當媽的?他不是你的兒子嗎?”

  她拎著手裡的徐宏,不顧兒子撒潑耍賴,將他拖進了房門內。

  徐宏還在哭叫。作為一個年僅九歲的男孩子,他可以發出尖利的喊聲,伴隨著哇哇的哭腔,嘴裡說著聽不清的話, 嗓子也帶了撕裂的破音。

  父親大概聽得煩了,狠狠拍著兒子的後背:“一天到晚不是罵人,就是哭,你長大了能干什麼事?”

  徐宏被父親斥責,自尊更是崩塌,他索性癱在地上,一邊哭一邊打滾,鼻涕和眼淚抹在臉上,凸顯一股可憐勁兒——終於觸動了徐白的奶奶。

  奶奶扶著餐桌,緩慢站起了身,她踉蹌幾步,走向玄關處。

  “行了行了,別再吵架了,”奶奶腰間系著圍裙,還沒來得及解開,她捏起裙布的一角,擦拭孫子的臉蛋,“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宏宏知錯了。”

  此時此刻,奶奶便是救世主,是夜晚的燈塔,是迷途的歸路。徐宏猛地扎進她懷中,哭到自己打起了嗝。

  徐白隔岸觀火,恰如冷漠的路人。

  父親撇眼,見到了女兒。

  他本有一肚子的火,卻突然發不出來。

  憤怒讓人喪失理智,也讓面容變得猙獰,但在徐白的面前,他仍想做個慈父。

  耳畔就是兒子的哭聲、妻子的咒罵聲、老人的安撫聲,雜聲混音,不絕於耳,吵得他頭疼。

  父親站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小白?你回家了。”

  徐白的繼母抬起頭,繞過遮擋視線的衣架,這才看到端坐的徐白。

  今日多雲轉陰,氣溫偏低,徐白仍然穿著連衣裙,加了一件單薄的外套,她的側臉被長發遮擋一半,精致漂亮的眉眼像極了母親。

  仿佛見到了久別的仇人,室內的氛圍陡然低沉。

  繼母解開脖子上的絲巾,前一秒還罵罵咧咧,這一刻就能笑容滿面:“呦,你們家小白回來吃飯了。”

  話音未落,兒子的啼哭也停止了。

  他抽抽搭搭地扭頭,瞧見餐桌旁的徐白。她的面前擺著紅燒排骨,草莓味的酸奶,還有兩條糖醋魚——人在處於窘狀的時候,常常見不得厭惡的對像,過得比自己還要好。這大概算是一種天性。

  徐宏並非例外,眼神愈加憎毒。

  他的父親卻放下書包,徑直走向了客廳:“小白,上次在街邊見到你,爸爸都沒和你說上話。”

  父親拉開一把椅子,坐到了徐白的對面:“你在英國這麼多年,過得還習慣嗎?現在回來工作了,住在公司旁邊嗎,要不要爸爸幫你找房子?”

  他隱約猜到徐白和謝平川在一起了,畢竟上一次會面的時候,謝平川緊緊牽著徐白的手。到底是看著徐白長大,父親對此並不意外,但仍然保留了關心。

  他一直想要一個兒子,和謝平川也有點關系——鄰居家的兒子那樣優秀,無論學業亦或日常起居,完全用不著父母操心。而且謝平川目標明確,穩扎穩打,輕而易舉就獲得了成功。

  誰不盼望人生美滿,兒女雙全?他自問只是一個普通人,無法免俗。

  徐白卻道:“我在英國很習慣,不過更想回國,房子也不用找了,我沒有露宿街頭。”

  她語氣和緩,神色平靜,但是話裡的刺,誰都能聽出來。

  父親把手伸進口袋,打算摸一根煙。

  不過想到徐白討厭煙味,父親的動作一頓,最終什麼也沒拿。

  客廳裡陷入冷場,風從窗口吹進來,揚起淺杏色的窗簾。天邊一排雲影浮動,倒映在潔白的瓷磚上,牆角和窗簾交接之處,隱隱藏著一幅畫框。

  徐白偏頭望著,心中有些好笑。

  她的左邊還有一個空位,繼母便不客氣地坐過來。

  “小白啊,來,吃菜,”繼母拿著筷子,為她夾起魚肉,“英國過得苦吧,沒國內好吧?我也想讓宏宏深造,要去就去美國。”

  她隨口說完這句話,又抬眸審視徐白一番:“上次見到你,你才十五歲,現在都是大姑娘了。”

  其實繼母的年齡,只比徐白大十歲。她能傍上徐白的父親,也勝在當時年輕,中年男子知好色而慕少艾,她不是不懂這個道理。

  她看向了徐白的父親,無可奈何嘆了口氣,意思近乎於:我在熱情招待你的女兒,可她一點兒也不領情。

  徐白的父親道:“小白,好了,咱們一家人難得吃頓飯。”

  他伸向餐桌底下,拎起了一瓶啤酒,開蓋以後,自斟半杯:“爸爸沒想到你會回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不管怎麼說,我是你爸爸。”

  父親說了兩句話,徐白也如他料想,一個字都沒有應。

  這和她小時候不同。

  那時的徐白更活潑,假如受了父母批評,她先要仔細想一想,然後會立刻認錯,或者和父母辯駁。極少的情況下,她才會默不作聲。

  倘若徐白真的受了委屈,她便要撲進母親懷裡撒嬌,或者去鄰居家找謝平川。謝平川會和她並排坐在台階上,耐著性子聽完徐白所有的話。

  徐白的父親就站在書房,觀望院子裡一年四季,各不相同的景色,還有他乖巧可愛的女兒,和隔壁家的那個小子。

  他端起玻璃杯,喝了一點啤酒。

  徐白適時出聲道:“我是來看奶奶的,沒有別的想法,過去的事我也不想提,提了對大家都沒好處 。”

  徐白根本沒注意,此刻的徐宏不見了。她從座位上站起,走到了沙發角落,然後側身半蹲,撿起了地上的畫框。

  而在這一邊的餐桌上,繼母自身的注意力,到底還是在兒子那裡:“老徐,你別光顧著女兒了,宏宏那件事怎麼辦,你給個准信兒?”

  她不想讓徐白聽見,因此壓低了嗓音:“本來就是學校搞的暑期興趣班,一年級和三年級混在一起,咱們兒子沒做錯什麼,不就打了女孩子一巴掌?”

  咱們兒子沒做錯什麼,不就打了女孩子一巴掌。

  這話聽在耳邊,是難言的扎心。

  “你還有臉說,”徐白的父親道,“人家小女孩才七歲,還是單親家庭,平常就一個外婆……”

  他講話的時候,帶著煙味和酒氣,如果離得近了,就會有些嗆鼻。

  夢想和現實隔著一條溝渠,貪欲無法被滿足,妄念亦如是。二十五歲的陶娟只想飛上枝頭變鳳凰,自從和徐白的父親好上,向來一心一意對待他,但看如今,十年過去了,她自認再好的脾氣也磨光了。

  更何況,她現在所追求的,丈夫已經給不了。

  陶娟禁不住高聲道:“你怕什麼?她媽不就是一個開包子店的,老師都不敢給她媽打電話,怕那個女的承受不了。”

  她夾起一筷子的牛肉,連帶著米飯扒了兩口,一邊咀嚼一邊講道:“而且呢,一年級的小孩子,正在換牙吧?你怎麼知道她吐出來的牙齒,是我們兒子打掉的,還是她本來就要換掉的。”

  凡事最難將心比心,更難感同身受。陶娟在這一塊上,向來有些缺失,說話也毫無顧忌 :“你沒聽老師說嗎?那女孩子智力有問題,都一年級了,一句話還講不全。”

  徐白的父親心煩意亂。

  他掏出一根煙,點燃以後,抽了起來:“她叫什麼名字來著?”

  “她叫簡真,姓簡,”陶娟記得清楚,“她媽叫簡雲……老師不是說了嗎?你這就忘了?”

  她的丈夫吐出一口煙,應聲回答道:“我五十多歲了,記性不好,人之常情。”

  他厭煩在餐桌上爭吵,沒有繼續挑開話題。

  視線偏移,再次看向了女兒。

  徐白站在沙發邊,手上拿了一幅畫。她揭開蒙著的塑料紙,看清楚了細膩的筆觸,柔和的色彩,勾描精致的山水風景。

  坦白的說,這並不是一幅好畫。雖然整體構圖出色,但是左側有一小部分,線條凌亂,色調幼稚,破壞了和諧的美感。

  原因很簡單——這一幅畫,是年幼的徐白和她媽媽一起完成的。

  而在畫面的左下角,有著徐白和母親的共同落款。

  徐白略微低頭,摸了一下她們的名字。

  她的父親“刷”的一聲站起來,大步走向了沙發邊:“小白,你別碰……”

  一句話尚未說完,徐白出聲打斷道:“什麼意思,我不能碰媽媽的畫?”

  她抱著那一幅畫,恰如打劫的強盜,路過父親的身旁:“爸爸,當年你們離婚,家裡的財產都歸你了,後來我出國留學,未滿十八周歲,你也沒有給過錢……”

  徐白道:“我不要你補償,這幅畫賠給我。”

  她刻意強調“賠給我”,落在父親的耳邊,宛如誅心。

  這是他們重逢以來,父親第一次驚動:“有話好好講,爸爸知道虧待了你。”

  他後悔把畫放在了沙發邊。

  只因沙發旁邊,就是窗台,站在那裡,能看見高廣的藍天白雲,還有室外的綠樹成蔭。

  他習慣一邊抽煙,一邊掃一眼畫,僅此而已。

  徐白卻沒留下商量的余地。

  她抱著那幅畫,打算拎包走人。

  但是,她找不到自己的包了。

  父親的新家是一廳三室,客廳修建在正中央,徐白站在吊燈之下,側目看向一旁臥室——就見到了她的東西。

  奶奶在廚房抹眼淚,沒看住自己的孫子,就連她也不知道,此時的徐宏在做什麼。

  徐白站著不動,眼神也變了。

  她瞧見徐宏把包裡的東西抖落一地,用小刀刻劃著皮包的表面,她回國以後買的那三管口紅,全部被折成了兩段,用來塗畫干淨的木地板。

  不止這樣,還有謝平川送她的草莓糖,都被泡進了顏料盒子。

  而她的手機正在震動。

  徐宏專注於劃壞皮包,發現手機震動之後,他又有了新奇的注意。

  還沒來得及動手,他的姐姐乍然出現。

  “你真厲害,”徐白面無表情,誇贊道,“年僅九歲,就能這麼狠辣,前途不可限量。”

  她話還沒說完,徐宏感到害怕了。

  他用小刀往前劃了劃,想嚇退怒氣衝天的徐白,可是徐白站得很近,刀子剛往前伸一點,就劃破了她的皮膚。

  她穿著漂亮的連衣裙,裙擺帶著素色蕾絲邊,雪白的腳踝像玉石雕成,不過現在,浸出了一點鮮艷的血跡。

  傷口很淺,徐白不覺得疼,她扔掉手裡的畫,反扣著徐宏的兩只手,將他狠狠按在地板上。極度生氣的時候,力氣比平常大兩倍,她拉過一旁的魚缸,將魚缸扣在了徐宏的頭上。

  魚缸裡只有泛黃的水,沒有一條活魚,想來也是,家裡養著這種少爺,什麼動物活得成。

  徐宏被澆了滿頭水,驚大於怒,哭都哭不出來。

  好在他的母親趕來救場。

  徐白的繼母一把推開徐白,拉起地上驚懼的兒子,連忙把他抱進懷裡。

  繼母一邊哄著孩子,一邊也哭出了聲。

  她高聲抽泣道:“日子沒法過了……老徐你管管!有沒有王法,上門來欺負人……”

  徐白沒有說話,她撿起地上的手機,看見八個未接來電,全部出自謝平川。

  手機再次響起時,徐白立刻接通,聽見電話另一頭,謝平川問道:“你在哪裡?”

  徐白誠實道:“在父親和繼母的家裡。”

  “怎麼了?”謝平川察覺她聲音不對,他站在恆夏寫字樓外,獨自走向地下停車場。

  徐白心中委屈,她也哭了:“我的腳踝被小刀割了,流血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21 09:07 PM

第29章

  徐白念大學的時候,因為手頭缺錢,接過翻譯兼職。她精通中英法三種語言,對德語也有研究,在會場做陪同翻譯,一天能掙上不少錢。

  她常常奔波於學校和會場,可是鬼天氣說來就來,尤其在嚴冬季節,冒著寒風冷雨,橫穿幾條大街——當街風狂雨驟,打傘沒有用,她干脆不打了,好不容易回到寢室,能喝一碗熱牛奶就很幸福。

  徐白心想,如果那個時候,謝平川在她身旁,她一定會撲進他的懷裡,傾訴自己有多寂寞辛苦。

  可惜他當時不在,她也就說不出來。

  但是今天,謝平川離她很近。

  徐白和盤托出道:“我的包也被劃壞了,你送給我的那些糖……”

  她的話還沒說完, 謝平川問了一句:“詳細地址是什麼?我來接你。”

  徐白將地址告訴了謝平川,聽他在電話裡安撫她,又詢問她腳踝的情況。她眼中含著水霧,原原本本地回答了, 不過因為心情低落,話也說得斷斷續續。

  掛電話之前,徐白道:“哥哥,我想回家……”

  謝平川並不是脾氣好的人,他只是善於克制——比如現在,他聽說徐白的腳踝被割傷,包也被劃壞,且都是徐宏所為,他便想代替徐宏的父母管教孩子。

  他一邊開車,一邊緩聲道:“回家之前,我們先去醫院。”

  徐白抱著一幅畫,站在客廳玄關處:“刀口不深,貼個創可貼……”

  謝平川卻道:“你還沒止血,刀口不深?”他今日開車超速,途徑拍照路口,也不在乎罰款扣分。

  “如果將來我有這樣的兒子,”謝平川意有所指,指向明確,“我會帶他去看心理醫生,治不好就送進精神病院。”

  他怒火滔天,口不擇言,措辭十分冒犯。不過出於習慣,嗓音倒是冷靜。

  徐白下意識地反駁:“我們不會生出那樣的孩子。”

  她的想法很簡單,謝平川要求嚴格,毫無溺愛之心,但他並非一貫冷硬,也會溫柔和體恤,將來要是有了兒子,至少父親是個榜樣。

  謝平川的思維與她不同。

  他以為徐白眼光長遠,已經考慮到了他們的孩子。

  即便心中仍有怒火,火勢也減少了些許。謝平川停在紅燈路口,聽見徐白匆匆說了再見,然後掛掉了他的電話。

  此時此刻,徐白的父親站在她身後,欲言又止道:“小白?”

  父親抬起一只手,抹了抹自己的頭發——唯有壓力很大的時候,他才會做這個動作,臥室裡的兒子還在哭喊,年輕的妻子不依不饒,老母親捂著自個兒的心口,坐在沙發上一聲不吭。

  作為一家之主,他竟然無話可說。

  餐桌上的飯菜都涼了。徐白的奶奶准備了一個下午,擺在桌子上的家常盛宴,沒等來一個人動筷子。

  父親走到餐桌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小白,你腳踝還疼嗎?我去給你找碘酒,擦一下止血吧。”

  徐白道:“謝謝,不用了,我要回家了。”

  她打開客廳的正門,抱著那一幅畫,走向不遠處的電梯。

  徐白的皮包裡沒有貴重物品,只有三管口紅,一百多塊現金,七八塊草莓軟糖,沒來得及吃的兩個包子。

  她的工作卡在裙子口袋裡,正好左手拿著手機,右手抱著那幅畫,除此以外,她什麼都不想要了。

  徐白的父親見她要走,連忙追了出來,還想和女兒說話。他仍然惦記著徐白的母親,但也找不到合適的契機,開口詢問前妻的現狀。

  恰在此時,他的手機也響了。

  他看了一眼屏幕,是個陌生號碼,來自北京移動。考慮幾秒後,他按下了接通。

  電話裡頭,有人低聲道:“您好,我是簡真的母親,請問您是徐宏的父親嗎?”

  這位父親正煩在心頭上,沒有心思處理簡真的事,因此一句話都沒說,直接掛斷了電話。

  手機裡傳來“嘟嘟”的忙音。

  簡雲還待在醫院,獨自照看她的女兒。

  從老師那裡要來的,屬於徐宏父親的電話號碼,沒有為他們的協商做出貢獻。

  簡雲抱著自己的女兒,輕聲細語地安慰她:“真真別怕,有媽媽呢。”

  醫院裡彌漫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身穿白大褂的醫生走來走去,無論是坐著輪椅的老人、推車的護士、舉著吊瓶的病人,都讓年幼的簡真分外緊張。

  她像個軟弱的小獸,倚靠在母親的肩頭。

  “真真?”母親叫她的名字。

  簡真抽了一下鼻子,鼻涕冒出來,打了一個水泡。

  她羞愧地低頭,用紙巾去擦。

  母親問了一句:“今天小朋友們一起做游戲的時候,為什麼三年級的同學……”

  簡雲的話尚未說完,她的女兒就開口道:“因、因為……他、他們說我、智、智、智……”

  智障。

  最後那一個字,簡真說不出來。不是因為她不懂,而是因為她口吃,講話太辛苦,常常要放棄。

  但是年幼的簡真也知道,哪怕講話再辛苦,母親也比她更辛苦。她很心疼媽媽,伸出一只白胖的小手,輕輕擦過簡雲的臉頰。

  簡雲沒哭。

  她只是在出神。

  她的女兒被人打掉了牙齒,肇事方的父母避而不見,老師也沒有萬全之策。

  簡雲不想要賠償,她只想討個說法——徐宏的父母,連一句道歉都沒有。

  “真真,臉還疼嗎?”簡雲低頭,接著問道,“想吃什麼,和媽媽說。”

  懷中的女兒搖了搖頭,結結巴巴道:“不、不、不吃。”言罷,垂著小腦袋,揪緊簡雲的衣服。

  簡雲記起自己的學生時代,也是唯唯諾諾,自卑謹慎,青春年少時的飛揚灑脫,她從來都不曾擁有過。出於私心,她並不希望女兒和她一樣。

  她摸了女兒的額頭:“等真真的牙齒不疼了,媽媽給你做花朵形狀的小包子,白菜豬肉餡,好不好?”

  簡真的臉其實很疼,而且腫起來一塊,短時間內消不掉。

  所幸經過檢查,簡真沒有大礙。以她幼小的年紀,怕疼怕打針,更怕母親擔心,她便忍著不哭,努力回答道:“好、好。”

  簡真說話的時候,頭上的兩只羊角辮,也跟著晃了一晃。

  她算是惹人憐愛的孩子,遠比三年級的徐宏懂事。

  簡雲不知哪來的倔強,再次掏出自己的手機,又給徐宏的父親打電話——她今天無論如何,也要聽到那一句:“對不起,我們的兒子錯了,向您的女兒道歉。”

  電話“滴滴”地撥出去,撥到了徐白父親的手機上。

  他正站在自家的樓下,旁觀來接女兒的謝平川。

  前方不僅有徐白和謝平川,還有聞訊趕來、找徐白算賬的陶娟。

  小區綠化設施完善,近旁一片花叢繁生,青竹茂密,遠方天色暗沉,陽光熹微,高聳的樓房鱗次櫛比,投映下龐大而整齊的陰影。

  謝平川的那輛路虎越野,正好停在一塊陰影之中。他和徐白說了兩句話,竟然就單膝跪地,抬起她受傷的那只腳,查看她被割傷的腳踝。

  “哥哥,”徐白催促道,“我們走吧。”

  徐白私心覺得,謝平川現在的樣子,很像在和她求婚。

  她光是假想一下,就覺得腿要軟了,越發的站不穩。

  謝平川很快起身,低頭親了她的臉,隨後打開車門,毫不拖泥帶水,當即要帶她走。

  他計劃先去一趟醫院——傷口不深,但是很長,他也不知道那把小刀髒不髒,割過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而在幾米之外,陶娟牽著徐宏,想追上去討說法。

  徐宏被魚缸扣住腦袋,嗆了幾口水,也要去醫院做檢查。他還沒緩過勁來,任由母親牽著手,腦子裡卻有一股恨意,恨死了已經上車的徐白。

  徐白坐上了副駕駛的位置,而謝平川還要繞到另一邊,去坐他自己的駕駛位。

  他路過陶娟的面前,仿佛路過一陣空氣,既無意與她多說,更不想和她交流。

  陶娟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她喊住了謝平川:“你是徐白的男朋友吧,她虐待完了我兒子,這就要走了?一分錢都不賠,有沒有王法?”

  傍晚六七點,白領陸續下班。樓道的門口還有幾位路人,他們多多少少看了過來,抱著一種湊熱鬧的心態。

  謝平川側過臉,和陶娟說了一句:“你有意見?”

  陶娟笑道:“不能有意見?你以為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謝平川隨手拿出一張名片,交到了陶娟的手裡,“這是我的律師,談不攏的事情,不如上法院解決,關於賠償金額,我們也能詳細探討。”

  陶娟手指一抖,名片掉在了地上。

  謝平川反而笑道:“你不是想要王法麼?”

  他講話的時候,習慣與人對視,如此一來,陶娟細致地打量了他。

  他穿著一件西裝外套,領帶拉得有些松散,襯衫扣子嚴絲合縫,腕上手表大概是名牌……他的身材也很好,遠遠強於徐白的父親。

  年輕英俊,氣質拔群,身價不菲,體貼又護短。

  陶娟以為,徐白是走了狗屎運。

  她不由得嫉憤交加,想拉住謝平川的手,不過還沒接近,徐白的父親就來了。他攔住自己的妻子,怒聲道:“有完沒完!鄰居都在看著我們!”

  陶娟推了他一把,不知自己在氣什麼。

  她終於想起來,自己比起徐白,也不過大了十歲。

  僅僅十歲而已。

  兒子被她牽在手心,又叫又罵,哭哭啼啼。陶娟總算回過神,喊道:“快去醫院檢查兒子,宏宏要是有什麼內傷,我鬧到他們公司去。”

  她的丈夫是私企中層管理,負責對外的面子工程,雖然公司近來效益不好,起碼保持了一定的素養。

  他從不開口講髒話。

  不過今天,可能因為受到兒子影響,他也狠狠罵道:“滾你的,什麼鬧到公司去,你把自己當潑婦嗎?”

  在他們爭吵的時候,謝平川的車已經開遠了。

  徐白在父親家軟硬不吃,默不作聲,而在謝平川的車上,她明顯放松了很多。

  她坦誠相告道:“我的包丟在他們家……口紅也被折斷了。”

  “沒關系,正好換新的,”謝平川問道,“原來是什麼樣?”

  徐白想了想,略過手提包,只考慮了口紅。

  她微微抬起頭,掰著指頭數道:“珊瑚紅,玫瑰紅,和正紅色。”

  謝平川完全分不清楚,這些顏色有什麼區別。

  因此他折中回答道:“我買完所有顏色,你再挑喜歡的吧。”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0-21 09:34 PM

第30章

  謝平川說完要買所有顏色,徐白就跟著問了一句:“你覺得口紅一共有多少種顏色?”

  “十二種?”謝平川不太確定,又給出一個答案,“二十四種。”

  徐白忍不住笑了。

  她料想在謝平川的世界裡,經常和他打交道的人便是技術組的那批直男。而在這一批直男的眼中,口紅或許相當於彩色鉛筆,不是十二色,就是二十四色。

  徐白模仿直男的語氣,囑咐道:“你送我一支就夠了,我是專一的人。”

  謝平川舉一反三:“那我送你九十九支,你就是長長久久的人了。”

  徐白搖了一下頭,開始欺騙謝平川:“口紅一共只有二十四種顏色,你買九十九個,好多都重復了,這樣會很浪費。”

  謝平川竟然信以為真。

  他順水推舟道:“改天有時間,我送你一支最好看的。”

  徐白鄭重地點頭。

  沒過多久,他們抵達了醫院門口。

  謝平川停好了車,帶著徐白走進正門。他看向大廳的前方,沒注意旁邊有熟人,左手拿著掛號單,右手牽緊了徐白,身影消失在電梯之外。

  距離電梯十幾米的地方,魏文澤握著自己的手機,站在原地挑起了眉毛。

  他確信剛才見到了謝平川。

  謝平川還牽著一個姑娘。

  醫院大廳人來人往,交談聲也格外嘈雜,電梯已經開始上行,魏文澤退而求其次,踏上一旁的樓梯。

  他心不在焉,搭著走廊扶手,前往六樓兒科。

  是誰呢?謝平川身邊的女孩子,似乎曾在哪裡見過——魏文澤的記憶力很好,思索片刻之後,他想起那天拜訪恆夏集團,遇到了一個漂亮的翻譯。

  大概是叫徐白。

  魏文澤之所以會來醫院,是因為接到了簡雲的電話。在電話裡,簡雲告訴魏文澤,女兒被人打了一頓,牙齒也脫落了兩顆,希望他能過來看看情況。

  他知道女兒就在六樓的兒科醫務室。

  可是途徑二樓時,瞧見了內科招牌,魏文澤的腳步一停,終歸還是進了二樓。

  作為一個軟件公司的部門經理,魏文澤的技術水平並不出色,但他的交際圈子十分廣泛,幾乎覆蓋了各大IT企業。

  在此之前,魏文澤就知道,恆夏集團的大股東之一,投資部門的衛董事長,常在每月的某一個周五,前往這家醫院做內科檢查——因他和這裡的主任是故交。

  今日剛好是禮拜五,魏文澤想碰碰運氣。

  或許是老天爺體恤他,魏文澤閑逛了一會兒,沒見到衛董事長,卻撞上了衛董事長的女兒——宋佳琪小姐。

  宋佳琪用手包遮臉,笑著和身邊的人說話。

  她下午剛做完頭發,染成了柔順的栗色,發尾燙出大波浪,倒映著健康的光澤。當然不僅是頭發,她的指甲也很精致,衣著配飾格外得體,合襯高跟鞋的款式。

  魏文澤和她打招呼:“宋小姐,你陪衛董事長來做檢查嗎?”

  宋小姐並攏雙膝,仰頭看他。

  她斟酌了幾秒,笑道:“魏文澤?”

  魏文澤和宋佳琪兩個人,曾在幾次聚會時打過照面。圈子裡的人看似熱情,實則分得很清楚,魏文澤能參加酒會,卻無法和他們做朋友。

  魏文澤並沒有料到,宋佳琪還記得他的名字。

  他坐在了宋佳琪的身邊。

  “你還記得我,我很高興,”魏文澤目視前方,理了理衣服袖子,“自從上一次見到你,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個月。”

  他外貌俊朗,風流倜儻,說話又誠懇,哪怕討不到喜歡,也不會滋生反感。

  可惜宋佳琪是一個例外。

  宋佳琪翹起二郎腿,略微繃直了腳背。她用高跟鞋的鞋尖,輕擦了一下前排椅子,語氣沒有剛才友善:“你來醫院干什麼?找我爸爸?”

  等候廳內坐著幾位家屬,宋佳琪只是其中的一個。

  衛董事長喜歡來這裡,多半是為了趁機訪友。而宋佳琪之所以陪同,也是因為今晚沒事。

  哪怕宋佳琪沒有正事,她也不想和熟人聊天。

  她一向討厭汲汲營營的人,更不喜歡自來熟的魏文澤。

  魏文澤卻道:“我的女兒受傷了,我來醫院照顧她。”

  魏文澤沒有隱瞞情史,實話實說:“她是我和前妻的女兒,今年七歲,小名真真,是很可愛的孩子。”

  他似乎想到了什麼,面上表情微動:“今天真真在學校,被一個男孩子欺負,男孩子扇了她一巴掌……還好真真沒事。”

  魏文澤措辭微妙,減輕了事態的嚴重程度,又撒了一個不痛不癢的謊:“我剛剛從六樓兒科下來,准備去超市買點小玩具,哄她開心。”

  他編造了合理的前因後果:“正好下樓的時候,一眼瞥見宋小姐。我就在想,既然大家都是熟人,應該過來打個招呼。”

  言罷,他富有涵養地笑了笑。

  近旁的護士推車走過,帶來一陣消毒水的氣味。

  宋佳琪咳嗽一聲,重新坐正,有點不好意思:“抱歉,魏先生,我剛才語氣不好。”

  她撥弄了一下頭發,客套道:“沒想到你這麼年輕,女兒都已經七歲了。”

  地面鋪著白色瓷磚,光可鑒人,整潔發亮。魏文澤踩著地磚,以講故事的口吻,耐心敘述道:“剛來北京的那段時間,我很想有一個家。”

  坐在這一排座位上的,不僅有宋佳琪和魏文澤,還有宋佳琪的朋友——另一位二十多歲的姑娘。

  她們二人都沒說話,旁聽魏文澤的口述:“不過那時候太年輕,一點小事也要吵架,和前妻離婚以後,感覺對不起女兒。”

  他惜字如金,沒多評價。

  講完這些,魏文澤站起來道:“我准備去超市買東西,然後上樓照顧真真。”

  他和宋佳琪告別。

  宋佳琪向他揮手,多加了一句:“小女孩心思敏感,你作為她的父親,最好能多關注她,陪她聊天……”

  魏文澤打斷她的話,笑道:“我的直覺告訴我,你也照顧過小孩子。”

  宋佳琪笑而不語。

  坐在宋佳琪旁邊的姑娘開口道:“你不知道,我們佳琪在美國的時候,經常做義工,去孤兒院陪伴兒童。”

  魏文澤興致盎然。

  他重新落座,假稱自己也是義工,和宋佳琪聊了起來。兩人交換了微信號碼,探討了教育問題,雙方各執己見,談了十多分鐘。

  隨後,魏文澤緩步上樓。

  直到這一刻,他才想起無助的前妻,年幼的女兒。

  魏文澤其實也聽說過,宋佳琪在恆夏集團工作,是為了恆夏的技術總監。不過據他親眼所見,謝平川已經有了女朋友。

  他好心幫謝平川保守秘密,在樓梯上走著走著,不自覺地笑了一聲。

  此時此刻,謝平川帶著徐白回家了。

  謝平川近期工作繁忙,路上他的手機一直響,但他沒有接,任由手機振動。

  等他們到達家門口,謝平川就摸出手機,回撥了過去。他在書房待了很久,和加班的技術組長溝通,期間徐白待在客廳,和蝦餃玩了一會兒。

  蝦餃年紀小,容易好奇,區區一個逗貓棒,都能讓它不亦樂乎。

  徐白開口道:“我原來也養過一只貓,它叫湯圓。”

  因為現在的謝平川很忙,徐白把蝦餃當做傾訴對像:“湯圓和你一樣可愛,比你更會撒嬌。”

  蝦餃伸直一雙貓爪,露出了粉色的肉墊。

  它輕輕“喵”了一聲,倚在徐白的腳邊,一邊磨蹭一邊撒嬌。

  “後來我念寄宿學校,湯圓被爸爸送人了,它病得很嚴重,可是沒人在意……”徐白聲音漸低,不再搖逗貓棒,“我有些想不通,小的時候,爸爸對我很好,家裡也很溫馨,為什麼說變就變……”

  她撫摸蝦餃的耳朵:“每次看到你,我都會想起湯圓。”

  蝦餃用腦袋抵著她,感受貓耳朵被撫弄,它一動不動,頭頂卻有水滴落下。

  蝦餃略微歪頭,像是在思考。

  徐白卻站起了身,沒有繼續哭了。

  她走到書房門口,瞧見門縫半掩,室內極其安靜,不再有談話聲。

  徐白徑直入門,叫了一聲:“哥哥……”

  謝平川看著屏幕,並未回頭,但他應了一句:“我在。”

  徐白拖了一把椅子,放到他座位旁邊,又隨便挑了一本書。

  謝平川面對台式電腦,徐白就在他身邊看書——那是一本德語回憶錄,她閱讀時極其安靜,只在翻頁時有聲音。

  謝平川側過臉,見她神情專注。

  “你還會德語嗎?”謝平川問道,“除了英語和法語。”

  徐白按住了書頁,謙虛道:“我的德語……比法語差一點,沒有系統地學習,只上過選修課。”

  謝平川便道:“你在英國八年,學了不少東西。”

  他伸手摟上她的腰,徐白就挪動了幾寸,他們的距離變得更小。

  “這把椅子該換了,”謝平川找了個借口,“我看椅子腿一直在晃。”

  書房鋪著柔軟的地毯,徐白覺得椅子很穩,不過下一刻,她聽見謝平川說:“你坐我腿上吧。”

  徐白怔了一怔,拒絕道:“你不是在工作嗎?”

  “更准確地說,是義務加班。”謝平川打開兩台電腦,滿屏都是遠程監控。

  徐白聽完以後,仍然沒有反應,也沒坐他腿上,讓他如願以償。

  謝平川另辟蹊徑:“最近產品上線,為了給總裁打工,不能按時回家,日子過得很苦。”

  果不其然,他話音剛落,徐白便安慰道:“忙完了就好了,你不要難過。”

  謝平川依然在難過,他還低頭看著自己的那一雙長腿。

  徐白立刻會意,終於坐到他腿上。

  謝平川左手摟緊徐白的腰,垂首吻她的脖頸,右手伸進她的衣服裡,漫無目的地撫摸和揉弄。

  今天的徐白格外堅貞:“哥哥,我還想……想看書。”

  謝平川按住了她,以防她跑掉,他還主動提議:“你繼續看,我不打擾你。”言罷,他拿起那本德語書,放進徐白的手中,然後接著親吻她。

  徐白把書扔到了地上。

  她道:“哥哥,你的手機又響了。”

  謝平川停止親熱,嘆了一口氣。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26 09:20 AM

第31章

  書房燈光柔和,窗簾拉開了一半,天外繁星點點,也有一輪明月。

  徐白打了一個哈欠,伏在謝平川的肩上。

  眼角余光瞄到窗口,她瞧見夜幕中的高樓大廈——此前她曾經有過的,那種獨自一人身在繁華城市中,被巨大的孤獨感深深籠罩的錯覺,好像也逐漸煙消雲散了。

  這大概是因為,謝平川近在咫尺。

  謝平川依然在打電話:“後天產品正式上線,安卓和蘋果版本都完成了監測,今晚你們結束試運行,再把情況分析的報告發給我。”

  技術組長連忙應道:“好的,總監。”

  他和十幾位職員仍在加班。

  今天的任務即將完成,有人開始收拾東西,還有人搖著可樂,高聲歡呼道:“等到咱們上線了,就去搞個聚會, 慶祝一下怎麼樣?”

  組長拍了一下桌子,轉頭問起了謝平川:“謝總監,風險評估更新了,跟進內容添入了1.1版本……”

  謝平川道:“我看過了,沒有大問題。”

  此時此刻,徐白還坐在他的腿上,臉頰貼著他的脖頸,用手指玩他的衣服——她恃寵而驕,相當調皮,將他後背的衣服往上提,繞在指間打了一個卷,然後又放下了。

  謝平川在她腰間捏了一把。

  徐白十分怕癢,謝平川捏得到位。她趴在他的肩頭,眯著雙眼嚶嚀一聲,又突然想起來,謝平川還沒掛電話。

  徐白渾身一僵。

  僵硬的不止徐白,還有公司裡的技術組長。

  他疑心自己聽錯了——謝總監的身邊,怎麼會有那種聲音。

  像謝平川這樣的工作狂,在產品上線之前,腦子裡除了公司和代碼,不可能存在別的事情。

  技術組長暗暗點頭,百分百相信謝平川,又聽謝平川坦然道:“我聽見組員說,產品上線以後,要去聚餐慶祝。”

  他全然不在乎剛才的狀況,說話的語氣都和平常一樣:“這段時間連續加班,大家都辛苦了。”

  言罷,他又提到了績效和獎金考評,給技術組打了一針雞血——畢竟談感情太廉價,發錢才是硬道理。

  技術組長和謝平川最後溝通了一次,確認今天的復查和測試進展順利,便圓滿地結束了此次通話。

  謝平川掛上電話,把手機放到一邊。

  徐白扶著椅子,打算站起來。

  謝平川卻道:“別走,再讓我抱幾分鐘。”

  想起剛才叫出了聲,徐白感到些許羞恥:“你把我捏出聲了,讓技術組長聽到,他會怎麼想你啊……”

  謝平川安然自若道:“你在意這個?技術組長跟了我兩年,他覺得我只喜歡工作,會認為自己聽錯了。”

  徐白沉默,表示不信。

  她跨坐在他的腿上,兩只手搭著他的肩,與他面對面交流道:“我之前好像沒跟你說過,我不想讓同事知道我們的關系……”

  原因很簡單,謝平川是頂頭上司,徐白是新入職的員工,辦公室戀情十分微妙,她無意影響雙方工作。

  雖然他們曾在停車場牽手,也被幾位路過的同事瞧見,大家的嘴風卻很緊,沒有人添油加醋,大肆宣揚。

  徐白自認為通曉事理,點到即止。

  謝平川卻思維跳躍,不按套路出牌。

  他聽完徐白的話,第一反應竟然是:“怎麼,你覺得我帶不出手嗎?”

  徐白連忙否認:“沒有啊。”

  她由衷稱贊道:“你不僅外表出色,還有豐富的內涵,和你聊天的時候,不用顧忌話題,可以談天說地。”

  徐白捶了捶他的心口,感受到硬實的胸肌:“你最優秀了,你是全公司最帥的人。”

  她碰完他的胸肌,想起他的八塊腹肌,因此低下了腦袋——向美色低頭,然後隔著一件衣服,按住了謝平川的腰部。

  謝平川無動於衷,思維飄向了遠方,鑽進一條死胡同:“再過幾天,我就去買戒指,然後向你求婚。”

  他不喜歡拖泥帶水,傾向於快刀斬亂麻。

  假如他會有一個妻子,那麼這個人,只可能是徐白。假如他會有一個孩子,那麼孩子的母親,也只能是徐白。

  謝平川仿佛在用數學歸納法解題,逆推的答案呼之欲出,他抬手摸上徐白的頭發,讓柔軟的發絲穿過指間,而他略微俯身,吻上她紅潤的唇瓣。

  風吹簾幕,燈光微動。

  交疊的人影重合良久,終於分開了些許。

  謝平川側過臉,繼續和徐白說:“等我們關系穩定,再向別人介紹你,我就可以承認,你是我的妻子。”

  他沒有求婚的經驗,順遂本心道:“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

  謝平川給屬下分配任務時,也用過“不說話就是默認”的威壓,比起一貫的和顏悅色,適度的鞭策更有效果。

  可是徐白不聽話。

  她沉吟片刻,委婉拒絕道:“難道你不覺得……發展太快了嗎?結婚不是簡單的事,我們還需要更多的了解。”

  不,不止是這樣。

  徐白腦子很亂。

  她對婚姻有一種排斥感。

  父母曾經有多恩愛,散場後就有多失敗。雖然大家都會說,這是人之常情,你要學會看開。

  人之常情,人之常情——是常情,而不是長情。

  她學會了獨立生活,剝離情感依賴,從不與人傾訴,日常交往平淡如水。凡是向她表白的男生,收到的回答全部是:“我不想找男朋友。”

  雖然她也會寂寞,但更會習慣生活。

  她知道自己算是幸運的人。實現了職業規劃,堅持做喜歡的事,謝平川也陪在身邊……老天爺仁慈寬厚,待她不薄。

  徐白也不知道,為什麼她轉不過一個彎。

  謝平川伸出雙手,把徐白圈進懷裡:“我想起十八歲那年,在後院和你道別,只能抱你一下,沒有多余的時間。”

  他問:“朝夕相對了十年,你還想了解我什麼?”

  徐白答不上來。

  夏夜蟬聲不息,月光盈室,恍然如許多年前——那時他們還小,不會摟摟抱抱,最多只是並排坐著,討論無關緊要的事。

  徐白思及從前,謹慎地反問道:“根據你平常的觀察,現在的我和十五歲相比,有什麼相同點和不同點?”

  謝平川仔細考量了她的問題。

  他合上筆記本電腦,關掉了台式機,望著星輝月色,坦誠相告道:“五歲、十五歲、二十五歲的你,可能是相互聯系,又完全不同的三個人。”

  徐白怔了一怔,沒理解他的意思。

  謝平川見她發呆,繼續解釋道:“你從前很活潑,現在變得安靜了。”

  他記得徐白的很多習慣,其中或多或少發生改變,也有一些依然保留:“你小時候喜歡毛絨玩具,到了今天還是喜歡。”

  徐白記起她的毛絨兔子,想到自己年滿二十五歲,還和小時候一樣,她羞愧地扭過了臉。

  謝平川笑道:“還有一些我原來不知道,現在知道了的事。”

  他低頭和徐白說話,緊挨她瑩潤的耳朵,呼吸時的曖昧氣流,緩慢擦過她的耳尖:“比如你晚上做夢,經常喊我的名字。你夜裡怕打雷,最好讓人抱著。你習慣側著睡,很適合被摟進懷裡……”

  徐白心尖一顫。

  她的回應只有兩個字:“哥哥……”

  她垂首思考,試探地問道:“你十九歲的時候,喜歡十五歲的我,現在二十九歲,就喜歡二十五歲的我嗎?”

  謝平川道:“性格和習慣都會改變,容貌也是,你的經驗和閱歷在增長,處事方法也和從前不同,不管你多少歲……”

  謝平川話還沒說完,徐白捂上了他的心口,他便順利按住她的手,審時度勢道:“這裡也不會變。”

  他把一句“我的心意不會動搖”,說得如此百轉千回,而且目光長遠,設想將來:“當你八十五歲,白發蒼蒼,我就拄著拐杖陪你。”

  話音落後,書房陷入沉靜。

  徐白趴在謝平川身上,深吸了一口氣,她感受著他的體溫,說話的聲音,充滿雜緒的腦子漸臻安定。

  她考慮到什麼,咬了一下嘴唇:“等我八十五歲,我就不漂亮了……”

  謝平川笑了笑,順著她的意思,開始自嘲:“那我八十九歲,也會駝背彎腰,滿臉皺紋,希望你到時候網開一面,看在今天的情分上,不要嫌棄我。”

  徐白沒料到他說話這麼好聽。

  她作為一個語言專業的人,看過很多小說和戲劇,以及數不清的情詩——然而最能打動她的,卻是謝平川今晚的話。

  文字帶來的感同身受,遠不及她的切身體會。

  徐白不知道說什麼,就給他背了一首英語情詩,訴說當愛人老了的時候,夫妻愈加鶼鰈情深。

  謝平川在這方面的閱讀量,其實比不上徐白。他沒聽過這首情詩,徐白的發音又很好聽,他索性將徐白抱了起來,放在書房一米寬的臥榻上。

  謝平川冠冕堂皇道:“趁我們還年輕,多做喜歡的事。”他解開她的衣服扣子,動作雖然緩慢,卻沒有最初的生澀。

  徐白也分外配合。

  這個周末,謝平川雖然忙,生活倒是蜜裡調油,以至於周一上班時,他依然心情很好,整個人如沐春風。

  就像平常一樣,謝平川按時抵達公司,他的助理來得更早,正在隔間整理文件。

  休息室裡坐著他的老朋友——時任高級項目經理的季衡。

  季衡端著一杯咖啡,吹了吹熱氣,瞧見風度翩翩的謝平川,季衡露出一個笑:“你最近心情不錯啊,工作這麼忙,還能興高采烈的,全公司上下也就只有你了。”

  前段時間,為了追趕進度,確認產品質量,季衡連續加班,幾乎無法休息。

  眼下各方面進展完善,季衡總算松了一口氣,癱在沙發上喝咖啡,坐姿類似於葛優躺。

  謝平川走到他身旁道:“當年我在加州,比現在更忙的狀況,不是沒遇到過。”言罷,他拍了一下季衡的肩膀,權當一種兄弟的安慰。

  季衡卻道:“哎,我知道,你這個工作狂,最喜歡加班了。”

  他接著詢問:“話說回來,你和徐白怎麼樣了?總監工作那麼忙,你哪有空去約會,我真心疼你。”

  謝平川笑而不語。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1-30 08:30 PM

第32章

  今日天氣不錯, 晨光明朗, 休息室內沒有別人,只有季衡和謝平川。

  季衡半躺在沙發上,隨手拉上了窗簾。

  他陷入一片暗影, 略帶探究地詢問:“謝總監,你笑什麼啊……”

  謝平川諱莫如深:“沒什麼, 單純的心情好。”

  濃咖啡冒著熱氣,蒸騰出一陣余香,季衡端穩了咖啡杯, 喝了一口又道:“是因為咱們的產品能按時上線嗎?還是因為工程部的進展很順利?”

  季衡話音剛落, 休息室外走過兩個人——正是公司的總裁蔣正寒, 以及他的新婚妻子夏林希。

  由於門廊鋪著地毯,高跟鞋踏過也沒有聲音。夏林希腳步極輕, 走在蔣正寒的身邊,還被他牽住了手。

  她的視線被蔣正寒阻擋, 誤以為周圍沒有別人。

  路過轉角處的時候, 夏林希和蔣正寒說了什麼。蔣正寒俯身去聽,夏林希趁機抬頭,剛好親到他的臉。

  這一幕不出意外, 全然落進季衡的眼中。

  “哎, 人比人不如人, ”季衡不禁感嘆道, “蔣總比我年輕, 老婆都找好了, 等我有了女朋友,他的孩子都會打醬油了吧。”

  他放下咖啡杯,盯住了謝平川,目光惺惺相惜:“還好有你陪著我,忙得只剩工作了……”

  謝平川看他一眼,不知出於什麼心態,竟然沉聲安慰道:“上線籌備都做完了,只要運維不出問題,就能輕松一段時間。”

  季衡倒吸一口氣,和他吐起了苦水:“我跟你說,前天我媽打來電話,非要讓我去相親,還說等我工作不忙了,每天都要安排相親……”

  畢竟他今年三十歲了,感情的空窗期又很長。老一輩的父母觀念不同,認為結婚是一種安定,眼看兒子沒個著落,會著急也是人之常情。

  謝平川不熟悉“相親”的流程,也從來沒有親身經歷過,他比較敷衍地回答道:“哦,你要去相親了麼?也許能遇到合適的。”

  季衡馬上搖頭道:“不不不,你誤會了,我不可能去的,我要工作。”

  謝平川惋惜道:“為了工作,犧牲你的個人時間……”

  季衡伸出一只手,打斷了謝平川的話:“沒關系,我扛得住,我被你感染了。”

  謝平川側過了臉,沒再應聲。

  隔著一面光潔的玻璃牆,謝平川向牆外投去了目光,沒過多久,他離開了休息室,來到走廊和蔣正寒說話。

  窗簾遮住了太陽,光線半明半暗,走廊上站著三個人,影子都落在地毯上。

  出於好奇,季衡也跟了過去。

  他便聽見謝平川說:“挑選戒指有什麼訣竅?”

  作為一名已婚人士,蔣正寒的反應很快:“你准備結婚了?”

  謝平川承認道:“等了太久,不想再等了,正好忙完手頭的項目,能有一段空閑時間。”

  他接著問起了夏林希:“一般而言,什麼款式的戒指,更受女孩子喜歡?”

  謝平川與蔣正寒他們算是熟識,他單身這麼多年,夏林希當然知道。

  但是在夏林希看來,謝平川一貫高冷,而且不食人間煙火。她其實不太清楚,為什麼謝平川突然就結婚了。

  夏林希提議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偏好……不過有幾種類型的戒指,一個人只能訂做一次,女孩子大概會喜歡,因為這樣飽含深意。”

  蔣正寒笑道:“唯一的意思嗎?”他拉起夏林希的左手,看她無名指上的婚戒:“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謝平川表示受教。

  一旁的季衡看呆了。

  他沒想過蔣正寒會當面撩妹,全然不顧他和謝平川還在場。

  一時之間,周圍充滿了刺眼的光芒,他這條單身狗,怕是沒有活路了。

  他繞到謝平川身側,抬手扶上他的肩膀:“如果不是你問起婚戒,我都不知道你要結婚了,效率未免太高了點,徐白已經拐到手了?”

  謝平川糾正道:“這不是拐到手,應該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他說得輕描淡寫,表情也不動聲色,偏偏話裡充滿了急著結婚、迫不及待的意思,真是浪費了那一張英俊的臉。

  季衡明白謝平川的辦事效率——謝平川這種人,不僅沒有拖延症,還很會挑選時機。

  他知道拿喜糖是遲早的事,不過也確實沒有料到,在新產品上線的檔口,謝平川還能分出心思。

  牆上的掛鐘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秒針依然在往前行走,謝平川瞧見了當前時間,便打算返回辦公室,開始他一天的工作。

  他和在場其他人告別,邀請他們屆時參加婚宴。

  每周的禮拜一都格外繁忙,還好新產品上線平穩過渡。謝平川在辦公室處理文件,又連著開了兩場會,不知不覺就待到了傍晚。

  傍晚時分,城市融進晚霞,從落地窗向外看,天光遠景皆是一色。

  夕陽如畫,渲染一片柔和色彩,高樓大廈卻棱角分明,像鋼筆勾勒的線條……謝平川站在窗前,目視遠方,他忽然想起來,徐白很喜歡畫畫。

  而且偏愛城市的晚景。

  他低頭笑了。

  只覺得她處處都可愛。

  恰逢此時,徐白給他打了電話。

  手機的另一頭,徐白問道:“哥哥,你今天加班嗎?”

  “不加班,今天的任務結束了,”謝平川收拾東西,走出了辦公室,鎖上房間的木門,“你在五樓等我,我去接你。”

  徐白應了一聲好,語氣歡快,很高興的樣子——因為謝平川可以按時回家。

  她乖巧地待在五樓。

  電梯從二十七樓開始,一路緩慢地下行,謝平川站在門口,身邊是碰巧遇上的季衡,以及其他相熟的同事。

  今天難得忙裡偷閑,季衡想出去下館子。

  當然一個人很沒意思,他便邀請謝平川:“咱們出去喝頓酒,吃點飯吧,權當放松一下。”

  若是放在平常,謝平川或許會答應。

  然而時至今日,他是有家室的人,每天下班之後,只想陪著徐白,謝平川就推拒道:“不如改天吧,我請你吃飯。”

  他話音未落,電梯停在五樓。

  徐白一眼看見謝平川,立刻進來了。

  她站在謝平川身邊,也沒有和他打招呼——表面上看起來,只是普通的同事關系,不過季衡卻知道,他們其實好事將近。

  有什麼好遮掩的,明明都快發喜糖了。

  礙於電梯裡人多口雜,還有其他幾位同事,季衡並不方便說話。

  等到電梯抵達一樓,人們陸陸續續地走開,季衡再次提議道:“謝平川,你不想吃燒烤嗎?還有街邊的小龍蝦……夏天就該吃麻辣小龍蝦,喝冰鎮啤酒,在路邊攤上擼串,我跟你說啊,不擼串的人生,不是圓滿的人生。”

  他略微偏過腦袋,和徐白四目對視:“小白,哦不,謝夫人……”

  季衡換了個稱謂,調侃道:“要不要一起去?你們都快結婚了,我們也要敘敘舊吧。”

  徐白在聽到“麻辣小龍蝦”的時候,就抬起了頭,雙眼一眨不眨望著謝平川。

  她是在征求他的意見。

  但當她這麼看著他,他根本不可能拒絕。

  謝平川妥協道:“走吧。”

  由季衡帶路,他們沿街出發,來到了公司對面。

  傍晚正值下班高峰,路口排滿了擁堵的車輛。

  街角都是行人,小吃鋪生意紅火,涼風帶著喧鬧的氣息,從發絲和耳側相繼拂過。

  季衡悠哉悠哉,晃著走路,沒走多久,他腳步一頓。

  前方不遠處,有個包子店,店鋪正要關門。

  老板娘站在店門前,左手牽著她的女兒,右手鎖上了鐵網,肩頭背著女兒的書包——書包有些舊了,但洗得很干淨。

  季衡喊了一聲:“簡雲?”

  簡雲扭過頭,回他一個笑:“你們好,下班了嗎?”

  她彎腰和簡真說:“真真,來,別害羞,和大家打招呼。”

  真真約莫七八歲,扎著兩個羊角辮,臉頰像個小包子。她沒有繼承父母的高鼻梁,鼻子稍微有點塌,臉型也是圓滾滾的,不過正因為此,她看起來很萌。

  簡真被母親牽著手,視線挪到了一旁,她首先看見了徐白,想了個稱謂,便努力叫道:“姐、姐姐好。”

  然後是謝平川:“大哥、哥哥好。”

  最後輪到季衡。

  但她想了一下,竟然改口道:“叔、叔叔……”

  季衡的心被刺了一箭。

  他摸了摸自己的頭:“怎麼到我就是叔叔了呢。”

  季衡和謝平川勾肩搭背:“我就比這個哥哥大三個月。”他扭過半張臉,模仿徐白的口氣,撒了個嬌:“對吧,哥哥?”

  徐白聽得心尖一抖。

  謝平川冷漠道:“所以你比我大,別叫我哥哥。”

  季衡悶聲笑了,又看向簡真。

  他倒是很喜歡孩子,不過第一次見到簡真。一直聽說簡雲有女兒,卻從沒有親眼看過。

  他忍不住想,哪個做父親的,會舍得拋棄這樣的孩子。

  季衡和謝平川都以為,簡真只是見到陌生人,有些緊張,說話才會斷斷續續,畢竟她年紀這麼小,門牙還漏縫——估計是在換牙吧。

  他們都沒思考過,簡真可能是個結巴。

  簡雲其實帶她看了不少醫生,但是治療的過程不能一蹴而就,她只好保持一顆母親的耐心,不斷引導自己的女兒,並且給予鼓勵與期待。

  她笑著道:“真真?”

  簡真聽完季衡的話,方知自己稱呼不對,但是比哥哥年紀大,要叫什麼好呢?她躊躇幾秒,再次開口道:“伯、伯伯好。”

  季衡面上帶笑,心頭已經放棄了。

  他低下腦袋,掏出手機,借用黑色的屏幕,照了照自己的臉。

  季衡十分悵然地想著,許是最近熬夜加班,他的青春和美貌都在流逝。

  謝平川卻笑了一聲,和簡真打招呼道:“你喜歡吃糖嗎?”他隨身攜帶草莓糖,分了一塊給簡真。

  簡真不好意思要,抬頭看向了母親。

  徐白也彎腰湊近:“我還有巧克力。”

  簡雲引導道:“真真,要不要說謝謝?”

  真真便伸出手,收下糖和巧克力,有些靦腆地笑了:“謝、謝謝。”

  她雖然年僅七歲,倒是懂得投桃報李,禮尚往來。她踮起腳尖,從母親手裡接過書包,打開自己的書包拉鏈,掏出一個不鏽鋼小飯盒。

  簡真扒開飯盒,裡面有幾塊餅干。

  “媽、媽媽做的,”簡真把飯盒遞出去,“給姐、姐姐。”

  這些餅干都是手工餅干,全部由簡雲親手制作,而且套用了模具,做成小熊的形狀,火候掌握得正好,賣相堪稱十分精致。

  徐白見她熱情,拿了一塊塞進嘴裡。

  謝平川不喜歡甜食,也就沒有彎腰拿餅干。季衡原本以為沒他的份,結果簡真還是走到他腿邊,捧著飯盒仰頭將他望著。

  徐白見狀,只覺得簡真討人喜歡,比起繼母家的徐宏,不知好到哪裡去了——說起來,簡真的年紀,其實比徐宏還小。

  謝平川卻退後一步,在徐白耳邊說:“你想不想要個女兒,或者兒子?”他壓低嗓音,分外真誠道:“我很想和你生孩子。”

  徐白咬著餅干,耳根有點軟。

  而在另一邊,季衡也拿起一塊,嘗了一口便道:“哇,你的餅干也做得很好吃,完全可以和包子一起賣啊……”

  簡雲撥了一下額前碎發,應話道:“我也准備做餃子和其他的面點……旁邊的店鋪在招租,我想著能擴大門面。”她拉著女兒軟嫩的小手,和他客氣道:“開張以後,請你來捧場。”

  季衡點頭:“一定一定,你放心。”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18 07:14 PM

第33章

  日落西山,斜影拉長。

  簡雲和季衡告別道:“你們還有事吧,我和真真先回家了。”她拉起女兒的手,最後說了一句:“真真,和大家說再見。”

  簡真捧著不鏽鋼飯盒,一字一頓地開口:“再、再、再見。”

  這一句的嗓音細小,淹沒在汽車喇叭聲中。

  季衡也沒察覺異狀,更不知道孩子結巴,他只是莞爾一笑:“你的女兒真可愛。”

  霞雲收盡暮色,他們在路口處分別。

  簡雲推出一輛自行車,後位是一個兒童專座。她把女兒抱到車上,彎腰講了兩句話,眼中就有了笑意。

  她的女兒也咧嘴笑了。

  簡雲便道:“晚上回家了,媽媽給你做飯,講故事,念童話書,今天咱們早點睡覺,明天太陽升起來,又是新的一天。”

  其實她最近很辛苦。為了擴張店面,花光所有積蓄,母親身體不好,女兒需要照顧——家裡的重擔都在她的肩上。

  但在孩子面前,簡雲只字不提。

  她騎車載著女兒,單薄的身影漸行漸遠。

  人行道上鋪著紅綠兩色的地磚,像是兩條縱橫交錯的線段,季衡低頭看著地磚花紋,遲遲沒有要走的意思。

  謝平川拍了他的後背:“你在想什麼,不吃小龍蝦了嗎?”

  季衡雙手插進褲子口袋,話中竟然有難得的低沉:“我覺得她過得挺不容易,這麼年輕,一個人開店帶孩子,還要兼顧年邁的父母。”

  他感慨完畢,又指向前方:“好了,走走走,我帶你們去吃這條街上,最好吃的小龍蝦。”

  季衡常在附近閑逛,所以輕車熟路,十分鐘之後,他就來到了店鋪門口。這家店生意興隆,老板忙得轉不過來,室內座位都滿了,室外還擺著兩張空桌。

  門店開在巷子內,桌旁就是一堵圍牆,其上支起了塑料棚,權當遮風擋雨之用。

  桌上沒擺碗筷,只有一盒牙簽,以及一張菜單,左右都是塑料椅子,不多不少剛好三把——季衡興致勃勃地落座,徐白也坐在了對面,雙手托腮看向了菜單。

  徐白道:“這裡的小龍蝦很好吃嗎?”

  “對啊,”季衡笑道,“他們開店好幾年了,我剛回國的時候,同事帶我來吃的,我一下就記住了。”

  他招呼來服務員,繼續和徐白說:“不止是小龍蝦,燒烤也特別香,尤其是烤魷魚,一定要點幾串……”

  他們熱火朝天地討論著,謝平川卻安靜地坐在一旁。

  徐白偏過頭,叫了一聲:“哥哥?”

  她眨了眨眼睛,和他四目相對。

  謝平川道:“你們點菜就好,我沒有任何意見。”

  他從來都是百般挑剔的人,今天變得這麼接地氣,季衡還有些不習慣,禁不住調侃道:“謝總監,你是什麼星座來著?”

  徐白代替謝平川回答:“處女座啊。”

  季衡“哈哈哈”地笑了起來:“行了,你想吃什麼,和我說吧,我幫你點單,今天我請客。”

  謝平川尚未回答,季衡又說:“喝啤酒嗎?我要三瓶。”

  “我不喝了,”謝平川拒絕道,“待會兒還要開車。”

  薄暮的涼風吹進小巷,帶來燒烤的煙火氣息,徐白深吸一口氣,再次喊來服務員。

  服務員是個年輕的小伙子,飛快跑向他們這一桌,拿著記錄的小本子問道:“你們好,還要什麼呀?”

  徐白抬頭看他:“除了小龍蝦和燒烤,你們有什麼清淡一點的……”

  服務員笑道:“小姐,你喜歡喝粥嗎?我們也賣早餐,還有包子、饅頭、發糕和燒麥。”

  他握緊小本子,等待徐白回音。

  徐白略微想了想,跟著答話道:“請問你們有小米粥嗎?還有早餐面點各拿一份……吃不完我就打包。”

  她強調了一句:“不能有辣椒,一點辣椒都不要,甜食也不用上了,謝謝。”

  服務員連聲應好,轉頭走近店鋪內。

  這位服務員以為,小姑娘偏愛清淡,不吃甜不吃辣,陪著兩個男人來吃小龍蝦——他卻沒有料到,徐白是在照顧謝平川。

  徐白深諳謝平川的口味,在家做飯的時候,她一向都是順從他。家裡沒有辣椒儲備,蔥姜蒜都用得少,調味多用白醋和料酒,契合謝平川的習慣。

  與謝平川不同,徐白很少挑食,給什麼吃什麼,所以她不在意。

  她沒等多久,菜都上來了。

  小龍蝦足有兩盆,辣椒鋪了厚厚一層,徐白心花怒放,專注於低頭剝蝦,季衡又給她倒了冰鎮啤酒,在盛夏的夜晚,冒著絲絲涼氣。

  徐白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冰啤,雙眼都眯了起來,覺得格外暢快。

  謝平川提醒道:“你的酒量有進步嗎?”

  徐白和他撒嬌:“這個呢,要喝過了才知道。”

  過了大概幾分鐘,服務員端來小米粥,以及若干早餐面點,自然而然擺在徐白面前。

  就連季衡也說:“徐白,你解決了小龍蝦,還有空吃這些嗎?”

  徐白擦干淨雙手,把碗和盤子挪向一旁,推到了謝平川那裡:“我不想吃小米粥了,哥哥你幫我吃。”

  出乎季衡意料的是,謝平川欣然接受了。

  季衡這才想起來,謝平川愛吃的東西,其實都沒什麼滋味。他原本以為所有人都會拜服於小龍蝦的爽辣口感,卻不料謝平川依然特立獨行。

  季衡咬了一塊魷魚串,拎著啤酒瓶喝了一口:“哎,川川,你可以嘗試一下,小龍蝦真的好吃,我不騙你的。”

  謝平川的重點在於:“你剛才叫我什麼?”

  “川川,”季衡喝了半瓶啤酒,比起平常更放得開,“徐白叫你哥哥,聲音太甜了,我不能輸,就叫你川川吧。”

  謝平川低笑一聲,嘲諷道:“半瓶下肚,你就喝多了。”話中一頓,作出總結:“我看小白的酒量也比你好。”

  季衡聽完他的話,正欲和他辯駁,謝平川卻說了一句:“飯後我送你回家。”

  季衡沒了脾氣,繼續喝酒擼串。

  這般和諧的景像,持續了一個小時,彼時天幕黑透,近旁亮起燈盞,引發飛蛾撲火,草叢中還混著蟬鳴。

  星光漸亮,皎月高懸,巷子裡人聲嘈雜,依舊熱鬧。

  徐白獨自吃完半盆龍蝦,又喝掉了一瓶啤酒,她實在是吃不下了,而且還有點喝醉了。

  季衡的狀況和她一樣,他開啟了話嘮模式,一邊剝蝦一邊說話:“我和川川在美國的時候,小白,我跟你說,老是有女孩子追他,你們結婚以後,一定要把他看緊……”

  徐白蹙緊雙眉:“有多少女生追他?他答應過嗎?”

  “沒有,你也知道嘛,謝平川是處女座,又有強迫症,眼光高到天上去了,”季衡抬手指了指天,話裡話外都是酒氣,“他大概是等了你……好多年了。”

  起初謝平川聽到季衡談論別的女生,還想打斷季衡的話,以防徐白聽了吃醋。畢竟徐白吃醋的時候,既不給親,也不給摸,而且還要哄上很久。

  結果季衡是在助攻:“小白,我雖然有不少朋友,感情最深的,也就謝平川一個……”

  他打了一個飽嗝,又說:“我跟你打包票,他是真心喜歡你,可惜他沒經驗,當初沒有追到英國,還怕招你討厭。”

  徐白聽得茫然,轉頭去看謝平川:“你為什麼會有前女友呢?”

  “哪兒來的前女友,他只有左右手啊。”對面的季衡插話道。

  徐白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謝平川以為她喝醉了,也沒有放在心上——在徐白清醒的時候,她從未提過這個問題。

  片刻之後,謝平川起身去結賬,等他回到座位邊,就要照顧兩個醉鬼。

  夜幕深沉,路燈照亮前路,灑下橙黃的光影,謝平川右手牽著徐白 ,領著季衡走向停車場。

  季衡比較憨厚,自己就爬上了車,徐白卻耍起脾氣,站在幾步開外處,和謝平川撒嬌道:“哥哥背我。”

  她嬌氣的不行:“走了好遠,我腿好酸。”

  停車場坐落在公司負一樓,隨時可能有加班的同事經過。

  謝平川思忖片刻,依舊認命地蹲下了。

  可是徐白趴在他背上也不老實,她的兩條長腿一晃一晃的,謝平川便威脅道:“你再晃,我就把你放下來。”

  徐白立刻道:“我不晃了,你別扔掉我。”

  “哥哥,哥哥,”徐白一連叫了他兩聲,嗓音變得很小,“我好喜歡你啊。”

  謝平川見縫插針:“那我明天求婚,你會答應嗎?”

  “不結婚,”徐白道,“現在這樣不好嗎?”

  她想出一個借口:“你比我有錢多了,我們不是門當戶對了。”

  謝平川信以為真,故意拉低自己的檔次:“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中產階級,每天都在給老板打工,想休假,沒有假期,今年二十九歲,尚未成家立業 ……”

  停車場內通風暢達,涼風迎面吹過來,吹散了一點酒氣。

  徐白聲音漸低:“我知道你也辛苦……如果我們結婚了,你又不喜歡我了,我會非常難過的。人這一生除了愛情,還有事業,親戚,朋友,利益,不是所有事都會按照你的計劃進行。”

  謝平川自我安慰道:“你比從前成熟了,我應該高興才對。”

  徐白往他脖子裡吹氣:“你不生我的氣嗎?”

  “我有氣,一肚子的氣,”謝平川道,“對你發不出來。”

  他說:“回家我想寫程序。”

  徐白興致勃勃:“什麼程序?”

  謝平川坦言道:“網頁爬蟲,看看你在英國八年,都干了些什麼。”

  徐白問心無愧:“學習,考試,做翻譯,寫論文……我知道時間寶貴,既然不能把時間花在你身上,就只能花在正事上。”

  徐白說得斷斷續續,直到謝平川走近車門,他把徐白放了下來,抱到副駕駛位置上,給她系好了安全帶。

  而在停車場之外,剛剛加完班的趙安然,恰好從公司門口經過。他並不急著回家,手中拎著一袋貓糧,坐在牆角的綠化帶邊,投喂一群流浪貓。

  他不是第一次喂野貓,貓咪們多半都認識它,甚至有一只湊到近前,翻出肚皮向他示好。

  “哎,你最近瘦了。”趙安然摸了摸貓耳,又添了一把貓糧。

  路燈照出他的側面,投下細碎的光暈,半張臉明亮,半張臉陰暗。他其實相貌出眾,鼻梁提拔,五官輪廓也好,不過隱在牆角,並不惹人注意。

  可是面前還是來了人,那人笑道:“趙安然?你什麼時候這麼善良了,還有心情喂貓,因為徐白喜歡貓麼?”

  趙安然沒抬頭,回了一句:“魏經理,這是公司門口,你和我說話,不怕被人看見?”

  魏文澤錯開一步,點燃一根煙,他拿著智能手機,正在用支付寶轉賬。

  “你又在悄悄給前妻打錢了?”趙安然道,“她不是不想和你聯系嗎。”

  他笑了一聲:“魏經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選擇的嗎?你沒掙扎過,也沒後悔過?”魏文澤傾身,也拿了幾粒貓糧,喂給街邊的流浪貓,“聽說過那個故事麼,只有無罪的人,才能向小偷扔出第一顆石子。”

  他復又站直身體:“如果我站在審判庭上,那麼你,趙安然,你也沒資格做法官。”

  趙安然不說話。

  魏文澤解開袖扣,笑道:“趙公子,詞窮了?”

  趙安然聳肩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言者無二三。”

  他抬起頭,笑著問:“你那邊怎麼樣了,他們的新產品已經上線,要動手嗎?”

  綠化帶邊枝葉茂密,叢生的灌木近半人高,魏文澤看向四周,理了理衣袖道:“再等等吧,確保萬無一失。”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7-12-18 08:10 PM

第34章

  近旁的貓糧被吃光了,一只小貓窩在樹根處,奶聲奶氣地“喵喵”叫。

  趙安然撕開塑料袋,單獨給小貓倒了一點,別的大貓來搶食,他還會把它們撥開。

  樹葉的枝杈擋住了他的側顏,他半垂著頭,撫摸消瘦的小貓:“真可憐。”

  趙安然道:“你看,有些小動物,不被保護就活不下去。”

  他語氣低緩,動作輕柔,安撫著幼弱的貓咪,像一個心腸很好的路人。

  夜色微涼,附近唯有昏黃的燈光,白天的燥熱不復存在,他平靜如一汪潭水,旁觀低頭抽煙的魏文澤。

  魏文澤瞥他一眼,遞過來一支煙:“趙安然,抽煙麼?”

  趙安然不接:“貓的嗅覺比人敏感吧?我擔心嗆到它們,麻煩你站遠一點。”

  魏文澤聞言,反而坐在他旁邊。

  他一身的西裝革履,黑皮鞋油光锃亮,夾著星火明滅的煙頭,笑道:“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聞不慣煙味,搶不到食物,這說明了什麼呢?趙公子。”

  魏文澤叼著煙卷,吸了一口,一副痞裡痞氣的樣子,再無平日的溫文爾雅——他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風向標,就連趙安然也不清楚,魏文澤本身的性格如何。

  他聽見魏文澤蓋棺定論:“說明你手上這只貓,命中注定活不長。”

  今夜月圓,恰似一輪銀盤高懸,興許能千裡共嬋娟。趙安然抬頭望天,漫不經心道:“你太武斷了,我就想證明你錯了。”

  他拎起那只小貓,從公文包裡找出報紙,把整只貓包了起來,揣進自己的懷裡。

  到底還是嫌棄野貓髒,不過他干脆利落道:“好了,魏經理,明天再見嘍,我要把它帶回家養。”

  他從路旁站起來,左手拎包,右手抱貓,頎長的身形落下長影,映在了燈柱邊上。

  魏文澤坐在原地,嗤嗤發笑道:“我說呢,難怪你能混進恆夏,如果我第一天認識你,會被你的淳樸善良折服。”

  “過獎了,你賞識我嗎?可我只會裝蠢,”趙安然回敬道,“我更敬佩你的八面玲瓏。”

  他和魏文澤利益相關,同乘一條船,彼此不做假臉,卻也沒有真心——可是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共同利益更穩固的關系了。

  感情是虛假的,道義是偽善的,夫妻可以同床異夢,朋友可以反目成仇,但利益不會背叛你,它乘風而至,如影隨形。

  這是趙安然的處世觀。

  魏文澤大約認同。

  從某種程度上說來,他們也算合作愉快。

  魏文澤目送趙安然,瞧見他越走越遠,隱入夜歸的人群中,也不過是個普通人。

  手機屏幕亮了兩下,顯示出新消息提示。魏文澤再次低頭,解鎖自己的手機,入目即是簡雲的短信:“你給我打錢了?”

  打了五萬。

  魏文澤答話道:“沒別的意思,你要開店了,想讓你輕松點。”

  簡雲不回復。

  魏文澤又發了一條:“也是真真的撫養費,你用不著還我。”

  他接著問:“真真睡了嗎?”

  簡雲言簡意賅道:“睡著了。”

  睡著了,三個字,他看了良久。

  他坐在夜晚的街邊,拇指撫摸著按鍵,想起剛來北京時,自己不過是個毛頭小子。

  像是他高中看過的小說——美國作家西奧多•德萊賽在《天才》裡描寫的那樣,來自鄉下的男主角初入城市,郁郁不得志,對財富和地位的渴望支配了他的思想,致使他頭腦一熱,誤入歧途,從而寥落終生。

  魏文澤十八歲的時候,會嘲笑這樣的主人公,但當他二十八歲,心中唯有難言的共鳴。

  不是每走一步路都有選擇。

  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避開紛爭。

  所以尼采才會說:“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正在凝視著你。”

  魏文澤掐滅煙頭,站起身來,把香煙扔進垃圾桶。

  路邊的野貓跟在他的身後,“喵嗚喵嗚”地叫喚兩聲,又用腦袋蹭上他的西裝褲。

  “我可不會養你們,”他不知是在和貓說話,還是在和自己說話,“幸運的只有少數人。”

  他走出這一塊牆角,重新邁入康莊大道,站在恆夏寫字樓外,百無聊賴地等待著。為了祛除煙味,他還嚼了一塊口香糖。

  此時是夜裡八點,周遭喧囂,夏風涼爽,路旁停著一輛賓利,裡面坐了一位司機,他和魏文澤在等同一個人。

  那人正是宋佳琪。

  宋佳琪初入職場,格外賣力,甚至主動加班,待到了晚上八點。

  她等電梯的那一會兒,還盼著能碰見謝平川,所以電梯門開了三次,她都沒有進去——因為謝平川不在。

  可惜宋佳琪不知道,謝平川早就回家了。

  她遇到不少技術組的員工,唯獨不包括技術總監。

  到了後來,她終於屈服現實,踏進某一班電梯,抵達寫字樓一層。

  快出門的時候,宋佳琪和魏文澤有一場巧遇。

  魏文澤拎著一個公文包,從恆夏的正門外經過,手裡拿著一串車鑰匙,宋佳琪便喊了他:“魏先生,好巧啊。”

  她穿著七釐米高跟鞋,拎著一個鉑金包,腕上是卡地亞的手表……怎麼說呢,她和簡雲是完全不同的。

  從小在優渥環境中長大,被父母嚴格保護著的、幾乎沒有吃過苦頭的大小姐。

  魏先生笑得斯文:“哦,佳琪?”

  他在不經意間這樣稱呼她,但很快就改口道:“宋佳琪。”

  宋佳琪尚未詢問,魏文澤主動解釋:“我和另一家公司談生意,談到晚上七點多,剛剛從那裡出來,准備回家了。”

  他面上坦誠道:“恰好路過恆夏集團。”

  宋佳琪撇眼,見到他手中的貓糧袋子。

  那並非魏文澤的貓糧袋子,而是趙安然忘在地上的——他只顧抱走流浪貓,沒有帶上那一袋貓糧。

  於是現在,這一袋貓糧,成為了魏文澤的道具。

  他自然而然地說:“附近有幾只流浪貓,我有空過來,就會喂它們。”

  宋佳琪挑眉道:“你還蠻有善心的。”

  “沒辦法,有些貓太瘦了,看著很可憐,”魏文澤卷起貓糧,放進了公文包中,“正好我有空,力所能及的事,為什麼不做呢?”

  宋佳琪好像很贊同,笑了一聲道:“上一次的慈善晚會,你也做了宣講吧?我還記得你。”

  魏文澤含笑偏過臉。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沒有直視宋佳琪。

  但他的聲音極其悅耳:“是啊,也算不上宣講吧,只是我的心裡話。我們都是社會的一份子,從社會中得到了多少,就有義務回報多少。”

  因為塞了半袋貓糧,他的公文包鼓鼓囊囊,可不像那些上班白領,刻意理得平平整整——瞧在眼中,煞是可愛。

  魏文澤還說:“不過我其實很窮,也做不了什麼貢獻。”

  他換了一只手拎包,不再微笑,反而靦腆道:“和你說起了這些,好像在講大話。讓宋小姐見笑了。”

  “我不認為是大話,”宋佳琪理了理頭發,“我和你觀點一致。”

  她抬起頭,盯著魏文澤。

  魏文澤生得一副好相貌,比起氣質出眾的謝平川,又是另一種賞心悅目。他和宋佳琪談話注意分寸,見識廣博,語言幽默——在宋佳琪的眼中,他是表裡如一的正人君子。

  “你今天和我說話……”宋佳琪問道,“怎麼老是看旁邊呢?”

  魏文澤其實在觀望那一輛賓利,擔心那一位司機會下車催促。

  好在他多慮了。

  宋佳琪的司機富有耐心,並不敢下車催促大小姐。

  魏文澤站在夜風中,嗓音沙啞道:“因為和你對視的時候,總覺得心髒跳的有點快。”

  宋佳琪報以一笑。

  魏文澤把車鑰匙放回口袋,似是斟酌了良久,才謹慎地詢問:“你吃過晚飯了嗎?”他看向公司旁邊的酒店:“我聽說那家店的牛排外焦裡嫩。”

  他的措辭相當含蓄。

  宋佳琪給司機打了個手勢,回應魏文澤道:“正好呢,我也餓了,加班到現在,我只吃了一個香蕉。”

  宋佳琪走在前面,魏文澤跟在她身後,晚風吹來她身上的香水味——魏文澤並不喜歡,可他依然深吸一口氣。

  仿佛是很緊張。

  宋佳琪輕輕地笑了。

  她接著問道:“對了,你認識謝平川吧?你們公司和恆夏有長期合約,我聽爸爸提起過。”

  “我和謝總監開過幾次會,”魏文澤由衷稱贊道,“謝總監是顧全大局,考慮全面的人,我私下很想和他做朋友。”

  宋佳琪道:“我爸爸也欣賞他,說他性格冷靜,反應迅速,挑得起大梁。”

  她的交際圈子裡,多半是一些富二代,少有混跡IT業的,也不認識謝平川。

  因為魏文澤明白,且是一個好聽眾,宋佳琪便直言道:“謝平川當年從美國回來,先去了XV公司……你知道XV公司吧?”

  “XV網絡科技公司,是曾經的國內三巨頭,”魏文澤與她並排,略感惋惜道,“不過現在沒落了,比不上兩年前輝煌。”

  宋佳琪笑意盈盈:“因為恆夏集團突然崛起,占領了它的主體客戶。我爸爸就是伯樂,三年前發現恆夏這一匹千裡馬,他立刻出錢投資了。”

  所以呢?

  XV公司一蹶不振。

  商場如戰場,火拼沒有硝煙,死傷卻很慘重。

  魏文澤隱瞞真實想法,順著宋佳琪的話說:“這給我一種感覺,好像謝總監在哪裡,哪個公司就能蓬勃發展。”

  他剛講完,便自嘲道:“我開玩笑的,公司要靠團隊,只是謝平川很優秀,讓我忍不住這麼說。”

  可他的玩笑話,落到了宋佳琪的心坎上。

  她繼續與他閑聊,甚至共進晚餐。

  而她口中的謝平川,這一晚忙於照顧醉鬼。

  謝平川起初以為,把徐白背進車裡,再把季衡送回家,麻煩就都解決了。但當他開車出庫,平穩行駛上路,徐白就撒起了酒瘋。

  車窗開了半條縫,疾風吹亂她的頭發,她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信口雌黃道:“哥哥,我可以像小蝴蝶一樣飛起來。”

  謝平川正在開車,遂敷衍道:“是嗎?那你回家表演給我看。”

  徐白低下腦袋,用額頭抵著前台:“我還能像小金魚一樣搖尾巴。”

  她偏過半張臉,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想和小兔子一起吃蘋果。”

  “這個需求不難實現,”謝平川覺得徐白喝醉時,可能沉迷於賣萌,因此耐心配合道,“回家以後,我削一個蘋果給你,你的小兔子就在沙發上,你可以把它抱到懷裡。”

  當然了,晚上睡覺不許抱。

  徐白蠻不講理:“我不吃,我要哥哥喂我。”

  謝平川低聲提醒:“季衡還在後面。”

  徐白幡然醒悟,立刻閉口不言。

  季衡被謝平川點名,當即說了一句話,來證明自己的存在感:“我最好的兄弟要結婚了,我還沒有女朋友……”

  他平躺在寬敞的後座上,懷中揣著一只小枕頭,模樣十分孤獨可憐:“也許我會單身一輩子。”

  謝平川專注於開車,沒有回答季衡的話。

  徐白便接應道:“你不要這麼悲觀。”

  她歪倒在座位上,臉頰貼著車窗,皮膚白裡透粉,瞧著很好欺負,眼神倒是嚴肅:“等你七十歲了,再這麼說也不遲。”

  季衡原本以為徐白要安慰他,哪知聽到的句子又是一把重劍。

  他忍不住敞開心扉:“小白啊,你不知道,我談過六個女朋友,最喜歡第三個,那時候我念本科,和她住在一起,但是……”

  徐白扭頭看他:“那個姑娘怎麼了?”

  “她背著我劈腿了,”季衡抱緊枕頭,回顧以往道,“我消沉了一個月,什麼作業都沒寫,我們的作業是按百分制算入最後成績,再不寫,我就要退學了……”

  “退學”二字,他用了重音。

  當時有多焦慮,多抑郁,經歷過才懂,語言難以表達。

  徐白蹙眉道:“那怎麼辦呢,你退學了嗎?”

  “沒有啊,”季衡縮進座位裡,“我哭著給川川打電話……”

  徐白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她仰起腦袋,猜測道:“哥哥安慰了你,你振作起來,奮發圖強,一下子頭腦清醒,把作業都寫完了。”

  季衡否認道:“你經歷過情傷嗎,三言兩語是哄不好的。”

  他抽了一下鼻子,繼續說:“而且吧,川川的性格呢,是不會安慰人的。”

  徐白卻反駁道:“不對,他最會安慰人了。”

  謝平川任他們扯皮,也沒有出聲打斷,他一心一意地開車,即將抵達季衡的家。

  季衡道:“我跟你說啊,川川他熬了三個晚上,幫我把作業全部寫了,還輔導我的功課,雖然他一邊寫作業,一邊生氣地罵我,但是我那個心裡啊,賊他媽溫暖的。”

  徐白與他惺惺相惜:“我懂你,我和哥哥在一起的時候,心裡也很溫暖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3 07:24 PM

第35章

  季衡將徐白引為知音。

  他重新坐直身體,放開了小枕頭,有理有據道:“對啊,多跟川川接觸一段時間,就會發現他是一個外表冰冷,內心溫暖的人。”

  徐白聞言,暗暗記下了。

  幾分鐘以後,他們到達季衡的小區。謝平川把季衡扶下車,看著他走回樓棟,等到季衡的身影完全消失,謝平川也回到了駕駛位上。

  徐白側身坐著,雙手緊扶靠背,眼中水色閃爍,目光追隨他不放。

  謝平川問:“怎麼了,不舒服麼?”

  徐白搖了一下頭,應道:“你不止是內心溫暖,你是溫柔又善良的人。”話中帶著醉意,語氣卻很誠懇。

  謝平川抬起一只手,摸了摸徐白的臉頰:“你十五歲的時候,也這麼誇過我。”

  言罷,他大概想起什麼,應景地笑了一聲。

  當晚他們回家之後,將近夜裡九點整。徐白的酒勁還沒消,她去浴室洗了個澡,洗完就坐在沙發上,懷抱著粉色的毛絨兔子,緩慢地啃一個削好的蘋果。

  她和謝平川說:“哥哥,蘋果好甜……”

  謝平川坐在她身旁,正在用手機翻閱郵件,郵件尚未看完,徐白身體一歪,枕在了他的腿上。

  她面朝謝平川仰躺,一雙長腿伸得筆直。

  徐白穿著純棉T恤,衣擺只能遮到大腿,且因雙腿並攏,斜放在了一邊,被此時的燈光一照,就像白皙剔透的冷玉。

  她不知自己在做什麼,心裡話也講了出來:“蘋果這麼好吃,是因為它本身就甜,還是因為它是你給我的?”

  謝平川放下手機,為她答疑解惑:“因為這一批蘋果的含糖量高。”他傾身靠近,摸上她的腰部:“我很好奇,你還吃得下嗎?我記得你今天晚上,解決了一瓶啤酒和半盆龍蝦。”

  以謝平川對徐白的了解,這幾乎是她食量的極限。

  果不其然,徐白握著蘋果道:“吃不掉了,已經飽了。”

  她以仰視的角度,凝望謝平川的臉——無論怎麼觀察,他依然很好看。

  徐白把蘋果立在茶幾上,視線觸及謝平川的衣扣,脫口而出道:“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謝平川回答:“我也有一個不成熟的小建議。”

  他說:“你上床睡覺吧,我十一點來陪你,明天早晨還要開會。”顯而易見,他要去處理公務了。

  徐白舍不得他走,扔開毛絨兔子,抱住謝平川的腰:“我一點也不困,我想要你襯衣上的第二顆扣子。”

  謝平川高中畢業的那一天,曾有女生向他提出同樣的要求。彼時他不理解,詢問了原因,對方的回答充滿了少女心——因為第二顆扣子靠近心髒,所以要被送給最愛的人。

  當年的謝平川義正言辭地拒絕了。

  今天的謝平川竟然也不例外:“你隨口問我,我就給了你,等你明天醒了酒,會覺得我很隨便吧。”

  客廳裡燈光透亮,恍如白晝,徐白凝視著吊燈,有些轉不過彎:“那怎麼辦呢?我好想要啊。”

  謝平川為她指出一條明路:“你還可以求我。”

  徐白跪坐在沙發上,虔誠地親了他一口:“求你了,哥哥。”像是廟宇裡的少女,在等待神明的垂青。

  然而謝平川是苛刻的神明,他吹毛求疵:“不夠誠懇。”

  徐白想了想,捉起謝平川的手,穿過衣領,直接捂上胸口:“你摸這裡,我的心髒砰砰跳,我很誠懇的。”

  謝平川側過了臉,沒有和徐白對視。但是手頭觸感太好,他緩慢地握住那一團柔軟,手指稍微用了點力,就聽見徐白指責道:“你占我便宜。”

  “我是在感受你的胸襟,”謝平川收回了手道,“你喝多了,我抱你上床。”

  話音落罷,他把徐白打橫抱起來,送到了臥室的大床上,也不忘給她蓋上被子。她撒了一會兒嬌,抱著他的手臂不放,鬧了大概幾分鐘,就打了一個哈欠。

  再然後,因為被子柔軟又舒服,徐白稀裡糊塗地睡著了。

  她側躺在床邊,頭發散亂地鋪著,眼睫濃密且卷翹,嘴唇紅潤而柔嫩,仿佛童話裡的睡美人——與睡美人不同的是,王子俯身親吻她,她也睡得像一頭豬。

  謝平川找了一把剪刀,剪下第二顆紐扣,放到了旁邊的櫃子上。

  他關掉臥室的壁燈,在寂靜的暗夜中,聲音輕不可聞: “給我最愛的人,晚安。”

  謝平川沒有做無用功。

  次日一早,徐白醒來後,第一眼就看見了扣子。

  天色大亮,穿透了臥室的窗簾。徐白捧起那一顆扣子,對著此時的天光,仔仔細細研究一陣,終於想起昨晚的對話,還有她如何向謝平川證明自己的誠懇。

  謝平川躺在她身邊,饒有興致地笑了:“你昨天誠意十足,我不忍心拒絕你。”

  此時還不到七點,他伸出一只手,把徐白摟進懷裡:“不過我剪扣子時,你已經睡著了。”

  徐白和他溫存片刻,不管不顧道:“你把它給了我,那就說明你最喜歡我了。”

  謝平川撫上她的後背,輕吻她的額頭:“你明白就好。”

  工作日的早晨一成不變,但是今天的徐白格外歡快。

  當徐白抵達辦公室,組內還沒有幾個人,落地窗浸在陽光中,拉開新一天的序幕,她站在窗邊賞景,手持一個花灑,義務給盆栽澆水。

  口袋裡揣著謝平川的紐扣,想起他今早承認的話,徐白不知不覺地笑了。

  趙安然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小白,我養了一只貓,不知道怎麼照顧……聽說你也養貓,能請教你嗎?”

  他拿出自己的手機,打開相冊,找出昨晚拍攝的視頻。

  幼小的流浪貓睜著雙眼,目光純澈,臥在一個紙殼箱裡,箱子中鋪了新床單,收拾得整潔而暖和。

  那只貓的毛打結了,身上也髒兮兮的,徐白見狀,問了一句:“這是你領養的小貓嗎?”

  “街上撿來的,”趙安然坦誠回答道,“昨天離開公司以後,我在綠化帶裡發現了它,看它長得太瘦了,想把它帶回家照顧。”

  說起來,徐白那只名叫“湯圓”的貓,也是在大街上撿到的。

  徐白推己及人道:“它現在還很小,需要耐心照顧,定期梳理貓毛,看醫生,剪指甲……對了,你還要買貓砂、罐頭、糧食和貓玩具。”

  她叮囑得仔細,語氣也很真摯。

  趙安然由衷笑道:“謝謝。”

  他總算找到了共同話題。

  窗邊景色優美,霞雲覆蓋朝陽,就連那幾株綠色的盆栽,也被鍍上了一層金光。

  趙安然走到徐白身邊,撥弄滴水觀音的葉子,接著問道:“那只小貓還沒有名字,能麻煩你幫我取名嗎?”

  他笑得純良:“我第一次養貓,沒什麼想法。”

  徐白反問道:“它是什麼顏色的貓?”

  “棕灰色的,雖然有點髒,”趙安然伸手比劃,描述這只貓的體形,“等它再大一點,身強體壯了,我再給它洗澡。”

  徐白贊成地點頭,給出一個建議:“那不如叫燒麥吧……因為是棕灰色的。”

  不如叫燒麥吧。

  她說得順理成章,由於表情認真,所以顯得很可愛。

  趙安然忍不住笑了:“燒麥是吧,好名字,我非常喜歡。”

  他立在窗邊,雙手插進褲子褲袋,右腿站得筆直,左腿略微彎曲,而且笑容純善可欺,形如十幾歲的少年:“我想起來了,你的貓叫蝦餃,對不對?我聽你和同事說過。”

  徐白承認道:“對啊,它叫蝦餃。”

  趙安然狀似無意地詢問:“你男朋友會嫌棄蝦餃掉毛嗎?我在家給燒麥梳毛,貓毛黏在了襯衣上,我准備回家手洗。”

  表面上聽起來,好像是在問貓。

  徐白繞開他的問題:“我給你一個淘寶鏈接,你可以買那種粘毛的滾筒,只要用它一滾,就能去掉衣服上的貓毛。”

  趙安然點頭說好。

  他從魏文澤那裡得知,徐白的男朋友是謝平川,然而整個翻譯組之內,幾乎沒人知道這件事。

  就連宋佳琪也不知道。

  宋佳琪來得較晚——但是說實在話,哪怕她當天曠工,也不會被嚴厲責怪。同事們都知道她背景強硬,只要宋佳琪願意干活,經理便沒有別的要求。

  可她偏偏還很努力。

  今日要和技術組開一場交流會,謝平川很有可能會出席,宋佳琪出門前精心打扮過,只盼著開會的時候,能引起謝平川的注意。

  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開玻璃杯,喝了一口現磨咖啡。

  翻譯組的付經理拿著一沓文件,匆匆路過宋佳琪的身邊,眼角瞥見她,還問了一句:“你昨晚加班了嗎,佳琪?”

  “是啊,”宋佳琪道,“任務沒做完,就想多待一會兒。”

  付經理招呼來徐白,和藹一笑道:“上午十點要和技術組開會,讓小徐幫你瀏覽文檔吧,帶你進一步熟悉流程。”

  這只是付經理的場面話。

  比起宋佳琪大小姐,付經理更信賴徐白。

  徐白端著一杯橙汁走過來,彎腰靠近宋佳琪的電腦屏幕。

  宋佳琪笑道:“麻煩你了,我大學畢業之後,就沒怎麼碰過電腦。”

  徐白一邊審視她的文檔,一邊接話道:“筆記本電腦也不用嗎?”

  宋佳琪坐姿端正,並不避諱地坦誠道:“沒錯,我一直在歐洲旅游,帶著幾個關系好的朋友。光是南歐那幾個國家,我就待了一年。”

  徐白滑動光標的手指一停。

  她指著屏幕,糾正道:“ten items or less?這句話不對,應該寫fewer,而不是less吧?”

  宋佳琪一愣,竟然臉紅了:“對不起,我心不在焉,出現了手誤。”

  出乎徐白的意料的是,她本以為這樣的大小姐,應該會盛氣凌人,惱羞成怒,結果宋佳琪和她說:“多謝你,我下次不會再犯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3 07:35 PM

第36章

  宋佳琪誠心誠意地道歉,徐白反而愣了一會兒,才道:“沒關系,每個文檔都是由兩位以上的翻譯進行校正。”

  她站在電腦屏幕前,不消片刻功夫,宋佳琪拎來一把椅子,放到了徐白的身後。

  “你坐下來吧,”宋佳琪拿著調羹棒,攪弄她的咖啡杯,“站著不累嗎?”

  宋佳琪的語氣和平常一樣,聽不出任何溫情,但她能主動幫人搬椅子,也讓徐白感到驚訝。

  徐白從善如流地落座,繼續幫她檢閱文檔,翻查之前的補充內容,提出了幾點修改意見。

  宋佳琪拿出筆記本,把徐白的話記了下來。

  她道:“上次趙安然給我講解流程,我就有幾個地方聽不懂。”

  宋佳琪握著鋼筆,筆尖抵住了紙頁——她寫一手漂亮的英文斜體字,而且字跡工工整整,內容涵蓋方方面面,徐白定睛一看,才發現這是宋佳琪的工作筆記。

  徐白認真對待道:“你有什麼地方不懂呢?”

  “參加技術組會議的時候,他們說翻譯組的任務,就是盡量擴大樣本,保證翻譯的精確度……”宋佳琪撫平了紙張,手指敲打桌面道,“可是哪怕我們人再多,也不可能寫完所有翻譯文件吧?”

  她皺著眉頭,表達疑惑:“技術組反饋的翻譯數據,和我們給出的不一樣,我們還要糾正他們的錯誤,這是為什麼?”

  宋佳琪主修英國文學專業,對編程算法沒有一點興趣。

  雖然宋佳琪盡力理解了,但她的嘗試以失敗告終。

  可她還是充滿自信的人,不在乎同事如何看待她,所以當徐白來到身邊,宋佳琪想問什麼就問了。

  辦公室內一片嘈雜,大家都在為會議做准備,而在徐白這一塊,卻沒有絲毫交談聲。

  格子間裡的沉默在延長。

  徐白組織了語言,描述道:“我們的翻譯內容被作為樣本,通過數據庫供給技術部,他們要用人工智能算法,就是自然語言處理和深度增強學習結合……”

  她拿出一張草稿紙,畫出神經網絡的圖,把詞組作為輸入,模擬了一次輸出:“大概就是這樣吧。”

  平心而論,徐白也不是很懂。

  她只能理解一個框架——框架的建設、開發、升級則是技術部的任務,並且從始至終,都由謝平川親自監督。

  徐白的本職是翻譯,她的工作內容也是翻譯,至於技術部要如何實現,徐白從來沒有詢問過。

  但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技術部的每一次反饋,都是訓練機器學習的結果,我們翻譯組的作用之一,是幫助他們調整算法和參數。樣本越大,精確度越高,可是機器依然比不上人,所以產品上線之前,我們要做最後一輪檢閱。”

  古語雲“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徐白對編程一知半解,不敢妄加評論,因此她粗略講完,就不再說一個字。

  宋佳琪的神情卻變了。

  桌上咖啡半涼,冒著些許白氣。

  她顧不上喝咖啡,由衷贊許道:“我明白一點了,你說得很簡單,方便理解。趙安然只講了一句話,沒有你形容的詳細。”

  電腦屏幕光標閃爍,緩慢進入休眠模式。

  宋佳琪的休眠壁紙是恆夏集團的廣告圖片,她抬眸瞧見屏幕,竟然輕笑一聲:“啊,我想和你說,在來公司之前,我不知道這個工作還挺有意思的。”

  她說的是真心話。

  聽在徐白耳邊,卻是另一種意思。

  可能是徐白心胸狹隘,她知道宋佳琪為謝平川而來,心裡總有一道坎。

  徐白敷衍道:“是挺有意思的。”

  言罷,她端著自己的杯子,回到了她的座位。

  約莫三分鐘以後,翻譯組的付經理出現了。

  她給每個人一張表,讓他們寫近期總結,發到徐白這一桌時,宋佳琪恰好站起身——她先是繞到了另一邊,然後才走出格子間。

  宋佳琪道:“付經理,最近工作忙嗎?”

  這口吻,就像領導視察。

  付經理扶著腰,站在桌邊,笑道:“還好,比平時忙一點,身體也吃得消。”

  付經理是三十多歲的職場女性,做事雷厲風行,管理賞罰分明,她在職場上風生水起,家庭生活卻不盡如意。

  她半挺著肚子,只因她懷孕四個月了。

  恆夏的翻譯組離不開她,丈夫的工作卻比她更忙。

  她把表單遞給徐白,順口問了一句:“小徐,你知道英國有什麼嬰幼兒奶粉比較好嗎?我准備找幾個代購。”

  徐白點頭:“我知道幾個。”

  她撕掉一頁便簽紙,把牌子寫在了上面。

  “你還沒結婚吧?”對面的宋佳琪問道,“怎麼會懂這些?”

  徐白笑道:“因為家裡有長輩讓我幫忙推薦過。”

  徐白沒有說出口——這個長輩,是她的母親。

  母親重組家庭後,又有了一個兒子,他們一家三口,是真的蜜裡調油。

  繼父來自於書香門第,母親在業內小有名氣……按理來說,母親過得好,徐白應該高興。

  但她有悖常理,她自覺被拋棄。

  母親忙著照顧年幼的弟弟,而且因為定居意大利,顧不上早已成年的徐白。

  付經理當然不知道這些,拿到徐白手寫的便簽紙,她笑道:“謝謝小徐,改明兒我就找代購,為將來做好准備。”

  她輕咳一聲,接著說:“好了,大家注意,到點了,咱們去會議室,等待技術組聯會吧。”

  話音未落,同事們紛紛起身。

  五樓會議室內,幻燈片早已打開,項目經理坐在最中間,坐姿都比平常端正。

  只因今天旁聽的人,包括了技術總監。

  技術總監帶著助理,坐在長桌的旁邊,兩人正在低聲交談,手頭還有一沓文件。

  徐白一眼瞧見謝平川,卻只敢在路過的時候,悄悄說一聲:“謝總監好。”

  謝平川微側過臉,應道:“你好,徐翻譯。”

  徐白早晨起床時,還被他抱在懷裡,如今倒是格外客氣:“謝總監親自來開會,辛苦了。”

  “職責所在而已,”謝平川放下文件,視線和她交彙,“談不上辛不辛苦。”

  他以普通同事的態度,對待眼前的徐白:“翻譯組的任務量更重了,項目的推進離不開你們。”

  徐白點了一下頭,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謝平川今日換了黑襯衫,領帶的顏色也偏暗沉,配上他一貫的行事作風,果然有一種高冷的感覺。

  徐白折服於他的高冷,順著他的話說:“我們會做到最好,總監放心。”

  語畢,她抱著筆記本,坐到了同事身邊。

  謝平川的左邊是助理,右邊還有一個空位。他原本以為徐白會落座,沒想到她竟然跑了。

  他表面不動聲色,心裡卻在盤算著,晚上如何捉住徐白,看她到時候能往哪裡跑。

  總監身旁的座位不可能無人問津,宋佳琪很快出現。她驚嘆於自己的運氣,拉開皮椅的那一瞬,話便說出口了:“謝總監,這裡沒人坐吧?”

  謝平川看了一眼周助理。

  周助理深諳謝平川的性格,為了保護上司,不惜得罪股東的女兒:“對不起,宋小姐,這是技術組長的位置,他馬上就來了。”

  周助理合上文件,繼續解釋道:“組長和總監在一起,更方便討論項目。宋小姐覺得呢?”

  宋小姐無話可說。

  她環顧附近,沒幾個熟人,無奈之下,坐到了徐白身側。

  徐白正在剝蘆柑——她只帶了一個蘆柑,適合在角落裡吃掉,會議尚未正式開始,沒人注意她的舉動。

  偏偏宋佳琪湊近了。

  徐白問道:“你喜歡吃蘆柑嗎?”

  她不可能喜歡的,徐白心想。

  偏偏宋佳琪回答:“喜歡啊,在這個季節裡,我最愛吃北京的蘆柑和柿子。”

  徐白“嗯”了一聲,無動於衷。

  宋佳琪翹起二郎腿,左手放在膝蓋上,露出百達翡麗的表盤,纖細的手腕,勻稱的手指,以及染成玫瑰紅的指甲。

  她輕吸一口氣,笑道:“你能理解我吧?人在異鄉時,哪怕吃到同樣的東西,感覺也是不一樣的。”

  徐白確實能理解她。

  正因為此,徐白忍痛分了她一半果肉。

  然後還剩下另一半。

  “好甜呀,”徐白咬了一口,評價道,“在公司樓下買的,今晚再去買兩斤。”

  宋佳琪爽朗一笑:“等我們家果園的柿子成熟了,我也請你吃。”

  她們這一邊其樂融融,另一塊的趙安然卻在蹙眉。

  趙安然穿著純白色T恤,和一條深藍牛仔褲,坐在技術組的職員中,竟然絲毫不顯得突兀。

  會議正式開始。

  今天的會議是為了總結進度,各組的經理輪番上台,面對面交流疑問。改版後的界面被公布,功能優化也提上日程……趙安然拿出手機,給PPT拍了一個照。

  他身邊一個寫代碼的同事問道:“哎,你拍界面干啥?”

  “因為界面好看,”趙安然笑得溫和,“我只是一個小翻譯,你們討論代碼,說得那麼厲害,我一點都聽不懂。”

  那名同事便說:“哎,代碼有啥難的,難的是算法。我們技術組的所有人,都佩服謝總監的腦子,他才是真的厲害。”

  趙安然十分贊成:“對啊,他什麼都有了。”

  他語氣散漫,但意有所指。

  大約指向謝平川。

  一個小時一晃而過,會議落幕之前,由謝平川收尾。他既能理解技術組,也能照顧翻譯組,仿佛一台統籌機器,總之讓人很佩服。

  會議結束的時候,各組員工也散場了。趙安然緩步出門,背後就是宋佳琪,他回頭一望,眼見宋大小姐,頗為玩味道:“今天開完會,有什麼收獲嗎?”

  宋佳琪聳肩,沒有答話。

  趙安然卻笑出了聲,站在門口,遲遲不走。

  宋佳琪問道:“你有話告訴我?”

  趙安然指了指會議室。

  室內職員寥寥無幾,但是包括了謝平川。

  以及彎腰拿東西的徐白。

  徐白不慎將果皮掉到了地上,因此離開座位之前,她把果皮撿了起來,用一張餐巾紙包著,放進了垃圾桶裡。

  謝平川經過她面前,抬手摸了摸她的頭。

  這一連串的動作,發生在三秒以內,除了宋佳琪和趙安然,可能沒有別人注意。

  宋佳琪有一瞬的怔愣。

  她半低著頭,趙安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他理所當然地覺得,有什麼東西碎掉了吧。

  趙安然一手插進褲子口袋,轉頭邁向走廊的深處,距離露台越來越近。天光近在咫尺,太陽明媚耀眼,他心情舒暢,有空欣賞藍天白雲。

  兩情相悅的人,哪怕再克制,免不了舉動親密,宋佳琪能當場見到,就不用趙安然再開口說了。

  他也不忘火上澆油:“徐白工作負責,態度認真,能力出眾,漂亮清純,她和謝總監,真是一對天作之合。”

  宋佳琪跟在他身側,失聲良久之後,接應他說出口的話:“所以我祝福他們。”

  露台上空無一人,趙安然緩慢轉身。

  他點了一根煙,叼著煙笑道:“我也祝福他們。”

  宋佳琪信以為真。

  她甚至誤解了趙安然的原意,向他道謝:“謝謝你提醒我,我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開始的,我會適可而止。”

  她拿出手機,刪掉了謝平川的聯系方式。

  並非宋佳琪不難過,她只當這是一場暗戀,對方沒有任何表示——無疾而終的結束,好過亂七八糟的收場。

  但她心緒繁雜,需要冷靜一下。

  可是趙安然唇角一挑,勾出另一個笑:“你為什麼來恆夏,大家都知道了,謝總監這種冷處理,讓我很不理解。”

  “為什麼不理解?”宋佳琪緊皺眉頭,糾正趙安然的話,“你向別人示好,別人拒不接受,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宋佳琪指著街外,給趙安然舉例子:“如果有一個蓬頭垢面,胸無點墨的乞丐欣賞我,我也要和他結婚嗎?哪來的霸王條款。”

  露台上涼風正盛,吹散香煙的雲霧。

  趙安然抬頭,終於引導道:“你不嫉妒?你不憤慨?”

  他像是在質問她,也像是在責問自己。

  遠處有鳥雀飛過,在廣闊蒼穹中徜徉,宋佳琪望著天幕,沉默幾秒,竟然回答道:“有什麼好嫉妒的,人類是群居動物,沒必要故步自封,你錯失了一個機會,還有下一個機會,只有一無是處的人,才會覺得憤慨吧。”

  她說完這句話,就離開了露台。

  沒有哭泣,沒有抱怨,也沒有上躥下跳,她言行理智,與設想中不同。

  趙安然終於想明白,宋佳琪和他不一樣。

  她是備受著父母關愛長大,被灌輸了強烈的是非觀,說一不二,眼裡容不下沙子的人。

  換言之,她從未瀕臨絕境,她的身邊,大多是體恤和善意。

  神創的七宗罪裡,她只有傲慢自負。

  她不需要貪婪、嫉妒、暴怒,因為別人渴求的,她幾乎都得到了。

  趙安然露出一個笑,笑容漸漸加深:“宋佳琪,我真羨慕你。”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3 07:55 PM

第37章

  宋佳琪知道謝平川的感情狀況後,依然待在恆夏集團的項目翻譯組。

  她沒有要走的打算。

  或許是因為理解了工作內容,她對目前的投入產出很滿意。

  他們的產品受到了客戶青睞,市場占有率節節攀升,改版不到兩個月,便躋身同類軟件的前三名。

  此時的北京早已入秋。在霜濃風盛,層林盡染的秋日裡,窗邊的盆栽卻枯萎了。

  付經理買來新的盆栽,代替了死去的那一盆。與此同時,她也提交了報告,隔日便要回家休息——她懷孕六個多月,肚子逐漸鼓起來,是時候安心養胎了。

  接任付經理職位的人,是組內資歷最老的前輩,全名葉景博,現在被稱為“葉經理”。

  葉景博今年三十五歲,翻譯經驗豐富,堪稱年輕有為。

  在接替正職之前, 他一直擔任副經理,行事作風更為寬和,因此深受同事愛戴。

  但是葉景博上任以後,管理風格有所改變,還向人事部提出申請,要求招聘新的實習生。

  他在開會時指出:“我們翻譯組有一個空缺的位置,正好留給新來的員工。”

  葉景博坐在前方,戴著一副金邊眼鏡,他的目光穿透鏡片,落在了徐白和趙安然身上:“小徐來了三個多月,近期工作考評都是Extraordinary,超過了不少老員工,非常優秀。”

  他接著點評趙安然:“小趙和小徐同時進組,也保持了Outstanding的成績,付經理走之前還和我說,趙安然認真負責,幫忙做交接工作,省了不少麻煩。”

  趙安然適時一笑,謙虛道:“謝謝領導表揚。”

  趙安然給人的印像,一貫是有什麼說什麼,沒有任何城府。付經理離職當天,就屬趙安然最熱情——他當著眾人的面,說自己舍不得付經理,十分感謝她的栽培,盼著她能早點回來。

  彼時葉景博也在場。

  同事們都知道,付經理回來的那一天,葉景博就要做回副職,但是把話講出口的,也就趙安然一個人。

  徐白覺得有點不對勁,可她又說不上來,究竟是哪裡不對勁。

  她右手拿著簽字筆,左手按著草稿紙,散漫地寫下筆記,又聽葉景博說道:“等實習生進組,就讓徐白帶一帶吧,英語這一塊飽和了,法語詞彙還差人。”

  徐白聞言一愣,抬頭看向經理。

  葉景博卻道:“徐白的能力,我是百分百相信的,咱們把多語種的項目做好,盡力配合技術組工作,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不僅能占領國內市場,還能開放到亞太領域。”

  言罷,他做了個手勢,大家便散會了。

  徐白站在原位,等會議室沒人了,她才開口道:“葉經理,我從沒帶過實習生。”

  深秋天寒,陽光熹微,街邊的樹杈結了白霜,窗戶也凝了一層薄霧。葉經理站在窗邊,抬手敲了敲玻璃:“我也是第一次做正職,凡事都有第一次。”

  他推了一下眼鏡,笑道:“你不要有心理負擔,按你平常的工作來。”

  徐白和他對視,斟酌道:“我缺乏耐心,也不擅長溝通……”

  這並非她的心裡話。

  她覺得自己沒經驗,帶不好實習生,假如拖累了翻譯組,豈不是非常丟臉。

  然而葉經理耐心鼓勵道:“我會甄選資質好的實習生,減輕你的負擔,主要現在缺人,我們不得不招新。”

  他面朝徐白,苦口婆心道:“你看,付經理剛走,管理層還在交接,法語項目的考評裡,就屬你的得分最高,把實習生交給你,我們大家都放心。”

  葉景博的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徐白也不知道如何辯駁了。

  她只好答應。

  “我會做好准備,”徐白交待完畢,又仿佛順口一般,提及自己的工作,“在下一輪軟件更新之前,我還有十五個模塊的任務。”

  葉景博明白她話裡有話。

  他攤開雙手,和藹笑道:“實習生只是實習生,你自己的工作,肯定要放在第一位。”

  碰巧這個時候,會議室沒有別人。

  葉景博手頭有一沓文件,都是新出的反饋報告,蓋上了翻譯組的印章。

  他原本打算讓秘書送到技術部,不過秘書今天請了病假,他就把文件給了徐白:“我待會兒要去項目組,技術部問我要反饋,你能不能去一趟技術部,幫我送個報告?”

  徐白雙手接過文件。

  她看了一下標題,隨手翻了兩頁紙。

  通篇都是數字,她什麼也看不懂。

  “這是加密文件,內容並不重要,”葉景博解釋道,“不過技術部要存檔,還要備份。”

  徐白應了一聲好。

  她抱著文件出門了。

  技術部坐落在九樓,和翻譯組只差四層。可是徐白很懶惰,她依然選擇了電梯。

  電梯門打開之後,她見到了一個熟人。

  那人正是謝平川的助理。

  周助理抬起頭,剛好瞧見徐白,立刻笑道:“徐翻譯?”

  徐翻譯和他打招呼:“周助理好。”

  周助理把手伸向樓層按鈕:“你要去幾樓啊?”

  徐白偏頭一看,九樓的燈剛好亮著,於是她回答道:“我想去九樓,已經按過了,謝謝。”

  在他們公司內部,知道謝平川和徐白是什麼關系的人,可謂少之又少,周助理卻是其中一個。

  他每天都跟著謝總監,下班時間也差不多,所以曾有那麼幾次,他在停車場遇到了謝平川,以及被謝平川牽著手的徐白。

  但他守口如瓶,從不和人提起。

  畢竟是上司的私事,當然沒什麼好說的。

  不過今天,周助理提醒了一句:“好巧啊,我也准備去九樓。我剛從二樓人事部出來,拿了一份報表,要交到總監的手裡。”

  徐白道:“謝總監也在技術部嗎?”

  “對,”周助理面上帶笑,“今天技術部遇到了難題,組長找來了總監。”

  話音未落,九樓就到了。

  徐白明明是去送文件的,卻心生一種微妙的感覺。

  九樓的走廊與眾不同,有一塊設計巧妙的休息室,放置著幾座紅沙發,其上懸掛著各色吊燈,整體搭配十分突兀——給人一種直男審美的衝擊感。

  不愧是技術部的地盤,徐白心想道。

  周助理沒有立刻奔向謝平川,他首先去了休息室,拿起紙杯,然後倒了一杯水。

  “我太渴了,嗓子正在冒煙,”周助理感嘆道,“忙了一上午,一口水都沒喝上。”

  他左手拿著文件袋,另一只手端著杯子,就以這樣一種姿態,走向了技術部辦公室。

  徐白跟在他身邊問道:“你們今天很忙嗎?”

  “忙得不行,”周助理實話實說,“測試組上報了一個BUG,讓技術組長感到頭疼,具體是什麼問題,我也不知道……”

  他看向走廊前方,目光平視,語氣和緩道:“技術組長是很厲害的,如果他覺得頭疼,就要找高級經理,或者總監和總裁了。”

  徐白偏移了視線,看向一旁的辦公室,同時接話道:“我聽說過技術組長,他的學歷很高,項目經驗非常豐富……”

  當前時間是中午十二點,不過因為光線微弱,所以室內開了吊燈。走廊上的瓷磚微微反光,徐白的高跟鞋踩在地上,還有細碎的“噠噠”聲響。

  徐白放緩了腳步,站在辦公室門口。

  恆夏集團的業務廣泛,除了新近推廣的翻譯軟件,他們還主營雲服務、數據分析、以及第三方平台。而他們翻譯項目的技術組,辦公室坐落於長廊的左側。

  徐白面朝內部一看,很快找到了謝平川。

  謝平川站在技術組長旁邊,旁聽組長和他形容:“這是Mac電腦版的問題,蘋果、安卓和Windows版本還沒出現……”

  徐白來到了組長身後。

  謝平川第一個側身,撇眼瞧見了徐白,他竟然問道:“你找我嗎?”

  徐白搖頭否認。

  她把文件遞給技術組長:“組長好,這是經理讓我送到技術組的。”

  技術組長接到文件,隨手翻了兩頁,便交由秘書,讓她拿去存檔。

  組長沒吃早飯,忙了一個上午,他剛剛站起身,肚子就叫起來了。

  謝平川看了一眼手表,發現已經過了十二點,他拍了技術組長的肩膀,話裡聽不出緊張感:“你先去吃午飯,回來繼續工作,Mac客戶端投入占比少,維護沒有Windows齊全。”

  技術組長只是翻譯軟件的組長,謝平川卻是整個技術部的總監。他認為客戶端問題不大,測試組給的條件不全,因此寫了一封郵件,直達測試組長,讓他們按照另一套流程,再做一段測試反饋。

  技術組長便道:“謝總監,Mac客戶端軟件假死的問題,我們做第一版本測試時,是沒有見過的。”

  謝平川回答:“等測試組的報告出來,我們再開一場組內會議。”言罷,他接過助理給的文件,逆光掃了兩眼,又和組長說:“我先回一趟辦公室,下午要是有事,給我發郵件。”

  組長連忙說好,隨後關掉了屏幕,退出管理層的工程瀏覽。

  謝平川帶著助理出門了,徐白也跟在他身後,一路邁進了電梯——不過直到進入電梯,徐白才發現,他們正在上行。

  電梯裡卻只有他們三個人。

  偏偏到了十樓時,周助理就下來了。

  “總監放心,”周助理和謝平川揮手,“我會找到測試組長,讓他根據您的意思,上交一份單獨的報告。”

  測試部坐落於十樓,周助理一去不復返。

  謝平川按下“二十七樓”的按鈕,滿意地看著電梯繼續上升。

  徐白抬頭盯著他:“謝總監,我要下電梯,去五樓翻譯組……”

  “是嗎?”謝平川靠近一步,語氣如常道,“我以為你進電梯的意思,是想跟著我回辦公室。”

  徐白急於反駁:“怎麼可能呢?我們在公司呀。”

  謝平川卻道:“現在不是午休時間麼。”

  電梯隨時有可能停下來,他還抬起一只手,幫徐白撥了頭發,指尖掠過長發時,略微繞了個圈,態度尤其曖昧不明。

  徐白指了指攝像頭:“保安室的人,都能看見你在做什麼。”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3 08:12 PM

第38章

  徐白原本以為,她明示了謝平川,對方就會停下來。

  但是謝平川並不在意:“停車場也有攝像頭。”

  他好心提醒道:“每次去停車場, 我都會牽你的手,他們應該習慣了。”

  徐白折服於謝平川的邏輯:“聽你這麼一說,好像還挺有道理。”話雖如此,她依然謹守分寸,和他保持距離。

  直到電梯抵達二十七樓。

  謝平川走在前方,徐白跟在他身後,她抬頭打量四周,沒瞧見任何人——謝平川很會挑選時機,也許別的同事都在吃飯。

  徐白仿佛做賊一樣,刻意加快了腳步,緊緊跟著謝平川。

  謝平川從口袋裡摸出鑰匙,打開了總監辦公室的房門。

  他的辦公室充斥了個人風格,文件檔案整整齊齊,桌面干淨到反光,沙發座椅一塵不染,地面還鋪了灰色的地毯。

  徐白悄無聲息地進門,卻聽到一陣響動——原來是謝平川關上了門,還順便反鎖了。

  徐白後知後覺:“謝總監,你為什麼鎖門?”

  “不想被人打擾,”謝平川解開領帶道,“午休時間,讓我松口氣。”

  他的著裝原本很規整,襯衫扣子嚴絲合縫,領帶也是一絲不苟,契合他的西裝外套。但是如今,他先是扯下了領帶,隨後又走到窗戶前,拉上了厚重的窗簾。

  室內光線被遮擋,視野一剎那黯淡。

  無人說話,隔音又好,沉默不斷延長。

  徐白鎮定了一會兒,走到沙發邊上,抱起一個小枕頭,剛准備坐下來,就聽謝平川道:“沙發剛擦過,你別坐。”

  小氣,潔癖,強迫症。徐白在心中腹誹。

  她表面上還很有骨氣:“不用你告訴我,我也不想坐沙發。”

  距離沙發的不遠處,放著一把黑色老板椅。前方還有一張茶幾,茶幾上擺著瓷杯,以及一盒茶葉,如果仔細觀察,紫砂壺的氣孔處,還冒著裊裊香霧。

  徐白站在老板椅旁邊,伸手把靠背向後拉,扶手蹭過她的裙擺,她還沒有入座,旁邊的謝平川又道:“這是蔣總的椅子,也是他的位置。”

  言外之意,還是不能坐。

  徐白終於偏過頭,用質問的眼神看他。

  謝平川坐在辦公桌之後,面前有三個電腦屏幕,從徐白的視角望過去,仍能瞧見他的側臉。

  此時此刻,他正端著一個玻璃杯,杯中裝著純淨水,他低頭喝了一口,並沒有注視徐白。

  徐白蹙眉道:“沒有可以坐的地方,我不想一直站著,我要回五樓了。”

  謝平川放下杯子,伸直了一雙長腿:“你適合坐這裡。”他把椅子往後退了一尺,空出一段寬敞的間隙。

  他向她招呼道:“過來,小白。”

  徐白這才明白,謝平川就想讓她坐大腿。

  她是一個正直的人,怎麼能輕易順從,思及此,徐白站立不動。

  謝平川拉開抽屜,拿出一袋橘子——橘子出現在桌面,徐白就走過來了。她坐到謝平川的腿上,被他自然而然摟住了腰。

  “我對你而言,”謝平川責問道,“沒有橘子有吸引力麼?”

  徐白謹慎地扒開橘子,以防汁液濺到他的桌子,她當他明知故問,因此回答道:“橘子很好吃,又酸又甜,方便攜帶,而且很容易剝開 ……”

  謝平川得到這樣的答案,非但不氣餒不沮喪,還湊近她的耳根:“我也可以剝開,你要不要試試?”

  想起他扔在桌上的領帶,徐白搖頭,堅持原則道:“回家再試。”

  謝平川默不作聲。

  他的鼻梁蹭到了徐白的耳根,莫名讓她想起撒嬌的蝦餃,打滾的湯圓……諸如此類的胡攪蠻纏。

  他還撩起她的長發,輕輕吻她的後頸,像柔軟的羽毛拂過,間雜著溫熱的呼吸——徐白繃直了身體,脊背都麻了一片,橘子也吃不下了。

  偏偏謝平川在此時破壞氣氛:“橘子好還是我好?”他雙手抱住徐白的腰,竟然和她斤斤計較:“你再重復一遍剛才的話。”

  徐白在心中笑得打滾,臉上還冷漠無情道:“橘子很好吃,又酸又甜,方便攜帶……”

  她的話尚未說完,謝平川低聲問道:“你是不是不愛我了?”

  言辭中多有頹廢,隱含控訴,但又驕矜自持,謹守分寸,格外惹人憐惜。

  可是徐白在忍笑,她緘默不言。

  謝平川妄下定論:“你果然不愛我了。”

  言罷,他等著徐白主動。

  他深諳徐白的脾氣,沒等多久,果不其然,徐白輕笑一聲,回頭親了他一口。

  徐白還附贈了一句:“怎麼會呢,你一直在我心裡。”

  話音剛落,冷不防被他按住,下巴也被扣緊了,嘴唇被吻的有點疼,徐白就嚶了一聲,他又溫柔了很多。

  約莫過了幾分鐘,謝平川將她放開。他轉移自己的目光,看了一會兒天花板,隨後拽過了外接鍵盤,打開僅有管理層可見的工程源代碼。

  徐白什麼也看不懂,她打了一個哈欠。

  然後趴在了桌子上。

  她和謝平川說:“我們的付經理懷孕了,請假去生孩子,新上任的葉經理……讓我去帶實習生,可我念研究生的時候,導師帶學生好辛苦,我的工作經驗又少……”

  謝平川一心二用,旁聽徐白的話,還在修改工程:“你們的新任經理,指定你一個人嗎?”

  “對啊,”徐白承認道,“怎麼了?”

  她沒等謝平川回答,又接著說:“葉經理向我解釋了原因,他說因為上次KPI考核,我的法語模塊分數高。”

  謝平川沒做評價。

  徐白以為他忙,她不願意打擾,趴在桌上有些困,不久竟然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夢。

  夢到喧嘩的大街,絡繹不絕的行人,周遭吵吵鬧鬧,卻又聽不清聲音。

  車流呼嘯而過,帶起一陣疾風,徐白走街串巷,到處尋找謝平川,可她找不到他,只瞧見一幫同事。

  他們嘰嘰喳喳道:“做什麼技術總監,恆夏遲早要倒閉……”

  還有人說:“記得當年的事嗎?謝平川被XV公司掃地出門,好不容易才成了恆夏創始人。但是呢,XV可是國內三巨頭,他得罪了大公司,以為自己下場好?”

  徐白在夢裡腳步飄忽,不知身在何處,她拉了一下同事,那人便道:“別拽,別拽,早點辭職吧。”

  徐白便是做夢,也要維護謝平川:“什麼叫‘被XV公司掃地出門’,根本就是那個公司誣陷他,如果XV足夠好,為什麼效益越來越差,它早就不是三巨頭了……”

  謝平川回國之後經歷的事,徐白並不是沒有聽說過。

  她知道謝平川在美國一帆風順,但是當他回國進入XV公司,任職於Data Analysis組的副組長之後,他深陷一場數據泄露風波,名聲一度差到了極點。

  他的收入不依靠公司,他是玩股票的一把好手,當年還身兼技術顧問,錢的事情,他大概不會在乎,可是清白和聲譽呢,他自尊心那麼強,不可能不要的。

  夢裡的人卻不理解徐白,非要和徐白爭執:“這次又不是數據泄露……”

  “不是泄露是什麼?”徐白格外茫然,蹲在街邊。她知道自己心思敏感,可惜腦子不夠用,她什麼也想不出來。

  那人並不回答,一個勁地勸道:“早點辭職吧。”

  “我不想辭職。”徐白憤然道。

  然後就醒了。

  夢境中沒有謝平川,現實裡他就在眼前。

  徐白扶著桌子坐正,雙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襯衫扣子解開了三個,明顯算是低領了,徐白卻沒有仔細觀察。她黏了他一會兒,好像一只樹懶,緊抱著不放,耳朵貼著他的胸口,聽到他的心跳,節拍和平時一樣。

  謝平川道:“一點了,我帶你去吃午飯。”

  徐白接話道:“好的。”

  她又說:“我剛剛做夢了。”

  徐白如此溫情,謝平川卻不受感染,他竟然還捏她的臉:“我知道,你說夢話了。”

  捏徐白的臉,就像捏米糕一樣,稍微一使力,還有一絲紅印。謝平川留了印子,不敢再動手,言辭正經道:“你一直在說,我不想辭職。”

  他關切道:“工作壓力太大了嗎?我找項目主管,讓他和你們的葉經理……”

  “不用,”徐白道,“壓力不大,我扛得住。”

  她拍了謝平川的肩膀,好像在和兄弟說話:“請你相信我,謝總監。”

  謝平川順著她的意思道:“我相信你,徐翻譯。”

  徐白便親了他:“謝謝哥哥。”

  謝平川依從習慣道:“不客氣。”

  當天中午,他們吃完午飯後,就在電梯前分別了。談笑之間,遇到了翻譯組的同事。

  寫字樓裡的公共場合,與謝平川的私人辦公室不同。

  電梯前人影寥落,同事們眼神探究。

  徐白和他們打招呼,站在大理石瓷磚上,落落大方道:“總監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們會繼續和技術組保持溝通。”

  她目送謝平川進入電梯:“總監再見。”

  謝平川的轉場能力沒有徐白快,於是他沒理她。

  正好,這一幕落在同事眼中,就是徐白和上司打招呼,上司對她愛答不理的表現。

  謝平川走後,另一位女同事道:“徐白,謝總監好說話嗎?”

  “不好評價,”徐白道,“領導們都忙。”

  她的衣服口袋裡,還揣著從謝平川辦公室順來的橘子,鼓鼓囊囊地突出來一塊。她卻不想提及謝平川,故意把話題引到別處:“你們知道實習生什麼時候來嗎?”

  “招聘已經發出去了,”同事回答道,“以恆夏的名氣,估計很快就來了吧。”

  一語中的。

  約莫一個禮拜之後,葉景博領著一位男子,來到了翻譯組辦公室。

  那名男子相貌年輕,外表平凡,戴著一副框架眼鏡,褲腰帶扎得很高,他剛一進門,就主動開口道:“大家好,我叫何興懷,何以解憂的何,觸物興懷的興懷。”

  他和近旁幾位同事握手:“你們好,叫我小何就行。”

  趙安然恰巧在何興懷身邊。

  “你好,很高興認識你,”趙安然笑道,“我叫趙安然,趙錢孫李的趙,安然無恙的安然。”

  何興懷點頭,重復道:“安然無恙。”

  像是在念他的名字。

  何興懷挨個打招呼,在宋佳琪那裡,卻不幸碰壁了。彼時宋佳琪還在查文件——熟悉宋佳琪的人都知道,她忙於工作的時候,千萬不可以打擾,否則……

  就像現在這樣。

  何興懷敲了她的桌子,要和宋佳琪打個照面,宋佳琪頭也不抬,冷聲道:“我來的那一天,站在中間講句話就完了,為什麼你到處走一圈,不夠招搖嗎?”

  她的脾氣如此,直言直語,從不收斂。

  偏偏從上到下,無人反駁。

  葉景博笑著打圓場:“何興懷剛從法國回來,還不熟悉我們的規則。”他拍著何興懷的後背,將他介紹給徐白。

  “這是徐白,她負責在實習期指導你,”葉景博談及徐白的背景,“徐白學了雙專業,精通英語和法語,德語也說得很溜,你們都是從歐洲回來的,可以交流交流。”

  何興懷便用法語和她說話:“徐小姐好,見到你很高興。”

  徐白指向了對面:“你的座位在另一邊,我給你講解文檔。”

  何興懷抿唇而笑,再次用法語道:“好好好,謝謝徐小姐。”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3 08:23 PM

第39章

  何興懷加入翻譯組之後,葉景博請大家吃了一頓飯。地點選在公司旁邊的酒店,預定了最好的包廂,葷素菜品一應俱全,可見葉景博的用心。

  席間,何興懷舉杯,面對徐白道:“我剛來,啥也不懂,得虧你指點。”

  徐白與他碰杯:“指點談不上,希望能一起進步。”

  她倒了半杯啤酒,但只喝了一小口。

  何興懷比徐白誠懇,悶干了一瓶二鍋頭,酒後吐真言, 話也變多了:“我今年二十四歲,在巴黎工作兩年,經人介紹,回國來了恆夏。”

  他夾起一支螃蟹腿,用後槽牙咬斷了蟹殼,拿牙簽剔出肉來,嘴裡還在說話:“本來想做口譯的,那樣掙得更多,但是口譯要門路,我交際圈子窄……”

  周圍幾人連聲附和。

  趙安然微微抬頭,先瞥了徐白一眼,隨後才看何興懷。

  手中端著茶色玻璃杯,趙安然透過杯中酒水,觀察何興懷被燈光拉得扭曲的臉,他意味不明地暗暗發笑,話卻說得熱情周到:“你來了恆夏,我們就是同事。”

  趙安然道:“咱們工作氛圍好,任務輕松,偶爾加個班,都沒什麼壓力……啊對了,食堂特別好吃,我推薦雞汁包。”

  徐白接起話題,開始討論食堂。

  這一頓飯吃到晚上八點,同事們三五成群離開了。

  恰巧技術組又在加班。徐白准備走的時候,接到了謝平川的電話,他讓她站在酒店門口,等他開車過來,和她一起回家。

  徐白道:“可是今天……我們同事聚餐啊。”

  即便是隔著一個手機,謝平川的聲音也很好聽:“剛好我下班了,順路來接你。”他拿著車鑰匙,寬慰徐白道:“讓同事看見也沒關系,我們遲早要發喜帖,你怕什麼呢?”

  徐白咬唇,答不上來。

  她猶豫片刻,終歸順從,聽話地站在酒店外,安靜地等候謝平川。

  酒店距離公司很近,沒過幾分鐘,謝平川就出現了。他把車停在徐白面前,看著她坐上副駕駛——他疑心徐白妥協,正是一個機會。

  “今天是十一月七號,”謝平川道,“你回國五個月了。”

  他打開車上的暗格,從中取出一個紅盒。

  想到剛才的“發喜帖”,徐白似有預感。但她不敢看他,她刻意去看窗外,夜深露重,燈光撩開人影,月色稀稀落落。

  若要她講,那麼北京的晚上,和倫敦的晚上,其實相差無幾。一樣的大城市,一樣的行色匆匆。

  城市中有車馬紛紛同白晝,也有萬家燈火暖夜風,誰不想要一方居室,琴瑟和鳴……可惜生活充滿變數,未來難以預知。

  哪怕聽了很多情話,做了很多親密事,她仍然擔心風花雪月,只是一場浮光掠影。

  無人給她忠告。她唯一知道的是,從年少開始,自己就被拴牢了。

  徐白倚著車窗,神情迷茫。

  酒足飯飽之後,容易胡思亂想——她這樣自我調侃。左手就被牽了起來,被謝平川握在掌中。

  他先是恭維了一句:“你的手指很好看。”然後,單獨挑起無名指:“這裡還缺點什麼。”

  徐白回眸看他。

  秋夜涼氣襲人,玻璃窗擋不住。謝平川半低著頭,眉眼浸在燈光中,唇邊也帶著笑——凝視的時間久了,心底便多了暖意。

  徐白挪不開目光。

  她道:“哥哥……”

  “戴個戒指怎麼樣?”謝平川打開盒子 ,露出天鵝絨的裡墊,以及一枚精巧的鑽戒。

  他一定是籌謀已久,想好了措辭,照顧她的情緒,絲毫不隆重。他把戒指拿出來,戴在徐白的無名指上,然後俯身親吻她的手背。

  小心翼翼,生怕她不答應。

  他把姿態放得很低。有生以來,大概是第一次。

  徐白沉默半晌。

  她收回了手,把戒指拔下來,放進盒子裡,重新塞回暗格。

  當然還需要借口,徐白編造了一個:“鑽戒太貴重了,你幫我保管吧。”

  思維繞成了麻繩,沒有起點,也沒有盡頭,她自己解不開,身陷囹圄,還想留下退路:“也許將來……”

  徐白的話尚未說完,謝平川便打斷道:“我理解。”他此地無銀三百兩:“沒關系,我很高興,說明你認真對待,不會敷衍了事。”

  謝平川的神情,可不像高興的樣子。

  他啟動汽車,握著方向盤,開上回家的路。而且開得很平穩,不過一路無話——並非謝平川故意冷場,事已至此,閑聊也顯得尷尬。

  到家之後,謝平川去了書房,繼續忙他的工作,忙到夜裡十一點。

  期間徐白心懷忐忑,洗完澡在床上等他。

  徐白擅長換位思考,她假設自己是個男子,策劃了很長時間,謹慎地向女友求婚,結果被當場拒絕,毫無余地……怎麼可能不生氣呢?

  可她並不想讓謝平川生氣。

  她沮喪地趴進被子裡,心情低落到了極點。

  所以當謝平川來到臥室,徐白拉住了他的袖子,燈光與人影重合,落在衣櫃的木門上,謝平川略微靠近,像在含蓄觀賞她。

  他的影子是筆直的,目光也沒有偏移,他和徐白說:“你的嘴唇沒有血色,是身體不舒服,還是遇到了煩心事?”

  徐白覺得他明知故問。

  她道:“心裡堵了一塊,你親親我,我才能高興起來。”

  謝平川沒有關燈,他當著她的面脫衣服,像他這種外表沒有缺點的人,大概不怕在燈光下袒露,但是放在今日,又有了別的意思。

  徐白坐在雪白的被子中,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傾身壓下來的那一刻,徐白就主動躺倒了,雙腿繃直又張開,緩慢地蹭過床單。

  她顧盼生姿,他卻心如止水。

  謝平川親了她的額頭,關掉臥室的台燈,恰如往常一樣,將她抱在懷裡:“睡吧,晚安。”

  徐白放松的心弦,倏而重新繃緊,她小聲應道:“晚安哥哥。”

  這一夜她睡得不太好。

  半夢半醒時,總覺得謝平川要走——假如不在乎,就不會失態,可是她最在乎的人,只有謝平川一個了。

  她不知自己害怕什麼,極度困乏,有些心悸,睡不著的時候,就緊緊抱著他。謝平川換一個睡姿,徐白就以為影響了他,她識趣地拉開距離,心裡又空落落的。

  到了最後,徐白光腳下地,從沙發上抱來毛絨兔子,躺在了大床的另一邊。她還拿出一顆珍藏的紐扣,擺到了一旁的床頭櫃上。

  終於勉強入夢。

  這夜下了一場雨,水色空濛,映照秋末初冬。

  謝平川醒的比徐白早。他拉開被子,余光不見徐白,側過臉一瞧,發現她在角落。

  他穿著拖鞋起床,走近落地窗前,從簾幕的縫隙裡,看到雨水浸染的清晨。鉛灰色的雲朵蔓延至地平線,一輪朝陽被雲翳兜頭蓋臉。

  謝平川把窗戶關得更緊,然後走回床邊,給徐白蓋好了被子。她抱著毛絨玩具,呼吸均勻,閉著眼睛,並未留意他的接近。

  徐白之所以醒來,是因為電話鈴聲。

  每周四的早晨七點半,家裡的固定電話都會響。謝平川不讓徐白接聽,每次都是自己接了,徐白之前毫不在意,今天卻是倍加關心。

  謝平川如她料想,站在客廳,拿著聽筒,低聲答話道:“工作很忙,暫時沒有假期。”

  電話另一頭,是謝平川的父母。

  他的母親想念兒子——她定居美國加州,兒子卻執意回國,算來算去,還是為了一個小丫頭。

  謝平川的母親道:“既然你抽不出空,我和你爸去看你呢?你們前幾年忙創業,春節都不回家,今年再不回來,你姑姑、堂哥,你那一幫朋友……”

  母親話語一頓,嘆氣道:“還有我們老兩口,都很想你啊。”

  說起來,謝平川的父母、關系近的親戚、大學時代的人脈,幾乎都扎根於加州。他當年只身回國,基本沒有人支持。

  可他的少年經歷,又與普通人不同。

  那時候,父母常年在外,留他一人在家。

  每晚放學回來,與他作伴的人,也只有徐白一個。偏偏他自尊心極強,不可能和外人傾訴,假如沒有徐白,生活會相當煎熬——畢竟他當時年紀不大。

  徐白歲數也小,可是活潑開朗。她圍著他繞圈,一口一個哥哥,一會兒是:“哥哥,你會寫程序嗎?那種小黑框,可以畫出愛心。”

  一會兒又是:“哥哥,我看到你就好開心呀。”

  她還經常說:“哥哥是我的榜樣,我要向他學習。”

  她說過不少類似的話。日久天長,蠶食鯨吞,占據了他的潛意識。

  謝平川回國之後,最順遂心意的日子,莫過於同居的四個月。他在電話裡和父母說:“明年春節要是有空,我帶她去加州見你們。”

  謝平川說的是“去加州”,而不是“回老家”。其中的差別,一聽便知道。

  他的母親心中有怒,臉上還笑道:“好啊,是小白吧?”

  謝平川道:“是她。”

  後面跟了一句:“只可能是她。”

  話筒沉寂兩秒,母親試探道:“你們快結婚了吧,將來要是有了孩子,在北京准備好學區房……”

  徐白不答應求婚,謝平川無計可施。但他依然回應道:“我找好了幼兒園。”

  謝平川說的是實情。

  不過他的母親卻聽出,兒子再也沒有打算,要定居於美國了。

  謝平川的父母注重養生,保養得當,雖然他們年過五十,但從表面上看起來,遠比實際歲數年輕。可是到了這個年紀,心態卻與從前不同,總盼著一個圓滿——比如一家三口團聚。

  母親叮囑道:“你在國內要是累了,別忘了回加州,你的家在這,爸媽都在呢。”

  謝平川笑道:“好的。”

  言罷,通話結束。

  謝平川回過頭,剛好看見徐白。

  徐白站在地毯上,叫了一聲:“哥哥……”許是夜裡受風,嗓子有點啞了,十分惹人心疼。

  她問:“你在和爸爸媽媽打電話嗎?”

  “他們讓我去加州,”謝平川實話實說,“不過最近工作忙,我打算春節抽空。”

  他見徐白穿著睡裙,衣領又低,裙擺又短,擔心她真的感冒,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

  徐白忽而抬頭,攥緊了他的手指。

  謝平川表明心跡道:“我想帶你見父母親戚,雖然他們早就認識你。”

  徐白輕輕“嗯”了一聲,主動貼近謝平川懷中。

  隨後幾天,風平浪靜。

  只除了在辦公室裡,徐白要指導新職員,幫助他在實習期轉正。

  何興懷與別的同事不一樣,他是一個很講究的人,待了不到兩天,從家帶來鐵藝筆筒——法式設計,鏤空藝術品。

  他把筆筒放在桌上,又添了兩個花籃,一左一右,懸空於辦公桌邊,盛滿了香根鳶尾。

  雖是假花,卻別有情調。眾所周知,香根鳶尾是法蘭西的國花。

  何興懷和徐白閑聊:“恆夏的企業文化是什麼樣?我巴黎的那家公司,大家都喜歡在桌子上啊,牆壁上啊,做些個人風格的裝飾。”

  徐白道:“你裝飾自己的桌子,經理一定沒有意見。”

  言罷,她拿出准備好的材料。

  “這是法語規範文檔,”徐白把文件遞給他,“技術部的新要求,我給你打印出來了,今天下午之前,請你閱讀全文,按要求翻譯完三十條句子。”

  徐白公事公辦,沒有閑扯的意思。

  何興懷推了一下眼鏡,應承道:“下班之前嗎?沒問題的,我的法語很熟練。”

  此話不假。

  徐白走後,何興懷翻查文件,潛心盡力,始終保持安靜。

  直到午休時間。

  同事們陸續出門,偌大的辦公室裡,寬敞明亮,吊燈晃眼,趙安然立在燈下,拉緊外套的拉鏈,邀約道:“何興懷,能和你一起吃午飯嗎?”

  “不急,”何興懷指著文件道,“我把工作弄完。”

  趙安然垂眸看他,笑逐顏開:“徐白給你的文件嗎?”他落座在何興懷身邊,以前輩的態度指點道:“其實在我們組,就像念書一樣,要想拿到Distin,最好能超額完成任務。”

  何興懷不解其意:“這話怎麼說?”

  “哎,我才工作四個月,”趙安然笑著偏過臉,勾上何興懷的肩膀,“一點微小的經驗,對你有幫助就好。”

  何興懷撫著文件,試探性地詢問:“你最近的KPI考核……”

  “大部分是Outstanding,也有Extraordinary,”趙安然擺了擺手道,“當然了,比起徐白,我還是差得遠了。”

  何興懷便忍不住請教:“那要怎麼超額完成任務?我法語很好,很熟練。”

  桌上的文件正攤開著,電腦屏幕光影閃爍,風從窗戶吹進來,鐵藝花籃輕輕晃動,趙安然撥弄了一下塑料鳶尾,笑道:“這樣吧,我教你幾招。”

  他們在辦公室待到一點。

  下午開工時,天色陰沉,雲靄浮動,站在落地窗前一望,能見到亮藍色的閃電。

  徐白端著一杯蘋果汁,自言自語道:“晚上回家會下大雨。”她低頭喝果汁,忽然被嗆到,咳嗽了一聲,有人拍了她的後背。

  那人正是何興懷。

  何興懷道:“徐白,咱們能不能加快進度?你要我做的句子翻譯,我都搞好了。”

  徐白果汁沒喝完,就去檢查他的成果,檢查不到一頁,徐白便說:“你的翻譯方法,不符合文件規範,我們不是在做傳統筆譯,必須配合技術組。”

  何興懷用手撐著桌子,中指微微抬起,有一拍沒一拍,緩緩敲打桌面。

  他道:“技術組要求的那種翻譯,我也做了,我搞了兩份,但是徐白……”

  徐白聽他叫自己,抬眼看他。

  何興懷沒來由地想表現,想一展宏圖,想一飛衝天,他指著屏幕道:“我給技術組長發了郵件,按照我們法語的構詞格式,讓他們修改目前的文件規範。”

  徐白乍一聽聞,只覺得頭大。

  涼風吹過她的發絲,她理了一下頭發,勉為其難審視郵件,眼神越發冷了下去,到了後來,說話也沒有溫度:“何興懷,我們需要談一談,關於技術組的工作……”

  附近還有別的同事,何興懷反而像導師,耐心給徐白講解:“法語的構詞模式,你不會不懂吧?關於副代詞這一塊,難道我寫的不對嗎?”

  徐白一聲不吭,努力組織語言。

  何興懷以為她認同,振振有詞道:“如果技術組不能理解我們,我會約見技術總監。總監叫謝平川嗎?我聽說過他,斯坦福畢業的,視野大一些……”

  徐白打斷道:“你工作不到一個禮拜,還不熟悉業務流程,提的意見都沒幫助,我這麼說,希望你能接受。”

  她站直了身體,拿起桌上的文件。

  誠然何興懷法語水平高,思路也很清晰。但他有一股倔勁,腦子也強,如果措辭委婉,徐白怕他聽不懂。

  她直言道:“你在巴黎工作過,知道越級是職場大忌吧,如果你真的有意見,每周一和周四的組會上,一定有你發言的機會。”

  今日天涼,室外正在下雨。

  雷聲倏而響動,雨水刮上窗扉,好在辦公室有空調。女同事多半年輕,仍然堅持穿裙子,徐白就是其中之一。

  她穿著一條連衣裙,外套一件羊絨風衣,裙擺比膝蓋高一寸,腰間系著米色緞帶,搭配妥當,賞心悅目。

  何興懷冷眼旁觀徐白,竟然說出口道:“你和謝平川的關系,我們也不是不知道,年紀輕輕的,就學會了靠領導上位。”

  他聲音不大不小,周圍也有人聽到。

  徐白腦中“嗡”了一聲,反問道:“你從哪裡聽說的?你進翻譯組不到一周,為什麼對工作不了解,對風言風語這麼上心?”

  風言風語,她用了這種詞。

  雖然她和謝平川同居是事實。

  她不擅長撒謊,臉色微變,語氣也急促,正中別人下懷。

  徐白的話中有指責意味,何興懷便不甘示弱道:“我關心工作,你根本沒看到,我的翻譯結果,你就掃了一眼,算什麼導師呢?”

  旁邊有人竊竊私語,卻無人開口插話。

  徐白盯著他的屏幕道:“我剛才告訴你了,你不能為技術組指定規則,我們應該服從規範。”

  “像你服從技術總監那樣?”何興懷壓低聲音,因為工作被全盤否定,他話中帶氣道,“我說你啊,徐白,張開雙腿掙錢嗎?我在法國的時候,見多了你這種婊子。”

  最後一句話,嗓音很小,窗外又是嘩然雨聲,周圍怕是沒人聽到。

  徐白卻聽得清楚,她當場撕了文件。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3 08:36 PM

第40章

  紙張碎成幾片,散落在了地上。

  何興懷道:“惱羞成怒?”

  他並不覺得失言。午間休息時,聽趙安然談起徐白,周圍幾名同事也說,見過徐白和謝總監走得近——說者無意, 聽者有心。

  他不會背後說人壞話,有什麼意見,必然要直接表達。話糙理不糙,他作如是想。

  徐白扶著桌子道:“我認識的人裡,會當面說髒字的,只有一個九歲的男孩子。”

  她拔高了音調:“你不按要求做工作,用下流話侮辱我的人格,除了報告給主管,沒有別的解決方法。”

  徐白話音未落,幾個同事圍了過來。

  有交往就有爭端,何興懷不怕惹事。他從座位上站起來,回復道:“好,走啊,去找主管。”

  徐白扭頭便走,要去主管辦公室。

  有人及時拉住了她。

  徐白掙脫道:“今天的事不解決,我明天就辭職。”

  拉她的人是趙安然,他擋住了徐白的路,勸慰道:“發生了什麼?別衝動。”

  趙安然抬起手,指向大門外:“葉經理還在開會,你們有什麼事,等他回來再說吧,直接去見主管,過於莽撞了。”

  何興懷也道:“等葉經理回來?沒問題,我本來就想找他。”

  徐白站定兩秒,繞過趙安然,走向辦公室正門。她省略了發郵件的步驟,心中只有滔天的怒火——別人遇到這種事怎麼辦,她不想問,當她自己遇到了,一定要討說法。

  可是還有女同事說:“小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是工作嘛,哪有事事如意的?”她想勸徐白鎮定,不過沒有勸到位。

  徐白其實理解她的話。

  諸如國內Te那樣的大企業,也會在年會活動上,強迫幾位年輕的女員工跪在男人面前,用嘴一點點咬開對方夾在胯下的礦泉水瓶。

  這樣的真人真事,並非石破天驚,為什麼有那樣的領導?為什麼有那樣的同事?為什麼會發生在IT業大公司?世界不按你的理想國運轉,它遠比奇思異想更光怪陸離。

  走出像牙塔,除了彼此扶持,還有彈冠相慶。

  何興懷僅僅是語言上的“蕩婦羞辱”,尚不及跪在胯間咬瓶子來得猛烈,別人可以忍,徐白為什麼不忍?

  她偏偏就是不想忍。

  工作沒了還能換,尊嚴碎了,很難再站起來。

  徐白冷靜片刻,沒有走出辦公室,反而回到了座位。大家以為沒事了,又安慰她幾句,何興懷嗤笑一聲,只覺得自己占理,也沒把她當一回事。

  徐白卻在寫郵件。

  她抄送了葉經理,HR,部門主管,闡述剛剛發生的事,並且附加了一句:“何興懷進組不到一周,表現不像一位新人。我做不了他的Mentor,請辭。”

  發完郵件之後,徐白洗了一個蘋果,在座位上安靜地啃著,腮幫子也有點鼓,像正在進食的小倉鼠。

  徐白的蘋果吃到一半,對面的宋佳琪抬起頭,問道:“剛剛有什麼事?把你惹毛了。”

  宋佳琪今日盤起了頭發,耳側別著精致的發卡,左右各一個珍珠耳環,與徐白對視的時候,她一只手撐著臉蛋,發飾在燈下盡顯珠光寶氣。

  徐白卻沒細看,她低著頭道:“何興懷的話太難聽了,我不想轉述給你。”

  宋佳琪性格耿直,聽完徐白的話,更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她說:“能有多難聽?都是受過教育的人。”

  徐白咬了一口蘋果,一邊咀嚼,一邊聽宋佳琪道:“我家上個月辭退的保姆,雖然調查了她的家庭,但她剛來不久,滿嘴都是髒話,我媽媽就辭了她。”

  宋佳琪的結論是:“要是她念過書,起碼知道點分寸。”

  徐白搖頭道:“你聽說過議會暴力嗎?議會上,精英們扭打在一起。”

  宋佳琪莞爾一笑。

  “我們受教育,就像做技工,看書學本領,也沒有學做人。成年之後,除非親身經歷,價值觀不容易改變……”徐白打開她的郵箱,瞧見了主管的回復。

  當然不止是主管。

  HR助理把郵件轉發給了謝平川。

  徐白在郵件中提到,何興懷聽了辦公室閑話,用充滿侮辱性的語言咒罵同事,比如“張開雙腿”、“你這種婊子”這樣的詞,而且牽連了公司的技術總監。

  她不得不提到謝平川——何興懷注定被約談,與其等他添油加醋,不如自己主動說出。

  但是徐白沒想到,謝平川的手伸得這麼長,和他有一點關系的事,都被轉發進了郵箱。

  謝平川看過郵件,回答的言簡意賅:“我在辦公室等你,下午三點以後,我有半個小時的空閑。”

  徐白掐表等到三點,獨自一人進了電梯。彼時何興懷被主管叫走了,葉經理還不知道這件事。

  電梯直達二十七樓,徐白走向謝平川的辦公室,推開正門的那一刻,徐白驚訝地發現,集團總裁也在謝平川這裡。

  總裁名叫蔣正寒,一般被稱為蔣總。他年輕有為,管理有方,深受股東信賴,而且和謝平川私交很好,兩人幾乎都是恆夏的頂梁柱。

  謝平川的辦公室專門為蔣正寒准備了一個座位——就是徐白上一次參觀時,沒資格坐的那一把椅子。

  徐白這一次為正事而來,當然不能坐謝平川腿上。她反應了半秒鐘,走到沙發旁邊,端正地坐下了。

  “翻譯組的徐小姐?”另一邊的蔣正寒道,“很高興認識你。”

  他待人親和,彬彬有禮,外加形貌俊朗,氣質卓越,和樓下的何興懷相比,大約就是完全相反的兩個人。

  蔣正寒道:“聽說你和謝總監好事將近,我先恭喜你們。”

  謝總監坐在老板椅上,右手合上了一沓文件,他的助理打印了何興懷的簡歷,但他看完以後,只覺得沒什麼可取之處。

  “實習期不滿一周,還沒有轉正的員工,”謝平川揉皺了簡歷,扔進桌下的垃圾桶,“就學會了指責技術組長,不帶腦子侮辱同事。”

  他問:“我更想知道,一個中途輟學兩年,住在巴黎十一區的人,為什麼能過五關斬六將,突破重圍,進入翻譯組?”

  蔣正寒端起茶杯,看向了謝平川:“HR的執行流程有問題?決策權不在工程部。”

  他似乎還有別的話,不過因為徐白在場,蔣正寒就沒說出來。

  謝平川跳過了HR的失誤,談起上一次的軟件報錯:“你還記得一周前的事嗎?翻譯部的技術組遇到麻煩,MAC版本的軟件會假死,更改後的版本你看到了,測試沒有任何問題。”

  “我看了報告,根據客戶線上反饋,仍然有部分錯誤,”蔣正寒接話道,“不過比例很小,業務部正在溝通。你很擔心嗎?”

  謝平川話中有話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蔣正寒點了一下頭。

  徐白完全聽不懂。

  蔣正寒看了一眼掛鐘,從座位上站起來,和謝平川告別道:“我約了Iion公司的運營總監,五點半下班之後,我來辦公室找你。”

  恆夏集團在創業期,曾遭受過重大打擊。彼時Iion公司慷慨解囊,投入了五千萬美元的資金,加上一系列後續支持,最終成為恆夏的大股東。

  恆夏之所以和Iion結伴,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他們共同的敵人,都是處處爭鋒的XV公司。

  謝平川擔心之處在於,恆夏集團擴展太快,技術部有幾個組,都是直接挖過來的。

  雖說公司占領了市場,保持著巨額利潤,光是收納廣告的錢,就能支撐自給自足,他們做到了高薪養廉,定期合作慈善機構……但是商場之中,防不勝防。

  蔣正寒離開辦公室時,推己及人,很貼心地關上了門,還把門關嚴實了,囑咐謝平川的助理,總監有重要的客人。

  總監助理的辦公室,剛好緊靠在一旁。周助理端著咖啡,站在門口喝著,聽見蔣總的叮囑,連忙應好道:“明白,我不會讓人打擾總監。”

  走廊之外,就是潔淨如新的落地窗。

  冷風吹拂著窗台,雨水帶來薄薄霧影,蔣正寒腳步一頓,沒來由地說道:“多事之秋。”

  周助理聽得雲裡霧裡。

  他喝光了咖啡,看向總監辦公室。

  一扇木門緊鎖,也不知裡面有誰。

  此時此刻,徐白坐在沙發上,抱著一個小枕頭,和盤托出道:“你要相信我,我沒有到處亂講話,也沒有借用你的名義……”

  “你應該放心,我當然相信你,”謝平川打斷道,“你比誰都懂事。”

  他似乎想起了什麼,沒過半晌就低聲笑了。

  他輕描淡寫道:“說實話,我寧願你任性。”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3 09:03 PM

第41章

  徐白揣摩謝平川的意思,十足十地誠懇道:“話是這麼說,可我明白分寸的。”

  她表現得通情達理,不需要謝平川操心。

  謝平川離開了老板椅,走近那一張沙發,在緊挨徐白的地方,從容淡定坐了下來。

  沙發長約兩米五,坐墊為黑色純皮,底盤刻著鏤空花紋,和謝平川家裡的很像。再加上謝平川就在身旁,徐白一時放松警惕,仿佛回到了家中,腦袋靠上他的肩膀。

  在寫字樓裡,徐白因公忘私,但在家時,她總是很黏人。

  好比現在這樣。

  謝平川側目看她,見她刻意抿唇,唇色柔嫩,亟待撫慰的模樣,他垂首靠近徐白,輕輕吻了她一下。

  徐白先是一怔,隨後離他更近:“你剛才偷親我……”

  “這不算偷,”謝平川道,“是正大光明。”

  別的女孩子聽完這種話,大約是要害羞一會兒,但是徐白的反應與眾不同——她指著自己的臉頰,按住了瑩白的皮膚,像是戳上軟嫩的米糕:“那你再親我一次。”

  謝平川從善如流。

  他拉開徐白的手,又親了她好幾次。

  明明是在辦公室。

  徐白自知不對,心中卻很欣慰。

  “我和你們主管打了招呼,”謝平川話語一頓,談起了正事,“何興懷的條件不夠進組,今天下午,他就該走了。”

  似乎是在秉公辦理。

  徐白實話實說:“他的法語水平還可以,就是脾氣和態度……”

  “他在法國待了五年,”謝平川也直言不諱,“因為成績太差,中途退學,換了一所學校。”

  人們總是更能理解,和自己具有相同經歷的人。

  反過來,也會更排斥對立面。

  謝平川並非例外。他念大學的時候,常年保持全科優秀,所以一點也不理解,差到退學是什麼概念。

  而且何興懷用詞粗鄙,欺負到了徐白頭上,謝平川以有色眼鏡審視,評價越發不留情面:“根據HR的保留檔案,五十多個人參加應聘,何興懷只能算中等。”

  “中等”過於褒獎,謝平川改口道:“中等偏下。”

  徐白蹙著眉頭,疑惑不解:“他為什麼會進組呢?”

  “這要問你們葉經理。”謝平川道。

  他背靠沙發,聯系前因後果。

  現狀並不明朗,他想得心煩,集團日漸壯大,根基卻不穩定。作為股東與創業合伙人,謝平川的職責不僅在於技術部。

  徐白猜不到他在想什麼,她陷入沉默,好像在和他一起思考。

  “謝總監……”徐白叫道。

  謝平川無動於衷,仿佛沒有聽見。

  徐白了然道:“哥哥?”

  謝平川回應道:“我在。”

  徐白凝視著他,眼神純澈,恰如一汪清泉。她捂住謝平川的心口,謹小慎微地詢問:“哥哥,你沒有生我的氣吧?”

  謝平川反問道:“我對你哪有脾氣?”

  他捉起徐白的手,與她十指相扣,因她的手很軟,他並不敢用力,語氣也堪稱溫和:“始作俑者不是你,你在擔心什麼?”

  答案呼之欲出。

  職場戀情舉步維艱,更遑論上下級之間。

  為了避免閑言碎語,徐白格外注意分寸,她認為公司是辦公的地方,同事是團隊的合作伙伴,大家都有個人隱私,務必做到相互尊重。

  事無巨細,不應宣揚。

  可是除此以外,她不敢想的是,和謝平川的關系,是否真的牢靠?

  徐白開口道:“何興懷才待了一個禮拜,按理來說,不會觀察到我們的事……但我猜不出來,誰做了傳話筒。”

  她低頭看著地毯,還有踩在地毯上的鞋子:“不是我想在公司遮掩,假如我是總經理,或者部門總監,或者待了好幾年,我一定會光明正大。”

  徐白的話點到即止。

  謝平川卻深諳她的意思。

  他道:“無論你公不公布,都會有人說閑話。”

  謝平川的回答出乎徐白的預料。

  她雙手搭上他的肩膀,繼續剖析道:“謝總監,你不在乎別人說你的八卦嗎?”

  徐白印像中的謝平川,從小到大站在雲端,和普通人不太一樣。

  但是今天,謝平川退掉了光環,表現得像個寬容的商人:“如果討論八卦,算是一種錯誤,我們至少要開除一半的員工。”

  他坐在黑色的沙發上,面前還有一個玻璃杯。杯中只有純淨水,符合他多年來的習慣。

  謝平川端起杯子道:“每個人的想法都不同,怎麼堵住別人的嘴?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我認同這句話。”

  他毫無保留地兜售經驗:“對於公司而言,你的能力更重要,在正常的工作環境裡,如果你不可替代,保持合理的交際圈,沒必要關注所有人的評價。”

  徐白鄭重地“嗯”了一聲。

  她的確聽了進去。

  也不知道為什麼,好像更喜歡謝平川了,畢竟他這麼善解人意,可不就是惹人歡喜?徐白不過腦子問了一句:“哥哥,何興懷罵我的話,也是表達自己的意見嗎?”

  “他不一樣,”謝平川放下杯子,竟然立刻改口,人身攻擊道,“他沒有存在的意義。”

  這話說得扎心。

  徐白卻認為何興懷受之無愧。

  當天下午三點半,徐白從謝平川辦公室出來,心底好像松了一塊石頭。謝平川一路跟進電梯,親自把徐白送到五樓——雖然他的時間很緊張,下午還要去董事會。

  他們在辦公室外分別。

  約等於變相承認了。

  謝平川的身影消失後,等待已久的葉經理出現了。

  “徐白,我看過你的郵件,也接到主管通知了。”葉經理一如既往,戴著一副金框眼鏡,他站在辦公室的門口,一只手放進外套兜裡,另一只手用來推門,好讓徐白在此時進來。

  室內的氛圍與平常不同。

  窗外的大雨依然在下,雨點淅淅瀝瀝,帶著冷風刮過的輕響,還有寫字樓外的大街上,那些汽車的車輪碾過水溝的呼啦聲。

  組內的同事們,大部分還在專注工作——比如趙安然和宋佳琪,還有一小部分,不知所謂地四處張望,旁觀今天的戲劇場面。

  何興懷站在他的位置上,低頭收拾著自己的東西。

  他們部門的主管十分客氣,下午約談了何興懷之後,還給他泡了一杯熱咖啡,表面上也是客客氣氣,讓何興懷不要有心理負擔。

  何興懷滿心以為,主管要聽他解釋。

  如果現實的殘酷有聲音,那他當時已經振聾發聵。主管根本不聽過程,談來談去,只有一個言外之意:你不適合公司文化,也不勝任現在的工作,請你離開,祝你好運。

  原本就在實習期,連轉正的機會都沒有。

  主管連時間都不想浪費,能給何興懷泡一杯咖啡,自覺已是仁至義盡。

  何興懷最後聽到的一句話是:“明天你不用來上班了,我通知了葉經理,你回去收拾一下東西吧。”

  那句“收拾一下東西”,基本就等於“你早點滾吧”。

  早前何興懷也聽說過IT企業,比如偷偷刷幾盒月餅,當天就被開除的公司。他本以為恆夏倡導“以人為本”,會和那些公司不同,結果天下烏鴉一般黑。

  他越想越氣。

  辦公桌邊,還擺著鐵藝花籃,裡面裝滿香根鳶尾。

  對面的同事道:“這花蠻好看的,你都帶走嗎?”

  那名同事出於感懷,還安慰了一句:“走出恆夏集團,天地仍然廣闊,你法語那麼好,祝你前途似錦。”

  另一邊有人接話道:“是啊,再回巴黎也行呢。”

  何興懷進組沒幾日,口頭禪就是——“我在法國巴黎的時候。”

  別人眼中的法國巴黎,是館藏萬千的盧浮宮,是紙醉金迷的紅磨坊,是塞納河畔的聖母院,是繁華如錦的香榭麗舍大街。

  但對何興懷而言,巴黎也是與人合租的、十幾平方米的小公寓,是貧民區裡攔路打劫的阿拉伯人,是一貫縱容犯罪的寬松法律,是表面不明顯、內心深藏著的種族歧視。

  出國就像圍城,有些事,只有出去了才知道。言辭難以形容,除非親身體會。

  他在巴黎的公司混不下去,拜托了一圈熟人,苦苦等待了很久,才得到了恆夏的機會。

  何興懷沒有繼續收拾,他轉過頭看向了徐白。

  不遠處,趙安然起身,抱著文件走近:“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沒想到是這種結果。”他仿佛很了解何興懷的性格,手裡拿了一張超市購物卡。

  趙安然把購物卡給他:“興懷,就當餞別禮了。”

  有些時候,小恩小惠比想像中更有用。

  何興懷接了購物卡,嘴上還說:“干嘛這麼客氣?我走了,又不是因為你。”

  聲音嚷嚷有點大,故意說給別人聽。

  他本來只有五分怒氣——直到徐白和一個男人站在門口,而那人西裝革履,風度翩翩,極其引人注目,女同事紅著臉小聲道:“是謝總監。”

  幾位女同事相視而笑,仿佛能瞧見謝平川,就是一件飽眼福的事。

  再看徐白,雖然拉開距離,仍然態度親近,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她八成是去打報告了。

  職場小人——何興懷作如是想。

  他終於理通,為何主管不聽解釋,直接將他掃地出門。

  趙安然還小聲安慰道:“有些事,不是人力能改變的,我們都知道你有水平……”

  講到這裡,趙安然笑得純善,他效仿何興懷的交流方法,也即喜歡用外語和人說話,來彰顯自己的不平凡——趙安然也用英語祝福道:“I am sure you will find a role where you make a good tribution.”

  何興懷聽完以後,和趙安然擁抱了一次。

  再然後,他拎著包,從徐白面前經過。

  “徐白,我有話留給你,”何興懷敲了敲她的桌子,“你靠著領導,擠走了同事,算你有本事。我是第一個,不會是最後一個。”

  徐白坐在格子間裡,沒有馬上發表評論。

  等到何興懷走出一步,她也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向了人多的地方——這裡更有安全感。

  她再次轉身,同時開口道:“你被主管辭退的原因,不僅是因為用髒話罵人,更是因為你發郵件給技術組長,非要更改技術組的規範……”

  徐白轉移重點道:“你有沒有想過,技術組的工作原理是什麼?為什麼大家要依照你的思路?你上班不到一個禮拜,沒結束半個模塊的任務。”

  她態度堅決而冷硬,和平常大不相同。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3 09:52 PM

第42章

  何興懷之所以會進組,和葉景博脫不了干系。徐白就事論事,避免把戰火殃及葉景博,畢竟何興懷只是一個實習生,而葉景博工作多年,還是現任的組長。

  然而徐白話音落後,葉景博便來打圓場:“小何剛進組,不了解工作,人人都會犯錯,小徐,你也別太生氣了。”

  他處事非常圓滑,兩邊各打一棒,接著教育何興懷:“小何,我們工作的時候,要盡量服從技術組,你的出發點不錯,但是用錯了方式。”

  何興懷冷嗤一聲,不做應答。

  葉景博卻笑道:“你還年輕,又有本領,去哪兒都能吃飯。”

  稱贊完何興懷,他又來誇徐白:“小徐工作認真,也很負責,這次的事,過去了就算了。”

  經理的話說到這個份上,同事們大多心知肚明,他們各自回到座位,繼續未完成的工作。

  徐白仍然站在原地。

  她其實想說,何興懷的簡歷寫得清清楚楚,他的條件和資歷不及別的應聘者,他其實根本不應該被招進來——雖然他的法語水平過關了。

  但是糾結於這個問題,勢必要牽連葉景博,而作為葉景博的下屬,她沒有盤問的優勢。

  何況葉景博溫文爾雅,態度體恤:“小徐啊,你是我們組的好員工,進組這段時間,重心一直在工作上,我沒做經理那會兒,都看在眼裡。”

  徐白敷衍道:“別的同事也和我一樣。”

  她走回自己的座位,重新打開了台式電腦。

  在此之前,徐白從沒有考慮過升職。但是這一刻,她面對著顯示屏,余光瞧見葉景博,腦海裡冒出一個想法——既然葉景博可以做經理,那麼她也應該有機會。

  至少在招聘時,她能嚴格把關。

  她掌握的語言種類比葉景博多,學歷和專業履歷也比他好,欠缺之處在於從業年長,管理經驗……還有入組時間。

  葉景博並不知道徐白在思忖什麼。

  他不想讓何興懷鬧出事。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何興懷是個暴脾氣,如果在公司點炸了,那葉景博身為組長,必然逃不脫干系。

  於是葉景博耐著性子,陪在辦公桌旁邊,目睹何興懷收拾東西,獨自走出了辦公室。

  他還給保安室通了個信,讓保安看著何興懷滾蛋。

  此時的室外還在下雨,何興懷卻沒有帶傘。暗沉的天空如一方墨硯,烏雲染了墨色,順著地平線逐漸蔓延,從五樓的落地窗向下看,何興懷拎著一袋東西,一個人行走在雨中,身影被風雨吞噬,發絲都黏在了頭上。

  好不狼狽。

  北京的十一月,算是天寒地凍,何興懷恰如一朵浮萍,冷得直打哆嗦,雙腳沉如灌鉛,在凄風苦雨中走向地鐵站。

  他可以去公司借傘,甚至等到雨停。但他桀驁不馴,寧可凍死在大街上,絕不會重返恆夏。

  趙安然立在走廊盡頭,旁觀何興懷的慘狀,給魏文澤發了一條短信:“他走了。”

  魏文澤秒回道:“這麼快?”

  “XV挑選的人非常合適,”趙安然繼續發送消息,“他脾氣差,愛占便宜,自以為是,交淺言深,看不起女人。”

  趙安然做出總結:“你說他能待多久?”

  魏文澤沒有回復。

  趙安然接著說:“老板這周六要見你。”

  “周六不行,換成周日吧,”魏文澤道,“宋佳琪約我去打高爾夫球。”

  趙安然聳肩,關上手機,揣回了口袋。

  與這一天不同的是,周六是個陽光明媚的好日子,風力不強,萬裡無雲,很適合戶外運動。

  整潔的草場一望無際,覆蓋平緩的丘陵地形,人工水塘清澈見底,倒映著天光盛景。

  魏文澤陪在宋佳琪身邊,周圍還有她的朋友——他們都是高爾夫好手,不過大家的目光,落在了另一個地方。

  宋佳琪並非獨自打球,事實上,她不太喜歡高爾夫,但是她父親很喜歡。宋佳琪的父親,也即恆夏的衛董事長,不僅拉來了自己的女兒,也叫上了幾位合作伙伴。

  謝平川正是其中之一。

  他的球技……怎麼說呢,平淡無奇。

  即便握著昂貴的球杆,他也玩不出任何技巧,吸引別人注意的原因,僅僅是因為他外表出色 。

  不過謝平川有自知之明,他遙望被自己打偏的球,拎起球杆道:“見笑了,我的水平沒有進步。”

  衛董事長寬慰道:“你精通的東西不少了,哪能事事都有天賦?”

  微風和暢,他的笑聲如洪鐘:“你主要是沒時間跟著教練,達到一般水平,就沒再繼續了,勤能補拙,你看我一把年紀了,還不是在堅持打球?”

  謝平川旁觀他揮杆,由衷稱贊道:“衛董事長的技術,已經不需要教練了。”

  一旁的季衡也說:“不愧是咱們的衛董。”

  他摟著謝平川的肩膀:“謝平川,你也不要氣餒,你的網球不是打得很好嘛,明天有空嗎?咱們兩個去體育館,打幾場網球吧,搞到大汗淋漓,燃燒一下激昂的歲月。”

  謝平川聞言,看向了徐白。

  恰好徐白想跟著他,他就把她帶到了球場,介紹給了在場各位——身邊有女伴的不止他一人,但是謝平川收到的關注最多,只因他一貫特立獨行,此前總是一副孤身到老的樣子。

  徐白正在和另一個姑娘說話。

  那姑娘和徐白打招呼:“你好,我叫蘇喬,這是我的名片。”

  徐白接過名片,定睛一看,只見總經理二字,再看蘇喬本人,年紀輕輕,竟然就身居高位了。

  蘇喬笑道:“我爸的公司,我就是代管。”

  她表現得像個普通的富二代,手中還握著高爾夫球杆,與謝平川相同的是——蘇喬也不是一個人,她帶上了自己的男朋友。

  蘇喬的男友比較低調,安靜地坐在涼棚裡,桌上放著兩個橙黃的柚子,他也不像是要吃的樣子。

  徐白是樂於助人的人,她想幫他把柚子吃了。

  蘇喬對徐白很有好感,還向她介紹男朋友:“我男朋友是畫畫的,他不懂電子商務,衛董事長聊的話題,他可能插不進去。”

  “我也插不進去,”徐白坦誠道,“我是翻譯。”

  蘇喬抬起一把高爾夫球杆,饒有興致地詢問:“剛剛聽謝平川說了,你是英語和法語翻譯,法語難學嗎?”

  常言道會者不難,難者不會,徐白其實想說不難,但是保守起見,她選擇回答:“入門之後學得就快了。”

  徐白做了一個類比:“我一點也不會高爾夫,所以在我看來……這項運動很不容易。”

  今天的徐白扎了馬尾辮,外表堪稱非常清純,而且她眼神明亮,與人對視的時候,目中光彩斐然,這就讓蘇喬格外中意。

  蘇喬道:“我教你打高爾夫,你不用再找教練。”

  徐白歡快地應了。

  初學者要調整姿勢,蘇喬找了一個空位,握著徐白的雙手,指導她如何揮杆。徐白的手柔若無骨,蘇喬多摸了兩把,出於本能,瞥了一眼謝平川。

  果不其然,謝平川正在盯著她們。

  蘇喬有所收斂。

  “謝總監還在看你,”蘇喬和徐白耳語道,“他把女朋友看得真緊。”

  蘇喬在她耳邊輕輕發笑:“要是我的女朋友這麼漂亮,我也不放心。”

  蘇喬身上的香水味很特別,徐白深吸了一口氣,聯想到太陽曬過的玫瑰花瓣。

  徐白轉移視線,望著遠處的謝平川,怔了一怔道:“他不是在和Iion公司的主管談話嗎?”

  誠然那位主管有事,拉著謝平川步入了正題。

  草場上有不少人,大致分成了三撥,最左邊是宋佳琪為首的一幫年輕人,最右邊則是徐白和蘇喬,而站在他們之間的,則是謝平川、衛董事長、以及幾位業界伙伴。

  謝平川和他們談完工作,寒暄一番,就拿起了球杆,走向這一邊的徐白。

  偏偏季衡不識時務,緊緊跟上了謝平川:“哎,謝平川,我約你打網球呢,你剛才還沒答應我。”

  謝平川道:“周日嗎?我周日沒空,要做後台審核。”

  他繞過起伏的草地,身影筆直如青松,側目和季衡說話時,不經意間,掃過了對面的魏文澤。

  魏文澤與他對視,展顏而笑。

  謝平川腳步一停。

  他想起魏文澤是軟件外包公司的經理,不止一次地與恆夏集團合作過。

  秋日陽光放晴,天色湛藍如碧,魏文澤一身休閑裝,戴著一塊運動手表,站在宋佳琪身側。

  宋佳琪和他講話時,他抬起了一只手,幫她整理了碎發,宋佳琪起初一愣,隨後會心一笑道:“謝謝。”

  魏文澤壓低聲音,明明在看謝平川,還能分出神來,格外誠懇道:“你不用和我說謝謝……佳琪。”

  他問:“我能這麼叫你嗎?佳琪,你的名字很好聽。”

  宋佳琪落落大方:“隨你喜歡。”

  魏文澤收回目光,凝視著宋佳琪,似乎在醞釀措辭——雖然他其實早就想好了句子。但他依然沉吟良久,試探又小心翼翼道:“我喜歡的不止是你的名字。”

  宋佳琪避而不談,但她臉色微紅,笑道:“別和我開玩笑。”

  魏文澤握著球杆,緩聲否認道:“我從不開玩笑,上次去孤兒院看小朋友,他們讓我講個笑話,逗小孩子開心,我竟然想不出來。”

  “孤兒院”三個字,他故意說得很慢。

  宋佳琪果然道:“你耿直又誠實,講不出笑話,是很正常的。”

  幾個月之前,宋佳琪還對謝平川念念不忘,但是今天,謝平川和她同在一個球場,她卻連看他的心思都沒有。

  她已經完全不在意。

  此時此刻,謝平川走到了別處,不顧公共場合,就摟住了徐白的腰。

  徐白沒有回頭,叫了一聲:“哥哥……”

  “你在學高爾夫球嗎?”謝平川明知故問。

  徐白道:“是呀。”

  她拉著蘇喬的袖子:“謝謝蘇總教我。”

  “哪裡的話,客氣什麼,”蘇總握著徐白的手,不吝言辭誇獎她,“小白好聰明,一教就會。”

  謝平川把徐白的手從蘇喬那裡抽了回來,和蘇喬客套了幾句,聊到將來的合作,轉而又同徐白道:“入門了嗎?你想學的話,我來教你。”

  蘇喬後退一步,為他們留出相處空間,而後望向一旁的涼棚——她收好球杆,也去找男朋友了。

  徐白當然更喜歡謝平川教她,蘇喬剛走,徐白便興致勃勃地問:“那我要怎麼感謝你呢?”

  謝平川沒有說話,他俯身放好了球,站起來的時候,徐白挨近他耳側,一點也不害羞道:“哥哥,我新買了一件內衣,脖子後面的衣帶是個蝴蝶結,你可以把帶子扯開,就像拆禮物那樣……”

  “今晚穿給我看嗎?”謝平川想起自己平凡無奇的球技,竟然也問心無愧地接受謝禮,“我們晚上早點回家。”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3 10:06 PM

第43章

  當日傍晚,謝平川和衛董他們分別後,帶著徐白直接回家了。他心中惦念著禮物,嘴上卻沒有催促——不僅沒有催促,他還故作姿態去了客廳,罕見地打開電視機,看起了紀錄片頻道。

  電視裡正在播放BBC紀錄片《地球脈動》,並且講到了富饒的叢林,剖析著鳥類的習性。謝平川斜坐在沙發上,一手撐腮,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

  蝦餃就趴在沙發邊,貓尾巴偶爾甩一下。它用爪子去按謝平川的鞋子,又打了一個可愛的滾,然而任憑它如何賣萌, 謝平川也只看《地球脈動》。

  直到徐白叫了一聲:“哥哥?”

  她換好了衣服,拉開臥室的門,客氣地詢問道:“你要繼續看電視嗎?”

  謝平川按下遙控器,直接關掉了電視。

  他說出實話:“不看了,我更想拆禮物。”

  徐白滿心雀躍:“好呀,給你拆。”她擰著牆上的旋鈕,調整了臥室的燈光,讓白光演變為暗色,像夏季燥熱的夜晚,月亮穿透了雲層,在路邊投映的冷輝。

  而她自己呢,就是月色下的薔薇。

  那件衣服是紗紅色的,布料輕薄,設計別出心裁,也果然如徐白所說,衣帶繞在脖子後面,系成了一個蝴蝶結。

  她趴在床上,主動撩開頭發。

  發絲烏黑如鴉,衣帶朱紅似錦,再加上雪白的膚色,昏暗不明的燈光——紅與黑,光與影,仿佛游走在現實與夢境。

  謝平川拉住帶子,解得很慢,打開的那一刻,他嗓音微啞道:“以後逢年過節,就這麼慶祝吧。”

  徐白貼著枕頭,小聲問他:“哥哥喜歡嗎?”

  謝平川並未否認。他低頭親吻她,又道:“很喜歡。”他摸過徐白的臉,手指撫上她的長發:“今晚別叫哥哥了……”

  徐白大約猜到,謝平川想讓她叫老公之類的。

  她其實很聰明,但有時會裝傻:“稱呼你謝總監嗎?”

  蝴蝶結不復存在,為了防止衣衫滑落,徐白左手按著領口,微微撐起身道:“還是老板呢?”

  謝平川扯過被子,蓋在徐白的身上,他躺在她的旁邊,輕吻她的耳根,溫存道:“沒有別的答案?”

  徐白思忖片刻,竟然道:“寶貝。”

  她伸手碰到謝平川的臉,指尖沿著他的側顏輪廓,一寸一寸地滑了下來,再次重申道:“寶貝,心肝……我最喜歡的人。”

  做人要講究知足,謝平川不再強求。他白天打高爾夫球時,並沒有如何費力,正好到了晚上,精力都留給了徐白。

  臨睡之前,徐白十分困乏,她還拉住謝平川的手,提出邀約道:“最近有一部動作片上映了,我想和你一起看電影……”

  謝平川答應道:“明晚怎麼樣?”

  “好的,晚安。”徐白牽起了他的手,讓手心貼著她的臉,這些舉動由她做來,愈發顯得直率可愛。

  謝平川低聲笑了。

  他此時還不知道,次日傍晚他食言了。

  第二天是禮拜日,天氣沒有周六晴朗,蒼穹之上,烏雲飄浮,鉛灰色的雲朵聚結,凝成了半透明的塊狀。

  傍晚時分,謝平川和徐白去了影院。電影在七點開場,但他們五點就來了——附近有條商業街,徐白想隨便逛逛。

  十一月深秋,街上陰風颯颯,室內卻很暖和。正好他們路過肯德基,徐白就扯著謝平川的衣袖道:“哥哥,我想吃冰淇淋。”

  她振振有詞:“雙色冰淇淋的口感最好。”

  謝平川並不同意:“天冷的時候,你吃完就會胃疼。”

  徐白從小就是這樣。每逢秋冬季節,她總想吃冰磚奶糕,解饞之後,必然胃痛,還會和謝平川保證:“以後再也不吃了。”

  謝平川知道她的保證不能當真。

  徐白沒得到他的首肯,另辟蹊徑道:“我只吃兩口。”言罷,她掏出十塊錢,走進了肯德基。

  謝平川站在門口等她,還幫徐白拎了包,恰在此時,他的手機鈴聲響了。

  是公司的緊急致電。

  各部門總監到齊,股東也聽聞風聲,公關部決意封鎖消息,為高管們創造時間。此前他們給謝平川發了郵件——依據謝平川的習慣,他總是每小時查看一次郵箱,不過今天,他一時懶散,沒有查閱手機。

  電話接通後,謝平川站在樓梯處,側倚扶手,聽著助理語無倫次。

  周助理道:“蔣總下午就來了,衛董事長也出面了,周二還有一場商務晚會,請了德國和美國的專家……總監,咱們現在不是打臉嗎?”

  晚會由蘇喬的公司承辦,廣邀媒體,特邀恆夏集團,以及Iion的高管。蘇喬與衛董事長交好,也和恆夏副總裁走得近,她專營電子商務,控股房地產公司,還承包服裝品牌,旗下家大業大,根本不在乎得罪人。

  所以,蘇喬為恆夏的新科技造勢,卻沒邀請業內的XV公司。

  但是恆夏融合新科技的翻譯軟件出了問題。

  謝平川壓低聲音道:“我馬上來公司,你通知部門主管,高級項目經理,還有翻譯組的技術管理,讓他們在會議室等我。”

  徐白端著冰淇淋出來時,聽到了謝平川的這句話。

  她咬了一下蛋筒,粉嫩的唇角沾了奶漬,因為有點緊張,又低頭舔了三口,違背了剛才的誓言。

  “哥哥,”徐白心有靈犀道,“公司出事了嗎?”

  謝平川摸她的頭:“我送你回家,沒空看電影了,改天有時間……”

  徐白立刻拒絕:“不,你不用送我回家。”她比平時更乖巧:“你先去公司吧,我可以自己坐地鐵。”

  手機響個沒完沒了,謝平川專斷道:“走吧,去停車場。”

  傍晚五六點,路況時常擁堵。徐白在心中預計,回家要半個多小時,去公司要二十分鐘,但聽謝平川的語氣,事態恐怕刻不容緩。

  徐白便道:“我還是想看電影,等我看完了,我打車回家。”

  徐白堅持如此,謝平川不再爭執。

  他獨自去了停車場。

  這一次約會宣告結束。

  徐白坐在商場一樓,低頭舔她的冰淇淋。現在無論她怎麼吃,都不會有人來管了。

  因她實在膚白貌美,又是一個人來玩,期間就有人搭訕,調侃著笑道:“嘿,你好啊,能交個朋友嗎?”

  對方是幾位年輕男子,穿著球鞋和運動衣,充滿了青春的氣息,他們謹慎而友好道:“我們在附近上大學,大家都是一個宿舍的……”

  徐白卻當場拒絕:“我不方便交朋友。”

  冰淇淋沒吃完,她把蛋筒扔了。

  搭訕的年輕人在她背後嘆氣。

  有一人勸解道:“妹子,你有男朋友嗎?你勇敢邁出一步,和我們認識一下……”

  徐白不再應答。

  她不是第一次被搭訕,經驗之談,就是先一口拒絕,然後一句話都別說。對方自討沒趣,也不會繼續糾纏。

  商場裡格外熱鬧,徐白漫無目的地閑逛,被火鍋的氣味吸引,獨自去了一家餐廳。她點了一口鴛鴦鍋,假裝謝平川坐在對面,把豆腐加進了清湯鍋裡。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徐白打開一看,只見謝平川的消息:“今天我不能回家,你早點睡。”

  自從他們同居以來,謝平川每晚都在家,這是他第一次,需要留宿公司。

  徐白認識到嚴重性,用網頁檢索恆夏的信息。可是恆夏因為吃過虧,斥巨資打造公關部,消息被捂得嚴實,她什麼也查不到。

  紙包不住火,公關能拖多久,還是未解之謎。

  徐白回了一條短信:“你忙你的,我會早點休息。”

  她其實忐忑不安。

  麻辣火鍋很燙,她吃了小半碗,隱約有些胃痛。蒸汽如霧色繚繞,她捧著杯子喝水,屏息止住痛意,後悔沒聽謝平川的話。

  這一晚,徐白吃完火鍋,一個人回到家中。她盼著一覺睡醒,公司能挺過難關。

  然而第二天早上,謝平川也沒回來。

  徐白還要上班。

  翻譯組與技術組不同,只有幾個人聽聞風聲,葉經理召開早會,穩定人心道:“公司現狀很好,發展穩定,咱們的軟件廣受歡迎,市場占有率位居第二……”

  他略微側著臉,面朝徐白道:“我們也應該相信,有技術總監坐鎮,沒有邁不過的檻。”

  技術總監和徐白是什麼關系,大家基本都心知肚明了。

  看破而不說破,這是基准守則。

  葉景博秉持守則,繼續安排工作:“我剛剛接到通知,這個禮拜,我們和技術組的交接取消,所以啊……”

  他推了推眼鏡,垂眸道:“主要任務呢,就是查漏補缺。”

  技術組忙得昏天暗地,翻譯組卻變得清閑。葉景博話中的“查漏補缺”,在徐白這裡,就等於無事可做——因她幾乎沒犯過錯,凡是經手的模塊,正確率高得嚇人。

  當日下午,組內還做了交互評價。趙安然抽到了徐白的標簽,他在自己的電腦上,瀏覽徐白的工作文檔,笑著和她說:“你的基本功太扎實了。”

  他問:“你怎麼不去做口譯呢?口譯一天能掙好幾千,幾天下來,就抵得上恆夏的工資了。”

  徐白道:“我做過陪同翻譯……”

  她面對著台式機,還有筆記本電腦,正在管理硬盤——硬盤之中,裝著她翻譯的小說,涵蓋英德法三種語言。

  “比起口譯,我更喜歡筆譯,”徐白好像在自言自語,“被作者用語言傳達感情。”

  工作做完了,謝平川又在忙,公司前途未蔔,徐白心不在焉,不慎按到了delete和shift鍵,永久刪除了硬盤文檔。

  她原本端起了保溫杯,反應過來自己干了什麼,杯子“啪”的一聲,摔落在大理石地面。

  “你怎麼了,還好嗎?”趙安然見狀,湊到徐白近前。

  她身上好香,氣息卻很清淺,仔細一品,使人心曠神怡。趙安然低頭靠近幾分,低聲道:“電腦出事了?我幫你啊。”

  一百萬字的工作量——從研究生時代動筆,才積攢到了今天,而徐白格外愚蠢,沒有做什麼備份。

  徐白腦子發懵,格外茫然道:“我把翻譯的小說永久刪除了。”

  她補充道:“一百多萬字,英語法語德語,寫了好幾年……”

  趙安然不以為意,反而笑道:“你真可愛。”他熟練地輸入cmd,直接從DOS窗口調整命令,又利用windows10的linux支持本領,不知道下載了什麼包,以極快的速度,幫徐白恢復了誤刪的文檔。

  整個過程,可能不到三分鐘。

  他還幫忙做了雲端備份。

  “別難過了,”趙安然道,“這不是好了嗎。”

  他垂首看她,眉眼依然俊秀,臉上神情與平時不同,盼著能聽到一聲謝謝。本能克服了理智,在徐白的面前,他確實想表現自己,也無法坐視不理。

  徐白蹙眉思考片刻,果然和他說了一句:“謝謝你呀。”

  她壓下了心頭疑問,打算上報主管。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3 10:24 PM

第44章

  在此之前, 徐白曾聽趙安然說過,他說自己只會英語,搞不懂技術。一個不懂技術的翻譯,為什麼對這種操作如此熟悉……雲端上傳,本地恢復,加上命令行,與他平日裡的表現大有出入。

  即便是一個擅長撒謊的人,偶爾也會有那麼一兩次,說出前後矛盾的話——因為謊言不是事實,你需時時銘記著,曾經編造的假相。

  徐白低頭思考,一言不發。

  趙安然尚不知引火燒身。他裝作胸無城府,而徐白是真的單純,趙安然幫她恢復文件,沒想過她會看出端倪。

  他道:“小白, 你還有別的問題嗎?”

  徐白拔下硬盤,誠懇道:“沒有了……謝謝。”

  趙安然好心幫忙,她卻要舉報他。徐白其實知道,她這樣做,很像農夫與蛇,很不符合道義——但她深思熟慮之後,依然堅定地認為,應當以公司利益為重。

  可她沒有證據。

  徐白躊躇幾秒,放棄了上報主管的打算。

  放眼整個公司內部, 不講證據,不求因果,無條件相信她的人,或許只有謝平川。

  可惜謝平川忙的不見人影,徐白給他打電話,多半都是占線狀態。她早晨發出去的微信,晚上九點才收到回復,因此電話鈴聲響起時,徐白雀躍地跑向了臥室。

  她沒看屏幕,立刻按了接聽。

  電話裡的聲音疲憊而蒼老——這不是謝平川,而是徐白的父親。

  徐白的熱情被冷水潑滅,毫無波瀾道:“你好,請問有事嗎?”

  “小白……”父親仿佛在斟酌,半晌後欲言又止。

  他站在醫院的大門外,抽著一根點燃的香煙,火光明滅,他悶聲咳嗽,啞著嗓子道:“小白,你奶奶病了,昨天確診了肝癌,今天住進了醫院。”

  徐白聞言有點懵,一瞬沒反應過來。

  徐白四歲以前,基本由奶奶撫育,彼時母親不擅家務,也不會帶孩子,老人家溺愛孫女,付出了諸多心血。

  在那個時候,奶奶的身體很好。她能手拎煤氣罐,搬運一整袋煤球,抱著徐白四處走動……事隔經年,她也老了。

  父親繼續說道:“當年我對不起你們,你媽媽吃了不少苦,你也吃了不少苦,爸爸知道,爸爸很後悔。”

  秋末初冬之際,夜裡寒風刺骨,他的聲音被涼風吹散,融進愈加深廣的夜幕。

  他捋直身上的大衣,像個入城的民工,站在牆壁的拐角,吸了一口香煙:“你奶奶生病了,我沒告訴她是什麼病,只說是普通的感冒,她沒念別人,念的都是你,小白啊,你要是有空……”

  “哪一家醫院?”徐白回應道,“我明天去看她。”

  父親告知了醫院地址。

  徐白就掛斷了電話。

  這一晚,徐白入睡之前,謝平川也沒回來。但她半夜做噩夢,夢到猙獰的鬼怪,當即被嚇醒,委屈地抱緊了兔子,身後便有人摟住了她。

  “別怕,”謝平川道,“做噩夢了?”

  徐白放開毛絨兔子,轉身靠近謝平川。他穿著格子襯衫,領帶都沒解開,手指還有些涼,可能是吹了風——徐白意識到,謝平川剛回來。

  她拉起謝平川的手,貼著自己的臉,意在幫他取暖。

  “哥哥……”她輕輕地叫他。

  謝平川的心軟了一半。他的時間不多,還是很想回家,原因只有一個——家裡有徐白,她一定在等他。

  他上床躺了一會兒,在徐白的唇邊親了又親,隨後埋首在她的脖頸處,深切地體會溫香軟玉……公司的事情尚未解決,如果追究下去,怕是要牽連兩個技術組。

  徐白道:“你困嗎?睡覺吧,我陪你。”

  她伸出一只手,拉掉了謝平川的領帶,沿著他的鎖骨向下,一顆一顆解開扣子。襯衫緊繃在身上,想來也睡不踏實。

  做完這些,她把被子往上提,蓋住謝平川的肩膀,然後碰到他的後背。

  徐白竟然像哄小孩子一樣,很輕地拍著他的背部,她將所有的耐心和溫情,體貼與柔軟,毫無保留地呈給了他。

  謝平川確實疲憊。

  他逐漸睡著了。

  等他醒來,已是第二天八點。

  謝平川洗了個澡,換好衣服,走出臥室,卻找不到徐白。

  她給他做了早飯。桌上擺著燕麥粥,煎好的英式薄餅,以及烤過的香腸,和一杯溫熱的牛奶——玻璃杯的底下,壓著一張字條,謝平川拿起來一看,徐白說是去上班了。

  徐白其實去了醫院。

  她趕上早班地鐵,迎著深秋的冷風,步行到了那一家醫院。路旁的草坪枯黃,結了一層淺淡白霜,褐色的麻雀在其中扎堆,像是掉落在草叢裡的絨球。

  徐白偏頭看麻雀,想到了英國的鴿子。有些鴿子會跟在人的身後,不管不顧,討要食物。

  她私下認為還是麻雀好,自力更生,抱團取暖。

  進入醫院大門時,將近早上七點,護士們還在忙碌。徐白四處逡巡,沒過多久,找到了住院的奶奶。

  老年人睡眠時間短,且因身體不適,凌晨四點多就醒了。周圍無人看護,她獨自坐在床上,手腕插著針,還在打吊水。

  “奶奶?”徐白出聲喊她。

  奶奶推了一下老花鏡,見是徐白,馬上笑道:“小白啊,你來了?”她拉開被子,似乎想下床,可是因為在打點滴,她不得不靜坐原位。

  明明很想念孫女,眼下真的見到了,奶奶還要說一句:“我沒什麼大事,就是感冒了,秋天干燥,我流了鼻血,還總發燒……你工作忙,要專心工作。”

  徐白搬了一把椅子,放到老人家病床前。

  她拎著包坐下來,和奶奶說話:“最近工作不忙了。”

  這間病房有三張床,另外兩個床位上,坐著別的老太太。其中一個瞧見徐白,只覺得她模樣討喜,便搭話道:“哎,是你孫女啊?這姑娘真水靈。”

  “可不是麼,”徐白的奶奶笑逐顏開,介紹道,“我親孫女,懂事又聰明。”

  徐白應聲看向另一邊,和那一位老太太打招呼——她的病床前,有家人照顧,而徐白奶奶這裡,連個椅子都沒有。

  可見無人久坐,更無人陪侍。

  徐白道:“爸爸他們……沒有來看你嗎?”

  “你爸工作忙,要掙錢養家,”奶奶背靠床頭,安撫孫女道,“你繼母啊,前幾年就辭職了,家裡的擔子,都得你爸爸來扛。”

  倘若細算,醫藥費、教育費、伙食費,一家人的開銷,哪一項不要錢?

  可是徐白的父親,絲毫沒有提到錢。

  不過他就算要了,徐白也不會給。

  她更在意的問題是:“奶奶,你上廁所,洗澡,吃飯方便嗎?”

  徐白不是醫生,無法扭轉乾坤。她寄希望於手術,並且在日常生活上,盡量照顧好老人。

  但是徐白才剛問完,隔壁床的老太太便道:“哎,你們家的人啊,太忙了。”

  這話說得委婉,徐白卻理解了情況。

  她九點要上班,不能停留太久,況且肝癌中期患者,總是提不起精神。徐白和奶奶聊了半刻,出門找到咨詢處,預定了醫院的護工。

  徐白還小的時候,奶奶雖然節省,每逢給孫女花錢,都要挑選最貴的。無論是衣服鞋子,亦或者玩具娃娃——今日輪到徐白,她也選了高級護理。

  唯一的問題在於,付過錢之後,她捉襟見肘。

  發工資要等到下個月,徐白沒想過求助謝平川,畢竟他現在忙著處理公司,她無意轉告自己的家事 。

  徐白聯系了幾位獵頭,接下陪同翻譯的任務,一場商務會議,至少能賺幾千——她在英國時,就靠這個糊口。

  恰逢獵頭人脈廣,手上有單子,指明是一場商務晚會,由蘇氏集團獨立承辦,意在弘揚國產新科技,邀請了美國和德國方面的外商。

  於是會議需要陪同翻譯,熟練掌握英語和德語,最好也會一點法語,因為還有幾位法籍友人。

  徐白缺錢,她應下了。

  晚會舉行的那一日,徐白到場很早。蘇氏集團財大氣粗,包下了五星酒店,將會場布置得煥然一新,處處可見觥籌交錯。

  徐白混在人群裡,也是格外的顯眼。

  隔著幾張會客桌,蘇氏集團的總經理舉起高腳杯,晃了晃杯中香檳,面上含笑道:“那是不是徐白啊?”

  總經理名為蘇喬,不久之前,曾在高爾夫球場上,與徐白近距離接觸,還教她打高爾夫球。

  蘇喬念及那天,笑得更加燦爛:“你說啊,小白是來找我的,還是來找你的呢,謝總監?”

  謝平川喝了一口酒,站在燈下的暗影處:“看到她的工作牌了麼?”

  他放下酒杯,接話道:“感謝貴公司請了這一批翻譯,方便國內外交流。有幾個法國人不喜歡說英語,徐白應該能幫上忙。”

  謝平川一身黑色西裝,領帶依據喜好,還是深灰色的,他的穿著中規中矩,可是氣質格外出眾,哪怕不說話,也是成功人士的模樣。

  今天的商務晚會,雖然由蘇氏集團籌辦,卻是為了給恆夏造勢。但是他們運營之前,並不知道恆夏出了問題。

  哪怕公司再忙,彙聚各方精英的會場,謝平川也不得不出席。

  蘇喬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笑道:“你要是不放心,去親口問問小白啊,現在還沒開場,距離謝總監的發言時間,還有二十分鐘。”

  謝平川卻道:“算了,她見到我,一定會緊張。”

  他沒說出口的話是,徐白不喜歡做陪同翻譯,當下卻出現在這裡,恐怕是缺錢了,卻沒有告訴他。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3 10:33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8-1-18 06:13 PM 編輯

第45章

  香檳酒冒著氣泡,回味悠長,齒頰留香,蘇喬細細品酒,視線仍在徐白身上:“你們家徐白年紀輕輕,會好幾種語言吧,學外語有天賦嗎?還是從小受到栽培……”

  “她小時候貪玩好動,和尋常的孩子一樣,”謝平川回顧從前,表揚徐白道,“不過理解力強,如果想學,短時間內,就學會了。”

  謝平川話音未落,侍者端著一架托盤,從他們的面前經過,托盤上放著點心,還有十幾杯飲料。

  那是特制的雞尾酒。

  燈光照出分層的色澤,恰如液化的彩繪玻璃,從外觀上看來,竟比蛋糕更可口。

  蘇喬見狀,叫住了侍者。

  她拿起兩杯酒,並把其中一杯,遞給了謝平川。

  “這是我最喜歡的雞尾酒,我和調酒師一起發明的,”蘇喬舉著杯子,話中有話道,“調酒師給它起名叫好運,大俗大雅的名字……”

  她和謝平川碰杯:“借這個酒的名字,祝你事隨人願,心想事成,也祝恆夏扭轉乾坤,蒸蒸日上。”

  蘇喬此時還不知道,謝平川酒量很淺——淺到不像是交際場上的人。

  而蘇喬本人呢,嗜酒成癮,這一杯雞尾酒對她而言,可以忽略不計。她推己及人,但看謝平川一貫冷靜,猜想他喝一點酒,也是不誤正事的。

  謝平川嘗了幾口“好運”雞尾酒,意外發現口感醇厚,甘澈清甜,但他依然放下了杯子,頗有深意地看向蘇喬。

  他掂量那一句“扭轉乾坤”,笑道:“借蘇總的吉言。”

  謝平川起了疑心。

  蘇喬門路繁多,恐怕已經知道,恆夏處於被動地位,新產品制造了麻煩。

  兩人說話點到即止,並沒有注意不遠處,徐白正在觀望他們。

  她瞧見了謝平川。

  和參加晚會的姑娘們不同,徐白作為工作人員出場,著裝要求為襯衫和長褲。她的視線來回游蕩,最終停在蘇喬身上。

  蘇喬穿著高定禮服,裙擺薄紗疊層,遮不住一雙長腿。她盤起了頭發,戴著寶石耳釘,哪怕一個側面,也是花容月貌。

  她和謝平川說話,堪稱談笑風生。兩人聊起了什麼,彼此眼神交彙,又碰了一個杯。

  “我和蔣總也說過啊,”蘇喬搭上謝平川的肩膀,像在對待一位兄弟——這是她的個人習慣,“我們蘇氏集團,和恆夏在一條船上,電商平台的運營,一直托付給了恆夏。”

  她喝光了雞尾酒,反而愈加清醒道:“如今的時代趨勢,和五年前完全不同,快遞飛速發展,網店暢行無阻,我再堅守實體店,恐怕要開到歐洲區,才能賺回本錢。”

  謝平川已經確認,蘇喬知道恆夏發生了什麼。

  他扔出一顆定心丸:“合作平台是電商,恆夏的運營更成熟,蘇氏集團的根基穩固,即便還在轉型,也不會有過度阻力。”

  蘇喬笑道:“能不能躋身互聯網產業,還要靠你們幫忙。”

  “蘇總客氣了,我們也要借光。”謝平川回應道。

  謝平川沒在意,蘇喬搭他肩膀。且因談及商業合作,他說出口的話,遠比平常多,一時之間,顯得關系更近。

  四周還有其他人,圍成了一個交際圈——大多是公司總監,或者首席執行官,也有交好的權貴,正在合作的投資商。

  總而言之,那不是徐白能進的地方。

  她站在牆角,就像站在外圍。

  偏偏她還要工作。

  面前的法國人見她發呆,友善地提醒了一聲,臉上露出一點笑容。

  徐白連忙道歉。

  她恪盡職守,忙著現場口譯。

  徐白將法語翻成中文,講給一位投資商聽——投資商是個中年貴婦,一向偏愛甜食,正好拿著一塊蛋糕,偶爾用勺子舀一口,塞進嘴裡津津有味。

  她還和徐白說:“草莓夾心的,不錯。”

  徐白心如貓抓。

  她表面鎮定,談吐得體,心中卻藏著事。

  法國人也興致缺缺,似乎無意合作,他隨便寒暄幾句,靜坐在一旁喝酒。徐白點頭致意,陪著那一位投資商,繼續找下一位外賓。

  投資商結婚很早,家裡有一個女兒,和徐白差不多年紀,眼見徐白總盯著蛋糕,她干脆拿了一塊,遞給徐白道:“哎,小徐,想吃就吃吧,晚會沒規定,工作人員不能吃吧?”

  “有規定的,”徐白道,“我們不能吃。”

  投資商便詢問侍者,要來一個紙袋子。她把蛋糕放進去,重新交給了徐白:“回家嘗嘗吧。”

  徐白接到手裡,由衷道:“謝謝錢總。”

  錢總見她漂亮乖巧,討人喜歡,忍不住誇了她一句。

  不久之後,錢總的手機響了。她瞧見是秘書,立刻接通電話,同時和徐白說:“小徐啊,我出去打個電話,時間久一點,至少十幾分鐘,你找個地方坐著。”

  徐白應了一聲好。

  她捧著紙袋蛋糕,坐在一旁的軟椅上。

  就在這一刻,有人摸了她的頭。

  徐白仰起臉,果然瞧見了謝平川。

  “還有十三分鐘,”徐白指了指大屏幕,“就輪到你上台演講了。”

  謝平川反而道:“十分鐘也夠了,你跟我來。”

  徐白從座位上起身,跟在謝平川的身後,繞過裝修精致的走廊,來到了室外的露台。

  涼風疏狂,四下無人,謝平川側身站立,似乎在醞釀措辭。

  徐白靠近一步,茫然地問道:“你喝了多少酒?”

  她抬頭看著他,臉頰微紅。只因初冬夜寒,而她皮膚嬌嫩,很快就凍紅了。

  這裡沒有暖氣,徐白僅穿著襯衫長褲,並未帶上羽絨外套。她實在有點冷,抱緊了紙袋蛋糕,委婉道:“你和蘇喬,很談得來啊。”

  “我只喝了一杯酒,”謝平川回答完上一個問題,接著盤問,“你遇到什麼事了麼?今天做會場翻譯,是為了掙錢?”

  他原本打算回家之後,再問清楚來龍去脈。但是徐白近在咫尺,他用光耐心,等不及了。

  徐白貼近謝平川,倚在他胸口取暖,像幼弱的小動物,尋求著一方庇護:“我奶奶生病了,爸爸沒有照顧好她……”

  酒店的露台上,冬夜風聲颯颯,寒氣從四面八方湧來,呼吸時有淺淡白霧。徐白打了一個噴嚏,謝平川就脫下外套,蓋在了她的身上。

  他的外套很暖和,徐白一點也不冷了。

  可她聽見謝平川說:“你懷疑趙安然的身份,還能發信息告訴我,怎麼家裡出了事,反倒對我絕口不提……我以為我們之間,是坦誠相待的關系。”

  他的體質遠強於徐白,即便沒了外套,衣衫單薄,也絲毫不覺得冷。

  誠然他心中有怒,哪怕喝多了酒,吹過寒風之後,腦子還是清醒的。不過有些話,無論處於什麼境地,他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徐白回答道:“因為……因為你在忙。”

  她意識到謝平川發火了。

  他的脾氣並不好,徐白從小就知道——可是因為喜歡,不完美也是完美。

  謝平川沒猜到徐白的奶奶得了什麼病。徐白講不出口,他也沒往癌症考慮,只當是老人家積勞成疾,需要靜養,畢竟徐白說了,她爸爸沒有照顧好奶奶。

  因此,他的心思都在算賬上。

  謝平川道:“因為我忙?”他笑道:“好理由。”

  笑聲比寒風更冷。

  徐白一言不發。

  隔了片刻,她壓抑的醋勁迸裂:“我並不是扛不住,分開的十年裡,我就習慣了一個人。”

  徐白轉移視線,不再看謝平川。近來瑣事繁多,她不知為什麼,變得躁動不安,當下找到宣泄口,她索性和盤托出:“今天的晚會上,你和蘇總聊天高興嗎,她的手一直搭在你身上……”

  徐白的醋勁有多大,謝平川不是沒感受過。

  他道:“我和蘇喬是生意伙伴,你也看到了,她有男朋友。”

  徐白不聽解釋,眼眶含淚道:“你瞞著我的事,十件都不止,我有事不想告訴你,你還要對我發火。”

  她想到臥床的奶奶、死去的湯圓、生死分隔與時間跨度、淡如白水的親情、分崩離析的家庭,終於弄清楚一個道理——

  快要將她生吞活剝了的,並不是對蘇喬的強烈嫉妒心,而是根植了十年之久的,盤根錯節的不安全感。

  謝平川不該和她理論。他最好能緘默其口,把徐白抱進懷裡,吻到她不能說話。

  但他今天想講道理:“這就算發火了麼?你沒見過我真的發火。”話中帶著酒氣,還有意興闌珊。

  謝平川直奔主題:“你還缺多少錢?晚會結束以後,我帶你回家。”他掏出一張信用卡,放進徐白上衣口袋,又在她胸口按了按,低聲道:“陪同翻譯的時薪怎麼算,我能買下你,單獨陪我麼?”

  徐白睜大雙眼,聽不懂他的企圖。

  謝平川笑了一聲:“哦,我忘了,你已經陪過我了。”

  他是字面意思,她有深度理解。

  距離謝平川上台演講的時間,僅有不到三分鐘,他轉身走進室內,徑直前往最高禮堂。

  徐白一路小跑,終於跟上了他。她脫下西裝外套,交到謝平川手裡,因為穿著高跟鞋,還要這樣跑步,中途扭到了腳,蛋糕也掉在地上。

  謝平川回頭看了她一眼。

  徐白道:“你去演講吧,我來收拾。”語氣正常,和平時一樣。

  謝平川就真的走了。

  徐白蹲在地上,把碎掉的草莓蛋糕放進袋子裡,想到謝平川剛才那句“你陪過我了”,以及她那麼快就和他同居,第二天就和他上床,她依然安靜地清理殘渣,只是眼淚不停地掉下來。

  像干性溺水。

  起初只是恍神而已,隨後肺部越發難受,連帶著牽累了呼吸。但她不能繼續哭,因為還要工作,如果現在退場,就砸了自己的招牌。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3 10:56 PM

第46章

  徐白返回會場時,謝平川正在演講。

  他站在新技術的角度,介紹恆夏集團的產品,侃侃而談,深入淺出,才剛講完一段話,台下便掌聲雷動。

  蘇喬邀請的媒體也在。記者提前准備了問題,謝平川也策劃過回答——他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運營和宣傳。

  由於籌辦到位,謝平川的這一場演講,堪稱完美無瑕,天衣無縫。單從表面上看來,幾乎沒有紕漏。

  退幕之後,他來到了台下。幾位美國人被吸引,分別和謝平川握手,談到了上市企劃與外資合作,謝平川一口美式英語,溝通極其順利,完全不需要翻譯。

  而在徐白這一邊,她身旁的錢總也說:“謝總監年輕有為,恆夏集團的發展勢頭不錯。”

  錢總穿著毛領長裙,衣領鑲嵌著高級合成纖維——她不穿動物毛皮。她把手搭在脖子上,和徐白開玩笑道:“今天的這場商務晚會,就像是一條項鏈,我看恆夏集團呢,就是他們要突出的寶石。”

  徐白點頭,但沒說話。

  錢總看向徐白,見她兩手空空,禁不住問道:“哎,我給你的蛋糕呢,吃掉了?”

  “是的,很好吃,”徐白笑著撒謊道,“謝謝錢總。”

  錢總留意到了蛋糕,卻沒關注別的地方。

  然而不久之前,徐白追謝平川時,不幸崴到了腳。眼下腳踝腫了起來,她還保持著站姿。

  各行各業,都有他們的不易。遵守規則,秉持邏輯,有付出,也有索取,在徐白看來,正當職業沒有高低貴賤,不需要叫苦連天,更不需要搖旗吶喊……她能堅持,也是為了錢。

  謝平川的那一張信用卡,緊貼著徐白的上衣口袋。她格外謹慎地保存,只打算晚上還給他。

  她一直等到夜裡十點。

  說遍了英法德三語,嗓子有細微的沙啞。她站在會場的角落裡,望著一小塊陰影發呆,不同於燈光聚集的地方,被眾人包圍著的謝平川。

  會場經理向翻譯們道謝,同時表示,按照合同規定,他們可以離開了。

  人群散後,經理表揚徐白:“錢總提到了你,徐翻譯,感謝你的加入,促成了兩筆合作。”

  徐白道:“這是我應該做的。”

  經理笑意盎然:“咱們蘇氏集團,下個禮拜還有商會,徐翻譯,你要是方便,我讓策劃部再聯系你……”

  “好的,下次我也會盡力,”徐白和他握手,告別道,“時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大廳內依舊嘈雜,鋼琴師仍在奏樂,樂聲柔和悠遠,一路飄到了門外。

  門前立著幾座瓷瓶,瓶中裝滿了蝴蝶蘭。徐白穿好羽絨外套,拿起自己的背包,從緊簇的花團旁經過。

  走路不穩,她險些碰翻了花瓶。

  腳踝還是很痛,而且腫得更高,她不得不正視問題,盡早去醫院處理。

  除此以外,她還想和謝平川談一談。

  哭泣不是辦法,即便她越想越難過,心中仍有僥幸期盼——是她誤解了他的意思。

  徐白來到酒店大廳,選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偷偷給謝平川打電話。她一共打了五次,沒有一次接通,手機的發聲孔,總是傳來“滴滴”的長音。

  如芒在背,患得患失。

  最後一次,謝平川似乎看到了,卻直接掛了她的電話。

  徐白指尖一涼。

  她重新拿好手機,打開微信,希望能收到消息。可惜微信風平浪靜,半點波瀾都沒有。

  當徐白刷新朋友圈,就見到了蘇喬的動態——九宮格的照片,五張都有謝平川,他風姿俊逸,光鮮亮麗,身旁精英雲集,而蘇喬挽著他的手臂,同他拍了兩張合照。

  其中一張,蘇喬踮起腳尖,與謝平川耳語。

  蘇喬的評語是:“期待今天的晚會,感謝恆夏集團,希望能圓滿收場。”

  謝平川給蘇喬點了一個贊。

  徐白思維混沌,做不出表情,半晌後,她竟然破涕而笑。

  心髒塌下去一塊,攻防失守。所謂“七年之癢”,可能只有四個月,聯想謝平川那句“你陪過我了”,她感到胸悶心慌,脈搏跳得很快。

  她最怕突然被拋棄。因為當年家變,也發生在一夜之間。

  換位思考,如果是另一個男人,摟著徐白的肩膀,貼著她的耳朵說話,謝平川會不會在意呢?別說徐白氣量小,謝平川也管得嚴。

  她忽然覺得很累。

  手機便掉在了地上。

  屏幕應聲而裂,徐白撿起手機,將它關掉了。

  夜裡十點多,她來到了醫院,踩了一路高跟鞋,腳底也開始腫脹。值班醫生“嘶”了一聲,問道:“你的家屬呢?”

  “我沒有家屬,”徐白道,“一個人來的。”

  醫生蹙起眉頭,查看她的病例,又道:“先去拍個X光吧,等我拿到結果,看看有沒有傷到骨頭。”

  他在病例上寫字,隨口交談:“一個人在北京生活,挺不容易吧,待會兒拍過X光,要是骨頭沒事,我給你開點藥,你按時吃藥,半個月就好得差不多了……”

  徐白笑道:“好的。”

  她的笑容不真誠,眼睛裡沒有情緒。

  醫生語重心長:“你回家的時候,腿腳不方便,找個朋友來接吧,別又扭了腳,恢復不好就麻煩了。”

  徐白再三道謝。

  可她隨後又想到,她好像……並沒有朋友。

  自從回國之後,她的生活,便以謝平川為中心。每逢有空閑,她會收集菜譜,在家中整理房間,徐白起初不擅長做飯,但是現在,她掌握了多種菜系,還能做精致的面點。

  她變著花樣展示廚藝,處處以謝平川的口味優先。她研究他喜歡的書,揣摩他的日常習慣,契合他的生活起居,百般討他的歡心——徐白理所當然地認為,凡事她想做,就能做到最好。

  現實卻扇了她一巴掌。

  所幸腳踝的骨頭沒事,只是一次普通的扭傷。她帶著自己的X光片,還有從醫院開的藥,坐出租車抵達謝平川的家。

  夜裡十一點,他仍然沒回來。

  徐白換了拖鞋,塗好藥膏,在臥室收拾東西。幾個月前,她搬進謝平川的家,就沒有多少行李,如今再看,她依舊身無長物。

  謝平川送她的鑽石項鏈,被徐白放在盒子裡,置於床頭,沒打算帶走。還有那一只毛絨兔子,她也不准備要了。

  連他襯衣上的第二顆紐扣,也被徐白用針線縫了回去。

  拎著箱子下樓時,懷裡只抱了蝦餃。

  蝦餃尚不知發生了什麼,極其不安地“喵喵”叫著,徐白便輕聲哄道:“蝦餃乖,姐姐帶你回家。”

  她七月剛來北京,租下了一室一廳,合約簽了半年,從沒想過退房——或許那個時候,她就留下了退路。她還保存了鑰匙。

  午夜時分,徐白回到那個小區。房間裡沒有人氣,桌子積了一層灰,她忙於打掃衛生,清理地板,還不忘給蝦餃搭建貓窩。

  “睡覺吧,”徐白撫摸它的腦袋,“等你睡一覺醒來,什麼都過去了。”

  蝦餃倒是乖巧,蹭了徐白幾下,趴進綿軟的窩裡,軟軟“喵”了一聲。

  睡不著的人是徐白。

  她收拾好了床鋪,已是沉寂深夜 。窗外風聲駭人,滿室黑暗之中,壓抑感傾瀉而下,她呼吸困頓,心髒抽疼,無法平躺,只能側身蜷縮——情緒真的能影響身體,她早就知道這一點了。

  謝平川還不知道,徐白睡在了哪裡。

  這一晚,他忙於應酬。凌晨兩點,才從酒店出來。

  他的司機在外等候,准備代替總監開車。蘇喬一路相送,臨到門口處,還問了一句:“你們家徐白呢,先回去了嗎?”

  謝平川“嗯”了一聲,應道:“我看見她出門了。”

  再然後,她致電給了謝平川,共計六次。但是他上台演講之前,把公文包給了助理,手機也在公文包中,助理發現手機振動,又見備注是“小公主”,不明白什麼來歷,心中一個緊張,指尖按錯地方,不幸把電話掛掉了。

  徐白打電話的那會兒,謝平川正在和外商交流,談到了公司上市合作,助理不敢上前打擾。

  等謝平川知道以後,再回撥過去,電話就無人接聽了。

  酒勁上湧,他有些疲憊,但是拿起手機,操作依然熟練。他站在會場旁邊,用綁定的GPS系統——他自己做的植入程序,查詢徐白當前的定位。

  發現徐白到家了,卻不願意接電話,只當她在鬧脾氣。

  謝平川並沒有想到,徐白在家待了一個小時,便拖著行李離開了他。

  今夜的北風格外冷,月色黯淡,如籠霜華。

  謝平川回家以後,自覺滿身酒味,於是洗了個澡。為了不吵醒徐白,他沒開臥室的燈,等他洗完澡上床,如往常一樣,想將徐白抱進懷裡,卻發現床邊空無一人。

  因這般刺激,困意全消,酒醒了一半。

  他大約在凌晨四點,敲響了徐白的家門。

  徐白根本沒睡。她穿著拖鞋下床,扶牆來到門口,從貓眼裡見到謝平川,越發不懂他的用意。

  “請開門,”謝平川倚門而立,“你做決定之前,沒有商量的余地麼?”

  他拎著一件外套,只穿了單薄的衣服,出門前走得急,沒心思收拾自己。他如今這個樣子,頗有頹廢的意味,很像他十八歲那年,感冒發燒,臥病在床時。

  然而徐白無動於衷。

  她道:“你的信用卡,我還給你了……我不想繼續陪你了。”

  隔著一道門,謝平川啞聲問:“什麼叫做,你不想繼續陪我了?”他從口袋裡拿出鑰匙,插進了徐白家的門鎖。

  早在四個月前,他便做了鑰匙備份。

  徐白沒料到他如此工於心計。

  房門被打開,冷風灌進來。

  謝平川拔出鑰匙,關上正門。他神色冷淡,抬步走向徐白,但他每靠近一點,徐白都會後退,反而是家裡的蝦餃,從睡夢中驚醒,見到了久違的謝平川,毫無芥蒂地撲向了他。

  謝平川道:“今天的蝦餃比你可愛。”

  他脫下風衣外套,放在旁邊的架子上,沒有不速之客的自覺。

  徐白心中委屈,水光模糊了視線,但她偏偏倔強,眼淚沒有掉下來:“你還來找我干什麼,好聚好散不行嗎 ……”

  念及謝平川掛電話,和蘇喬過分親密,意味不明地調侃她,居高臨下賞賜信用卡,她滿心都是極大的憤怒,還有一種壓抑的頹喪。

  只有最親近的人,才能把刀鋒,插得最准。

  “你是不是覺得,十年不見,我很好得手,是很隨便的人,”徐白坐在沙發上,嗓音比平時更輕,“所以無論你說什麼,做什麼,只要給兩塊糖,我第二天就忘了。”

  謝平川在她身旁落座。

  他道:“你低估了自己,你不容易得手,費時又費力。”他略微偏過臉,想和徐白親近,但她很快避開了,他退而求其次,挑起徐白的頭發。

  謝平川把玩她的發絲,柔軟如黑緞一般,方便纏繞在指間。他反省今日的言行,只覺晚上喝酒之後,說出的話,不分輕重,恐怕傷了她的心。

  “先睡覺吧,”謝平川提議道,“凌晨四點了,你想和我說什麼,不如明天繼續。”——那時候他也清醒了。

  徐白卻道:“我家只有一張床。”

  謝平川啞然失笑:“正好,我抱你睡。”他湊近她耳側,語聲低緩:“我喝多了酒,累得頭疼,能不能借宿一晚?”

  言罷,他審時度勢,親了親她的耳尖。

  徐白推開了他。

  她質問道:“你是不是上床以後,發現我不在,覺得床上少了什麼,特意過來找我?”她的雙眼清澈見底,在明亮的燈色下,晃著細碎的流光。

  徐白就這樣看著他。

  謝平川無法撒謊。

  他道:“你是枕邊人,也是心上人。”

  徐白卻不相信。她覺得他一貫甜言蜜語,一點也不像理工科的人,何況他避重就輕,答非所問,仿佛十裡洋場的老油條。

  她從沙發上站起來,留下一個背影:“我去睡覺了,您請自便。”

  自從確定關系,謝平川還是第一次,遭受徐白的冷遇。她天真又輕佻,熱情卻含蓄,像個矛盾的集合體,無論哪一面,都讓人沉溺。

  謝平川不可能睡沙發。徐白近在隔壁,他等臥室沒了聲音,便悄聲上了她的床——床鋪堅硬而窄小,僅有學生宿舍的尺寸,他倒是覺得放松,還伸手將徐白抱住。

  徐白沒有睡著。

  謝平川和她認錯:“我錯了。”

  徐白反問道:“錯在哪裡?”

  謝平川喝醉之後,道德感也下降了,他說:“我犯了幾十個錯,你讓我親一次,我告訴你一個。”

  徐白斬釘截鐵道:“不給親。”隨即放緩了語氣:“你不用這樣,如果你厭煩我了,或者移情別戀,我們好聚好散,給彼此留點尊嚴。”

  “你家沒有避孕套吧,”謝平川在她耳邊低語,既像是在威脅,又像是在闡述,“小白,再說這種話,明天可能會懷孕。”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3 11:30 PM

第47章

  謝平川的話音落後,徐白越發怒火中燒。

  她翻了個身,背對著謝平川,因為腳踝的傷,疼到輕抽一口氣。她攥緊了床單,諷刺道:“你還在想這些嗎?你根本不懂我的意思。”

  謝平川摟著她的腰,說話聲音漸低:“你想告訴我什麼?假如你生氣,我會認錯。”他態度良好,語氣誠懇,胸膛緊貼著徐白的後背,左手緩慢向上移動,摸到她的心口處。

  “你不願意和我結婚,半夜離家出走……”謝平川嗓音低啞,“你可能不知道,我也會害怕。”

  徐白蹭了一下枕頭,聽信了謝平川的話。

  她辯解道:“現在結婚太快了,你不能等一等嗎?”

  謝平川清醒的時候,說出這些話的概率,基本上等於零。但他如今沉吟片刻,便和徐白推心置腹:“你再讓我等十年,也不是不可以,但你最好告訴我一個期限,畢竟我的壽命只有一百歲。”

  徐白不置可否道:“你怎麼能確定,你的壽命有一百歲?”

  當下這間臥室,不同於謝平川家的主臥,相較而言,這裡的面積小得多,床鋪遠不及那邊舒服,謝平川卻如釋重負,把徐白抱得更緊了。

  他在睡著之前,回答了一句:“因為,小白,我想和你百年好合。”他在黑暗中沉默,半晌後,講出隱秘的願望:“下輩子也想娶你,再接著百年好合。”

  徐白喉嚨哽咽,心情大起大落,她不知要說什麼,就問了一聲:“真的嗎?”

  “真的,”謝平川越發坦誠,“我九歲的時候,就這麼想了。”

  九歲的謝平川,是經常爬樹鑽草叢的男孩子。他那時候還喜歡打架,在沙坑裡和同學動手,被雙方的父母責罵,臉上掛了彩,回到家挨訓,被扣光零花錢。

  謝平川的母親就在院子裡罵他:“這個月的零花錢,一分都沒有,你什麼時候反思完,什麼時候進屋吃飯。”

  俗話說“三歲看到老”,謝平川的性格,自小就不太好。他也不懂認慫,立刻回了一句:“那我不吃飯了。”

  他的態度很明顯——飯可以不吃,架不能不打。

  這是小學生的世界,幼稚、粗暴、無理取鬧,謝平川的母親,自然無法理解。

  母親便道:“哦,你餓著吧。”

  謝平川坐在院子裡的台階上,順應母親的話,獨自忍飢挨餓。

  徐白那時才五歲,懵懂地抱著一袋面包,走到院子裡找他。她不僅把面包遞給他,還從家裡偷香腸和牛奶,最後想起他沒有零花錢,又交出了自己的小豬存錢罐。

  彼時陽光明媚,院中樹影浮動,綠意盎然,徐白蹲在台階邊,轉讓小豬存錢罐,口齒不清地安慰他:“哥哥,你不要難過……”

  謝平川一邊吃面包,一邊摸她的頭。

  那時他想,徐白是要長大的,長大以後,八成還要嫁人,就像電影裡演的那樣,也像現實中的父母一樣——

  她要是嫁給別人,他一定會不高興。

  謝平川回顧經年瑣事,悄然無聲地勾唇笑了。

  此時此刻,徐白卻評價道:“你有點早熟。”

  謝平川否認道:“不是早熟,只是喜歡你。”

  徐白依然背對著他,但她不再開口說話。

  她實在是腳疼,困乏交加,累得不行,漸漸睡著了。謝平川見她安靜,且知她一貫睡眠淺,他動作緩慢地起身,隨後又俯身靠近,輕吻徐白的臉頰。

  總算得償所願,今日圓滿。

  第二天陽光放晴,風和日麗,徐白醒來的時候,謝平川不在身邊。

  她看了一下掛鐘——上午十點半。今天是禮拜三。

  腳踝腫痛,頭暈腦漲,她似乎還感冒了,只能向主管請假。由於技術部在重整,翻譯組最近沒有任務,同事們整天百無聊賴,徐白發出郵件之後,很快收到了回復。

  主管准假兩天,囑咐她好好休息。

  徐白放下筆記本電腦,拉開被子,打算走去客廳,給蝦餃喂貓糧。

  謝平川與她不同,身兼重任,不可或缺,想必去了公司——徐白這樣想著,可當她來到客廳,卻見謝平川坐在貓窩旁邊,為蝦餃開罐頭。

  他就是用這種方法,贏得了蝦餃的信賴。

  謝平川去了一趟超市,買回來一堆早飯,也買了蝦餃深愛的貓罐頭,他一聲不吭地坐著,比小貓更安靜乖巧。

  徐白輕聲問他:“你不上班嗎?十點半了。”

  “我請了半天假,”謝平川頓了頓,補充道,“我醒酒了。”

  他有些難以面對昨晚的自己。

  徐白卻道:“酒後吐真言。”

  她扶著牆一瘸一拐地走路,由於腳部腫脹,穿不進兔子拖鞋,傷處還有紫色的淤血。但她連“疼”都不喊一聲,徑直路過一旁的謝平川。

  謝平川回頭,瞥見她的腳。

  他摸到了徐白的左腿,徐白只能坐上沙發,任憑他握住她的小腿,觀察她腫起的腳踝。沒過多久,謝平川理清了前因後果。

  “你昨晚給我打電話,是因為崴腳了麼?”謝平川解釋道,“手機給了助理,我沒有及時接到。”

  徐白道:“沒關系。”

  她語氣和緩,似是不在意。

  徐白坐在沙發的扶手上,略微伸直了一雙長腿,而謝平川坐在地板上,沒有絲毫起身的意思。

  他或許是故意的。

  居高臨下的人,變成了徐白。她想離開沙發,卻聽謝平川問道:“你一個人去了醫院?”

  “不值一提吧,”徐白簡略道,“我們都是成年人。”

  她不比平常熱情,更沒有撒嬌親昵,顯然尚未緩過勁。而且從昨晚開始,她連一聲“哥哥”也沒叫過,依據謝平川的經驗,這是相當生氣的表現。

  謝平川放開她的腳,去臥室找到了藥膏,還看了一眼X光片,可惜他看不太懂,只能帶著藥膏回來。

  他親手給她上藥,極盡溫柔之能事。能見到他這一面的人,長久以來,也只有徐白一個。

  徐白心不在焉道:“謝謝。”

  她沒聽到那句公式化的“不客氣”,謝平川緩慢放開了她的腿,依舊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他問:“除了沒接電話,還有哪一件事,讓你感到失望?”

  以至於忍著腳痛,也要半夜離家出走。

  謝平川盤腿而坐,抬頭看著徐白,充滿了求知欲:“你不說,我可能猜不准。”

  徐白彎腰靠近他,和他近距離對視,冷不防被摟住脖子,被迫與他接吻。他用另一只手扶著她的腰,好讓徐白保持平衡,然後從心所欲,吻了不止一分鐘。

  今非昔比,他的技術越發精進。在他停下來之後,徐白便道:“你塞給我一張卡,說是要買下我……”

  她半低著頭,向他坦誠:“你說我陪過你了,這又是什麼意思?”氣氛陡然尷尬,她繼續挑明道:“還有啊,你靠近一點,我再告訴你。”

  謝平川不疑有他,十分聽話地靠近。

  徐白湊近他耳根,緩緩吹氣。

  她道:“有個成年男子,和我聊天的時候,距離有這麼近。他還挽著我的手,踮腳和我講悄悄話,但是我知道,大家都是朋友,你心胸寬廣,氣量宏大,不會在意的。對吧,哥哥?”

  即便“哥哥”叫得很甜,謝平川依然醋意勃發,刨根究底地問了一句:“是誰?”

  他隨後回憶昨晚,想起一貫毫無界限的蘇喬——她對待男人和女人,都是一樣的標准,便領會了徐白的意思。

  謝平川言簡意賅道:“對不起。”接著又說:“我很抱歉,以後一定注意。”

  他換了個坐姿,略微屈膝。恰逢蝦餃吃完罐頭,歡快地跑了過來,爬上謝平川的腿,放翻肚皮給他看,一副求撫摸的樣子。

  蝦餃雖然一身黃毛,毛中泛白,顏色接近真正的蝦餃,但它的爪子肉墊,都是干淨的粉紅色。

  這只貓亮出爪子,擺出可愛的形態,謝平川卻不摸它,轉而握住徐白的手。

  他問:“除了剛才那幾件,還有沒有別的事?”

  謝平川接下來就想問,徐白什麼時候搬回家。她有些東西沒帶走,比如幾條裙子,還有毛絨兔子——徐白很喜歡這個兔子,謝平川心想,這必然代表了,她遲早要回來。

  徐白和他十指相扣,反問道:“我講完了……你呢,哥哥,你有話告訴我嗎?”

  謝平川點了一下頭。

  他站起身,狀似無意道:“上午還有時間,我幫你搬東西。”他的理由相當充分:“你扭傷了腳,和我住在一起,更方便照顧你。”

  言罷,出乎謝平川的意料,徐白並未馬上答應。

  她斟酌良久,竟然說:“讓我自己待幾天,我再回去找你。”

  謝平川陷入沉默。因為他不能拒絕。

  徐白約莫知道,情侶之間相處融洽,多半有一方家庭和睦,自小受到耳濡目染,因此不用摸索,很快就漸臻佳境。又或者是談過幾場戀愛,經驗豐富,懂得退讓與自我開解——以上兩種情況,都不適用於她。

  其實也不適用於謝平川。對於謝平川而言,徐白也是初戀。

  她把話題轉移到職場:“最近翻譯組沒事,你們技術部,好像特別忙。”

  徐白意有所指:“那天給你發微信,說到了趙安然……我是認真的,他的言行有矛盾。”

  在整個翻譯組之內,注意到這一點的人,唯獨警戒心高的徐白。

  謝平川回應道:“在你發消息之前,我們調查了整個翻譯組。”他向徐白透露:“那時候就有人發現,趙安然的本科專業是計算機,擅長安全信息和逆編譯。”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3 11:33 PM

第48章

  所謂“逆編譯”,指的是反向分析軟件,推導出相似源代碼。徐白聽不太懂,她只能猜個大概。

  她垂首沉思,問道:“根據你們的調查,趙安然是商業間諜嗎?”

  謝平川表示肯定:“他受到了重點栽培。”

  即便趙安然身份隱蔽,仍然被扒了個底朝天。信息時代,對於網絡高手而言,個人隱私很容易挖掘。

  根據謝平川收到的線報,趙安然高中接觸編程,展現了一定的天賦。但是在他大二那年,父親的公司經營不善,面臨倒閉,趙家便欠了高利貸,以至於走投無路。

  家財散盡,債台高築,親友形同陌路——人們都愛錦上添花,鮮少有人雪中送炭。

  那個時候的趙安然,還在XV公司的北京總部實習,可惜不到一個月,他便辦理了退學手續,轉移至XV公司的上海研發中心。

  上海研發中心的工資更高,但是工作強度更大,通常被稱為“797”,意味早晨七點上班,晚上九點下班,一周工作七天,沒有空閑時間。

  作為一個螺絲釘程序員,趙安然的狀態,比起富士康流水線上的工人,可能好不到哪裡去。

  再然後,他銷聲匿跡了。

  XV公司啟用趙安然,可謂付出了血本,他們與恆夏不僅有生意爭端,還有數不清的新仇舊恨。

  如果恨意的最高點,放著一把劍,那麼劍尖的指向,必然是謝平川。

  謝平川回國之後,就在XV公司打工。但是因為薪水倒掛,地位與聲望不符,危及當時的組長,就被潑了一盆髒水,一時之間,鬧得人盡皆知。

  他離開XV公司,轉而加入恆夏,事隔經年,恆夏搶占了XV的業務。曾經落井下石的那一位組長,如今也升任XV公司的副總經理。

  謝平川並不擔心他自己,他擔心的人,只有徐白。

  他道:“當年我之所以回國,是因為接到了XV公司的電話。我們談到了新產品構架……”

  當年的那一通電話,讓謝平川想起十八歲出國前,和徐白拉鉤約定的事。彼時他還在谷歌總部——那裡從來不缺天才,即便待遇格外優厚,他依然選擇了辭職。

  那時他想,他能在國內一邊工作,一邊等徐白畢業,朝九晚五,日復一日,像修行一樣生活。

  徐白抬起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我其實聽說過,你們和XV公司競爭激烈,剛開始創業,就受到了他們的打壓。”

  她捧住謝平川的臉:“我不知道怎麼幫你,只能給你加油了。”

  徐白和他說話時,往往格外專注,眼睛裡有他的倒影,偶爾還帶著笑意,潛移默化,撩動人心。

  謝平川反握徐白的手,摩挲她的指尖,周遭氣氛趨於溫馨,徐白又輕聲開口道:“你昨晚睡了多久,現在累嗎?”

  她依舊很體貼:“你再躺一會兒吧,到點了,我叫你。”

  謝平川松開徐白的手,得寸進尺道:“一個人睡不著。”

  徐白想了想,體諒他近來忙碌,無法放松,還是去陪他了。

  在臥室的那張小床上,謝平川側身而臥,摟住了徐白的腰,因為惦念她的腳傷,他不敢動作劇烈,輕吻徐白的臉頰,像是慢鏡頭回放。

  窗戶沒有關嚴,深紅色的帳簾垂下,卻被過往的流風吹到鼓了起來。徐白緊貼著謝平川,視線飄向了窗外,她漫不經心,小聲提醒道:“我現在陪著你,不可以用錢算,都是因為喜歡你……”

  徐白拉高了被子,幫謝平川解扣子,她調整了睡姿,黏他更近道:“你下次喝醉了,也不能說氣話,我聽了會難過。”

  “Thanks for apanyiside, ”謝平川回答道,“當時的想法,更接近這句話,喝醉了,詞不達意……我很抱歉。”

  當他講出這段話,徐白正盯著他的脖子。她想起昨晚夜涼霜寒,還和謝平川站在外面,站在露台上吹冷風,終歸寬容道:“好吧,我原諒你了。”

  而後,她湊近了幾寸距離,吮吻他的肩胛骨,比平時更加用力,最終埋下一個紅印,就像蓋了一個章。

  謝平川略微抬頭,方便她的蹂躪,在她輕輕舔舐時,他緩緩問了一句:“你消氣了嗎?”

  徐白尚未回答,謝平川又摟緊她,低聲道:“不消氣也沒關系,你下次離家出走,麻煩通知一聲,我和你一起走。”

  窗外風過無痕,簾賬不再晃動,一尺陽光傾瀉而下,昭示冬日裡的晴天。

  謝平川在徐白家補了覺,吃過午飯,便去公司上班了。出門之前,他路過一面鏡子,瞧見徐白給他印了幾處吻痕,不過她很注意分寸,謝平川系好衣服扣子,外觀也看不出來。

  總監辦公室門外,周助理抱著一沓文件,跟在謝平川的身後,有條不紊道:“總監,證據我備份過了,包括小趙在內的那些人,他們使用過的電腦,所有的操作日志,也被技術組分析了。這是第三份報告……”

  周助理所說的“小趙”,正是翻譯組的趙安然。

  再加上技術組的幾位嫌疑人,幾乎都侵犯了合同規定,恆夏的法務部正在收集材料,打算於近日起訴他們。證據繁瑣,多罪合一,意在讓他們受到應有的制裁。

  周助理也明白,謝平川的意思是,不僅要爭取定罪,而且要判處重罪,殺一儆百,沒有寬容的余地。

  他道:“對了,謝總監,剛剛蔣總來電話,說是下午會來找你。”

  謝平川拿出鑰匙,打開辦公室的門,回頭看他一眼:“蔣總大概幾點來?”

  “蔣總沒提,他最近太忙了,行程千變萬化,”周助理抱緊文件道,“我和他的秘書溝通過,就是張秘書嘛,張秘書說,董事會正在給蔣總施壓。”

  謝平川走進辦公室,把公文包扔在沙發上,解開了西裝的扣子。他從助理手中,接過那一沓文件,同時又說:“他們不是第一次施壓,撇清關系的郵件,也發到了我的電腦上。”

  周助理不由垂首,為公司感到焦慮。

  他和普通員工不一樣,剛進公司,就被謝平川相中了,跟著總監做助理,一做就是好幾年。

  恆夏近來發展飛快,別人都當他們運氣好,不過作為總監助理,他明白背後的汗水,絕非“運氣”二字可以概括。

  周助理感到心情沉重,又想起昨天晚上,他給謝平川惹了麻煩,忍不住開口道:“啊,謝總監,昨天那位‘小公主’……就是打了六次電話的小公主,我還沒道歉。”

  他嘆了一口氣道:“對不起,總監,我不是故意掛電話,當時特別緊張,我的手就抖了。”

  如今想來,依舊緊張。

  謝平川這樣循規蹈矩的人,怎麼會起“小公主”那種備注——世界的規則仿佛坍塌了。

  謝平川拿起一份文件,坐上他的老板椅,打開三個顯示屏,坐姿依舊端正:“沒關系,她原諒我了。”

  周助理約莫猜到,那個姑娘就是徐白了。

  他聽見謝平川詢問:“趙安然今天上班了嗎?”

  “他來上班了,”周助理應道,“翻譯組下午開會,趙安然也准時到場了。他所有的數據和電腦操作,都被實時傳送到了我們手上。”

  下午舉辦例行會議的,不止是恆夏的翻譯組。在距離他們這條商業街,不遠處的一棟辦公樓內,某個樓層的掛牌公司,正門外甚至沒貼名字。

  魏文澤卻在室內。

  他並未穿正裝,反而一身休閑服,背對著一面PPT,笑著解釋道:“趙安然今天上班,沒辦法到場,他想說的話,托我轉告給大家。”

  XV公司的副總經理也在場。

  他兩鬢斑白,指尖夾著一根煙,看著手頭的報表,嗤嗤一笑道:“好啊,小魏,你也幫我轉告,辛苦小趙了。”

  副總的身旁,另外坐著一個年輕男子。

  那人五官較為扁平,鼻梁略塌,眼睛也小,不過表情冷漠,倒讓人無法忽視。他從口袋裡拿出煙盒,盒子包裝極其精致,其上印著一個“秦”字,似乎是訂做的產品。

  XV公司的副總見狀,拿出刻著浮雕的打火機,為那名年輕男子點火:“秦總,你忙你的,恆夏的事,不用浪費你的時間。”

  魏文澤也笑道:“咱們的秦總費心了。”

  秦總名為秦越,若說他和恆夏有什麼過節,那過節也是相當之大。正因為此,他不惜代價幫助XV公司——人只要有錢了,難免欲望膨脹,曾經落在腳底的雜碎,忽然之間一飛衝天,他秦越第一個看不順眼。

  魏文澤察言觀色,為秦越倒了一杯水,寬慰道:“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秦總還可以考慮,等恆夏倒閉了,咱們要怎麼慶祝?”

  言罷,他沉聲笑了,笑得恰到好處。

  秦越端過杯子,一手夾著煙卷:“我呢,也沒別的想法,恆夏的副總經理,是叫夏林希吧,她長得不錯,合我的眼緣。我就想在恆夏倒閉後,抱一抱他們的夏副總。”

  魏文澤笑道:“我曾經聽說,秦總和夏副總,是高中同學。”

  “從前的事,不用你提了,”秦越抬起頭,指著屏幕道,“我看這個翻譯組的女孩,也挺合我眼緣的,她叫什麼名字?”

  魏文澤說出實情:“好像姓徐,叫徐白。”

  “哦,那這樣吧,”秦越喝了一口茶,晃了晃杯中茶水,“等恆夏倒閉了,我左手摟著夏林希,右手抱著徐白,和大家一起慶祝,看著他們的總裁和總監坐穿牢底,不是挺快活的嗎?”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3 11:36 PM

第49章

  四處窗明幾淨,唯獨近旁桌面上,落了一層煙灰。

  秦越找不到煙灰缸,便把煙塵抖在了桌上。他唇邊噙著幾分笑,目光中意味悠長,默默盤算著計劃。

  魏文澤頷首,奉承道:“秦總放心,等恆夏山窮水盡,他們的那些人,肯定不願坐以待斃,就會來求我們了,到時候, 無論是夏總,還是別的人,都沒法翻身。”

  秦越似笑非笑道:“我呢,想讓恆夏遭受的,不僅是沒法翻身,還有遺臭萬年。”

  他拿起一支筆,用筆尖敲了敲桌子:“對了,那個徐白,是謝平川的人吧?吳永福,你知道嗎?”

  吳永福正是XV公司的副總經理。

  他的年紀,比秦越的父親還大,秦越對他直呼其名,他也沒有任何怒意,反倒還覺得,秦越與他開誠布公,不走虛路。

  每當提起謝平川,在座幾位都有怨言。尤其是這一位吳永福,人稱“吳老”或“吳總”,他和謝平川積怨已久——當年謝平川剛進公司,便受到上層的器重,空降數據分析的技術組,一躍成為副組長。

  謝平川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即便學歷和經驗都很出色,他也不應該藐視上級,更不應該接受那樣豐厚的待遇。

  他沒有家庭的困擾,也不願意談情說愛,所有時間都給了工作,交際圈極度功利化——由此可見,狼子野心。

  更不用說謝平川辭職之後,悄無聲息加入了恆夏,在業務上處處與XV作對,搶占市場資源,絲毫不念舊情。

  吳永福道:“我聽小魏說了,謝平川也會享受了,找了個小姑娘。”他面帶微笑,看了一眼秘書。

  秘書上前一步,遞出一本文件。

  吳永福拿起文件,隨便翻了翻,對面的秦越便說道:“當年微軟的高管,叫艾洛普的那個,他離開微軟,去了諾基亞。”

  秦越叼著煙卷,靠上椅背:“艾洛普在諾基亞胡搞,讓他們的市值蒸發了千億,諾基亞被賤賣給了微軟,就連艾洛普本人,也回到了微軟公司。”

  他笑得暢快:“你們知道吧,微軟在諾基亞裁員,一裁就是兩萬六,諾基亞時代過去了,血脈不保,工程師和設計師都丟掉了飯碗,現在這個世界,就是蘋果和安卓的市場。”

  魏文澤心領神會,笑著接話道:“恆夏還沒有上市,現階段收購,咱們也不虧。”

  “恆夏比起諾基亞,屁都不是,”秦越罵了一句髒話,復又敲響了桌子,“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踩了幾次狗屎運,趕上了好時代。”

  他捻著香煙,看向吳永福:“我沒記錯的話,是今晚吧?今晚咱們要正式開工吧?”

  吳永福收好文件,氣定神閑。

  眼角皺紋堆積,笑起來溝壑更深,吳永福依舊欣然:“我認識謝平川幾年了,還沒見他崩潰過,我特別期待。”

  他攤開雙手,眉目滿含溫情,話卻恣睢暴戾:“呦,我們秦總知道微軟和諾基亞的事,那也知道國內有個殺毒軟件吧?就是那個小獅子軟件,他們怎麼把競爭對手送進監獄,謝平川也要親身體會一次。”

  秦越聞言暢快,心中憋笑,胸腔都在震動。

  他端起茶杯,面對吳永福道:“好好好,吳總,我等著看好戲。”

  親眼旁觀謝平川那樣的天之驕子,落到鋃鐺入獄,身敗名裂的境地,光是這般假想一下,都讓秦越感到揚眉吐氣。

  他和吳永福說話時,魏文澤便在一旁賠笑。

  直到秦越問起了他:“魏文澤,你和宋佳琪怎麼樣了?上次開聚會,你不是和她出雙入對麼,有進展嗎?”

  進展很大。

  魏文澤自己也不知道,他算是什麼性格的人。宋佳琪喜歡什麼樣的,他便裝出那種樣子,處處逢迎,處處順意。

  他沒有一味驕縱,偶爾也要拿捏,在原則性問題上——當然了,那都是宋佳琪的原則,他總是表現得不容退讓。

  魏文澤彬彬有禮道:“托秦總的福,明天晚上,宋佳琪小姐會把我介紹給她的父親,也就是恆夏的大股東,衛董事長。”

  秦越拍手稱快,贊嘆道:“你啊你,魏文澤,不得了,我都服了。”

  魏文澤謙虛道:“秦總過獎了。”

  他在心中自嘲。

  散會之後,大人物們先走了,魏文澤落在後面,刷新了他的朋友圈。他的微信好友數不勝數,圈中各有千姿百態,人世間的“貪嗔痴”,幾乎都要占全了。

  魏文澤百無聊賴地往下拉,偶然翻到了簡雲的動態。

  簡雲配圖道:“今日特價,韭菜餅1元一個,炸雞翅4元一對,牛肉粉7元一碗,外賣加5元,同街區送貨上門。”

  他的手指一頓。

  剛剛在會議室裡,秦越他們喝的茶,是五千元一小盒。

  宋佳琪用的限量版香水,是五萬元一小瓶。

  即便他已經見慣了,兩相對比之下,依舊會驀然一笑。也不知道是笑別人,還是笑他自己,時至今日,都無法過上那種生活。

  他走出這一間辦公樓,穿過一條長街,狀似不經意般地,路過了簡雲的店面。

  魏文澤穿著休閑服,仍然顯得風度瀟灑。老天爺沒給他富貴榮華,卻給了一副好皮囊,他停步站在小店門口,頎長的影子一晃,就照進了室內。

  簡雲擴張了店面,不再是那個小包子鋪,如今有了門牌、桌椅、雇佣的服務員,竟然也有模有樣了。

  當前時間,乃是下午兩點半。

  店裡沒什麼人,倒是有個年輕男子,正在扒拉一碗牛肉粉。

  那人道:“簡雲,簡雲,你的牛肉粉怎麼做的,為什麼這麼好吃呀?”

  簡雲還在擦桌子,她沒看見魏文澤,低聲接話道:“我女兒也喜歡吃牛肉粉,我做了很多年,熟能生巧吧。”

  喜歡吃牛肉粉的,除了她的女兒,其實還有魏文澤。

  魏文澤站立不動。

  他想起和簡雲結婚當晚,她跑去了廚房——他們住在一棟老式樓房裡,抽油煙機是改裝的電風扇,扇子發出“嗡嗡”的聲音,吵得他有些心煩。

  但是魏文澤沒等多久,簡雲便做了一碗牛肉粉,端到了魏文澤的面前,又點燃了一根蠟燭。

  蠟燭的光芒通透,照亮了狹小廳堂。

  那時的簡雲道:“我……我嘴笨,不會說話,腦子也不靈光,我就想說一句,今天和你結了婚,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她含羞帶怯地笑了,眼眸在燭光的映襯下,仿佛仲夏的銀河,星星點點,全是柔情在閃爍。

  魏文澤沒吃那碗牛肉粉,他調侃簡雲:“哪有什麼上輩子、這輩子,把握現在才是真理,等我將來有錢了,帶你去北京最好的飯店,吃他們做的牛肉粉。”

  他一手撐著腮幫說話,呼吸時的氣息,引得火苗晃動。

  簡雲便伸出手,圍住蠟燭的四周。

  她道:“新婚晚上,蠟燭不能熄滅,要燒到半夜,夫妻才能長長久久。”

  魏文澤根本不信這些。他湊近幾分,親了簡雲的額頭,趁她不注意,漠然吹滅了蠟燭。

  他和簡雲笑著說:“新婚夜裡,小雲,為什麼要管蠟燭?春宵一刻值千金。”

  魏文澤也沒想到,蠟燭熄滅,不能長久便應驗了。

  他講話的習慣,性格的特征,待人處事的方式,都和當年大不相同。

  店裡的簡雲抬頭時,終於注意到了魏文澤,她放下抹布,問了一句:“你來干什麼?”

  正在吃牛肉粉的季衡扭頭,剛好和魏文澤的視線對上。

  “魏經理?”季衡想了想,記起魏文澤是誰——是他們恆夏曾經合作過的,某個軟件外包公司的經理。

  魏文澤言笑自若:“季經理好。”

  他左手插進衣服口袋,走進了店鋪之內:“我恰好路過這裡,沒吃午飯,想來吃點東西,季經理呢?”

  “啊,巧了,我也很忙,”季衡吸溜了粉絲,又夾起一塊牛肉,“忙到現在,才有空來吃飯。”

  魏文澤坐在季衡的對桌,並未和簡雲說一句話,反而關注起了季衡。他想當然地認為,這是為了工作,沒有任何私心。

  是的,他沒有任何私心。

  魏文澤笑道:“我們公司最近接手了安卓客戶端,大家都在忙前忙後,我們組還負責招新,可惜招不到合適的人……現在的大學生,哪怕是念計算機的,基本功也不扎實,進組都要先培訓,找人帶,才能干活。”

  他習慣性地撒謊。

  他們公司近來,並沒有招新計劃。一直堅持招新的,是恆夏這種大企業。

  和人聊天的時候,拋出相同的問題,往往能引起共鳴。這個技巧,魏文澤幾乎用爛了。

  可惜季衡看上去粗枝大葉,卻是一個職場老油條,他笑著回答道:“是嗎?那你們好忙啊。”

  除此之外,什麼也沒講。

  季衡匆匆吃完飯,付了二十塊錢,也不讓簡雲找錢,就和他們告別,然後回公司了。

  除了吃光的牛肉粉,還有四個韭菜餅,季衡沒來得及吃,因此用塑料袋包著,一路拎上了二十七樓。

  二十七樓的休息區,謝平川正在倒水。他一如既往,只喝白開水——之所以不在辦公室安裝飲水機,是因為不喜歡水滴濺到他整潔的地毯上。

  季衡瞧見謝平川,高興地走向了他:“嘿,川川,倒水呢?”

  周圍沒有其他職員,因此季衡有意調侃。

  謝平川左手端著杯子,右手還拿著手機,他新收了一組表情,全部轉發給了徐白。

  手機屏幕亮度偏暗,不過圖片很大,易於觀察。

  季衡略微一瞥,就瞧見了什麼“老婆,我錯了”,“一個人默默地想老婆”,以及一句“沒有老婆,我一個人不行”,甚至還有“老婆你可以打我罵我,就是不能不理我”。

  偏偏徐白還回復道:“我暫時不想搬回來,你先自己待幾天,要獨立。”

  謝平川乖巧地答應:“好的。”

  季衡驚訝的下巴都快掉了。

  他拍著謝平川的肩膀道:“川川,你真是能屈能伸,必成大器。”

  謝平川略微低頭。

  他咳了一聲,反問道:“嗯,你認錯的時候,不會這樣麼?”謝平川思維發散,他還懂得類比:“當屬下犯了錯誤,難道你不希望,他們端正態度?”

  “所以在你們家,徐白是領導,你是下屬麼?”季衡樂不可支,與他勾肩搭背,“嘖,我說謝總監,真沒想到,你也有今天。”

  謝平川笑了一聲,反擊道:“季衡,我和你說件事。”

  季衡爽快道:“好啊,啥事?”

  “你的牙縫裡,塞了韭菜,”謝平川好心提醒他,“你能不能刷個牙?馬上就要開會了。”

  季衡聞言一怔,飛快跑向洗手間。

  謝平川端著玻璃杯,走進一旁的會議室。

  室內坐了幾位高管,除了剛來的集團總裁蔣正寒,還有副總經理夏林希,公關總監、法務總監、和高級經理等等。

  謝平川留了個門,坐在蔣正寒的旁邊。

  不到一分鐘,季衡也出現了。他反手關門,還記得上鎖。

  室內門窗緊閉,燈盞通明,某位經理交握雙手,坦誠道:“恐怕翻譯組的問題,不止出在趙安然身上,趙安然給他們組裡,一個叫徐白的職員,寫過很多郵件……”

  謝平川眉梢微挑。

  那名經理接著說:“翻譯組曾經有一份加密文件,被組長委托給徐白,轉交到九樓技術組,這份文件,在趙安然的網盤裡,也有一個備份。”

  他拿起一沓紙:“我檢查了徐白的資料,她的學歷、背景都沒問題,但是作為普通職員,有些屈才。”

  法務總監笑道:“趙安然的罪名,是板上釘釘啊,與其懷疑別人,不如解決大頭。”他側過半張臉,看向蔣正寒和謝平川——這兩位在場高管中,地位最重要的人物。

  謝平川的話,也說得不容辯駁:“起訴的名單擬好了,比起你的推測,那些證據更充分。趙安然給徐白發的郵件,她回復了麼?如果光憑口述,就能做出裁判,恆夏還剩多少人,你覺得呢?”

  雖然是疑問的語氣,卻沒有商量的余地。

  那名經理只能道:“好的,謝總監,聽您的,我們先起訴。”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3 10:57 PM

第50章

  對於領導的觀點,一般只有兩種選擇,一個是服從,一個是保留意見。那位經理深諳此道,不再發言,直到會議結束,還坐在椅子上。

  等同事們都走了,會議室裡只剩下蔣正寒,這位經理又忽然站起來,面對蔣正寒道:“蔣總,我有一些話,不知道該不該說。”

  房門緊閉,室內安靜,窗簾遮擋了外物,水晶燈落下柔光,蔣正寒就坐在燈下,笑得格外溫和:“唐經理,你有什麼話,要留到現在?”

  唐經理聽出他的深意,不由得繃直了身體,指尖卻點在文件上,敲得桌面“噠噠”響。

  “蔣總,您看謝總監的態度,”唐經理咽下一口唾沫,喉嚨反而更加干燥,他盡量平心靜氣,語重心長,“蔣總,事關重大,如果決策失誤,我真的擔心……恆夏會進死胡同。”

  最後一句話,他講得相當坦誠,像是以死直諫的忠臣,在奉勸即位不久的新君。

  新君似乎聽了進去,接著問道:“在唐經理看來,謝總監的態度,和決策失誤有關系麼?”

  唐經理欲言又止:“自從問題出現,謝總監就在整頓技術部,不過呢,咱們公司有兩個技術組,都是從XV公司直接挖來的……公司出於謹慎考慮,沒讓他們接觸核心業務,清洗還沒結束,牽連的人就超過了十個,殃及到各個部門,鬧得人心惶惶。”

  他停頓半秒,低聲道:“謝總監習慣快刀斬亂麻,但是,蔣總,您也知道,謝平川的職責……”

  唐經理直視蔣正寒,講出了心中的不滿:“是技術總監,不是首席執行官。”

  蔣正寒聞言,開解道:“他也是公司創始人。沒有謝平川,就沒有技術部,你應該明白吧。”

  言下之意,不再深談。

  他從座位上站起來,由於身高一米八六,比唐經理高了十公分,路過這一邊的時候,唐經理不得不抬頭:“蔣總,謝總監和徐白的關系,我有所耳聞,如果換做別人,恐怕都被總監開除了,但是放到徐白身上……”

  唐經理點到即止,最終失笑道:“我明白蔣總的意思。但是這一次,公司面臨麻煩,公關部力排眾難,說到底,都是技術部的錯誤,如果不是軟件出了問題,我們不會這麼被動。”

  他誠懇地低下頭,表情被陰影遮住。

  “技術部的最高領導,就是謝總監本人,錯誤的本身,出在謝總監身上,”唐經理百無禁忌道,“蔣總,我說了這麼多,您也許會懷疑,我不是為了公司考慮。”

  蔣正寒站在門口處,身形頎長,背影挺直,和謝平川有些相似。

  一山難容二虎。

  唐經理凜然道:“我進公司不久,就被蔣總提拔,除了為公司考慮,再沒有別的想法。”

  蔣正寒的新婚妻子,就是副總經理夏林希。夏林希畢業於清華大學,而唐經理正是她的同門師兄,同樣畢業於清華工程系。

  他受到提拔,一路晉升,不僅是因為個人能力,更是因為在公司內部,有不少盤踞一方的校友。

  蔣正寒沉默片刻,拍了唐經理的肩膀:“你剛才提到了,公司現在面臨麻煩。”他側目看著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話中有話道:“在解決麻煩之前,你的考慮……”

  “是我多慮了,對不起,蔣總。”唐經理回應道。

  話音未落,會議室正門被打開。

  距離門口不遠處,謝平川還在接水。

  他端著玻璃杯子,身旁站著周助理——說來奇怪,上至衣食住行,下至端茶倒水,謝平川從沒拜托過助理,他交給周助理的任務,一向只和工作相關。

  唐經理失笑,緩慢抬步。

  他目視前方,視線和謝平川交彙。出於禮貌,唐經理點了一下頭。

  謝平川無動於衷。

  謝平川的社交活動,絕大部分,都帶有功利性質。如果只是間接利益關系,他的態度會不冷不熱。

  這也沒辦法,逢迎他的人,實在太多了。普通人依靠社交,才能獲取的東西,他多半已經不需要。

  在這一點上,蔣正寒就比他好得多,待人接物更溫和,甚至於如沐春風。

  倘若放在平常,蔣正寒會走到近前,和謝平川打一個招呼。但是今天,蔣正寒徑直離開,前往總裁辦公室。

  而在休息區,周助理道:“咦,蔣總走了。”

  他轉移了目光,凝視著唐經理:“他們剛才在聊什麼?”

  “聊了什麼,無關緊要,”謝平川端著杯子,走出了休息室,“怎麼把XV連根拔起,才是我們要關心的。”

  周助理交握雙手,鄭重點頭:“謝總監說得對。”

  幾天之後,恆夏風平浪靜。但在世界各地,勒索病毒一再爆發,侵蝕了大量用戶,此次病毒不同以往,來勢凶猛,攻占比例更高。

  恆夏的安防系統頑強,並未受到病毒的影響,技術組的工作恢復,翻譯組又忙了起來。

  表面上看,好像度過了風波。

  徐白毫無評價,心裡卻很高興,她洗了一個蘋果,還沒來得及吃,手機便震動了一聲。

  午休時間,同事們休息的休息,聊天的聊天,徐白低頭打開手機,瞧見謝平川的消息,便像做賊一樣起身,出門踏上電梯,直達二十七樓。

  謝平川就在辦公室等她。

  徐白尚未搬回來,這幾天晚上,謝平川獨守空房,竟然抱起了毛絨兔子——兔子的身上有徐白的香氣,他輾轉反側,拉過兔子,才不至於失眠。

  但是香味在變淡。

  思念就更強烈。

  謝平川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緩慢撤下了自己的領帶,徐白推門而入時,謝平川的第一句話是:“請幫我關上門。”

  徐白依言照做。

  謝平川卻道:“還要反鎖。”

  徐白提出異議:“為什麼要反鎖,我們是光明正大的。”

  謝平川見她不同意,便從沙發上站起來,親自走到了門後,抬手將門緊緊反鎖。

  如今是十二月初,全北京開放了暖氣,公司還有中央空調,置身其中,堪稱溫暖如春——可是徐白還穿著外套。

  在徐白上樓之前,謝平川調高了室溫。當下接近25度,徐白有些燥熱,她還天真地認為,樓頂光照充足,氣溫就會升高。

  “你這裡好熱,”徐白道,“沒有五樓涼快。”

  謝平川給她倒水。他穿著一件襯衫,衣扣解開了三顆——竟然將一身正裝,穿出了暗示的意味。

  他的神情如常,還和徐白聊天:“是有些熱,你喝杯水吧。”

  徐白眨了眨眼睛,凝視謝平川的臉。她不是沉迷美色,只是沒想到,本以為謝平川會讓她脫衣服,結果他只是倒了一杯水。

  徐白蹙眉思考,不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低頭喝了一口水,自覺脫掉了外套,並把衣服置於膝頭,接著和謝平川說:“技術部沒事了嗎?我們又要開會了,好像正常了。”

  謝平川道:“距離正常,還早得很。”

  他放下手中的玻璃壺,修長的手指按在壺蓋上,指甲就像打磨過的貝殼。他的雙手很好看,也很有力氣,徐白卻沒有心思觀賞。

  她拉住謝平川的手,醞釀了一會兒,便安慰道:“一帆風順不可能,沒有人從不出錯,我知道你有計劃……萬事小心,我支持你。”

  沙發坐墊柔軟,徐白的手更軟。

  她的指尖像羽毛,撫摸謝平川的手背,偶爾停駐一瞬,引得掌心微癢。明明飽含了溫情,謝平川還側目看她,毫不知足道:“你支持的態度,不是特別明顯。”

  徐白聞言,沉思了兩秒。

  她很快扭過頭,親了謝平川一下,親得用力,動作和緩。沒有嬉鬧的輕佻,只有鄭重的表情達意。

  謝平川卻按著她的肩膀,把她整個人壓在沙發上,徐白立刻反應過來,義正言辭道:“你放開我,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在莊重的辦公室,對女性下屬做這種事。”

  她躺在長達兩米的沙發上,腳尖伸直,也碰不到另一端。頭發散亂的鋪開,挨近旁邊的抱枕,謝平川就把枕頭扔到地上,似乎忘了自己有潔癖。

  “你說的話,很有道理。”謝平川表達贊同。

  徐白也點頭:“對呀,我知道你一向講道理。”

  謝平川卻抬起左手,捂上了徐白的眼睛。他咬著她的耳尖說:“這樣捂著,你就不會看到了。”

  他含住她的耳垂,不斷向下摸索,注意到徐白被捂住眼睛時,下巴的線條更加惹人憐愛。他從她的耳根後方,索取回報一般,一路吻到了鎖骨,不過沒有解開扣子——他似乎堅守了底線。

  徐白反抗了一下,可惜沒他勁大,毫無逃脫的可能。她干脆一動不動,直接問道:“你是不是很想我?”

  “想到快瘋了,”謝平川反問道,“你呢?”

  徐白抿嘴,卻沒說話。

  謝平川放開雙手,直視她的雙眼,見她目光澄澈,瞳仁水汪汪的,好比初生的小鹿——或者諸如此類的小動物,他又冒不出半分脾氣,低聲道:“你一點都不想我麼?”

  他有些消沉,伏在她的發間:“我去你們家,蝦餃都比你熱情。”

  “蝦餃性格友善,它對誰都熱情,”徐白認真地解釋,“我和蝦餃不一樣,我只喜歡你。”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3 11:09 PM

第51章

  謝平川聽了徐白的話,仍然沒有起身的意思。

  他側臥在徐白的旁邊,用手理了理她的長發。徐白也翻了個身,和他面對面躺著,謝平川執起她的手,在掌中握了一會兒,察覺徐白手心發燙,終於誠實道:“我把空調的溫度,調到了二十九度。”

  徐白質問道:“哥哥,你不怕熱嗎?”

  她撐起另一只手,用來托住腮幫,若有所思道:“還是故意的,想讓我脫衣服。”

  如果徐白更笨一點,謝平川就不會詞窮。他摸著徐白的頭頂,思索片刻,方才開口道:“你誤會了,我怕你著涼。”

  他拉開沙發的抽屜,找到空調遙控器,按下了電源按鈕:“既然你不喜歡,還是關掉吧。”

  徐白一言不發,只將他望著。不到半晌,她捂住他的額頭,後知後覺地詢問:“是因為感冒了嗎,所以你才會怕冷?”

  中央空調關閉之後,室內有暖氣供應,悶熱一如既往,唯獨沙發的皮墊,觸感依舊冰涼。謝平川挪開抱枕,靠著坐墊,入戲道:“最近天氣忽冷忽熱,你也要注意防寒保暖。”

  言罷,他咳嗽了一聲。

  徐白叫了一句:“哥哥?”

  “我沒事,”謝平川道,“快兩點了,下午還要開會,晚上我送你回家。”

  一句話還沒說完,謝平川就站了起來。他系上衣領的扣子,拎起一旁的領帶。

  就在他俯身之際,襯衣的腰線緊貼身體,勾勒出美好的輪廓,整個人看起來,既像是禁欲系,又有十八禁的氣質。

  謝平川慣用玻璃杯,但是現在,他拿出一個保溫杯,似乎准備喝熱水——感冒之後,多喝熱水,是他一貫的認知。

  徐白觀察入微,見狀之後,有些心疼。

  她道:“你工作忙,我百分百理解,但是你感冒了,也需要休息。”

  話音未落,徐白離開沙發,走近了謝平川,關懷道:“我打算回辦公室了,今晚不用送我回家,我自己坐地鐵……你早點休息,有事給我打電話。”

  謝平川之所以裝病,是為了讓徐白心軟。如今目的達成,他牽住了徐白的手:“你不讓我送你回家,今天晚上,我可能會失眠。”

  徐白站在門後,擰開了反鎖按鈕,回頭看了他一眼,耐心和他講道理。但是謝平川油鹽不進,還將徐白抵在了牆上。

  恰好唐經理有事——雖然今天上午,他在蔣正寒的面前,說了謝平川的缺點,但是在公司的技術問題上,他不得不遵循制度,彙報給技術總監。

  門縫半掩,他聽見室內有聲音。

  但是推開正門,只有謝平川一人。

  “唐峰?”謝平川對他直呼其名,又溫和地笑道,“唐經理。”

  他坐在辦公桌的後面,衣著整齊,領帶規整,一如平日裡風度翩翩。

  唐峰做夢也不會想到,謝平川的辦公桌底下,藏了一個衣衫不整的女職員——正是來不及逃跑的徐白。

  徐白顧不上姿態,想要盤腿而坐。偏偏左腳的腳踝,前些日子受了扭傷,還沒有徹底恢復,她不得不彎曲右腿,謹慎地伸直了左腿。

  謝平川稍微低頭,就能瞧見徐白修長的小腿,雪白的腳踝,以及松開帶子的運動鞋。

  他報以一笑。

  唐峰向他道歉:“抱歉,謝總監,我剛才想敲門,手一用力,就把門推開了。”

  “沒關系,你都進來了,”謝平川狀似不經意,話中還帶著笑,“敲門是過程,進門是結果,唐經理是注重結果的人,我當然明白。”

  唐峰抬起頭,和謝平川對視。

  “不會有第二次了,謝總監。”唐峰道。

  他站在原位,沒准備坐下。即便黑皮沙發,就在幾步之外。

  謝平川依然道:“請坐,唐經理。”

  唐峰反而走近辦公桌,把文件放在了他的桌上。

  “謝總監,”唐峰開門見山道,“老職員離開公司前,按照規矩,是應該和接手的人,做一個交接吧?”

  他不卑不亢,氣勢非同尋常。

  謝平川根本沒看文件,猜到了他要說什麼:“技術部離職的幾位員工,還沒有做完交接任務,如果你想上報錯誤……”

  他打開顯示屏,並未正視唐峰:“那麼,有勞你親自跑一趟,我已經知道了。”

  謝平川的辦公室裡,設置了一個專座,隸屬於蔣正寒。不過蔣正寒的總裁辦公室,卻沒有給謝平川安排專座。

  唐峰望著那一把椅子,笑道:“咱們有兩個技術組,是直接從XV公司挖來的,出於各方面的考慮,沒讓他們接觸核心業務。但是,謝總監,我說句不恰當的話……”

  空調關閉不久,窗戶尚未打開,室內保暖又好,多少有些悶熱。唐峰的額頭沁出汗滴,臉上的表情卻不動聲色:“我想說……”

  謝平川坦然道:“請直接說,不用拐彎抹角。”

  唐峰點頭,再次開口:“謝總監,您本人,也曾經是XV公司的副組長,您不信任新的技術組,我們這些項目經理,夾在中間,也很難做。”

  他有意無意道:“當初在XV公司,您是組長,也有組員,如今在恆夏,您是技術總監,還有蔣總帶隊,雖然面臨難關,但我相信咱們的領導團體,打擾了。”

  語畢,他告辭出門。

  唐峰的話,乍一聽尋常,仔細思索,卻別有深意。

  當初在XV公司,謝平川的屬下,其實包括了蔣正寒。彼時的蔣正寒,甚至不是正式員工,只是一名實習生。

  謝平川作為副組長,愛才惜才,不遺余力栽培他。雖然那個時候,無論技術水准,人脈視野,亦或者管理經驗,謝平川都在蔣正寒之上。

  如今,他的職位,反而在其下。

  唐峰出門之前,關上了辦公室的房門。徐白聽見聲音,緩慢爬了出來,她的頭發散亂,襯衫扣子開了,因此坐在地上,認真打理衣服。

  謝平川拉開抽屜,找到了一把木梳。他似乎早有准備,把梳子遞給徐白,然後單膝跪地,幫徐白系上了鞋帶。

  徐白道:“唐經理的話,是什麼意思?向你表態嗎?”

  謝平川引用例子,為她解釋:“二戰的時候,除了同盟國和軸心國,也有前期不參戰,後期才表態的既得利益者。”

  徐白豁然開朗。

  她低頭思考:“唐經理這個人,我接觸的不多。不過我相信你和蔣總,就像二戰時期的英美聯軍。”

  徐白收拾好衣服,梳完了頭發,依然坐在地毯上。

  謝平川陪她坐著,隨口調侃道:“阿拉曼戰役之前,英軍從未打過勝仗,阿拉曼戰役之後,從未打過敗仗。”

  “總比法國好,”徐白感嘆道,“法國參與二戰……還是很快投降了,不過也不怪他們,德國繞開了馬奇諾防線,意大利又在背後夾擊。”

  言罷,她無意識地脫口而出,說了一句應景的法語——謝平川根本聽不懂。但他喜歡徐白的原因之一,就在於他提到的例子,徐白總能飛快理解,舉一反三。

  謝平川詢問道:“換做是你,四面樹敵,國內動蕩,會投降嗎?”

  “不,”徐白斬釘截鐵,“留一口氣在,就要負隅頑抗。”

  謝平川被她嚴肅的表情逗笑了。

  徐白繼續說:“初中的歷史課本上,1945年二戰結束,就沒有繼續介紹了。其實戰後的世界並不和平,蘇聯和德國受到重創,荷蘭在鬧大飢荒,反而是盡早投降的法國……恢復得很快。強奸、虐待、燒殺擄掠,這也是戰勝國的士兵,對戰敗國平民所做的事。”

  她並攏了雙腿,下巴抵在膝頭。

  謝平川接話道:“利益角逐,人性難改。”

  他握住了徐白的手腕:“起來吧,地上涼。”

  徐白被他牽著手,又看了一眼掛鐘——時針緩慢移動,將近下午兩點。她便抽出了手,同他告別道:“我要回去上班了……明天見。”

  謝平川一路相送,直到徐白進了電梯。

  他不知想起什麼,當場說了一句:“我不會讓公司的事,牽連到你的身上。”

  徐白心存疑惑,還沒有細問,電梯門便合上了。

  她狀若往常,回到了五樓。

  葉景博站在辦公區域之外,和一位高級主管談笑風生,而在他們的不遠處,透過一面玻璃牆,就能瞧見忙碌的趙安然。

  徐白一直記得謝平川的話——謝平川告訴過她,趙安然的大學專業,是計算機技術,他精通信息安全,甚至還有逆編譯。

  但他混在一堆文科生裡,竟然也做到了怡然自得。

  徐白進門以後,趙安然便笑道:“小白,你來的正好。”

  “怎麼了,你有事找我嗎?”徐白反問道。

  她原本就是戒心很高的人,由於確認了趙安然的身份,對他的戒心增強了十倍。但她不能打草驚蛇。

  徐白就站在同事的身邊,隔岸觀火。

  “也沒什麼,小白,我不知道怎麼說,我不能照顧燒麥了,”趙安然把手機屏幕打開,放出了燒麥的視頻,“你方便再養一只貓嗎?”

  屏幕裡的小貓“喵喵”叫著,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像是海港孕育的黑珍珠。它長著棕灰色的毛皮,被照顧得十分周到,毛色發亮,耳朵粉嫩,看起來活潑又可愛。

  趙安然沒有任何養貓經驗。所以燒麥的玩具、糧食、貓爬架,都是徐白挑選的,快遞寄到公司,收件人是趙安然。

  燒麥能茁壯生長,徐白有一半功勞。

  可她今天,保持了沉默。

  反倒是另一位女同事,瞧見燒麥的那個樣子,當下被擊中了萌點,跑到趙安然的跟前:“哇,好可愛啊!天哪,你家的燒麥嗎?”

  “是啊,我家的小燒麥,”趙安然喜不自勝,“你能養貓嗎?”

  “必須能呀!我家也有貓,剛好再養一只,給它作伴,”女同事扒著他的手機,愛不釋手道,“這麼討喜的小貓,你怎麼不要了啊,趙安然?”

  趙安然失神,松開了手機。

  恰逢女同事手滑,點了一個按鈕,返回上級菜單,預覽了整個相冊——徐白就站在後方,她的視力很好,於是清楚地看到了,幾張鮮血淋漓的照片。

  還有切斷的手指頭,放在廚房案板上。

  女同事驚叫出聲。

  “啊——!”她面色大變,爆起了粗口,“什麼玩意兒?嚇死老子了!”

  徐白也嚇了一跳。

  她靜觀其變,聽見趙安然道:“太抱歉了,嚇到你了嗎?”

  整個辦公室的人,都將目光投了過來。趙安然搶到了手機,也不忘安撫同事:“你們聽我說,我從前看恐怖片,喜歡用手機看,害怕的時候,還會截屏保存。”

  女同事信以為真。

  她捶了趙安然一拳:“得了吧你,趕緊刪了,血絲糊拉的,惡不惡心啊?”

  趙安然笑道:“好,現在就刪。”

  他把話題引向燒麥:“等咱們下班了,我回家一趟,把燒麥帶過來。它有點怕生,但是不撓人,也不咬人,愛吃金槍魚罐頭,每晚十一點睡覺,清晨六點起床,生活比我健康多了。”

  趙安然和女同事描述一番,約好了晚上見面的時間,便返回了自己的辦公桌。期間他路過徐白,又問了一句:“假如別的同事……想把貓咪送給你,你會接受嗎,小白?”

  徐白倒了一杯果汁,還沒來得及喝,聽見趙安然的話,她回答道:“我家面積不大,養兩只小貓,不知道會不會打架。”

  “沒錯,我明白,你肯定要為蝦餃考慮,”趙安然壓低了嗓音,垂首盯著辦公桌,“你看,貓的世界,和人挺相似的,有飛來橫禍,也有鴻運當頭。”

  他側身站立,靠近落地窗,沐浴著冬季涼薄的陽光,一時之間,竟然顯得哀思如潮。

  趙安然偏著臉,自言自語道:“如果時間能倒退,該有多好呢。”

  徐白下意識地接話:“你想讓時間……退到哪一天?”

  “初中吧,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趙安然自覺幼稚,付之一笑道,“那時候我拉小提琴,你彈鋼琴,班上同學喜歡起哄,老讓我們表演合奏,你還記得嗎,小白?”

  他不等徐白回答,就斬斷了綺念:“過去的事,都過去了。”

  趙安然對即將發生的事,似乎抱有一種預感。因為沒過幾天,恆夏集團就以“侵犯商業秘密罪”為由,將包括趙安然在內的幾個人,全部告上了法庭。

  根據取證結果,趙安然受雇於XV公司,但是他提供的證詞,卻與證據大相徑庭——趙安然一再堅持,不斷指使著他,又承諾了回報的人,是恆夏的技術總監。

  有人以此做文章,發布了深度分析報告。

  技術總監身負巨額股份,又是恆夏的創業合伙人,在董事會裡的威望,比不上總裁蔣正寒。

  蔣正寒比謝平川年輕,資歷更淺,無論學歷、背景、經驗,無一處勝過他,試問長此以往,怎麼忍受得了呢?

  何況當年在XV公司,蔣正寒還是謝平川的下級,親兄弟一起開公司,尚且會反目成仇,更遑論一對曾經的上下級。

  輿論嘩然。

  恰逢“勒索病毒”肆虐,又不知從哪裡冒出消息,恆夏的新款翻譯軟件,采用了盜版Xcode編譯器,所以它的Mac和蘋果客戶端,都被植入了二代病毒。但凡使用恆夏軟件的客戶,都要小心自己的信息被曝光。

  即便幾個星期前,恆夏就加班加點,整頓技術部,連夜更新軟件,處理了這個錯誤——但是證據被人截屏,如今又被大面積披露。

  有記者想深入調查,可是恆夏經歷了清洗,員工的口風都很緊。記者們悵然若失,卻有人牽線搭橋。

  那人正是魏文澤。

  魏文澤認識一批新媒體,他聯系了這些朋友,客氣道:“恆夏的事情,我都聽說了,我自己所在的公司,前幾個月,都和恆夏有軟件合作……”

  對方便問:“什麼合作呢,方便透露嗎?”

  魏文澤略微沉吟,裝出思考的語氣,方才謹慎道:“案件涉及到病毒傳播,是網絡安全的重罪,我們公司為恆夏集團做外包服務,有些代碼,也不知道什麼意思,調用了恆夏的數據庫。不過驗收的那一天,我們所有的項目,都獲得了謝平川的肯定。”

  他站在寫字樓裡,遙望遠處的恆夏,看著他們巨大的金漆標志,在夕陽的余暉中黯淡無光。

  魏文澤勾唇笑道:“我們把所有代碼,提交到了物證中心。至於是什麼數據庫,相信不久之後,就能見分曉了。”

  他還補了一刀:“我認識一個被恆夏開除的員工,因為恆夏對他的評價,至今沒找到工作……不瞞你說,他叫何興懷,是法國留學回來的精英。”

  魏文澤的人脈圈,為何興懷的破繭,提供了豐沃的土壤。

  何興懷受到邀請,拍了一個視頻短片。而他們背後的贊助商,正是秦氏集團的總裁——與恆夏結仇的秦越。

  秦越拍手稱快。

  視頻公布的那一日,秦越在豪華會所裡,訂了一個大包間。

  他邀請了魏文澤、XV公司的副總經理、還有一幫狐朋狗友,在包間裡相談甚歡。周圍有不少美女作伴,她們多半濃妝艷抹,穿著一件小禮服,領口開得很低,露出豐滿的胸部。

  一扇屏風相隔,美人花影綽綽。

  四周燈火鼎盛,宛如瓊樓玉宇,紗帳飄浮,薄似蟬翼,秦越斜躺在軟椅上,左擁右抱兩位姑娘,透過帳幔和屏風,看向對面的魏文澤。

  “你干得好極了,魏文澤,”秦越隱有醉意,笑著表揚道,“喝酒嗎?那瓶龍舌蘭,送你了。”

  他把手伸進姑娘的衣服裡,下流又惡劣地搓弄著,姑娘們嬌笑一聲,發出些微的淺吟,聞聲便讓人酥了骨頭。

  房間內一股煙酒交雜的味道,還有極其昂貴的香水味——或濃烈,或清新,讓人想要紙醉金迷。

  魏文澤也摟著一個小姐。但他中規中矩,坐懷不亂,只是翹著二郎腿,還端了一個酒杯。

  “秦總,”魏文澤提議道,“要看視頻嗎?”

  秦越欣然應允。

  液晶電視被打開,連接了魏文澤的手機,屏幕的正中央,何興懷並膝而坐,顯然還有點緊張。

  秦越抬頭,笑罵道:“孬種。”

  自從秦越接手了家族企業,他再不像從前那般,克己復禮,約束自己,反而縱情聲色,雷厲風行。

  因為他認識到,奉承、諂媚、逢迎他的人,是從前的許多倍。

  人生在世,不過短短幾十年,既然有條件享受,為什麼不享受?既然能報仇雪恨,為什麼要忍氣吞聲?

  恆夏的總裁蔣正寒,曾經讓秦越咽下惡氣,還有技術總監謝平川,曾經讓秦越丟過面子……這些新仇舊賬,他都要盡數討還回來。

  前方的屏幕裡,何興懷正襟危坐,終於開口道:“我受到內部推薦,進入了恆夏集團,在翻譯組工作,做一個法語翻譯。”

  他說了幾句法語,發音標准,吐詞清晰。

  而後,何興懷視線下移,神情變得凄愴。他近日裡找工作,屢次碰壁,心中的憤怒和酸楚,全然做不了假。

  他說:“恆夏的翻譯軟件有很大的問題,他們不願意進步,不聽取意見,喜歡做惡性競爭,搞垮同行……技術總監謝平川,為人專斷又獨裁,潛規則辦公室美女,整個公司內部,烏煙瘴氣,我忍不下去,提出了意見,當天就被辭退。”

  何興懷回憶當天,挺直了腰杆,嗓音卻沙啞:“那一天,下著大雨,我沒帶傘,主管讓我立刻走,根本沒有……沒有辯解的機會。可是我想啊,恆夏集團一手遮天,如果我不發聲,誰來發聲呢?我不抗議職場性騷擾,誰來抗議呢?我不拒絕流氓軟件,誰來拒絕呢?!”

  話音落罷,擲地有聲。

  他說了很多,包括工作流程,內心控訴等等。他的發言,並非即興,而是被策劃過,因此從頭到尾,感情張力十足。

  秦越喜上眉梢,忍不住道:“瞧他這幅樣子,演得不錯。”

  “何興懷沒有演戲。他覺得自己呢,說的都是實話。”魏文澤搭了一腔。

  懷中的小姐給魏文澤倒酒,轉過臉的那一刻,唇邊還有欲拒還迎的笑。

  魏文澤垂首,輕吻她的額角。

  她含羞帶怯,欽慕道:“您真溫柔。”

  “謝謝誇獎,”魏文澤有些醉了,他附在她耳邊,善意提醒道,“我看了名冊,你剛來吧?歡場裡,再溫柔,也別當真。”

  言罷,又是一個吻。

  秦越調侃道:“呦,魏文澤,你說說看,是你懷裡這個比較好,還是宋大小姐比較好?”

  “她們兩位加在一起,”魏文澤莞爾一笑,“也比不上秦總您,懷裡抱著的那兩個。”

  秦越抬高了腿,架在面前茶幾上,和他開玩笑:“你聽過一首詩麼,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魏文澤立刻會意。

  他祝福道:“等到塵埃落定,夏林希作為副總經理,也許會來談判,您想做什麼,都能做了。”

  秦越搖頭道:“強迫沒意思,我喜歡自願的,就像收購公司。恆夏倒台的那一天,我會讓我們的公司,吞並他們的每一份心血。”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3 11:28 PM

第52章

  徐白在醫院病房裡,看到了何興懷的視頻。

  北風清冷,天干物燥,蒼穹如同生了塵灰,映得陽光格外寡淡。徐白凝望窗外,沒等視頻放完,就關掉了手機。

  她默默在心裡,罵了一句髒話。

  奶奶的手術就在近日。趁著今天是禮拜六,徐白來醫院看她——護工也算盡心盡力,老人的狀態好了一點,不過因為疾病纏身,她說了一會兒話,又變得無精打采。

  這般安靜了幾分鐘,護工拿起杯子,出門打水。

  “小白,”奶奶忽然道,“你的對像……今天還來嗎?”

  徐白連忙道:“他在開車,路上有點堵,他很快就來了。”

  地磚是青灰色的,花紋縱橫交錯,瞧著很干淨。徐白走路無聲,站在病床前,低頭和奶奶說話,目光卻落在了地板上。

  “他最近,工作上遇到一點事,”徐白故作輕松,諱莫如深,“反而沒有平常忙了。”

  奶奶悶聲咳嗽,蹙緊花白的眉毛。

  想她年輕時,必是姣好的美人,鼻梁秀挺,臉型柔和,雙眼形狀標致。不過因為歲數大了,眉梢眼角生了皺紋,肌肉塌陷,膚色泛黃。

  她和徐白講起了,早前去世的丈夫:“你爺爺還在的時候……他那會兒才二十多歲,在工廠裡做工,忙得很……我經常和他吵架。”

  徐白寬慰道:“說開了就好了。”

  奶奶聞言,倒是笑了。

  人一上了年紀,總喜歡回顧過往。父母親戚,朋友至交,竟也駕鶴西去,談及死亡,多半愴然,談及往生,多半敬畏,倘若黃泉有靈,即便溘然長辭,也不是什麼驚俗駭事。

  徐白的奶奶臥床已久,早已猜到這不是小病。手術有沒有用,她不寄希望,心中掛念的人,竟然只有兒子和孫女了。

  “忙也好,閑也好,”奶奶拉住徐白的手,“做了夫妻,要互相體諒。”

  她還有很多話想說,可惜力倦神疲,身體乏累。奶奶便拉著徐白的手,拍了拍她細嫩的手背。

  徐白卻結結巴巴:“我……我還沒有和他結婚。”

  此話一出,病房裡進來一個人。

  謝平川並非空手而來,他還帶了一捧花束。恰巧窗台上有個瓶子,瓶中裝著凋謝的鮮花,他就走到了窗前,把花束放到了一邊。

  時值清晨,淡薄的日頭一照,他的側臉也不分明,光用“好看”形容也不夠,只是左右挑不出瑕疵。

  他不僅模樣生的俊,性格也安分守常,很快就來到病床前,和躺在床上的老人打招呼,而且開口就是:“奶奶好,身體感覺怎麼樣?”

  老人家對謝平川有些印像。彼時還在四合院裡,她去兒子家中探望,稍微待個幾天,便要打道回府。

  她的孫女年紀輕輕,整天跟著鄰居家的小子,像個甩不掉的小尾巴。

  而那個小男孩呢,剛開始是很調皮的,後來就漸漸懂事了。他常在窗前看書,身高如拔苗一般,長成了青蔥少年。

  今非昔比,兩個孩子都長大了。想起徐白剛才的話,奶奶一如守舊的長輩,匆匆寒暄幾句,就迫不及待地問道:“我的身體沒事,我關心你們啊,你們兩個,什麼時候結婚呢?”

  恰逢護工返回病房,聽到老人的問題,護工也應承道:“您有福了,您孫女和她對像,多般配呀。”

  “是吧,他們倆啊,打小兒一起長大,”奶奶左手牽著徐白,右手拉住謝平川,把他們的手疊在一起,圓滿道,“你們要是結婚了,我就沒什麼掛念了,去見你爺爺,還能和他講講。”

  奶奶有撒手的意思,徐白不知如何接話。

  她斟酌道:“爺爺想知道的,一定不止我的婚事。”

  “你弟弟不成器,”奶奶主動提及,“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不長心眼和腦子。我老了,狠不下心,你爸也不想管他,你繼母……”

  老人嘆氣道:“唉,不提她了。”

  她在心中想著,所謂“老來兒女繞膝,就能安享晚年”,大約是個騙局。

  謝平川在奶奶的促成下,如願握住了徐白的手。他一直沒有松開,甚至牽得更緊:“您放心,我和小白快結婚了。認識了這麼多年,我的心裡只有她,結婚的事,晚一天,不如早一天。”

  他道:“所以,等您出院,剛好能參加婚禮。”

  徐白並未反駁。

  什麼話該講,什麼話不該講,在病床前要拎清。

  謝平川哄人的功夫,在今日大顯神通。他待了不到十分鐘,就讓奶奶的眼睛裡,充滿了慈祥的笑意。

  老人問道:“你們吶,想過要孩子沒?”

  謝平川承認道:“嗯,想要一個孩子。”

  他微微低下頭,神情溫柔,唇角上揚些許,應該是笑了:“兒子或者女兒,我和小白,都會喜歡。”

  徐白盯著謝平川,被美色所迷,神思有些恍然。

  她禁不住暗暗地想——如果謝平川做了父親,他必然是很好的父親。既不會過分嚴厲,也不會疏於管教,寵愛和指引,他都能給。

  奶奶接下來的話,又把徐白拉回現實:“我盼著能……再活一兩年,見到你們的孩子。”

  “手術會很順利,”謝平川預祝道,“到時候,請您給孩子起名。”

  臥病在床,百感交集,仍要抱有憧憬。老人微笑點頭,拍了一下謝平川的手背,改口稱呼道:“孫女婿。”

  謝平川得到了首肯。

  他在整潔的病房裡,向徐白的長輩許諾:“我會好好照顧她,比小時候更仔細。”

  “唉,小白對你呢,真心實意的,她小時候一提到你,眼睛都會發光,”奶奶也說道,“你們倆啊,我都是看著長大的,我放心你們。”

  心情舒暢起來,難免更加疲乏。徐白察言觀色,及時止住話題,零零總總講了幾句,便和她的奶奶告別了。

  再然後,她和謝平川一同出門,來到了醫院的正門之外。

  朝陽東升,日頭正盛,洗淨陰雲鉛華,視野也越發開闊。

  謝平川稍一停步,拿出了車鑰匙。不過他想了想,又提議道:“你早上吃飯了麼?如果沒有,我請你吃飯。”

  醫院門外的對街,有一排開張的店鋪,包含了各類面點小吃。再往前一段距離,又是一家星級酒店,院前停了不少豪車,總之有很多選擇。

  朔風刮得正緊,徐白的頭發被吹亂。她從口袋裡拿出皮筋,把長發扎成了馬尾——可惜沒有鏡子,她就是胡亂扎的。

  她抬頭望著謝平川:“我沒吃飯,起床遲了。我們一起去吧。”

  整條長街上,行人疏落,談話聲淺,徐白問了一句:“我的頭發亂不亂?”

  以謝平川的直男審美,他只覺得,無論徐白怎麼弄頭發,她都是很漂亮的。因此謝平川回答道:“不亂,符合你的氣質。”

  正巧,他們路過了一扇櫥窗。徐白對著玻璃照了一下,馬上質問道:“我的氣質這麼凌亂嗎?”

  謝平川摸了摸她的頭,把幾縷頭發撥到了耳後。他順便撫弄了她的耳朵,像是徐白經常對貓咪做的那樣——冬日天冷,他不戴手套,指尖很涼,凍得有些紅了。

  徐白拉了一下圍巾,主動牽住謝平川的手:“你不冷嗎,哥哥?”

  “冷,”謝平川道,“膝蓋麻了。”

  他沒有心理負擔,傾訴自己的現狀:“昨晚睡得遲,早上醒不來,沒空准備衣服,披了外套就出門了。”

  徐白聽了這句話,解開脖子上的圍巾,要掛到謝平川的身上。不僅如此,她還凜然道:“待會兒我把外套脫給你。”

  “我們的角色,是不是反了?”謝平川調侃道,“不應該是我照顧你麼?”

  話中一頓,他提及剛才的話:“我在長輩的面前,說了……”

  “你沒來的時候,奶奶告訴我,夫妻之間,要相互體諒,”徐白打斷道,“等她做完手術,病好了,可以出院,還要……”

  還要參加婚禮。

  徐白沒有講下去,謝平川揪住不放:“還要什麼?我在等下文。”他站在路燈旁邊,掂量著徐白的喜好,選中了一家飯館——他今天沒帶銀行卡,當著徐白的面,從口袋裡拿出現金。

  而且不是面額一百的現金,是零零碎碎的幾十塊錢,甚至還有幾張毛票。他用凍得微紅的手指,將毛票捋得平整,謹慎地打了個對折,又重新揣回了口袋。

  徐白感到不可思議。

  她整個人都懵了。

  謝平川見她發愣,竟然問道:“你有沒有聽說我的事?”

  不同於徐白惹了麻煩後的遮遮掩掩,謝平川格外坦誠:“公司高層懷疑我,警察也來取證。我的律師費用很高,不巧最近,股票被套牢了……”

  他倒是沒提,今天之所以遲到,是因為去了繳費處,在徐白奶奶的醫戶賬號上,充了一筆不菲的巨款。

  謝平川笑了笑,聊以解嘲:“董事會要罷免我,蔣正寒也同意了。”

  他握緊徐白的手,牽著她過馬路。中途有一塊地方,正在修路,他就像從前一樣,走在徐白的外側,即便只是過馬路,也想著要關照她。

  等他們走近飯店,徐白拿起桌上菜單,開始盤查它的價錢,還好不是特別貴,她松了一口氣。

  在此之前,這種情況,從未發生過。

  徐白甚至在考慮,謝平川送她的鑽石項鏈,是不是可以拿去賣掉,為他換錢——緊要關頭,哪怕律師再貴,吃著連續的官司,也絕不能放手。

  她緩聲安慰道:“事情突如其來,你們沒想到XV公司會這麼做,一定措手不及,等到查清楚真相,清白就回來了……你別怕。”

  謝平川低頭審視菜單,表現得相當低調,仍然吸引了女服務員的目光。兩位服務員先後走近,臉頰緋紅,繞在謝平川身邊,婉轉又溫柔地問道:“這位先生,請問你們想吃什麼?”

  徐白接話道:“今天這頓飯,我請你吃。”隨後又說:“我一直請你吃。”

  謝平川勾選了幾道菜,完全迎合徐白的口味,有意無意道:“今天早上,我在你奶奶的面前,說了大話。”

  他等著徐白點餐,也不顧別人在場,就自說自話:“我想哄她高興。我問了主任醫生,手術成功率百分之七十,如果病人狀態好,比例還能升高。”

  徐白點了清淡的菜,多要了一杯白開水,方才回答道:“你沒有說大話,哥哥。”

  時光仿佛在一瞬間倒退,退回了謝平川十八歲那年,遭到幾所大學拒絕時,那個異常寒冷的冬夜。

  彼時少不更事的徐白,也像今天這樣,鄭重地鼓勵道:“你會事業有成,婚姻美滿的,我永遠相信你,哥哥。”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3 11:35 PM

第53章

  謝平川和徐白吃完飯,心情好了不少。

  但在結賬的時候,徐白搶先一步,衝動地付了錢,而謝平川捧起飯碗,遙望著徐白的背影,又注意到服務員飽含深意的打量——他便有了一種,近乎於吃軟飯的感覺。

  等徐白回了座位,她垂首沒再說話,只是拎起了皮包,將手機放了進去。

  謝平川掃了一眼菜單,在心中算出了總價。他把手伸進衣兜,清點出一沓紙鈔,連帶著發皺的五塊、十塊,交到了徐白的手裡。

  他道:“怎麼能讓你請客?”

  徐白接到了錢,只覺分量頗重,她輕咳一聲,道:“你別和我客氣啊。”

  話雖如此,為了照顧他的面子,那一沓錢,徐白還是接受了。

  飯店之外,冬風“簌簌”地吹,太陽被雲層遮擋,街頭巷尾晦澀陰涼。

  他們並排行走,走向了停車場。謝平川拎著一串鑰匙,在一排汽車中逡巡,最終停在一輛普通的轎車面前,站定良久,緩緩拉開了前門。

  饒是徐白有心理准備,在當下的這一刻,她也忍不住問道:“你的保時捷……和路虎越野呢?”

  謝平川蹲在輪胎前,沒有回答徐白的話。

  因他默不作聲,顯然受了委屈,徐白心疼不已,安撫道:“我覺得不同車型,其實也差不多……就像倫敦的雙層巴士,無論坐在第一層,還是第二層,都能到達目的地。”

  她顧及他的自尊,溫和道:“我們回家吧。”

  “我沒有工作了,”謝平川忽然道,“夜裡經常失眠,你也不在身邊。”

  停車場光線晦暗,牆角幽深逼仄,謝平川蹲在這裡,半張臉被陰影埋沒,仿佛失去了從前的光環。又因為衣裳單薄,能看出脊背挺直,仍有風度出塵之感。

  徐白瞧不清他的表情,她便陪他一起蹲著:“工作沒有了,還能再找。你的學歷那麼好,大不了我們跳槽。”

  最後一句話,她說得義憤填膺。

  這是能力給予的底氣。憑借她的知識和經驗,無論如何,都不至於一事無成,流離失所——謝平川亦然。

  人生在世,首要的一點,是安身立命。家庭構築在事業之上,因為日常的衣食住行,都要倚仗金錢的供養。

  徐白不清楚謝平川的經濟狀況。她搭上謝平川的肩膀,正准備再說兩句,又聽謝平川開口道:“這次官司打不好,名聲虧損,跳槽也很難了。案件涉及病毒庫,牽扯範圍太廣,稍有不慎,還有進監獄的可能。”

  停車場內,氛圍相當安靜。

  謝平川不知從哪裡,摸出了一根小樹枝。

  他拿著那根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個圈,恍然如年少時,被母親責罵的樣子。

  徐白小時候偷懶,偶爾會缺一次作業,到了檢查作業的前一天,慌不擇路,就跑去找謝平川,問哥哥應該怎麼辦。

  謝平川根本沒說,有什麼解決方法。

  他直接動筆,幫她寫完了作業。

  他那時就會模仿字跡,而且一邊寫字,一邊給徐白講題,他擅長把復雜的問題簡單化,果然是一位天資聰穎的人。

  長此以往,徐白遇到難題,第一個跑來找他。謝平川的母親見狀,並不怎麼高興,旁敲側擊地告訴兒子,你不是免費的家庭教師。

  謝平川受了批評,就會像現在這樣,用樹枝在地上畫圈——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徐白回想起來,心中唯有萬千感慨。

  “你不會進監獄的,你為人正直,光明磊落,”徐白一本正經,又大義凜然,“那些栽贓你的人,他們才要吃牢飯。”

  她有一肚子的火氣。

  常言道“愛屋及烏”,反過來也是一樣。你喜歡的人所討厭的,所受到羞辱和責備的,也能滋長幾分恨意。

  謝平川道:“律師正在籌備,我不用上班了,每天在家裡,無所事事。同事們相互猜忌,交際圈不方便出面……我有點寂寞。”

  說話的聲音漸低,臨到最後,竟然有些聽不清。

  謝平川今年二十九歲,徐白認識他這麼多年,從沒聽他說過“我有點寂寞”這種話,他給人的印像,一貫是天之驕子,堅不可摧。

  他慣用的口頭禪,大多是“沒關系”,或者“我並不在意”,眼下有了微妙的落差,足夠讓徐白心疼不已。

  徐白脫口而出:“等我搬回來,我和你一起住。”

  謝平川繞了一個大彎,總算聽到了想要的話。

  他看著徐白,隔了半晌,才道:“小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謝平川扔掉樹枝,終於站了起來,而且彎腰伸手,拉了徐白一把。

  徐白果然言出必行,說話算話。當天下午,她就帶著蝦餃搬了回來——蝦餃比徐白更高興,因為謝平川的家很大,是一個探索不盡的區域。

  蝦餃想念門口的羊毛墊子,也想念鋪滿了鵝卵石的陽台。

  這只貓四處奔跑,翻滾撒歡,實在像極了狗。最後跳到謝平川的腳邊,仰起毛絨絨的腦袋,把爪子搭在了他的拖鞋上。

  謝平川卻一如既往,忽視了它。

  “你喜歡的毛絨兔子,被我放在了床上,”謝平川往前走了一步,蝦餃還扒著他,他總算低下頭,注意到了這只貓,“蝦餃的貓爬架還在客廳,我給它買了新玩具。”

  “新玩具嗎?”徐白想了想,代替蝦餃回答,“謝謝哥哥。”

  她跑去了臥室,忙著收拾東西。

  謝平川望著她的背影,心生一種難言的愉悅感。

  徐白離開的這段時間,他還改良了自己的廚藝,正好今天晚上,他等來了展示機會。

  晚飯過後,謝平川一邊洗碗,一邊詢問道:“怎麼樣,合你的口味麼?”

  廚房空間寬敞,天花板吊著環形燈,冰箱也是雙開門。徐白倚在冰箱邊上,從中拿出一小塊果凍,聽見謝平川的話,她連果凍也不吃了,走過來站到他身後,抱住了謝平川的腰。

  “好吃的不行,你進步飛速,”徐白不吝言辭,誠懇表揚道,“不對,應該這麼說,你學什麼東西都飛速。”

  她還講出了今昔對比:“你從前做飯,只是能吃的水平,現在色香味俱全了。”

  謝平川志得意滿,沾沾自喜:“哦,是麼,因為我請教了恆夏的總……”

  “總裁”兩個沒說完,謝平川改口道:“恆夏食堂的總廚師長。”

  自來水嘩啦啦地響著,充滿了不鏽鋼的洗碗池,洗潔精激起了泡沫,又被謝平川認真地洗掉。

  他一副居家的樣子,相當討人喜歡。

  徐白摸到了他的腹部,手感十分硬實,她忍不住抱得更緊,繼續肯定道:“要我說呢,廚師長做飯,也沒有你做的好吃,你最棒。”

  恆夏的廚師團隊,也算是精挑細選,因為公司不缺錢,為了照顧職工,食堂改進過幾次,統一由企劃部負責。

  而謝平川的廚藝,當然比不上廚師長,徐白之所以這般誇贊,完全是為了鼓勵他。

  當夜九點,上床之後,謝平川還很正直。

  冬夜嚴寒刺骨,門窗因而緊閉,致使萬籟無聲。

  謝平川側臥在床,左手摟緊徐白,除了輕吻她的額頭,沒有任何出格舉動,即便他食髓知味,又曠了大半個月,當下依然很謹慎。

  反而是徐白問道:“公司的事,你打算怎麼辦呢?”

  她為他分析:“三人成虎,即便你沒有做,蔣總態度不明,董事會釜底抽薪……”說到這裡,徐白撐身而起,眼神也變得復雜:“還是你們有別的計劃?”

  此話一出,她自己又搖頭:“什麼垃圾計劃,要讓你來背鍋。”

  謝平川並未忘記,他是靠著什麼,才把徐白騙回來。

  他模棱兩可道:“清者自清,你別著急。”

  話音未落,手機鈴聲響了。

  謝平川偏過臉一看——是他的助理。

  他把手伸向床頭,拿起手機,接通電話,助理的聲音響起:“謝總監,我和你說一件,十萬火急的事,根據物證中心的資料,軟件外包公司提交的代碼裡,修改了我們數據庫的路徑。”

  謝平川反應很快:“他們自己做了一個數據庫?”

  他沒穿上衣,坐在床頭,燈輝傾瀉而下,肌理緊實又有光澤,好像意大利的美人雕塑。

  徐白明明看在了眼中,卻連半點旖旎心思都沒有。

  她的耳朵很靈光,清楚地聽見了助理的話。

  周助理萬般焦躁道:“可不是麼,他們自己做的數據庫裡,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因為我們沒有路徑訪問權限……調查的人帶走了幾個經理,他們要是不說實話……”

  “至少有一兩個人,不會實話實說,”謝平川諱莫如深道,“沒有路徑訪問權限,我可以造一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3 11:49 PM

第54章

  謝平川和助理說了不少話,等他們通話結束,徐白一激靈爬了起來。

  她跪坐在床上,面對著謝平川,眼中光芒陡盛,帶著質詢的意味道:“什麼叫更改數據庫?我們公司的產品,交給外包公司做服務……”

  徐白尚未問完,謝平川心有靈犀道:“外包公司交給我們的代碼,沒有任何問題,但是交給物證中心的代碼,恐怕被篡改過。”

  他用簡單的語言,通俗地解釋道:“或者說,他們提供了偽證。”

  徐白的身後,正是那只毛絨兔子。她心中忐忑不安,兩手抓緊兔子耳朵,將耳朵分開,抖了抖,又再次合上。

  謝平川瞧見這一幕,暗想徐白真是可愛。

  他不知“情人眼裡出西施”的道理,只當她天真敏銳,卻不諳世事——這也難怪,徐白今年才剛畢業,她修習了雙學位,進入恆夏工作之前,徐白一直待在學校。

  學校好比一座圍城,進來的人想出去,出去的人想回來。

  大學時代的徐白,常用小號發Twitter。內容多半為——

  “今天的論文必須寫完。”

  “誰都不許打擾我背書。”

  “讀了一首很美的小詩,姑且……胡亂翻譯一下。”

  或者諸如此類的話。

  謝平川查到她的賬號,不敢如何打擾,只能每日刷新,實時掌握她的動態。有那麼一陣,徐白學習壓力很大,擔心自己畢不了業,幾乎封鎖了交際圈。

  謝平川卻無法封鎖自己。無論吹來什麼大浪,都要拍在他的身上。

  他拉起了被子,重新躺平,神情沒有波瀾,話卻說得不耐煩:“XV公司的競爭手段,讓我大開眼界。”

  室內燈光被調亮了,加之窗簾蓋得嚴實,那一盞床頭燈,就好像一輪彎月,懸在他的眼前,明晃晃地惹人厭。

  謝平川抬起手,捂上自己的眼睛,低聲道:“明天早晨,我去一趟公司。經過審核的外包項目,沒有出錯的可能。”

  他手指修長,此時用來捂眼,竟也分外合適。

  徐白雙手托腮,趴在一旁觀賞他。

  謝平川的手指開了一條縫,他透過縫隙,瞧見了徐白的半張臉,又聽徐白道:“哥哥,你不要煩躁了。”

  徐白哄他開心:“我變個魔術給你看。”

  她捂住了自己的臉:“葉子,葉子,花。”

  念完這五個字,徐白分開雙手,重新托上腮幫——謝平川這才反應過來,兩只手是綠葉,她的那張臉是花——這竟然算一個魔術,他又開了一次眼界。

  雖說徐白粉雕玉琢,秀色可餐,的確是花容月貌,謝平川依然笑了,調侃道:“你多大了?”

  徐白不僅沒生氣,還故意曲解道:“我不小了……有D那麼大。”

  “嗯,口說無憑,”謝平川明明驗證過,此刻又來了興致,他握上徐白的腰,復又靠近幾分,貼著她的耳朵,很下流地調戲道,“實踐出真知,你覺得呢。”

  徐白沒有反對。

  她還主動親了他。

  謝平川拉開她的衣服,就著明亮的燈光,親吻她粉嫩的唇瓣。吻到後來,順理成章地翻雲覆雨。

  一連曠了半個月,他剛開始還很溫柔,到了後來,全然控制不住分寸,只見徐白水潤的眼睛裡,目色越發迷離,他就克制不了心中邪火。

  徐白被折騰得夠嗆。

  她斷斷續續道:“你最近……工作這麼忙,為什麼精力,還那麼充沛?”

  “再忙也要鍛煉身體,”謝平川指點一二,又鼓勵道,“興許下一次,你能堅持更久。”

  徐白沒勁生氣,小聲說了一句:“斯文敗類。”

  “衣冠禽獸,精蟲上腦。”謝平川體諒徐白勞累,就幫她責備了自己。

  徐白聞言,先是一愣,隨後忍不住笑了。可是一笑就腰酸,她藏進了被子裡,撒嬌道:“都怪你,我的腰好酸。”

  “哪裡酸,讓我看看?”謝平川拉高了被子,在柔軟的床墊上,和徐白玩鬧了一陣。

  這半年來的經歷,讓他明白了一句古詩——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但是第二天清晨,他依舊需要早起。

  謝平川六點半醒來,恢復了前段時間的習慣——首先親一親徐白,可她的起床氣很大,所以他的動作要輕。

  結束這一件事之後,謝平川披上了衣服。他走出臥室,來到客廳,給蝦餃喂早飯。

  冬季的日出變遲,天空蒙蒙一片暗色,涼風吸起了窗簾,刮出“嘩啦嘩啦”的輕響,蝦餃連早飯都顧不上,趴在陽台的邊緣,用爪子撥弄著窗簾。

  疾風乍起,陰雲密布,大約是要下雨。

  恆夏的董事會十分盡責,哪怕今天是禮拜日,還有暴雨冰雹預警,他們也執意要開會。

  除了管理層不休息,技術組也在加班。正巧,當謝平川開著那一輛普通的轎車,抵達停車場的時候,就遇到了幾位技術組的員工。

  他們客氣地打了招呼:“謝總監。”

  謝平川道:“早上好。”

  其中一名員工走近,關切道:“謝總,公司的事,咱們都了解……”

  那名員工戴著眼鏡,脖子上掛了工作牌。他伸出中指,推一推眼鏡,又說:“別的部門,我不敢說,咱們技術部,還是相信您的。”

  謝平川腳步一頓,停在原地,笑道:“整個技術部都相信我嗎?”

  當然不可能。

  謝平川今日來公司,並非是為了技術部,他的確被停薪留職,辦公室都上了鎖。公司裡的傳言甚囂塵上,還有幾撥人混雜其中,嫌熱鬧不夠大,多方散布消息。

  他依然如舊,穿一身規整的西裝,領帶是深色條紋款,打扮和平日裡比較,並沒有什麼不同。

  然而謝平川尚未走遠,背後的員工就開始議論他。

  其中一人道:“嘿,謝總監被革職了,沒見他憔悴,還能精神十足。”

  另一人道:“保不齊是找好了下家吧,你說啊,正常人被誤會了,不得著急,不得上火?”

  這一句反問的話,聽起來理由充足,另外幾人不再搭腔。

  須臾之後,便有同事惋惜道:“謝平川連車都換了,不開保時捷,也不開路虎了,哎,他在想什麼呢?”

  謝平川在想什麼——就連董事會的人,也搞不清這個問題。

  會議的時間,被定在早上八點半。謝平川踩點進門,環視了四周,由於他是最後一人,他還順手關上了門。

  衛董事長就坐在門邊。眼見謝平川本人,他笑道:“小謝,早上好啊。”

  謝平川道:“衛董好。”

  衛董事長的獨生女兒——宋佳琪大小姐,眼下還在翻譯組工作。宋佳琪得知謝平川出事,隨便問了兩句話,也沒有繼續關心他。

  人的心思有限,宋佳琪目前的注意力,都在魏文澤的身上。

  魏文澤使盡了渾身解數,成功奪得宋佳琪的青睞,即便她固守了矜持,看待魏文澤的眼光,也和從前大不相同。

  她把魏文澤介紹給了父親。

  衛董事長年過半百,又是專營投資公司的人,他不像女兒那般涉世未深——宋佳琪被他保護得很好。

  宋佳琪在美國念書,上最好的學校,和朋友一起旅游,交際圈狹窄,是非觀分明。

  她交往過的男人,非富即貴,門當戶對,早先她看上謝平川時,衛董事長也是極其支持的。

  以衛董事長看人的眼光,謝平川天縱奇才,責任感強烈,苛刻又不失細心,扶持了恆夏的慈善業務……而且是個很帥的小伙子,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都和宋佳琪十分般配。

  魏文澤卻不一樣。

  倒不是說,魏文澤犯了什麼錯——

  他半點錯都沒有。

  魏文澤待人接物,細致圓滑,天衣無縫。

  這才是問題所在。

  一個人的外在表現,應當與他的出身、閱歷、興趣相符合。

  像是恆夏的總裁蔣正寒,出身於名門世家,哪怕他家道中落,自身的底氣還在。又好比技術總監謝平川,肩負精英的傲氣,哪怕開玩笑自嘲,也不會放低身段。

  如果規律被打破,那麼就要思考——他是不是別有用心。

  魏文澤在話裡話外,暗示了自己經歷坎坷,就是這樣一種“身在泥濘,仰望明月”的落差性,格外吸引了宋佳琪。

  但是呢,一個人飽經風霜之後,可能樂天達觀,超脫紅塵;也可能心無敬畏,破罐破摔。

  衛董事長覺得魏文澤很麻煩。

  但他一向縱容女兒,沒有一棒子打散鴛鴦。

  他年紀大了,力不從心。好比睿智一輩子的明君,到了英雄暮年時,不再憂愁他的政績,他像是一位普通的老人,只盼著孩子幸福,闔家美滿。

  可惜事與願違。

  謝平川拒絕了宋佳琪,流水無情,百般冷淡,讓魏文澤插了一個空——衛董事長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對這件事,其實相當介懷。

  他對謝平川的稱謂,也從“謝總監”,換成了“小謝”。

  事實上,這並非拉近了關系。

  衛董事長笑道:“小謝,那邊有一個空位。”

  他伸了手,指出方向。

  空位在蔣正寒旁邊。

  和謝平川一樣,蔣正寒西裝革履,領帶也是條紋款。他們這兩位高管,品位與觀念契合,平日裡形影不離,總是談笑有加,相處融洽。

  但是今天,氣氛有所不同。

  謝平川繞過了蔣正寒身邊的空位,坐到了某一位董事的左邊。

  那一位董事來自Iion公司。

  他道:“蔣總,謝總監,恆夏和Iion公司的關系,是相依相存,互利共生的……”

  一句話尚未說完,蔣正寒便打斷道:“如果不是Iion公司,當年剛起步的恆夏,走出困境的概率為零。”

  他笑了一聲,如實道:“因為有Iion公司的三輪投資,恆夏才能起死回生。當年的XV公司缺乏創新,抄襲我們的軟件,現在的XV公司改革了競爭手段,這一次,關鍵點不在融資上。”

  誠然,蔣正寒的意思,約等於“花錢也沒用”。

  恆夏集團最大的股東,就是國內IT三巨頭之一的Iion公司,這一家公司對恆夏集團絕對控股,被業內人士戲稱為“恆夏母公司”。

  在恆夏的創業期,Iion負擔了大批投資,如今的恆夏走上正軌,Iion的手也越伸越長。

  但他們仍然和恆夏統一戰線,視XV公司為最大的競爭對手。

  謝平川接話道:“XV公司蟄伏了三年,恐怕也策劃了三年,除了安排人手,進入我們的技術組……”

  蔣正寒略微抬頭,看向了謝平川——與謝平川相同的一點是,蔣正寒也有一張好看的臉,他完全可以靠臉吃飯,而不是做一位操心的總裁。

  但他面上似笑非笑的神色,讓人莫名感到不寒而栗。

  他提點道:“謝總監,今天的董事會議,不是為了討論技術組。”

  雖說謝平川被停薪留職了,當前證據也對他不利,但他曾經是公司的頂梁柱,一個人力挽狂瀾,也效過犬馬之勞,在場的各位董事,依舊對他客氣有加。

  所有人都沒想到,當面和他起衝突的,竟然會是蔣正寒。

  謝平川一貫心高氣傲,被蔣正寒打斷話題之後,他也笑道:“蔣總,我已經被革職了,今天的董事會議上,不用稱呼我謝總監。”

  一旁的董事見狀,溫聲相勸道:“謝總監,咱們冷靜,對你做出停薪留職的裁判,是咱們走投無路的下下策,你被卷入了幾場官司,檢察機關還在調查,這才過了幾天啊?結果哪有那麼快呢?這又不是拍電影,對吧,咱們要符合實際。”

  他年約四十來歲,自認見慣了風雨,安慰謝平川的時候,能做到心平氣和。

  “無論是我們Iion公司,還是別的幾位董事,誰不希望恆夏好好發展?”董事繼續說,“你是在恆夏挑大梁的人,XV公司把炮火對准了你……”

  蔣正寒沒有說話,他看向了衛董事長。

  兩人視線交彙,衛董事長搖了搖頭。

  這幾年來,他的身體狀況,不如當初健朗——人不服老不行,他咳嗽了一聲,緩緩開口道:“調查結果,還沒出來,現在做的結論,都早了。公事公辦,眼見為實。”

  衛董事長莞爾一笑,和謝平川對視道:“小謝的意思呢?”

  謝平川原本在喝水。

  聞言,他把玻璃杯放在了桌上。

  杯子是他自帶的。玻璃的杯身上,印著一排紅字,他抬起手指,點著那一行字,讀出聲道:“恆夏一周年紀念杯。”

  “創業一周年的那天,給我打電話的獵頭,能從北京排到洛杉磯,”謝平川推開了杯子,靠著椅背,環視在座的各位,“你們想公事公辦,眼見為實,恕我直言,是一場信任危機。”

  他的目光越過眾人,落在了蔣正寒身上:“還是你們認為,我是XV公司的人,即便犧牲自己,也要裡應外合。”

  衛董事長擺了擺手,安撫道:“謝平川,你的技術水平、用人能力、管理風格,我們都十分熟悉了吧,一直以來,你做的非常優秀……不止是優秀,在我見過的所有人裡,你都能脫穎而出。”

  衛董事長的話,顯然是為了承上啟下。

  他話音剛落,蔣正寒便道:“謝平川的功勞,我們有目共睹。”

  蔣正寒通情達理,沒再叫他謝總監,而是跟隨衛董事長,干脆利落,直呼其名。

  可他笑裡藏刀:“我只有一個問題。謝平川,你每一次決策都是對的嗎?”

  他問得雲淡風輕,也不念舊情。

  蔣正寒作為集團總裁,管理風格自成一派。他一向賞罰分明,也懂得平衡權術,多方制定公司規則,為了讓恆夏集團上市,自從今年的年初開始,他一直在未雨綢繆。

  無法否認的是,比起苛刻挑剔的謝平川,蔣正寒更適合總裁的位置。他更加謹慎,能力傑出,且有戰略眼光。

  謝平川初遇蔣正寒,就很欣賞他,當下的這一刻,他也一如往日:“幾年前,蔣正寒,你還是實習生,剛進組的第一天,我和你說過,沒有人會不犯錯。”

  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蔣正寒從前在XV公司實習,是謝平川的手下。

  謝平川任職副組長,對蔣正寒大力栽培——他從沒提過這件事,今天卻不知為何,簡直撕破了臉面。

  “也許謝總監認為,你自己是例外,至今沒犯過錯,”蔣正寒舊事重提,挑明道,“當初公司回暖,開始做雲直播,各大平台找恆夏合作,價格壓得很低,我簽下了合同,你吵了一個禮拜。”

  這是真事。

  第三方的雲直播服務,也是恆夏核心業務之一。

  他們公司之所以進賬豐厚,也有一部分原因在於,如今的直播平台火爆,而恆夏幾乎壟斷了服務。

  可是三年前,雲直播無人問津,蔣正寒賤賣產品,謝平川極力反對。

  蔣正寒是為了日後提高價格,不過當時的恆夏瀕臨絕境,謝平川就指著這個翻盤——他在總經理辦公室,和蔣正寒各執己見,互不退讓,不少高管都知道這一件事。

  事實證明,蔣正寒決策正確。

  謝平川並未回應,他轉移了視線。

  禮拜日的恆夏寫字樓,沒有多少工作的職員,整棟大樓都很安靜,走廊上也悄然無聲。

  會議室的窗簾被卷起,濛濛細雨罩上玻璃,透過窗戶向外看,偌大的城市半明半暗,像是添了一筆水墨色。

  謝平川遙望遠景,忽然笑道:“下雨了。”

  他端著杯子起身,走到了窗台前,背影修長,風姿卓越。他將杯子放在台上,回顧以往道:“雲直播的事,是我考慮不周全。”

  窗台鑲嵌了鵝卵石,觸感凹凸不平,杯子沒有立穩,不過片刻的功夫,就從高處摔了下來。

  會議室沒鋪地毯,只有堅硬的瓷磚。

  紀念杯應聲而碎。

  涼白開濺出來,立馬撒了一地。

  滿地都是玻璃碴,無人吱聲,謝平川視若無睹:“我剛進恆夏,就做了技術總監,但凡能做的項目,基本都盡力了。”

  他踢了一腳玻璃的碎渣,笑道:“相不相信我,由你們選擇。今天的這一場會議,我沒有出席的資格,對各位董事而言,我並不是恆夏的一員,大家說話拐彎抹角,還要相互顧忌,我想體諒你們。”

  蔣正寒依然高居上位,但他放緩了口氣:“謝總監……”

  謝平川側身,看了他一眼。

  他們兩個在公司裡,都有一批員工擁簇。雖說有一部分女職員,被他們的臉和身材吸引了,但是剩下的那一部分,總歸懷抱著欣賞態度。

  蔣正寒和謝平川的關系,也是公認的親密無間。

  但是今天,蔣正寒一再直呼其名:“謝平川,如果這麼說,你覺得合適……”

  “適可而止,我下午有約,”謝平川走到門口,拉開會議室正門,“各位,再見。”

  言罷,他摔門而出。

  這一舉動,很符合他的性格。

  先摔杯子,再摔門——謝平川一旦發火,相當可怕。

  蔣正寒的秘書站在一旁,“嘶”了一聲,小心翼翼道:“蔣總,要不然我出去,把謝總監追回來……謝總這段時間,從公司出事開始,他壓力就很大……三年多了,也沒有休過假,人工智能都扛不住,何況肉體凡胎呢……”

  不同於蔣正寒的冷漠,這位姓張的秘書,倒是生了一幅熱心腸。

  張秘書抱著一沓文件,由於近日感冒,還抽了一下鼻子,格外應景道:“前一個月,謝總監帶著技術組加班,兩天兩夜沒睡覺,才趕在更新之前,徹底解決了BUG,技術組的人,不是謝總監招進來的,HR的流程亟待改進,才被XV公司鑽了空。”

  顯而易見,張秘書佩服蔣正寒,也敬重謝平川,他道:“發生這麼多事,謝總監壓力更大……我出門一趟,把他找回來吧。”

  在座幾位董事,全都緘默不言。

  “辛苦你了,張秘書,”蔣正寒理了理文件,袖手旁觀道,“即使能追回來,對於公司的現狀,也沒有任何幫助。”

  他波瀾不驚,從容淡定,凝視衛董事長,笑道:“衛董以為呢?”

  衛董事長笑而不語。

  張秘書心力交瘁,一整天都愁眉苦臉。

  中午在食堂吃飯時,張秘書遇到了季衡——今天是禮拜日,季衡只加班一個上午,他下午就要出去玩,因此心情很好。

  見到張秘書,季衡立刻打招呼:“哎呀,張秘書,你也來吃飯啊?”

  他很關心謝平川,多要了一份雞汁包,放進張秘書的托盤裡,然後旁敲側擊,問起了謝平川的事情。

  張秘書倒是信任他,實話實說道:“哎,季經理,你和謝總監關系最好,能不能幫著蔣總,勸一勸謝總監?”

  季衡叼著包子,不解其意:“勸啥?蔣總和謝平川的關系,不是也挺好的嗎?上個月我想和謝平川打網球,他拋棄了我,去和蔣總打網球了。”

  話語之中,頗有正宮讓位,貴妃上台的不滿。

  張秘書沒聽出來,只唉聲嘆氣:“今天的董事會上,謝總監和各位董事們……”他的話沒說完,季衡卻理解了。

  食堂裡寥落無人,季衡有些怔愣。

  依照張秘書的意思,怕不是各位董事合起伙來……一個勁地欺負謝平川。

  謝平川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吃軟不吃硬,脾氣倔得很。季衡可以料想到,董事會必然不歡而散。

  他還聽張秘書說:“十點多的時候,食堂剛開門,我下來了一趟,想和謝總監聊聊,安慰他一下。謝總監是什麼樣的人,我們和他打多了交道,心裡都很清楚的,他盡職盡責,考慮員工福利……”

  季衡道:“是啊,他其實蠻善良,雖然看著冷淡。我認識他十幾年了,也跟個明鏡似的。”

  他端著一碗西紅柿雞蛋面,心不在焉地添加一把作料。

  季衡不愛吃香菜,可是因為走神,他撒了一大把,不禁有些慌張。

  幾秒之後,季衡屈服於現實,面無表情地拿起筷子,攪拌了一下面條。

  他問:“你十點多下來,見到謝平川了嗎?”

  “見到了。”張秘書誠實道。

  再然後,他欲言又止。

  張秘書遇見謝平川時,謝平川路過食堂,似乎打算買點東西——他好像沒吃早飯。

  最令人心酸的是,謝平川買了一個餅,在餅裡夾了一個蛋,刷卡結賬的時候,他才後知後覺——工作卡已經被銷號了。

  服務台上,刷卡機發出“嘀嘀”的響聲。

  食堂的大叔拍了拍機器,困惑道:“怎麼搞的,壞了嗎?”

  “沒壞,”謝平川道,“我又被開除了。”

  他用了一個“又”字。

  張秘書站在不遠處,旁邊還有幾位董事。

  食堂裡人影稀疏,只開了兩個窗口,謝平川收好了卡,手裡抓著餅,問道:“現金或者銀行卡付款……”

  “不行啊,謝總監,”食堂大叔抬起了頭,望著身量高挺的謝平川,解釋道,“按照咱們公司的規定,您知道的,飯菜只對員工開放,只能用工作卡付錢。”

  謝平川笑了一聲。

  格外落寞。

  他還放不下手裡的卷餅。

  恆夏集團的員工食堂,是謝平川提議建造的。

  張秘書旁觀了全程,實在於心不忍,衝到了窗台前,為謝平川買下了餅。

  謝平川向他道謝,隨後拿起了卷餅,當著各位董事的面,一邊走一邊吃,直到背影完全消失。

  光用一個“失意”,完全無法形容他。

  此時此刻,張秘書對著季衡,復述了謝平川的遭遇,分外真摯道:“我怕謝總監寒心,季經理,請你勸一勸他。”

  季衡吃了一口香菜。

  他笑道:“張秘書,該聽勸的人,是你們蔣總,不是我們謝總監吧。”

  張秘書默不作聲。

  季衡伸了一個懶腰,活動筋骨道:“高處不勝寒吶,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他一貫大大咧咧,在公司裡很受歡迎,偏偏發起怒來,便讓人無話可說。

  “這個食堂能建起來,不是謝平川提議的嗎?”季衡略一思索,想起了細節,“啊,當時董事會也反對,他們說附近有很多飯店……嘖,不知民間疾苦。”

  張秘書含蓄道:“最高管理層的事,咱們也不懂。”

  季衡笑了一聲,沒做應答。

  中午十一點,他開車回家,給謝平川打了電話——結果還占線,占了半個多小時,季衡其實不清楚,在這個節骨眼上,誰會叨擾謝平川。

  興許是律師吧,他心想。

  季衡便打開微信,聯系了徐白——謝平川最信任的人,大約就是徐白了。

  徐白正躺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看書,她伸直了一雙長腿,緊靠著柔軟的沙發墊。謝平川在書房打電話,她偷聽了兩句,全是技術問題,根本聽不明白。

  蝦餃趴在徐白的胸前,貓腦袋緊緊貼著她,徐白翻了個身,蝦餃便滑落了。這只貓並不甘心,重新貼上她的身體,使勁撒嬌。

  徐白摸了摸蝦餃,評價道:“一天到晚,淨會撒嬌。”

  恰逢謝平川走出書房,聽到這句話,他問:“你在形容自己嗎?”

  徐白注意到手機亮了,沒有理會謝平川。她拽過了手機,瞧見季衡的微信:“謝平川在家嗎?我給他打電話,占線了。”

  窗外雨過天晴,此時陽光正好。

  室內光線通透,徐白側目一望,叫住了謝平川:“哥哥,季衡找你。”

  她一邊用手機回復道:“他在家,我叫他了。”

  季衡打出了一串字:“我聽蔣總的秘書說,謝平川在今天的董事會上,被一幫人合起伙來欺負,氣到摔碎了最喜歡的杯子……川川離開公司之前,想在食堂買餅吃,結果工作卡被注銷,一張餅都吃不了,太可憐了。”

  後面跟著一個,躺平哭泣的表情。

  徐白大概知道,“感同身受”是一個虛假的詞。一把刀沒有插在你身上,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有多痛,而對於路過的人來說,只要他不幸災樂禍,那就是福祉與恩澤。

  她只能設身處地,稍微假想一下——盡管如此,也心疼的不行。

  若說她昨天晚上,對謝平川的慘狀,還有一絲懷疑,那麼今日,懷疑也消失殆盡。

  徐白把蝦餃放到旁邊,翻身爬起來,跑去哄謝平川:“哥哥,你在干什麼?”

  謝平川蹲在垃圾桶旁邊,手裡拿著一個蘋果:“在削蘋果。”

  徐白陪他蹲著,也陪他削蘋果:“你想吃水果嗎?家裡有石榴,我剝給你吃吧,還有芒果,甜而不膩,我都留給你了……”

  謝平川卻道:“蘋果是削給你的。”

  徐白親了他一口:“謝謝哥哥。”

  謝平川只被親了左臉,他手中的蘋果還沒削完,便換了一個方向,露出自己的另一邊臉。

  徐白會意,乖巧地湊近,又親了他一次。

  謝平川表揚道:“你越來越懂事了。”

  徐白蹭了他一下,又提醒了一句:“對了,季衡找你什麼事,要不要給他打電話?”

  季衡今日下午,其實做好了准備,要去野生動物園玩。可是謝平川遭逢不幸,又被整個公司高層排擠,季衡十分心疼他,想帶著謝平川出去放松。

  半個月之前,測試部上報錯誤,技術組通宵達旦,瘋狂地改進版本。那時候,全公司最累的人,莫過於技術總監謝平川。

  眼下又讓他繃緊一根弦,實在分外殘忍,季衡站在老朋友的角度,想把他約出來……當然了,也要帶上徐白。

  謝平川聽了季衡的話,想起今天下午沒事,問過了徐白的意思,便欣然赴約了。

  季衡開著越野車,在小區門口接他們——車上只有季衡一人,他關掉了車載音樂,拍了拍副駕駛的位置:“來,謝平川,讓你坐這裡。”

  謝平川頭也不回地去了後排:“我想和徐白坐在一起。”

  季衡笑道:“感情這麼好,什麼時候發喜帖啊?”

  “這個問題很及時,”謝平川道,“不過近期不可能了。”

  他側過臉,望著車窗玻璃。

  越野車在向前行駛,轉眼進了主干道,謝平川拎著一個背包,又把包放在了腿上——徐白小時候踏青,總喜歡帶一包吃的,水果零食,應有盡有。

  他沒忘記她的習慣,主動幫她做了准備。

  可他的話,聽在耳邊,有些消沉:“我現在,一窮二白了。”

  語氣飽含落差,怎麼說呢……像是被供奉在宮殿裡的神明,一夕之間被貶為牧羊青年。

  莫說徐白,便是一貫粗枝大葉的季衡,聽見了這樣一番話,也經不住溫聲道:“哎,川川,振作點。當年前女友甩了我,我每天都給你打電話,哭著訴苦,你是怎麼安慰我的?”

  徐白接話道:“他幫你寫完了作業。”

  “對,但作業只是一部分,”季衡手握方向盤,講出了一鍋雞湯,“世界是所有人的世界,不會按照你的意願運轉。麻煩無法避免,要努力克服它,分個輕重緩急,等待柳暗花明。”

  當年的謝平川振振有詞,今天的謝平川一聲不吭。

  徐白觀察他的側臉。

  她無法從他那張好看的臉上,捕捉到任何細微的表情,這讓她想起一個詞——叫做“哀莫大於心死”。

  心中經歷一番天人交戰,越過了很多個路口,窗外景像連翻變換,在謝平川也不抱希望時,徐白道:“我想和你結婚。”

  她說話的嗓音很輕,被街上的汽車鳴笛聲淹沒。

  謝平川以為自己幻聽。

  他道:“小白,你剛才說什麼?”

  徐白坐直了身體,重復道:“我想和你結婚,我不在乎你窮途末路,有什麼麻煩……雖然我很害怕,你也會變心……你知道的,沒什麼會一成不變。”

  “我今年二十九歲,”謝平川靠近她,誘導式地詢問,“你覺得和十八歲相比,我的變化很大麼?”

  徐白搖頭:“你和從前,還是很像。”

  礙於季衡在場,謝平川並未親近她,但他說話的語氣,分外溫和:“那麼,你應該相信我,哪怕到了一百歲,我還是一樣的脾氣。”

  他低聲道:“一樣喜歡你。”

  徐白心跳漸快。

  謝平川從口袋裡拿出盒子——求婚戒指上的鑽石依然很大,極其亮眼,徐白凝視著戒指,問道:“要不把這個賣了,換個小的?”

  “不換,”謝平川把婚戒套在徐白的無名指上,拉起她的手背親了一口,“你小時候說過,將來結婚了,想要橢圓形的鑽石,這不是橢圓形嗎?”

  徐白沒摘戒指,她接受了。

  前排負責開車的季衡,不由得抽了一下鼻子——想必是中午吃飯時,被張秘書傳染了感冒,他自欺欺人地想著。

  雖然謝平川求婚成功了,可是想到他在公司的困境,季衡依然覺得……他很可憐。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9:20 AM

第55章

  季衡和謝平川交好,私下裡聊天時,總喜歡相互抬杠,但是今天,季衡非常照顧他。

  他們一路駛向動物園,到達目的地之後,季衡歡快地扭頭,興致勃勃道:“聽說場館改造了,新增了好幾個景點,我就想來看看……”

  季衡富有童心,喜歡小動物——謝平川與他不同,見到了斑馬、考拉、小袋鼠, 心情也沒有什麼起伏。

  動物園的開放區之外,站了一批觀光游客。由於近日場館改造,門票也限時打折,不少人慕名而來,即使天氣算不上太好。

  雲朵流散,蒼穹放晴,陽光卻朦朦朧朧,像是被雨後的霧氣,打了一個淡薄底色。

  謝平川遙望遠方,總覺得還要下雨。他便拿出了一把傘,站在徐白的身側,陪她一起看著鴕鳥,還有不停拍照的季衡。

  “我想喂鴕鳥,”徐白雀躍道,“我去那邊買吃的。”

  她有理有據:“你看鴕鳥的眼睛好大,黑亮亮的,好可愛。”

  謝平川見縫插針:“你比鴕鳥更可愛。”

  “不,”徐白拒不承認,“你別一直誇我。”

  或許是認識謝平川的時間太長,徐白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害羞的次數屈指可數——她幾乎沒有羞恥心,不過今天是一個例外。

  無名指上戴了戒指——這讓徐白時刻警醒,她必須開解自己,她是一位已婚人士。再聽謝平川的甜言蜜語,她竟然感到了一絲嬌羞。

  謝平川聽不見徐白的心聲。他還鄭重地解釋:“這就算誇你了?說實話而已。”言罷又緩聲道:“走吧,我們去買食物,喂鴕鳥。”

  官方提供的喂食區域,在柵欄園子的另一邊。謝平川用手機結賬時,徐白偷偷瞄了一眼——她瞧見謝平川的賬戶余額,竟然只有六十七塊三毛錢。

  徐白最窮的時候,也沒窮到這個地步,除了心疼之外,她不再有別的感受。

  工作人員給了她一根竿子,其上安插著削好的胡蘿蔔,徐白舉著竹竿喂鴕鳥——那是一只溫柔的鴕鳥,進食的姿態十分秀氣。

  “一根胡蘿蔔,賣了三十塊……”思及謝平川的余額,徐白有些茫然,接著囑咐鴕鳥,“請你珍惜地吃。”

  恰巧此時,有一位小姑娘,站在徐白的身邊,輕輕拽她的風衣。

  “姐、姐姐……”小姑娘叫道。

  徐白低頭,見到了一個熟人。

  她依稀記起來,這是簡雲的女兒,名喚真真。

  簡真今日扎了馬尾辮,頭上戴著一頂絨帽,又穿了一件小棉襖……顯而易見的是,簡雲怕女兒著涼,給簡真加了不少衣服。

  徐白喂完那一只鴕鳥,把竹竿還給了工作人員。她彎下腰來,和簡真說話:“真真,你媽媽呢?”

  簡真仰起腦袋,指了一個方向。

  徐白往那邊一望,看見了簡雲和季衡。簡雲雖然在和季衡聊天,目光卻在徐白這裡,大約是不放心女兒,也無法轉移注意力。

  季衡笑道:“真真還記得徐白呢,她還管徐白叫姐姐嗎?”

  按照輩分來說,應該叫“阿姨”才對。

  季衡經常光顧簡雲的飯店,偶爾有那麼一兩次,會遇到趴桌寫作業的真真。但是沒有一次例外,小姑娘開口閉口,都稱呼季衡為“叔叔”。

  這不公平,季衡心想。

  他認為自己看起來,算得上相貌年輕,至少不遜色於謝平川——不過謝平川在簡真這裡,也是一位“大哥哥”的形像。

  季衡在和什麼心思較勁,連他自己都想不出所以然。

  簡雲解釋道:“真真挺喜歡小白,那天見到了她,回家還和我說了。”

  提起女兒,簡雲眼中帶笑。

  她幾乎不化妝,但因五官清秀,給人溫婉之感。她的衣著打扮也很平凡,手上拎著一個帆布挎包,似乎只是一個普通人。

  但她的生活並不普通。獨自撫養女兒,照顧老人,做買賣開店,每天凌晨五點起床,去批發市場運貨,日復一日,鮮少休息。

  她的性格裡有一種韌勁——比不上磐石的強硬,大概是一根蒲草,擰也擰不斷,不趨炎附勢,不顯山露水,一貫頑強地生長。

  季衡其實有些佩服她。

  北京城內景點扎堆,能在動物園巧遇,想來也是一種緣分。思及此,季衡道:“咱們都碰見了,又都認識,不如一塊兒玩吧?”

  言罷又說:“對了,簡雲,你今天怎麼想起來,帶著真真來動物園?我要是提前知道了,還能和你們順路。”

  簡雲如實回答:“他們的家庭作業,有一個周記……”

  記錄《動物園一日游》,或者《植物園一日游》。

  孩子對家長的辛苦,其實有朦朧的認知。簡真剛開始沒和媽媽說,老師讓他們出去玩,直到簡雲收拾她的書包,才看到了老師發下來的作業紙。

  於是今天下午,簡雲關掉了飯店,帶著女兒來動物園。

  此時此刻,真真還在和徐白說話。

  她的年紀太小,身高太矮,看鴕鳥費勁,只能努力昂著頭,結結巴巴道:“好、好高……”

  徐白輕笑一聲,把簡真抱了起來。

  “這樣呢,”徐白道,“還高嗎?”

  簡真不用再昂頭,高興地晃了晃手,看清楚鴕鳥的眼睛後,她轉過臉,靦腆地垂首道:“不、不高了。”

  簡真的體重不到四十斤,但是對徐白而言,這個數字還有點重,她堅持不了太久,正准備放下小姑娘,謝平川卻來到了旁邊。

  徐白便道:“真真,他能把你舉得更高。”

  結果簡真扒住徐白的肩膀,含糊不清地表態:“要姐、姐姐抱。”

  因為簡真才七歲,臉蛋也相當細嫩,帶著顯眼的嬰兒肥,好像剛出鍋的糯米團子,讓徐白覺得十分討喜,她忍不住說了一句:“那你要誇姐姐一句,我才有動力,繼續抱著你。”

  簡真缺失父愛,加上魏文澤對她的態度,一向都是不溫不火,而她一旦犯了錯誤,魏文澤甚至會嚴厲批評,一改往日的溫文爾雅,致使簡真在潛意識裡,排斥所有的成年男子。

  可她很喜歡徐白。

  徐白話音落後,簡真就開口道:“姐……姐姐漂亮。”

  此話一出,徐白心花怒放。

  謝平川接了一句:“真真,你的眼光很好,和我一樣好。”

  簡真愣了愣,不解其意。

  冬風偏冷,視野開闊,草地枯黃而柔軟,不遠處有人走了過來,正是同行的季衡與簡雲。

  徐白將真真放了下來,看著她跑去找媽媽,簡雲半蹲著摸了摸她的臉,又抬起頭和季衡說話。

  而在謝平川這一邊,他觀察徐白半晌,做出了一個結論:“我才發現,原來你這麼喜歡孩子……”

  謝平川思維發散,計劃未來道:“你更喜歡小女孩嗎?那我們要女兒吧。”

  徐白站在科學的角度,禮貌地指出:“這是你能決定的嗎?X染色體和Y染色體的事情。”

  謝平川思考幾秒,依舊堅持道:“的確是由我決定的。”

  他站在離她很近的位置,以一種性冷淡的口吻——就是他在別人面前的樣子,和她探討科學問題:“性染色體X或Y的決定權,在於精子吧,當我們的受精卵形成,胚胎開始分裂細胞……”

  “啊,等一下,不要講了,我們回家再說,”徐白及時打斷道,“簡雲他們要過來了。”

  這話不假。

  季衡衝著謝平川揮手,一邊和簡雲介紹道:“我和小白、謝平川他們一起來的,大家認識這麼久了,正好來動物園散散心。”

  簡雲瞧見謝平川,想起網上沸沸揚揚的視頻,還有多方征戰的討伐,她不假思索地接話道:“我也聽說了你們公司的事。”

  季衡對此頗有怨言:“做大了的互聯網公司,經歷一些風風雨雨,都是常事。不過我真的沒想到,願意趟渾水的亂七八糟的人會有那麼多,別說一部分大企業,就連什麼同客軟件外包公司,都敢來踩我們一腳。”

  簡雲看著女兒,直言道:“同客軟件外包公司……是我前夫的那家公司。”

  她雖然和魏文澤離婚了,而且離婚後徹底寒心,很少與魏文澤聯系,但他畢竟是簡真的親生父親,簡雲不可能毫不在意。

  她試著詢問道:“魏文澤他們,給你們造成了麻煩嗎?”

  “是啊,他們公司……”季衡道,“做的好絕啊。”

  簡雲沉默不語。

  季衡和簡雲認識久了,清楚她的原則和為人,倒是沒怎麼設防,繼續坦誠道:“他們干的那些事,全部栽到了謝平川頭上,沒辦法,謝平川是技術總監,審核項目的時候,他簽字通過了。”

  季衡說到這裡,低頭略有嘆息。

  簡雲牽著女兒的小手,只感覺她的手指好細,骨頭也好細。真真比同齡人都矮,體重也更輕,她不挑食,但也不喜歡吃飯,加上口吃的問題,理當更讓人憐惜。

  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家裡只有她和女兒了。

  她還記得簡真兩歲時,有一次和魏文澤上街,路上談到了經濟問題,就忽然吵了起來。那也是一個冬夜,街燈像是暖色的火炬,照亮了一條回家的路。

  簡雲抱著女兒走在前面,魏文澤跟在她們的後面,簡雲和他說話,始終等不來回音,她忍不住回頭——

  身後空無一人。

  燈影落寞而寂寥,呼嘯的夜風格外寒冷。

  原來他早就不耐煩,也早就走了。

  從那時起,她恍然明白,背後空無一人,凡事必須靠自己。

  簡雲忽然開口道:“我和魏文澤提過,要掙錢,也要掙良心錢。”

  她似有所想:“我不清楚他為什麼會在同客軟件公司,因為他有一段時間,每天都去XV公司報到。”

  謝平川剛好聽見了這一句話。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9:37 AM

第56章

  近旁有一把長椅,其上落滿了水滴。

  波紋濺開,微光浮動,天邊又開始下雨。

  謝平川握著一把黑色長柄雨傘,風衣被吹起了一角,略顯凌亂,像是七八十年代被印在倫敦明信片上的年輕人。

  不過他的現狀很落魄。

  他感慨道:“好手段。”

  季衡失笑:“我說呢,誰給他們的膽子。”

  謝平川道:“膽大包天,也不怕坐牢。”

  他和季衡談起了魏文澤,但是沒有指名道姓。話題中涉及到了錢、圈套、和負擔,簡雲沒聽見這些話,簡真反倒聽了個清楚。

  她的臉色變得不好。

  人們通常認為,小孩子記憶力差,生活中的瑣事,過幾天就忘了。

  對簡真而言,卻不是這樣。

  她想起不久之前,媽媽忙著開店,家中只有外婆,恰巧爸爸來探望她……那是周六的傍晚,魏文澤例行公事,登門拜訪。

  他返回昔日的家,故地重游,沒見到往日的妻子,只見到了年幼的女兒,和沒有好臉色的前丈母娘。

  簡真的外婆在客廳裡一邊摘菜,一邊看電視,而簡真在臥室中寫作業。她大著膽子,想讓魏文澤在她的某一項作業上簽字。

  她做了一百以內加減法。沒有檢查,可能包含幾處錯誤。

  鉛筆遞出去,遲遲沒有人接。

  簡真害怕父親動怒。她便費力地說,會找媽媽簽字。

  便是在那個時候,魏文澤蹲下來,看著簡真道:“你就是你媽媽的負擔。”

  “如果不是因為你,”魏文澤的臉上毫無表情,嗓音保持了一貫冷清,“你媽媽不會這麼辛苦。你愚鈍、口吃、腦子不開竅。倘若沒有你,真真,倘若你不存在,你媽媽就有了足夠的時間,可以擴大飯店,一旦她掙到了錢,就有了資本地位和名聲。這是笑貧不笑娼的年代。但她現在,命如草芥,軟弱無能。”

  簡真聽得不太明白。

  也不知道什麼叫“笑貧不笑娼”。

  她張大了嘴,想說話,字蹦不出來。

  “媽、媽媽……”她的辯駁格外蒼白,“開、開飯店。”

  魏文澤理解她的意思。簡雲在開飯店,日子會好起來。

  但是,那又如何呢。

  他站了起來,居高臨下道:“你是個廢物。你媽媽也是。 ”

  誰能忍受自己的母親被羞辱?哪怕是一個七歲的孩子。

  淚水盈滿了眼眶。

  簡真快要哭了。

  想到冬天的媽媽為她蓋被子,夏天的媽媽為她打扇子;想到自己不吃飯,媽媽抱她去醫院;想到媽媽生病的時候,總是騙她說不難受。

  她難受到撕心裂肺。

  “爸、爸、爸爸……”她哭著叫魏文澤。

  那是她的親生父親。

  魏文澤的回應,卻只有一個字:“呵。”

  帶著輕嘲的語氣。不知在嘲笑誰,或許是他自己。

  他每個月都會回來一趟。但是那一次,他離開得格外早。

  簡真心裡壓了事,終於在睡覺前爆發。彼時簡雲守在床頭,給她念故事,她自己不爭氣,眼淚像斷了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我是廢物……”

  她把頭埋在媽媽懷裡,不僅沒有平復心情,反而嚎啕大哭道:“死了就好……”

  這是簡真第一次不結巴。

  她不結巴的第一句話是——死了就好。

  她竟然難過到這種程度。

  蝸居在一線城市的樓房裡,門外就是喧鬧街巷,囊括了五樣十色的繁華。而他們家裝修樸素,沒有半點奢靡氣息。

  簡雲摟緊了女兒,過了好半晌,她才問:“你和誰學的這些話?”

  簡真說不出口。

  她也忘了母親如何聯系老師,詢問她的在校情況。她只記得哭著入睡前,母親疲憊的神色,和嗓音沙啞的一句話:“你怎麼會是廢物呢?你是上天給我的禮物……”

  回想到這裡,簡真抱住了母親的腿。

  季衡注意到她的舉動,笑著問了一句:“哎,真真,你是不是玩累了?”

  簡真一聲不吭。

  接下來的時間裡,季衡格外照顧她。

  看長頸鹿的時候,季衡幫她占了一個好位置,每當路過一個園區,他都會講各種動物的淵源,還在鳥園裡千方百計逗孔雀,成功吸引幾只孔雀開屏。

  徐白分外詫異,匪夷所思道:“我第一次見到有人能刺激孔雀開屏……”

  季衡笑了笑,道:“哎,這群孔雀大概是覺得,我是勢均力敵的對手。”

  徐白抬頭,覺得他話中有話。

  當日傍晚,他們各回各家。

  在徐白看來,謝平川的表現和往常一樣。

  夜裡上床之前,他還和她討論了受精卵的問題,秉持著科學的態度,從染色體談到了胚胎發育。徐白作為一個文科生,聽得雲裡霧裡,但她十分好學,轉頭就去查論文,又聽謝平川開口道:“明天禮拜一,我還要去一趟公司。”

  “去公司干什麼?”徐白問道。

  謝平川合上筆記本電腦,道:“收拾東西。我有一部分資料,放在了周助理的辦公室。”

  技術總監被停薪留職,這在公司內部,早已不是新聞。

  總監助理要何去何從——就變成了一個謎團。

  謎團在第二天揭曉。

  周助理被委派到了總裁辦公室,需要收拾東西的不止是謝平川,也有他曾經的助理周勤。

  恆夏寫字樓的二十七層,周勤悶頭整理文件,門外還有幾位同事路過。

  按照恆夏的慣例,禮拜一的早上十點,要召開一次高管會議。

  周勤敞開了辦公室的門。他坐在地上,抱著一個紙殼箱,和謝平川說:“謝總監……”

  謝平川和他一起坐在地上,西裝褲微微繃緊,越發顯得雙腿修長。在此之前,他們從未這樣交流過。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還有低沉的談笑聲,謝平川聽了幾句,也開口道:“叫我全名吧,我已經不是總監了。”

  周勤垂下頭,沒說話,晃了晃紙殼箱。

  他幫著謝平川整理材料,因為東西太多,只好放進了紙殼箱裡。箱子中不僅有一沓紙,還有一個相框,玻璃片夾著千紙鶴——那是徐白折給謝平川的。

  “辦公室上鎖那天,你把相框放在了我這裡,”周勤揉了揉鼻子道,“我知道謝總監……”他下意識地改口,“知道你很喜歡這個相框,我把玻璃擦了一遍。”

  謝平川笑道:“有勞了,謝謝。”

  周勤穿著格子襯衫,頭發蓬亂,與一貫的作風不符。

  作為技術總監的助理,他要輔佐日常工作,也要幫忙完成決策。

  一個禮拜上班五天,周六偶爾加個班,從早到晚,和他打交道最多的人,莫過於謝平川。

  男兒有淚不輕彈,可他眼眶泛紅。

  “謝總監……”周勤坦誠道,“我做出了申請,申請轉組,離開總裁辦公室。”

  “未免有些輕率,”謝平川幫他分析,“總裁辦公室的工作,對你的升職更有利。”

  周勤卻道:“輔佐蔣正寒的助理,不差我一個。”

  他一直低著頭說話,眼鏡框擋住了視線。

  而謝平川背對著門口,也不清楚門外有誰走過,直到周勤話音落後,有人敲響了房門。

  謝平川側過臉,見到了意氣風發的唐峰,以及站在唐峰身邊的蔣正寒。

  唐峰笑道:“幾天不見,謝總監還好嗎?”

  他拿著一個黑色檔案夾,西裝和領帶也是純黑色,襯衫亮的發白,頭發梳得齊整,觀望謝平川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條喪家之犬。

  好像謝平川下一秒,就會發出“汪汪汪”的叫聲。

  謝平川卻不看他,目光與蔣正寒對上。

  蔣正寒當然不會獨行,他的左側是唐峰,右側是Iion公司的投資人以及另一位總裁助理。

  不同於謝平川的無人問津,蔣正寒依舊是眾星拱月的代表。

  謝平川微微抬頭,話中帶刺道:“托蔣總的福,我過得還算不錯。”

  蔣正寒走近一步,把房門推得更開,助理跟著進門,唐峰也緊隨其後。Iion公司的投資人見狀,不知不覺走進了辦公室。

  助理順手把木門關上,並且反鎖了。

  蔣正寒倚門而立,身形依然筆挺。

  他看了一眼那位助理,助理便以第三方的口吻,奉勸道:“周勤,蔣總希望你去總裁辦公室,是想讓你發揮你的能力,公司仍然器重你,不會因為病毒事件,或者技術部的錯誤,就一味地責怪你。”

  周勤咽下一口唾沫,避開了他的話題。

  蔣正寒的手搭在領帶上,和謝平川一樣,他的手也修長好看。兩人平常沒事時,還會勾肩搭背,可惜往日有多親近,今天就有多淡漠疏離。

  他笑著打招呼:“謝總監。”

  很快又稱呼他的全名:“謝平川。”

  蔣正寒字字誅心:“聽秘書說,你今天來做交接。我們相識多年,感謝你對公司做出的貢獻,如果可以,我仍然想送你一程。”

  謝平川依舊坐在地上,將那個紙殼箱放在胯間。

  他的西裝外套敞開,襯衫格外齊整,扣子解了兩顆,露出分明的鎖骨。其實和一貫的打扮不同,他總喜歡把所有扣子都系上。

  謝平川垂首,似笑非笑:“你還想做什麼,蔣總?”

  他道:“我的身家都用在了打官司上,兩台車賣了,房子也快賣了,想和女朋友結婚,掏不出錢,每天還要接受公檢的調查。”

  辦公室裡關了空調,窗戶大開,冷風呼嘯而過,卷起一塊窗簾,剛好蒙在他的身上。

  他撥開窗簾,繼續道:“我已經放權了,你可以高枕無憂。假如你記得我們相識多年,就給我留一條退路。”

  在場所有人都沒有想到,蔣正寒和謝平川的關系,竟然僵到了這種地步。想來也是,利益關系最直接的兩個人,為什麼要讓對方分一杯羹呢?

  風雨欲來,你死我活。

  蔣正寒卻道:“謝平川,你言重了。”

  語畢,他又看向了助理。

  那位助理走近時,周勤坐在地上,先他一步,攔住去路:“蔣總,你們要干什麼?有話不能好好說嗎?”

  現實賞賜了一個答案。也賞賜了他一巴掌。

  蔣正寒的那位助理,拎起謝平川的紙殼箱,當著他們的面,把所有東西倒空,全部扔在了地上。

  “啪啦啪啦”的聲音,恍如隔世,不絕於耳。

  再然後,那位助理居高臨下,站在地面,用腳撥開了文件,才略微彎下腰來,做出一番審視。

  唐峰起初還驚訝,後來就笑出聲道:“是啊,謝總監,你從公司帶走東西,能不讓我們檢查檢查嗎?萬一又搞出什麼亂用XCODE編譯器的笑話,不是會讓全行業的同事笑話嗎?”

  他第一次見到謝平川抱膝而坐的樣子。

  周勤抬起頭來,眼中滿是淚光——從蔣正寒一進門,周勤便是這種狀態,而眼下,他捏緊了拳頭道:“蔣總,做人要留底線,是你教我的。”

  話音未落,淚水滾了出來,沾濕了他的衣領。而且越滾越多。

  想起謝平川往日所作所為,對整個技術部門的負責,他終於忍受不住巨大的屈辱,趴在地上,擋住了整張臉。

  他大概沒被欺負過,從進了公司開始,就仰仗謝平川的地位,哪有人敢給他臉色?

  “那我今天再教你一句話。”蔣正寒暗示助理帶走文件,只留下了一個相框,可惜相框玻璃碎裂,只有千紙鶴夾在其中。

  蔣正寒沒有看他,背影一如往日挺拔:“周助理,做人也要向前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9:41 AM

第57章

  蔣正寒離開之後,辦公室內只剩下三個人——謝平川、周助理、以及Iion公司的投資人。

  那位投資人現年四十多歲。在十幾年的從業經歷中,他見過一批撕破臉的合作伙伴,蔣正寒和謝平川不是第一對,也不可能是最後一對。

  他本想安慰兩句,不過話到了嘴邊,終歸咽了回去。

  於是周助理再抬頭時,發現Iion公司的投資人也不見了。

  謝平川將紙巾遞給周勤:“他們都走了。”

  言罷,謝平川站了起來,走到門邊,撿起他的相框,把千紙鶴拿了出來。

  當年徐白折了九百九十九只千紙鶴給他,他把九百九十八只存進保險箱,剩余的那一個,鑲嵌在相框裡,放在了辦公桌上。

  周勤作為謝平川的助理,當然明白相框對他的意義。

  然而如今,紙殼箱被扔在地上,頹敗地倒扣著,窗簾隨風飄蕩,偶爾遮擋了視線。冷風呼嘯,凶猛地灌進來,陣陣寒意陡然而生。

  周勤用紙巾捂住鼻子,打了一個哆嗦,道:“謝總監……”

  他摘下了眼鏡,攥著塑料眼鏡框,尚未從打擊中恢復:“事情怎麼到了這一步?蔣總……蔣總是那樣的人嗎?”

  徹底失望不是一瞬間的事。無數次點滴,彙聚在一起,凝成了江河湖海。

  周勤想到公司出事以來,蔣正寒對待謝平川的態度,手指就使不出力氣。眼鏡框一寸一寸地滑落,他的心也一分一分地下沉。

  失望的不止是周勤,還有Iion公司的總部。

  不久之後,總部約了蔣正寒,幾位董事匆匆趕來,召開了一次小型會議。恆夏深陷危機,不僅沒有立刻解決,反而裁決了技術總監,還有重洗管理層的傾向——這讓Iion公司十分擔心。

  他們是恆夏最大的股東,對恆夏集團絕對控股,器重蔣正寒的領導能力,但也容不下他胡作非為。

  蔣正寒的助理卻在會議上介紹了謝平川的現狀,以及董事會開出的罷免理由。助理站在了恆夏和Iion公司的利益角度,一番分析顯得有條有理。

  某一位董事贊成道:“謝平川官司纏身,用心不純,聲譽受損,還在公司內部拉幫結派,嚴重影響了恆夏與Iion公司的合作。”

  他端起桌上的咖啡杯,吹了吹熱氣,又笑道:“當初謝平川回國,加入了XV公司,我們的HR一直想把他挖過來,謝平川都拒絕了。”

  放下杯子,他便一語雙關道:“謝平川總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蔣正寒坐在側邊座位上。他沒有說話,也沒有表態。

  直到另一位董事開口:“蔣總,我看了你們的財務一覽表,還有技術部的月度總結。我說句實話,情況真不樂觀,我也反映給了CEO,你們的利潤下滑太厲害,技術部還鬧個不停,管理模式需不需要改進?”

  蔣正寒靠著椅背,斟酌片刻,方才回答道:“在公司的過渡期,盈利虧損難以避免。XV公司潛伏三年,卯足了火力,准備了很多偽證,也洞悉了恆夏的弱點。調查取證的過程漫長繁瑣……”

  他話音一頓,轉而道:“為了等待公正的裁決,需要花費時間、精力和金錢。因為對手不是一個人,是傾盡全力的XV公司。”

  當下正值十二月。北京城連天下雪,使得落雪紛飛,鉛雲昏沉。

  歲暮天寒,窗戶仿佛被凍住。蔣正寒話音落後,室內也冷場了。

  這一場會議結束後,董事們低聲討論,秘書卻客氣地鞠躬,把蔣正寒請出了門外。

  蔣正寒和她寒暄幾句,帶著自己的助理與秘書,返回了恆夏的寫字樓。

  不出意外,Iion公司的動作很快。由於蘇氏集團高價出資,Iion轉讓了部分股權,致使他們的份額一路下滑,失去了所謂“母公司”的地位。

  這也不能怪他們。

  恆夏面臨困境,風評惡劣,又發展太快。蔣正寒作為創始者,技術天賦令人驚嘆,且能洞察產品風向,掌握公司內部詳情,他和謝平川起了衝突,Iion公司也只能放棄謝平川。

  但是這樣一來,技術部就失去了頂梁柱。謝平川對恆夏而言,意義重大,技術水平位列第一,哪怕高薪外招,短時間內,找不到完美替補。

  由於蔣正寒的態度,謝平川不可能復職,礙於他們的管理模式,技術部的未來令人擔憂。

  除此以外,恆夏與XV公司的矛盾由來已久,就像一個膿包,遲早要被挑開。

  他們是正面戰場上互相拼殺的敵人,眼下戰鬥到了白熱化,誰也不知道恆夏還能撐多久,也許會變成一個賠錢的窟窿。

  歸根結底,他們只是一個新興企業。

  生意場上,利益優先。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恆夏的股份被重新洗牌,得知這個消息,員工們大多惶恐不安——除了恆夏的總裁蔣正寒。

  他終於松了一口氣。

  傍晚時分,高管會議結束。蔣正寒帶著秘書,走在整潔的長廊上,唐峰跟在他的身後,笑意逢迎道:“蔣總,您找我有事?”

  張秘書回答:“是的,唐經理。本來呢,應該由主管,或者董事會決議,但是蔣總希望……能和你先談一談。”

  他說得曖昧不明。

  唐經理心花怒放。

  近半個月來,蔣正寒倚重他,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技術總監的位置始終空著,蔣正寒代勞了這個職位,想必非常辛苦。思及此,唐經理不由道:“蔣總,我進了恆夏之後,興趣仍然在技術管理上。”

  蔣正寒反問道:“業余的時間,都被你用作提高技術嗎?”

  唐峰連忙應道:“是啊,蔣總,我大學養成的習慣,活到老,學到老。”

  蔣正寒只是隨口一問,唐峰卻有別樣理解——總裁看重他的技術能力。

  再沉穩的人,發現預期達成時,都會感到欣慰。而在唐峰這裡,欣慰被擴大了。

  可是當總裁辦公室的正門被打開,坐在老板椅上的那個人,就讓唐峰瞬間沉入了谷底。

  那人正是謝平川。

  謝平川在總裁辦公室裡如入無人之境。三位助理將他環繞,一個為他端水,一個幫他翻文件,另一個在和他低聲說話。

  蔣正寒笑道:“我的郵件你看了嗎?”

  “剛剛看完,准備寫回復,”謝平川的手從鍵盤上挪開,漫不經心地敲了敲桌子,“恰好你回來了。”

  他今日沒穿西裝,反而一身休閑服,深色毛衣有些寬松,像個在校的大學生。

  蔣正寒搬了一把椅子,抬到了謝平川的身側,又拍了謝平川的肩膀。

  謝平川便側過臉,和蔣正寒說笑,兩人心照不宣地聊天,全然不顧唐峰還在場。

  總裁辦公室的木門被關閉,張秘書拿出兩份文件,分別遞到了唐峰的手裡。

  唐峰的臉色由白轉青:“蔣總……這是什麼意思?”

  “一份是辭職報告,一份是起訴聲明,”謝平川為他答疑解惑,“唐經理,做人留一線,我想讓你自己選。”

  唐峰忽然想起謝平川是什麼人。

  謝平川從不謹慎。他處事堅決,極少猶豫。

  說是讓唐峰自己選,留給他的路,必然只有一條。

  唐峰思忖幾秒,反應過來,就點明道:“我說這是怎麼回事,你們合起伙來,把董事會騙的團團轉,是為了公司的股份吧?”

  他憤怒地抖手,紙張發出“嘩啦”的響聲。

  “不止是為了股份,”謝平川道,“也是為了你。”

  他從助理的手中接過杯子,唐峰定睛一看——居然還是“恆夏一周年紀念杯”。這杯子恐怕不止一個,謝平川當天摔得毫無心理負擔,卻騙住了整個董事會的人,還在公司內部瘋傳。

  蔣正寒與謝平川一唱一和:“軟件外包公司提供虛假代碼,你選擇了作偽證,唐峰。剛才在辦公室外,我問你業余的時間,是否都被用作提高技術……”

  唐峰屏住了呼吸。

  卻聽謝平川笑道:“怎麼?他給了肯定回答?”

  蔣正寒點了一下頭。

  謝平川便道:“我猜唐經理作偽證的時候,也是這麼理直氣壯。”

  他往後滑了幾寸距離,坐在總裁的椅子上,面朝站在門口的唐峰:“難怪玩弄不正當心思的水平,遠遠超過了你的技術涵養。”

  蔣正寒為謝平川補刀:“唐經理,你可以立刻辭職,然後主動自首,承認說了謊話,法務部會為你解釋。”

  這位總裁就像平日裡一樣溫和:“當然,我們不是脅迫你,你還有另一條路。”

  謝平川抽出了一沓文件。

  他把那個東西遞給了助理。

  通篇都是唐峰的郵件記錄、賬務情況和交易往來,幾乎被扒了個底朝天,零零總總,涵蓋了近三年。唐峰沒敢接,心髒提到了嗓子眼,他一個普通的員工,無意和恆夏法務部抗衡。

  身在項目經理的位置上,必然要和多方交接,小貪小污無傷大雅——就連最上層也知道,過於苛責和嚴厲,不利於團隊的管理。

  可是一旦要開刀,數罪並罰,就不是開玩笑了。

  他果然只有一條路可以選,因為另一條路通向深淵。走出總裁辦公室時,唐峰整個人失魂落魄。

  同樣思維混沌的,其實還有周助理。

  周助理雖然進了總裁辦公室,卻只做端茶倒水的活,一是因為他懷疑人生,無心工作,二是因為蔣正寒沒事讓他干。

  而今,謝平川安慰周助理:“恆夏准備在近兩年上市,你想做Iion公司的提款機嗎?之前的談判都不歡而散,最快的方法,只有我先離職。”

  蔣正寒表揚周勤道:“摔文件的那場戲,你竟然哭出了聲,非常有狀態,我很欣賞。”

  他贊不絕口:“我當時有些出戲,因為謝平川叉開腿坐在地上,我從沒見過他這樣。多虧了你,周助理,你眼中都是淚水,傳染了情緒。”

  周助理抬頭,用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誠實道:“我沒有演。”

  “忘記和周助理說了,”謝平川看向了周助理,“本來打算向你解釋,不過我相信你,無論如何,你都有自己的判斷。”

  周勤自己判斷了一會兒,更關心另一個問題:“謝總監,您什麼時候復職呢?”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9:52 AM

第58章 民政局登記日

  謝平川復職的問題,也是蔣正寒所關心的。

  蘇氏集團與他們串通好,起到了第三方媒介的作用,接手Iion公司拋售的股份,又將一部分轉回了恆夏。

  經過這一次重組與變更,謝平川和蔣正寒夫婦聯合持有大量股權,再加上技術部離不開謝平川,他遲早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蔣正寒近期也不輕松。

  多方壓力傾瀉,仿佛隕石墜落一般,重重砸落在了身上——逃避是不可能的,必須沉默地接受,他和謝平川都是承受人。

  為了保全整個公司,不得不用旁門左道……說到底,還是他們的實力不足,如果堅持正面衝突,多年的心血,必將要毀於一旦。

  蔣正寒道:“辛苦各位,這段時間比起艱難的創業期,有過之無不及。”

  “董事會那邊,倒是挺好交待……”謝平川緩緩前傾,扶住了辦公桌,“明天是二十七號吧,我有事,想去一趟民政局。”

  有什麼大事,非要去民政局?答案不言而喻。

  他還特意挑了日子。二七,二七,諧音就是愛妻。

  蔣正寒格外理解,由衷為他高興:“恭喜你們。祝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百年好合,白頭偕老——這也是謝平川所期盼的。

  公司的問題被他放在了一邊。他想趁著官復原職之前,板上釘釘,等了這麼多年,實在是不想等了。

  當日傍晚,謝平川回家之後,就在斟酌措辭了。

  彼時夕陽落幕,霞光萬丈,雲朵色彩濃烈,恍然有盛夏的假像。窗台上落雪堆積,不過無人清掃,徐白將窗戶開了一條縫,那雪塊就撲簌簌地往下落。

  她做好了晚飯。清蒸魚、雞絲卷、蠔油雙菇、和一道蝦仁玉米,都被擺在了桌上。

  或許是飯菜的香味飄散,吸引了嗅覺靈敏的蝦餃。這只貓安靜地趴在餐桌邊,用一雙黑亮的眼睛望著主人。

  徐白還在端湯——豆腐白菜湯,清湯寡水,賣相卻很好看。

  謝平川幫了她一把,接著又說:“明天是禮拜三。早上八點,民政局開門……”

  徐白拿起筷子,夾了一個雞絲卷。聽到謝平川的話,她連雞絲卷都不吃了,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謝平川只覺得她可愛。他雙手捧住徐白的臉,在她白嫩的臉頰上,左右各揉了一把,弄得徐白生氣道:“不許你揉我的臉。”

  她給他留了一條退路:“我同意你親我。”

  常言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謝平川摸著她的頸項,低頭吻了她的側臉,她就趁機偏過頭,在他的耳邊說:“我也同意明天去民政局。”

  謝平川沉默片刻,竟然道:“嗯,小白,我不是在做夢吧。”

  他沒料想到徐白答應的這麼快。他原本以為,至少要旁敲側擊一晚上。

  “前段時間,我拿了你的戒指,也陪你做了婚檢……那一天我就答應了。我喜歡你很多年,我不說,你應該也知道。”徐白拉住謝平川的手,搭上了自己的左胸口。

  她的心跳怦然作響,比正常狀態都快,她想讓謝平川明白。

  謝平川深陷困境,官司纏身。她如何表達支持呢?她什麼都不考慮,一心想嫁給他,無論前路多曲折,她願意和他一起走。

  不過這一番無聲告白,沒有立刻傳達給他。

  謝平川沒心思吃飯。他把徐白按在牆上,親了又親,和她商量道:“叫一聲老公,讓我聽聽。”

  徐白沒有答應。

  謝平川啞聲道:“寶貝。”

  他親她的耳朵,耐心哄道:“小公主。”

  徐白並非不想叫,而是被他蘇的腿軟。

  可惜謝平川不知道。

  他深吸了一口氣,聞到的都是她身上的香味,如蘭草一般,很淡又很勾人。他輕輕撥開徐白的頭發,看著她的雙眼,岔開話題道:“我八歲那一年見到你,第一次和你說話時,竟然沒有想到,你是我將來的妻子。”

  氣氛如此浪漫,充滿了溫馨的回憶,徐白卻選擇拆台:“你那時候才八歲,我們又是第一次見面……假如你想到了,才是不合邏輯。”

  她也記得清楚:“那天中午,我舉著洋娃娃,想要送給你,你都不理我。還把兩只蠶放在洋娃娃身上,騙我說它長蟲了,你從小就好調皮。”

  謝平川不做解釋,在她的腰上摸了一把。

  他道:“放在哪裡?我想不起來了。”

  手指不斷游移,每新到一處地方,謝平川便要問:“是放在這裡麼?”最後停在她的後背,像是在給小貓順毛。

  徐白道:“你又占我便宜。”

  話雖這麼說,她的臉頰染了緋紅。

  因為她一貫坦誠,這偶然的害羞,越發讓人心生歡喜。就像一朵沾了露珠的水芙蓉,應了那一句“不勝涼風的嬌羞”。

  謝平川見狀,依舊坐懷不亂:“你聽我解釋,我沒有占你便宜。我在和你一起回憶過去。”

  徐白信以為真。

  她仔細思考,如實道:“還有啊,你小時候喜歡打架。因為你長得比較好看,三年級的班上,就有男孩子叫你小白臉……你也不吵架,直接和人動手。你還堅持長跑,仰臥起坐,引體向上,都是為了不輸打架……”

  徐白捶了一下牆壁:“暴力不能解決問題,要改正。後來你長大了,就不再和人動手了。”

  謝平川聞言,忍不住笑了一聲。

  他說:“你連這些都記得。”

  謝平川有意無意,接著問道:“和我有關的事,你都記得很清楚麼?”

  “對啊,”徐白沒察覺有坑,立刻跳了進去,“我在國外那幾年,夜深人靜的時候,躺在床上,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會想到你。從你二年級開始,凡是我聽過的、見過的事,就像電影回放一樣……”

  講到這裡,她自覺失言,停住了嘴。

  夕陽逐漸下沉,收盡了冬日余溫。他們站在餐廳的牆邊,被余光照出一雙落影,影子交疊,像是別樣的剪紙賀禮。

  徐白到底乖巧,小聲叫了一句:“老公。”

  謝平川正在盛飯。他還端著一個小碟子,給徐白夾雞絲卷。此時察覺徐白的話,他抬起頭來,承認道:“我聽見了。”

  他將碟子放下,像是閑扯一般,和她談起一個國家:“愛爾蘭的婚姻制度很特殊,結婚相當於合約,期間不可以離婚……”

  謝平川道:“最短的合約期限是一年,最長是一百年。明天我們去領結婚證,我當它沒有期限。”

  就像他曾經說過的話。下輩子也想娶你,再接著百年好合。

  徐白微怔,半晌後,她應了一句:“好呀。”

  第二天清晨,天公作美,陽光和煦。

  謝平川早前就做好了預約。他的確是預謀已久,表單和證件都帶全了,出門的那一刻,他還發了一條朋友圈,只對分組好友可見,但也算是昭告天下:今天領證,好高興。

  季衡回復得最快,他一連打了好幾個“啊”,來表達自己的驚嘆,又寫了挺長一段話:“恭喜你啊,川川,你終於要結婚了。婚後做一個好老公,愛老婆,疼孩子,因為你是有家室的人。”

  他這一條留言下方,又跟了好幾條恭喜恭喜。

  謝平川甚少發朋友圈。基本每一次,都是石破天驚。

  他和徐白在八點左右,到達了民政局所在地。一番流程極其順利,徐白還有些緊張,她在填表的時候,和謝平川說話:“這樣就算結婚了?”

  謝平川看過攻略,即便沒拿範本,他也填得飛快,同時回應道:“今天是二十七號,適合結婚。”

  言罷,他剛好填完表,就合上了筆帽。

  徐白問道:“為什麼二十七號適合結婚呢?”

  對面的工作人員見怪不怪,笑道:“諧音嘛。”

  在日期的那一欄上,清楚地顯示出:二零一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徐白恍然大悟。

  她悄悄低下頭,含笑勾起唇角。

  “原來是這個意思,”徐白一手撐腮,看向謝平川道,“你好有心計。”

  謝平川的心計不止用在了這一處,當然他不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坦白。所有的事情都順應計劃發展,XV公司硬塞給謝平川的黑鍋,反而促成了他的事業和家庭。

  領證已經不需要手工費,工作人員的動作比想像中更快。鋼印蓋上之後,謝平川的心頭塵埃落定。

  還沒走出民政局,他就拉住徐白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親了一下。

  室外天寒風大,他給她戴上手套,口袋裡揣著結婚證,似乎心意都被握在手裡,世界都被呈現在眼前。

  徐白應景道:“我沒有男朋友了。”

  謝平川心有靈犀,回了一句:“嗯,你沒有了。”

  徐白拍了拍他的衣服口袋,兩個結婚證晃蕩了一下,她便繼續說:“因為我有老公了。”

  恍然如夢。

  冬季的天空渺遠,路邊積雪尚未化開,等到來年春天,想必又是綠草如茵。徐白這樣想著,仍然牽著謝平川的手,聽他說了一些發喜糖、度蜜月、宴請親朋好友的事,總之都是直男的反應,他大概也很開心,話都比平常多了一倍。

  在領取結婚證之前,謝平川和父母打了電話,告知他們,自己要去民政局。作為一個將近三十歲的成年人,他完全有自己的判斷力和決策心,在人生大事上,早已不需要父母的關切與指導。

  謝平川的父親非常高興——他一直以為,自己的兒子要孤獨終老,沒想到謝平川轉了性。又或者說,謝平川太固執,只認徐白一個。

  謝平川的母親沉默了一會兒,道:“明年過年之前,你們要是不忙啊,一起回加州吧。”

  想到這裡,謝平川和徐白說:“明年的年假期間,我帶你去一趟加州。”

  徐白躊躇著答應了,又問:“你的事情怎麼辦呢?網上還沸沸揚揚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09:57 AM

第59章

  事態不容樂觀,徐白分外牽掛。

  謝平川寬慰徐白,水落石出需要過程,讓她務必放寬心。

  他拉著徐白去了飯店,帶她吃美食,給她買禮物,足足享樂半日,花掉了不少錢。

  徐白委婉道:“哥哥,我想和你說一件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備。”

  謝平川左手提著一堆東西,右手揣進了衣服口袋。摸到兩本結婚證,謝平川神情未改,緩緩問道:“什麼事?忽然這麼嚴肅。”

  “這件事本身就是嚴肅的。”話雖這麼說,徐白卻靠近幾分,主動牽起他的手。

  他的掌心很熱,指尖微涼,握住了徐白的手指,撫摸她的骨節。

  態度曖昧,力度讓人心癢。

  調情是一門學問。甚至能在牽手時見真章。

  徐白浮想聯翩,反而站得筆直,以新婚妻子的立場,和他打起商量:“今天結婚,我也特別高興,但是我們處在特殊時期,困難年代,要勒緊褲腰帶……”

  她說:“我前些年翻譯的小說,前幾天都交給出版社了,等我拿到稿費,再帶你出來玩。”

  徐白的想法很簡單,謝平川要解決官司,他存在卡裡的那些錢,最好花在自己身上。

  謝平川立刻會意。

  在徐白的眼中,謝平川身陷囹圄,窮困潦倒——這也是他感情無阻,結婚順利的原因。

  今天他揮金如土,似乎有些浪費。假如徐白細想,還可能發現端倪,但他已經訂好了高級酒店,此時正走在通往酒店的路上。

  長街人來人往,鳴笛聲從四面八方湧來,暮色就在人間燈火中沉澱。

  謝平川拉住徐白,解釋道:“我太高興了。”

  他略微偏過頭,側臉的弧線清晰,也惹人垂涎。

  “人生漫長,一輩子只有這一次,”謝平川走向酒店,心思昭然若揭,“而且,小白,我不能在今天委屈你。”

  徐白跟上他的腳步,手腕還被他緊握著。

  她很少和他在外開房,一時有些緊張。

  房間很大,裝修奢華。就連鏡子和牆角的花紋,都被設計得相當精致,徐白在浴室洗澡時,借著朦朧的燈光,端詳雕漆的鏡框,再回神的那一刻,謝平川就進門了。

  蒸汽籠罩如薄霧,浴池的水位上漲。

  大理石地板堅硬如冰,徐白扶著洗手台,噴頭還在灑水,“嘩啦”的聲音此起彼伏,謝平川左手按住她的腰,右手觸及她的後背。

  他的指腹有繭,輕微摩挲時,像千萬只螞蟻爬過,撩起鑽心的癢。

  徐白抬高了下巴,從鏡子中觀察他。

  “你怎麼現在就進來了……”她開口道,“還是你太心急了,二十分鐘也等不了。”

  謝平川沒有承認。他心知肚明,他確實等不及。

  他只能實話實說:“硬的難受。”

  徐白心頭一軟,嘴上還倔強道:“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別生氣。”

  謝平川坦然道:“你問。”

  “我不在的時候,你硬的難受,怎麼辦呢?”她使壞轉過了花灑,溫熱的水流濺開,落在了他們身上。

  謝平川沉默地看著她。手指掌在她的胸口,忽而用力,激得她深呼吸,掙扎著要跑:“唔,我知道了,你有左右手……”

  今天的徐白有些調皮。

  謝平川道:“現在不一樣了。”他的薄唇貼近,頂禮膜拜一般,碰觸她的耳尖:“我有了你。”

  燈光被水霧渲染,視野變得模糊,鏡中景色影影綽綽,仍能看見他的肩膀,手臂和胸膛。水珠順著他的脖頸下滑,停駐在好看的鎖骨上。

  徐白受到蠱惑。

  她放任自流,在他抬手之際,輕舔他的手指。不久之後,浴室裡就不止有水聲了。

  徐白需要扶穩洗手台,才不至於失足滑到。頭發半干半濕,盡數貼在身上,她從鏡中望見當前場景,呼吸不由自主地加快。

  心頭灼熱感漸盛,參與這一場狂歡。

  等她被謝平川抱回床上,已經是夜裡八九點。成了法定意義上的夫妻,再做夫妻間的親密事,感覺和從前並沒有不同,但是徐白依舊拉過謝平川,攥著他的手腕,誠實道:“我想和你說,今天也是高興又舒服。”

  謝平川凝視她的臉,很快敲定了打算:“家裡的浴室缺一面落地鏡。”

  徐白頭腦空白,隨口應道:“嗯,好的。”

  然後才反應過來,他要在家中的浴室……安裝更大的鏡子。

  嘖,不懷好意。

  她翻了個身,背對著他,但被撈了回來,逃無可逃。

  謝平川叫她的名字,連叫了幾次“小白”,像是自言自語,喚起了徐白的認知。

  徐白角度客觀,說話的聲音很輕:“小白已經是你的老婆了。她和你領了結婚證,從今以後,你不要欺負她。”

  謝平川笑了,緊緊抱住她:“我怎麼會欺負你?從小到大,我欺負過你麼?”

  明明有好多次。比如用一盒子的蠶寶寶嚇她,騙她說作業本子有脾氣,長時間不碰,就會自己爆炸,又或者誘拐她長跑,讓她每天陪他跑三千米。

  可是還有……他教她怎麼練鋼琴,走很遠的路,為她買桑葉,好脾氣地幫她補作業,下雨天共打一把傘,傘沿總是朝著她傾斜。

  於是他們在不知不覺中,看到了一年四季交替輪轉。

  心髒越發柔軟,回憶令她珍惜。徐白埋首在他的胸前,鄭重地說了一句:“是呀,你沒有欺負過我。你對我很好。”

  一室溫情。

  甜蜜短暫,歡愉也僅有一夜,次日便是周四,適合工作的日子。

  徐白昨天請假,領了個結婚證,今天來上班時,她就帶了一包喜糖。畢竟再過一段時間,她還要請一次婚假,和謝平川出門度蜜月。

  同事們紛紛道賀,也有女同事詢問:“小白,你這就結婚了啊,新郎是謝平川嗎?”

  謝平川被停薪留職,早已不算是公司高管,脫離了這一層聯系,徐白就無心隱瞞:“是的,我昨天和他去了民政局。”

  她的左手戴了戒指——不是謝平川的求婚戒指,是另一款樸素的對戒。

  翻譯組的組長葉景博道:“恭喜你們。對了,徐白,你什麼時候辦喜酒,我們都去。”

  近期還沒有時間。因為謝平川正在准備證據,處理XV公司的事,人際交往暫放一邊,徐白也不覺得著急。

  她隨便找了個理由:“要等我們的親戚有空……還要安排一段時間。到時候一定發喜帖,希望大家都能來。”

  葉景博笑道:“很好,徐白,我們替你高興。”

  喜糖被發給眾人,沒人提起趙安然。

  雖然他的座位還空著。

  都說互聯網公司氣氛輕松,眾人平等。但是無論如何,領導依然是領導,規則依舊是規則,哪怕你能隨口稱呼上司的英文名,也不代表他就是和你們一條心,在職場交朋友,或許弊大於利。

  往日的葉景博,總是很器重趙安然。但是現在的葉組長,幾乎不講趙安然三個字,翻譯組的員工都不知道案件審理情況,徐白從謝平川那裡問到的,也只是模糊不清的回答。

  她過了幾天婚後生活,總之如膠似漆,如魚得水。

  轉折就發生在禮拜一。

  董事會重新裁決,讓謝平川官復原職,不僅擔當技術總監,更升任公司副總經理。

  技術部離不開謝平川,他的回歸刻不容緩。

  徐白摸不准狀況。

  謝平川就像往常一樣,開車和徐白一起上班——他仍然選擇遵循設定,開著一輛普通的轎車,和現階段的收入嚴重不符。

  紅燈路口處,徐白問道:“你的職位復原了,你沒有騙我吧?”

  謝平川握著方向盤,許是因為猛然用勁,手指關節有些泛白。

  他道:“你覺得我騙了你什麼?”

  徐白歪頭,講不出話。像是一只側耳傾聽的小貓。

  “XV公司的針對,董事會的不信任,還有高昂的律師費……”謝平川說出部分實情,良心仍有一絲愧疚。但是讓他再選一次,他還是要裝窮,把徐白騙進民政局。

  除了他自己,他不可能讓徐白嫁給別人。

  徐白本就是倒戈的立場。她根本不做細想,便道:“董事會相信你了嗎?你的證據終於有用了,我也好開心。”

  她接著問:“網上的視頻怎麼辦?就是何興懷的那個視頻,點擊量真的好高。”

  紅燈轉為綠燈,謝平川緩速前行。

  徐白沒再糾纏“官復原職”的問題,謝平川多少放寬了心,他把話題引向何興懷,最後做出了總結:“何興懷能拍視頻,別人也能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這一項任務說得簡單,其實被交給了恆夏公關部。

  謝平川只是一個人。他還要兼顧工作,采集別的證據,他並非三頭六臂,不可能忙得過來。

  公關部沒有讓謝平川失望。幾天之後,各大網站與“何興懷”關聯的標簽上,最熱視頻都成了一段剪輯——那是一段記者對何興懷的專訪。

  說是專訪,其實是探查。深度挖掘何興懷的背景,工作經歷,以及日常交際圈。

  他的家庭條件較差,父親早年去世,母親撫養兄弟三人,唯獨何興懷成績好。當年他執意出國,迫使家中四處借債,至今沒有還完,兩位兄長年過三十,尚不敢娶妻。

  與之相反的是,何興懷自己並不節約。他和記者談起奢侈品,無意露出腕間的手表,舉手投足之間,都是所謂海歸的驕傲。

  他輕視女人,看不起普通人,談吐全是槽點,引發一陣公憤。

  不到一周,何興懷的賬號被深挖,曾經做過的動態和評論,都被曝光在公眾視野之下——至於之前對恆夏的控訴,再無一人響應。他代替了恆夏,成為新的宣泄點。

  恆夏對此喜聞樂見,XV公司卻氣急敗壞。

  就連聞訊趕來的秦越,也憤怒地摔了一個手機。

  “玩的一手好公關,”秦越笑道,“借著我們這次發力,任憑恆夏的名聲跌到谷底,結果趁我們不注意,找了個小報記者,塞給何興懷一筆錢,就讓他接受了采訪。”

  秦越不耐煩地抽煙,煙管黏在他的嘴上,他的聲音愈加沉重:“恆夏的聲譽回來了,謝平川也成功復職了,趙安然那邊進展不順利,這計劃必須改一改。”

  XV公司的副總經理吳永福問道:“秦總,您說說,應該怎麼改?”

  “葉景博告訴我,徐白和謝平川結婚了,”秦越咧嘴而笑,帶出淡淡的煙味,“謝平川准備的證據,肯定只和他自己有關,再不濟也是恆夏那些高管,把矛頭對准徐白怎麼樣?我不信他能玩出什麼新花樣。”

  吳永福頷首。

  他雙手搭在腿上,坐穩了一把老板椅,稱贊道:“秦總思維縝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10:03 AM

第60章

  西伯利亞的寒潮在近日來襲,氣溫驟降了幾度,不得不增添衣物。

  天冷風大,導致人們出行不便,但是因為奶奶的病情,徐白常常要跑去醫院——老人家的手術即將開展,徐白不知道為什麼,隱隱覺得不放心。

  謝平川在百忙中抽空,陪同徐白去了一趟醫院。

  奶奶的狀態還算不錯。她牽起了徐白的手,搭在謝平川的手上,叮囑道:“你們兩個已經成家了,做一對恩愛夫妻, 好好過日子……”

  她躺在整潔的病床上,面容帶著疲憊神色,眼中卻有和藹笑意:“我去見你爺爺,他也能放心了。”

  徐白怔了一怔,連忙道:“奶奶,等你病好了,我接你出院。手術休養幾個月,出院的時候,剛好是春天或者夏天,花都開了,天氣也很好。”

  奶奶的手術在即,各項指標符合規定,主刀醫生富有經驗,是享譽國內外的專家,每年都有一批病人,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

  正因為此,徐白做了樂觀預計。

  奶奶的心理狀態,反而起伏不定。她囑咐了謝平川,這次來醫院,帶上兩本結婚證,讓她仔細看一看——哪怕重病臥床,她仍然心存掛念。

  病床邊放了兩把椅子,徐白和謝平川分別落座。謝平川仿佛接受領導視察,將結婚證上交,同時彙報道:“最近工作比較忙,我們計劃在六月份舉行婚禮。”

  “好啊,六月份好,不冷不熱……”奶奶翻著結婚證,盯著徐白和謝平川的合照,笑道,“你們倆的孩子啊,肯定特別好看。”

  她的話裡話外,只談論徐白和謝平川的將來。

  雖然她心中惦念的,並不止這一個孫女。

  還有她的兒子——徐白的父親。

  說來也巧,第二天早晨,徐白的父親便來了。他還帶上了徐宏與現任妻子。

  住院部是需要保持安靜的地方,不過徐宏剛來,便吵吵鬧鬧道:“我要回家!回家!”

  父親拍了拍徐宏的後背,疲乏地教育他:“今天是禮拜六,來醫院看你奶奶,她快要做手術了。百善孝為先,記住了嗎?”

  徐宏搖頭晃腦,玩他自己的東西,把父親的叮囑,當做了一陣耳旁風。

  徐宏的母親也反駁道:“什麼孝順啊,孝道啊,都是古人的那一套。徐立輝,這都二十一世紀了,你還學古人干什麼?”

  她直接稱呼丈夫的全名,叫他“徐立輝”,言辭中滿含著不耐煩,以及對老人的不在乎。

  徐立輝道:“陶娟,這裡是醫院,你們別大聲嚷嚷。”

  陶娟用小拇指勾起劉海,上挑了眼角看他。她左手牽著兒子,也拎著一個皮包,包裡裝著充滿電的iPad,專門供兒子打游戲。兩相對比之下,她覺得自己才是真正關心兒子的人。

  “行哦,我不吵了,”陶娟道,“趕緊走,去看你媽。”

  徐立輝原本不想帶她。然而臨出門前,陶娟仿佛轉了性,好說歹說,非要跟過來。

  她今日好像換了個人。面對臥病在床的老人,陶娟一改往日態度,溫聲道:“媽,我和立輝,宏宏來看您啦。您安安心心地養病,家裡的大事小事,您別操心。”

  徐宏沒去看奶奶。

  他站在窗邊,玩弄花瓶裡的一支康乃馨。

  康乃馨是徐白送的——如果徐宏知道,必然要撕碎它。

  在徐宏看來,徐白不僅影響了他的家,也影響了他的奶奶。

  他們家的房子類型,被俗稱為“一廳三室”——其中的三室,包含了一間主臥和兩間次臥。原本按照陶娟的打算,她和丈夫住在主臥,而那兩間次臥,就分給孩子和老人。

  結果呢,老人家有心病,鎖了一間次臥,說是要留給徐白。

  她每天睡在客廳,慣用一張折疊床。白天就把床立起來,放進客廳的櫃子裡,晚上再拿出來,擺在沙發的旁邊。

  冥頑不靈,固執己見。

  因此引發了陶娟的怨言。

  但是陶娟今天來醫院,卻不是為了吵架。她一把拉過自己的兒子,笑靨如花道:“媽,宏宏在家總和我說,他好想您吶,您早點出院,咱們一家團團圓圓。”

  陶娟拉著兒子的手,催促了一句:“來呀,宏宏,和奶奶說話。”

  徐宏很久沒來過了。

  他是小孩子心性,非常討厭醫院。

  奶奶也道:“你們都忙,早點回家吧。”

  陶娟不依不饒,拍了兒子的腦袋,終於聽見徐宏開口——很小聲的嘟囔:“我要玩游戲。”

  他從媽媽的包裡翻出iPad,坐到窗邊的椅子上玩了起來。陽光照亮他那張稚嫩的臉,偶爾還會綻開一個笑容。

  徐宏沉迷於游戲世界,沒注意父親的神色改變。

  他的父親站在老人的病床前,才剛說了一會兒話,陶娟便忽然道:“我把錢包和咱家鑰匙,都落在車裡了。”

  她看向了自己的丈夫:“立輝啊,你下車以前,沒關窗戶吧?最近看新聞了嗎,好多停車場小偷,專門偷車裡的東西……不行吶,我非得下去一趟。”

  同居十年之久,陶娟也算理解丈夫。她這樣說話,又拉緊了衣裳,果不其然,丈夫便道:“丟在哪兒了?算了,我下去吧,順便買一包煙。”

  話音落後,他就走了。

  病房裡只剩下徐宏,徐宏的奶奶,以及陶娟三個人。

  近旁兩個床位上的老太太,基本都在月前去世了。她們病得更重,發現得遲,再加上年紀大了,醫生也無力回天。

  生老病死是人間常事。陶娟心中這麼想,說話就毫無負擔:“媽,您看啊,宏宏快上三年級了,我給他報了奧數、英語、跆拳道的興趣班。咱們家孩子的培養,不能落後別人啊,您說是不是這個理?他將來還要出國呢,不得多花點錢。”

  話音及時停止,房間裡無人出聲。

  陶娟剛染了指甲,顏色偏向艷紅,搭在潔白的床單上,紅白相映,倒也好看。

  她一下一下地敲打床單,笑意漸深:“徐白來看過您了吧,還給您請了護工,付了醫藥費,真孝順,您有好福氣……徐白是您的孫女,宏宏不也是孫子麼,手心手背都是肉。”

  十年婚姻蹉跎,磨光了陶娟的謹慎。

  柴米油鹽,生活瑣事,撫養孩子的麻煩,夫妻生活的缺失,都讓她心生不滿。而她最大的憤慨在於——丈夫公司的效益越來越差,拿回家的薪水也越來越少。

  而躺在病床上的婆婆,手頭還有一棟房子。雖然房子坐落在他們老家,但也是個二線城市,萬一婆婆把房子留給徐白,對於徐宏來說,可就太不公平了。

  陶娟再接再厲道:“您前一陣子,和立輝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徐白結婚了是吧?她結婚也不告訴立輝,還要讓您來傳消息。”

  婆婆聽不下去,擺了擺手。

  她面容憔悴,聲音蒼老:“你啊……別老打算盤了,好好過日子吧。”

  陶娟聞言氣悶。

  “久病床前無孝子,”陶娟喃喃自語,“您要依靠的人,算來算去,不還是我和立輝?”

  她壓低了聲音,狀似關切道:“咱們家什麼條件?您心裡啊,門清兒似的,哪兒都要開銷,我找立輝沒用,只能來找您了。”

  陶娟和北京本地人學習,平常和別人說話時,喜歡用“您”做代稱——這並非尊敬,只是一種習慣。在北京本土司空見慣。

  她的意圖也顯而易見。

  病床上的老人閉目養神。她疲於應付,終於忍不住,講出了實情:“老家的房子……我賣了,准備留給小白……當嫁妝。”

  准備留給小白當嫁妝。

  此話一出,恰如驚雷乍響,晴天霹靂。

  老人家繼續說道:“她也是我……親手帶大的孫女,在國外那麼些年……她爸爸都沒管過她。我老了,人沒用……小白在國外,我幫不上忙……”

  因為上了年紀而凹陷的眼眶,在這一刻溢出了淚痕。可惜左手還在打吊水,右手又提不起勁,無法將眼淚抹去。老人輕抽了一口氣,又道:“眼下好了,小白結婚了,別說她沒有嫁妝……我這心裡,長著一個疙瘩。我不疼她,還有幾個長輩疼她?”

  陶娟面如土色。

  難怪婆婆提起老家的房子,總是支支吾吾,左右搪塞。

  原來早就做好了打算,要賣掉房子當嫁妝——他們這一輩的老人,還把結婚當成頭等大事,看重所謂“女孩子的嫁妝”,這都什麼年代了?

  陶娟怒上心頭,責備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您別怪我說話直,您就在這醫院問問,哪兒有人顧著孫女,不管孫子的?別說立輝了,徐宏的爺爺都會生氣吧。”

  她竟然提到了徐宏的爺爺。

  這種說法,恰如陶娟所願,引得婆婆胸口絞痛。

  “你沒見過他,”婆婆有氣無力道,“他是個直脾氣……他要是還在……”

  肯定會更偏心。

  陶娟在心中罵了一句“老不死的”,又吵吵嚷嚷了幾句,非要看到房子的賬款。

  再加上徐宏抽離世外,時不時地發出一陣笑聲,樂呵呵的小模樣,與整個病房格格不入……連一聲“奶奶”都沒叫過。徐宏的奶奶嘆息一聲,在這一剎那覺得很累。

  累到無話可說。

  她忽然覺得生無牽掛,孫女成家立業,孫女婿又是靠得住的男人。兒子年過五十,還想讓當媽的操心多久呢?兒孫自有兒孫福,她操心了一輩子,就此撒手人寰,也算求得一個圓滿。

  胸口重擔被卸下,好像一直以來,她都在拼著一口氣。要等兒子家庭和睦,要等孫子變得懂事,要等孫女的孩子出生。

  可是到了這個年紀,半截身子入了土,不信鬼神,卻希望世上有鬼神——如此一來,也能彌補多年前的生死闊別。陶娟提起了徐宏的爺爺,而作為徐宏的奶奶,她也很想念那個先走一步的人。

  她闔上了眼簾。

  距離醫院很遠的公司內部,徐白還在格子間裡工作。

  技術部重整之後,規章制度也調整了,翻譯組忙了起來,積累的任務足有一堆。早前因為懷孕離職的付嬌,也在近期重返了崗位。

  付嬌便是之前的“付經理”,但因她請假之後,位置便由葉景博代替,而在她回來之時,留給她的空位便只有副經理。

  付嬌待徐白一如往常,聽說徐白結婚,也替她覺得高興,兩人談了沒多久,付嬌順便問起了工作,還有最近的翻譯組籌備。

  徐白卻道:“這段時間我請了兩次假,錯過了一次技術組晨會,很不好意思。大後天奶奶做手術,我打算請公休假。”

  “我看了你的績效,全組第三,”付嬌寬慰道,“你的工作成果很好,壓力別太大了。老人家做手術,這是家裡的大事,主管會批假的。”

  徐白點頭,應了一聲“嗯”。

  當天傍晚,下班時間,徐白給謝平川發了微信,得知他今天不加班,能和徐白一起回家,她立刻心花怒放,回復道:“我在五樓等你。”

  謝平川發了一個揉臉的表情,還有一句:“出來吧,我已經在五樓了。”

  徐白很快拎包出門。

  遠遠就望見了謝平川。

  謝平川沒有回頭,不過伸出了一只手,徐白自覺地牽住他,和他一起進了電梯。這一班電梯十分碰巧,只有他們兩個人,謝平川仗著自己的身高,竟然用手捂住了監控器。

  然後他緩慢俯身,在徐白的臉上親了幾次。

  徐白道:“電梯門要是開了,你的形像就沒有了。”

  謝平川不甚在意:“我畢竟是新婚。”

  徐白輕笑一聲,抬頭看他。

  似是斟酌良久,徐白才用商量的語氣,格外溫柔道:“昨天見了奶奶,她讓我們做恩愛夫妻,好好過日子。我也是這麼想的,你要答應我,以後有什麼事,我們一起分擔,你不可以騙我,也不可以欺負我……”

  “你不可以騙我”這六個字,讓謝平川轉移了視線。

  徐白雙眼水亮,定定將他望著。

  她是他的妻子,每當想到這裡,心就柔軟了一半。

  謝平川思考片刻,開口道:“小白,你聽我說……”

  徐白回答道:“怎麼了,你有什麼事嗎?”

  仿佛考量了很久,謝平川終於坦誠:“我沒有山窮水盡。”他摸了徐白的頭,之後的話,就說不出來了。

  徐白誤解了他的意思,反而寬慰道:“對呀,你沒有山窮水盡,事情都在漸漸變好……”

  恰逢電梯到了一樓,她像是玩鬧一般,跑出了電梯內部。

  謝平川跟著出門。

  大廳內的保安將謝平川攔下,似乎有事要說,謝平川與他們談了幾句,問不出個所以然,再看向大廳的外部,卻發現——門口的徐白不見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10:17 AM

第61章

  徐白不見了。這是謝平川唯一的念頭。

  他的臉色十分陰沉,完全喪失了耐心,旁邊的保安踉蹌一步,和盤托出道:“公安分局的人來了,出示了傳喚證,我們打了110,確認是……”

  謝平川沒聽他說完,身影消失在大廳之內。

  徐白怎麼會被傳喚?可能的解釋只有一個——商業間諜的糾紛案,亦或者網絡病毒的傳播案,終歸牽扯到了她的身上。

  如果她有什麼三長兩短……謝平川發現,他無法保持冷靜。倘若徐白出了狀況,他的理智也要崩壞。

  徐白的手機被他植入了定位,顯示出的地點,正是同一片區的公安分局。但他沒有權利進駐,只能依法守在門口。

  審訊時間最長十二個小時,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就像一座站立的雕塑,扎根於入夜的長街上。

  車來車往,雜聲喧鬧。

  偶爾有人路過,停步看他一眼,見他目光如寒冰,連忙錯開視線。無人知他度秒如年,被沉重的煎熬感壓制——他這一輩子,從未體會過這種感覺。

  謝平川不敢猜測,徐白會有多恐懼。想像力如一把匕首, 切碎他的心頭之好。他深知徐白膽子很小,怕黑又怕鬼,向來行事謹慎,對陌生人充滿戒備。

  而他措手不及,竟然幫不了她。

  他打了很多個電話,涉及復雜的關系網,除了確定徐白在接受審問,再沒有任何價值信息。交好的權貴們一再闡述,徐白會毫發無損地出來,謝平川只需要等待。

  但他等得快瘋了。

  夜色更濃,涼風更盛,路邊燈盞通明,拉長了他的影子。

  蔣正寒聽聞風聲,給謝平川打了電話,開口第一句就是:“你在公安局門口嗎?”

  “三個小時了,”謝平川道,“審訊還沒結束。”

  他無意和人聊天,講了幾句,便要掛斷電話。

  蔣正寒及時止住,如實道:“趙安然指認徐白是他的同伙,辯護律師提供了證據,包括上一次的加密文件。這是我剛收到的消息。”

  他很擅長換位思考,明白在同樣境地下,自己也會心急如焚。尤其這一次爭端牽連了無辜的人,他向謝平川許諾道:“我聯系了法務部,為徐白准備了律師,熬過今晚,你盡量冷靜。”

  謝平川把控不好“盡量”的程度。

  和蔣正寒通話結束後,謝平川不再站立,而是坐到了街邊——在冬夜的大街上,手指凍得僵硬,雖然揣在口袋裡,骨節卻泛著淺紅。

  手機鈴聲再次響起。

  他沒看號碼,按下了接通:“你好,我是謝平川。”

  電話的另一頭,護工的聲音傳來:“謝先生你好。徐小姐的手機,我沒打通,只好打到你這裡。”

  夜深人未靜,整座城市燈火闌珊。

  那名護工身處醫院,面朝一扇窗戶,瞧見黑黢黢的天幕,和一輪慘淡的上弦月。她一句一頓地說道:“老太太今天上午胸悶,狀況不好,下午醫生急診搶救,好不容易緩了過來。到了晚上,老太太還說了幾句話,現在……現在……”

  謝平川看了一眼手表——夜裡十點零五分。

  他聽到了完整的句子:“謝先生,徐家人都來了……哎,請節哀順變。”

  “節哀順變。”他重復這四個字。恰好一陣涼風襲來,送至一片刺骨的冷。

  徐白的奶奶就在當晚去世。

  她今年七十多歲,老態龍鐘,消瘦而憔悴。行將就木之際,回光返照,一會兒像是活在年輕時,往自家牆壁上貼“囍”字,一會兒像是住在大院裡,牽著孫女的手,帶她飯後散步。

  那時候的徐白像個粉團,離不開大人。她用沙子堆城堡,只堆出一個山包,於是就委屈地哭了,想讓大人們幫忙。

  她賴在奶奶的懷裡,無理取鬧道:“奶奶,你別出門,要一直陪我……”

  要一直陪她。

  奶奶也清楚地記得,當時答應了徐白。

  可惜大限將至,可惜生活疲憊,姑且食言一回。

  現實世界的醫院漸漸消失,突發的病痛感在恍惚中消退,她佝僂著身軀,走馬觀燈一般,路過數不清的人生場景,脊背竟然緩慢挺直。

  她還看到高樓大廈越縮越小,四處只有青磚紅瓦的房子,屋檐掛滿了竹篾燈籠,在微風中輕輕晃動。

  而她的丈夫,多年未見的丈夫,就站在燈火鼎盛處。

  於是她一路奔跑,什麼也顧不得了,耳邊雜音趨於平靜,她執起丈夫的手,同他道:“我能走了嗎?”

  他道:“走吧,孩子們都長大了。”

  於是她也無牽無掛。

  更不知道夢境之外,年過五十的兒子哭成了淚人。病房走廊被男人的痛哭聲淹沒,極度的哀慟攻破了心防,他跪在醫院冰冷的角落裡,面目又在一瞬間蒼老。

  人到五十,愴然至此,不叫成長,叫頓悟。

  初時他鬼迷心竅,貪慕年輕美色——在商人的圈子裡,大家對此習以為常。出軌是大概率事件,只是人們都記得“家醜不外揚”,男人的思維永遠和女人不同,性與愛能夠全然分開。

  詩經《衛風•氓》裡傳唱: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或許從那時候起,人們就知道深情譬如朝露,男子容易變心。

  作為徐白的父親,他不是沒考慮過家庭,當年的妻子不留退路,他便只想到了自己。讓老母親跟著蹉跎,無法安享晚年,死前也見不到孫女。

  他打不通徐白的手機,沒有謝平川的聯系方式,只能求助於護工。

  護工和謝平川說:“老太太走的時候,臉上帶笑的。”

  這位護工受人所托,謹慎地詢問:“謝先生,你知道徐小姐她……她很關心老太太,每天都和我們溝通……”

  “她暫時有事,”謝平川嗓音低啞,如同被砂紙打磨過,“等她有空,我帶她去醫院。”

  天際月色晦暗,街上行人漸少。

  謝平川沉默地站立,理清思緒,走向了一旁的商店。

  他買了一包煙。

  打火機在街邊亮起,煙頭被點燃,霧氣於寒夜中揮發,火光在一剎那明滅。

  他一貫自律甚嚴,規則的限制範圍,囊括了飲食和日常作息。

  但他現今的思維,全被徐白的事侵占,他第一次嘗試抽煙——不是大學時代,淺嘗輒止,隨手扔掉的煙頭。是緩緩吸一口氣,連續吐出的煙霧。

  徐白走出公安分局時,就見到謝平川站在路邊。

  她撲進他的懷裡,聞到陌生的煙草味,低頭垂眸一看,他的手裡還有一根煙。短短一截,快要燒到他的指尖。

  “哥哥……”徐白小聲叫他。

  她拉住了他的衣服:“我們回家好不好?”

  謝平川把打火機、熄滅的煙卷、沒抽完的那一包煙,全部放進了垃圾桶。他剛牽起徐白的手,徐白就被他冰冷的掌心刺激得一哆嗦。

  她猜到他一直站在外面。

  等他們返回車上,徐白捧起謝平川的雙手,貼在了自己的臉上。這樣捂了一會兒,她實話實說道:“你不要擔心我,就像記者采訪一樣,他們安排了女警察,問了很多的問題,做了一些筆錄,並沒有為難我。”

  “對不起,”謝平川沒來由地道歉,“這件事牽扯到了你。”

  他的雙手逐漸回暖,心頭卻有瘋長的憤怒——此前還想做一場拉鋸戰,如今倒是希望,始作俑者自食惡果,這一生都出不了監獄。

  他們的手段如此老練,壓得公司疲於應付,若不是龐大的資金鏈支持,恐怕早已處境艱險。由此推斷,他們不可能只針對過恆夏,再進一步挖掘,違法亂紀的事情,必然一樁牽著一件。

  謝平川和徐白說:“明天會有律師聯系你,這段時間,你可以不上班,在家休息。”

  長街寂寥,偶爾有人經過,徐白望著車窗外,放下了手提包。她環住謝平川的脖子,額頭貼著他的頸項,輕聲道:“我想上班,我什麼事都沒做,等他們調查清楚,就知道我是局外人。”

  謝平川卻道:“還有一件事。”

  他尚未提起老人的溘然長逝。

  為了安撫徐白,他搭上她的後背。比起接下來的驚濤駭浪,這一份溫情微不足道,因為謝平川開門見山:“我接到了護工的電話,回撥給了醫院,以及值班醫生……”

  他尚未講完,徐白已有預感。

  車頂的照明燈開了。燈色流映在她眼中,像是碎開的晶石。

  “她走了?”徐白啞然問他。

  謝平川與她對視,徐白眨了眨眼睛。

  她沉默地低下頭,淚水一點一滴地滑輪,想聽到謝平川否認,想聽到他闡述樂觀的現狀,還有即將到來的那一場,本可以力挽狂瀾的手術。

  可是謝平川一言不發。

  車裡沒有紙巾,他用手指擦她的眼淚。見她始終不抬頭,發絲遮擋了半張臉,只覺心疼的極致莫過於此。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10:29 AM

第62章

  由於突如其來的公安審訊,徐白錯過了和奶奶的最後一面。

  趙安然提供的證據龐大而繁雜,還涉及到了恆夏的資產損失評定——這方面的判定結果,不能聽信恆夏的一面之詞,而是要交給相關專家。

  根據趙安然的供述,徐白是他的同伙,竊取商業機密,競價販賣給各大公司。如此一來,也摘清了XV公司的罪責。

  又因為徐白和謝平川是婚姻關系,此前的一批指向謝平川的證據,也要再做定論,這場官司不知要拖到何時——正如業界的一些糾紛案,興許會調查三年五載。

  禍不單行,麻煩接踵而至,徐白如墜雲霧,整個人混沌了幾天。

  直到葬禮的那一日。

  追悼會在殯儀館舉行,徐白和謝平川一同出席。作為逝者的孫女婿,謝平川算是男性家屬。他陪著徐白站在門口,見到了老家趕來的親戚。

  天寒地凍,四處哀聲一片。

  徐白的父親眼眶泛紅,為親戚介紹道:“這是我女婿,沒來得及辦婚禮。”

  謝平川點頭致意,氣氛壓抑。

  他沒注意徐白離開了禮堂。

  素色花圈排成一列,往來探望的眾人中,不乏父親的同事。徐白有些胸悶, 出門透氣,陶娟緊隨其後,甚至顧不上兒子。

  “徐白,”陶娟直呼其名,語氣還算溫和,“哎,老人去世了,你也很難過吧。”

  她穿著一身黑衣,戴了黑珍珠耳墜,頭發盤成一團,罩了一層紗網。或許是因為今天開追悼會,賓客紛至沓來,她特意畫了精致的妝容,很有幾分秀麗風姿。

  徐白卻沒看她。

  陶娟靠近一步,搭話道:“徐白啊,當年的事,都這麼久了,老人都去了。你爸年紀也不小了,五十多歲,越來越老。你和父親記什麼仇呢?難不成,你還要恨他一輩子?”

  風水之事,並非無中生有。徐白去過的殯儀館,一般都比別處陰涼,空氣死寂而沉悶,她依然站得筆直,良久,終於回答一句:“我當年只有十五歲。你十五歲的時候,在做什麼?”

  陶娟還沒回答,徐白便道:“十五歲,初中三年級,沒有經濟負擔能力,一直活在溫室裡……”

  她略微偏過臉,目光和陶娟對上:“與其說是記仇,不如說是心寒。我恨的人也不只有他,還有你。”

  近旁立著一座花圈,系著兩條垂簾,涼風乍起,迎合一片哀樂。

  天色陰沉,不見陽光,牆角無人路過,氣氛卻劍拔弩張。

  陶娟笑道:“呦,追悼會上,你不要臉了,還想和我鬧呢?”

  她撫了撫頭發,發絲別致而整齊,眼角向上挑起,十分光鮮亮麗。

  徐白的父親本就心力交瘁,再和現今的陶娟對比,兩人仿佛差了三十歲。老夫少妻的婚姻結構,讓妻子做出了犧牲,必然需要丈夫的彌補。

  於是,陶娟卸下心理負擔,開口道:“我不是來和你吵架的,徐白。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家裡經濟條件不行,你弟弟要上學,你爸爸工資低。你呢,都結婚了,老公人帥又有錢……”

  她話音一頓,想起謝平川,心頭不是滋味。

  只比徐白大了十歲,境遇卻是天壤之別。

  陶娟拉攏了外套,自嘲地笑道:“你奶奶賣完老房子剩下的錢,讓給我們吧,徐白。不就幾百萬嗎?對你老公來說,不痛不癢,對我們家就是救命錢。”

  她倚靠著牆根。說話的時候,耳畔黑珍珠晃動,陶娟似有察覺,抬手摸了一瞬,接著道:“假的耳環,我買不起真的。”

  卻不料徐白回答道:“想買真耳環嗎?你應該找徐立輝,而不是找我。”

  在此之前,她提起父親,從沒叫過全名。

  奶奶的去世恰如一把鋼刀,劃破了表面維持的冷靜。徐白從她面前繞過,留下一句話道:“賣完老房子留下的錢,被中介打到了我的銀行卡上。我昨天收到了彙款,沒有給你們的打算,這是奶奶的遺囑,是她的財產,我為什麼要送給你?”

  她穿著一雙樸素的平底靴,依舊比穿了高跟鞋的陶娟要高。

  陶娟忍不住抬眸:“唉,徐白,你這是不想好好談?在你奶奶的追悼會上,你非要丟臉,非要和長輩吵架?”

  “想吵架的人是你,”徐白駐足,回頭看她一眼,“我和親戚十年沒有聯系,也不認識徐立輝的同事,如果你想丟臉,跟我來。”

  緬懷活動快要開始,司儀站在台前,准備好了致辭,等待直系家屬入場。

  徐白從入口處進門,陶娟跟在她身後。周圍雜音吵鬧,間雜著悲切哭聲——與陶娟的設想不同,徐白沒掉一滴眼淚,表現得相當冷血,相當喪盡天良。

  徐白甚至沒看棺槨。

  視線觸及透明的棺材,她便要偏過臉,不敢面對,也不敢瞻仰。

  腳步是虛浮的,走路仿佛飄著。哀傷的表達不是只有哭泣,還有懷疑現實,雲裡霧裡。

  按照醫生的說法,老人情況急轉直下,死因並非肝癌,而是突發性疾病。導致全身髒器衰竭,也喪失了求生意念。

  思及此,徐白又望向了陶娟。

  陶娟抽動嘴角,不以為然。

  她看著徐白上台,立在謝平川身側,明明穿著平底鞋,徐白還有些站不穩,腳下一個踉蹌時,被謝平川牽住了。自此,到儀式結束,他再沒松開手。

  人走茶涼,賓客陸續退場。

  親戚們圍坐在一起,安慰徐白的父親,年幼的徐宏坐在座位上,捧著一個iPad低頭玩弄,他也不是不害怕,或者一點悲傷都沒有,只是不知道如何應對,干脆玩起了游戲。

  他的母親撫摸他的頭,定定道:“宏宏,你沒有的東西,媽媽會幫你爭過來。”

  徐家人都在為了老人而哭喪,陶娟卻抱緊了兒子,為母子的處境而悲涼。在北京這個地方,沒有錢,日子怎麼過得下去呢,她的孩子還不到十歲。

  她真心實意,落下了一滴眼淚。

  再往後,就是泣不成聲。

  陶娟抽泣道:“宏宏,你別想奶奶了,奶奶已經回不來了……房子都被你姐姐拿走了,我們一家三口要怎麼辦?”

  徐宏的父親徐立輝就站在不遠處。陶娟用紙巾擦臉,瞬間便淚如雨下:“徐白,算我求你了,今天是追悼會,後天你奶奶就下葬了,你不把話說明白,我干脆什麼也別管了,現在去找她老人家……”

  某位長輩出面,走到近前,詢問道:“你這是做什麼,起來吧,別癱在地上了。”

  陶娟不聽。她喊道:“徐白,徐白……”

  仿佛催命魔咒。

  徐白被她召喚,穿過幾位親戚,如期而至。

  但她奪走了徐宏手裡的iPad,“啪”的一聲摔在了地上,地面是木地板,蘋果的屏幕卻不經砸,碎開一條細小的縫,點炸了原本安靜的徐宏。

  “致辭的時候,你在玩游戲,從頭到尾,你都在玩游戲,”徐白問起了同父異母的弟弟,“奶奶照顧了你九年,無微不至,她生病住院,去世下葬,你一點感情都沒有,你是人麼?”

  她覺得很不值。

  暴力無法解決問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總喜歡說“打爆你”,然而武力觸犯法律,如果人人都能動用私刑,升鬥小民將是最慘烈的階級。

  徐白理解這個道理。她無法教育這個孩子,很想把他扔出殯儀館。

  這位同父異母的弟弟罕見地沒有罵髒話。他失聲痛哭,哀嚎道:“奶奶不把房子給媽媽……媽媽一直問她……她就死了……”

  聲音洪亮,穿透禮堂。

  陶娟的臉色一剎煞白。

  她捂住兒子的嘴,罵道:“荒唐!你胡說啥?!”

  九歲的孩子壓不住心事。他之所以常說髒話,就是因為對髒話印像深刻,明白“死”是一種詛咒,一種可怕的夢靨。

  他沒想過奶奶會死,生病再出院——這很正常。

  如今終於把積壓的想法講出,他哭天搶地打起滾,看不清父親面如菜色。

  謝平川就站在岳父的身邊,推波助瀾道:“您還記得主治醫生的話麼?如期進行手術,成功率在百分之七十以上,在此之前,要保證病人心態平和。”

  他說:“奶奶去世以後,小白整夜失眠。我猜您也心如刀割,血脈至親,幾十年的養育之恩……”

  近旁的親戚聽聞,已不能用震驚形容。在他們老家,徐家也算有頭有臉,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也沒出過傷天害理的事。

  謝平川明知自己的話,會傷害到岳父的心境,他還是講出了口。他沒有站在徐白父親的角度考慮,而是想起了躺在棺材裡的老人。

  一杆天秤,做不到平衡,顧全不了所有人,總有善惡之分。

  老一輩的親戚搭住徐白的父親,痛斥道:“立輝啊,像話嗎?咱家的事情,弄成了這樣,你爸要是還在,會多傷心?還好他先去了!”

  徐立輝抬步,渾身顫抖。

  父親去世的早,他是母親拉扯大的。

  他走到陶娟的面前,想起謝平川的話,揚起自己的右手——陶娟以為他要打自己,她立馬哭訴道:“你干脆殺了我,讓我去見你媽!你也進監獄,賠掉下半輩子……”

  結果丈夫沒打她。他扇了自己一巴掌。

  喉頭腥甜,他氣得咳嗽。哀樂還在奏鳴,像是諷刺的長音,往昔的回憶如刀槍劍戟,戳的他全身鮮血淋漓,如果世上有後悔藥——可惜沒有如果。

  徐白奶奶下葬的第三日,她的父親與繼母離婚。

  繼母沒有正當工作和收入,孩子的撫養權被判給了父親。歷史仿佛在重演,因為這一次,繼母也沒分到婚後財產,房子和存款都在父親的名下,他賣掉了三室一廳,換了套一室一廳,就在學校的旁邊。

  至親去世,終於開始思考人生,愧疚感與日俱增,他再沒聯系過徐白。偶爾有幾次,和女兒在路上相見,竟也只是寒暄幾句,像是熟悉的陌生人。

  他找過謝平川,只是為了叮囑:“我對不起小白,她出國那麼多年,我沒盡到父親的責任。交給你,我也放心。”

  那是冬日雨後的黃昏,長天一色,北風寒冷,謝平川聽他說話,應道:“我會好好照顧她。我也答應了奶奶。”

  徐白的父親看著他長大,看著他從矮小的男孩子,長成如今身形高挺的青年,恍惚間像是回到了當年的四合院,女兒繞牆奔跑,玩笑一般說道:“爸爸,我喜歡隔壁的哥哥,以後也不想和他分開。”

  那時作為父親,他笑道:“哦,我看他也挺合適的。”

  如今,他拍了謝平川的肩膀,跨越了十年間隔,生分不可避免。他自知今後如非必要,不需聯系,最好至此不相往來,因為他老了,無顏面對。

  謝平川目送他離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10:37 AM

第63章

  開春已是二月,氣溫稍有回暖。

  年假將至,工作放松,同事們喜氣洋洋。與其同時,也有人准備離崗。

  那位計劃辭職的女同事,恰巧和徐白在一個小組。此前她收養了趙安然家的小貓,遞交辭呈的那一天,她便和徐白說:“小白,我打算辭職了,男朋友要去上海發展,我想跟著他。”

  言罷,女同事接著問:“你家裡還能養貓嗎?趙安然給我的那只貓……你記得嗎,它的名字叫燒麥,它很乖的。等我去了上海,要住在男朋友的家裡,他父母不讓養貓。”

  徐白正在伏案工作。聽見女同事的話,徐白開口道:“燒麥?”

  她記起那一只棕灰色的小貓。

  女同事點頭。

  徐白愣了幾秒,又道:“燒麥有多大了?”

  “它還沒滿一歲,體形很小,做過絕育手術了,”女同事向她介紹道,“身體健康,性格也溫和,你要是能養,我晚上抱給你。”

  女同事展示了很多照片和視頻。

  依她之見,徐白溫柔體貼,富有耐心,把燒麥交給徐白,她去了上海也能釋懷。

  考慮到家中面積大,燒麥也不算淘氣,徐白給謝平川發了短信。得到謝平川的贊成之後,徐白就答應了接手燒麥。

  當天晚上,徐白把燒麥抱回了家。

  蝦餃趴在門口,饒有興致。它沒什麼嫉妒心,用爪子撥弄燒麥,撥了一會兒,就帶著燒麥玩耍,甚至共享了貓窩。

  謝平川買了新的貓糧和塑料盆。他一副居家的樣子,蹲在陽台鏟貓砂,徐白走過去陪他,向他保證道:“我最多只養兩只貓。你看燒麥這麼小,乖巧又聽話,剛剛去了寵物醫院,醫生也說它很健康……”

  “隨你喜歡。你想養幾只,就養幾只,”謝平川鏟完貓砂,系上塑料袋,打開水龍頭洗手,“我的願望只有一個,那就是養你。”

  自從徐白的奶奶去世,她夜裡經常失眠。謝平川對她有求必應,細致照顧了一個多月,她終於又能睡著,晚上被他抱在懷裡,一切都像從前一樣。

  謝平川略感寬心。

  今天下午,徐白說要再養一只貓,謝平川也沒怎麼斟酌。當晚睡覺之前,他還和徐白一起站在貓窩邊觀察燒麥。

  蝦餃有了新玩伴,顯然興高采烈。它花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和燒麥相互熟悉,兩只貓共同趴在窩裡,似乎都沒什麼領地意識。

  徐白彎腰撫摸它們,教育道:“你們要好好相處,在家也要乖,不可以打架……”她抬起了左右手,搭住它們的耳朵,粉嫩又毛絨絨,各有各的爽感。

  徐白正在興頭上,謝平川又忽然道:“把燒麥送給你的那位同事,今天離職了嗎?”

  “對,她遞交了辭呈,”徐白據實回答,“葉經理,就是葉景博,他應該同意了。主管也給出了回復……你有什麼事想告訴我嗎?”

  謝平川靠牆而立,笑道:“沒什麼。”

  他轉移了話題:“今天找到那件衣服,我才發現,你把扣子縫了回去。”

  牆邊掛著一盞壁燈,燈色昏黃。謝平川關掉了電源,在幽暗的視野中,仿佛秋後算賬一般,慢條斯理地說話:“如果我沒記錯,去年八九月份,你問我要第二顆扣子,我剪掉扣子送給了你。說好了要珍惜,原來是玩笑話。”

  他穿著一件襯衫,領口解開了一半,顯得衣衫不整,偏偏能誘人神往。

  徐白卻熟視無睹。

  她回到了臥室,然後洗了一個澡。

  房門半掩,窗簾飄蕩,夜色濃如黑墨。

  從浴室出來之後,徐白打開手機,翻查朋友圈,見到離職女同事的狀態:年終獎泡湯了,績效也變了,今天正式辭職,過年只能吃土。唯一慶幸,給燒麥找了個好人家。

  這一條狀態之下,也有幾位同事點贊。

  徐白松開手機,低頭沉思,恰逢謝平川進門。

  想起他說了那顆扣子,徐白伸出一只手,攥緊了他的褲子,一口咬定道:“對了,你不提我都忘記了。那天我在商務晚會上做陪同翻譯,你喝多了酒,還不好好說話,我回家就把扣子……”

  徐白尚未講完,謝平川坐到了她的旁邊。

  他攬住她的後背,將她按向了自己,然後輕吻她的唇角。因她不反抗,他越發貪心,索性緩慢往下壓,最終將徐白禁錮在了床上。

  “原來是那天的事,”謝平川道,“我要引以為戒。”

  他碰到了徐白的腿,雪嫩而光滑,乳酪一般的觸感,就像她喜歡摸貓,他更喜歡摸她。思及此,手指滑入她的浴衣裡,不斷向上探索,如願鉗住她的細腰:“能不能讓我將功補過?”

  徐白喘息聲輕微。她疑心他是故意的。

  “不能。”徐白拒絕道。

  她鑽進了被子裡,像一條白皙的美人魚,在謝平川的手中逃脫。她還和他談起了正事:“我那個離職的女同事,她說自己的績效被改了,拿不到年終獎,這是翻譯組的問題,還是財務辦公室的問題?”

  謝平川道:“工程部引用了末位淘汰制,離職的員工,多半要負擔名額。”

  他向徐白解釋:“在不少公司裡,辭職員工的績效,會成為本組的末位。這是為了保護在崗的職員。”

  徐白反問道:“我們公司也是這樣嗎?”

  “不是,”謝平川似乎格外了解,“財務部沒有扣發年終獎。”

  徐白這才想起來,如今的謝平川不僅是技術總監,還是恆夏集團的副總經理。外界瘋傳他手持大額股份,如果恆夏成功上市,他將會獲得億萬身家。

  然而這些事情,他都沒有提過。

  作為謝平川的妻子,徐白絞盡腦汁,察覺一絲不對勁。她盤腿坐在床上,表情也變得嚴肅,質問道:“我們領結婚證之前,你真的有那麼窮嗎?”

  她道:“哥哥,你答應過我,不可以騙我。”

  此話不假。

  謝平川被她注視著,不由自主握住她的肩。

  她的浴衣十分寬松,只要稍微往下一拉,就能看到無限風光。謝平川反而不矜不躁,終歸承認道:“我沒有那麼窮,也不應該賣車。股票沒被套牢,存款還有……八位數。”

  徐白低下了頭,不再與他四目相對。

  她漲紅了臉,自覺上當受騙。

  “我很擔心你……”徐白直言不諱道,“你總是非常驕傲,我擔心你突然沒錢,腦子會轉不過彎,還被一幫同事排擠,你怎麼受得了?結果都是你騙我的。”

  她像是被抽掉了力氣。指責的話說到這裡,也沒再繼續了。

  “驕傲麼?”謝平川重復道。

  他咬住她的耳尖,不過一瞬,又放開了:“我不敢驕傲,還想讓你可憐我。”

  室內依然沉靜。

  謝平川拉攏徐白的衣服,隨後講出了實情:“同事們的排擠,也並非我作假。董事會的決議自有道理,調查取證的過程繁瑣,你見過哪一場官司,幾天就能出結果?”

  徐白總算抬起了頭。

  “這一次我不和你計較。”她道。

  假如沒有謝平川的困境,徐白不會斬釘截鐵地結婚。其實婚後生活,和之前沒什麼區別,但她明顯能感到,謝平川的心情更好了。

  她還是忍不住為他考慮。

  謝平川拉開床頭的抽屜,拿出來一個厚重的盒子,將它交到了徐白的手裡:“我的錢,都歸你管。”

  徐白搖頭,和他客氣:“我的理財能力沒有你強,你還是自己管吧。”但她又強調道:“當然了,你整個人都是我的。”

  謝平川這一晚坦誠了錯誤,徐白也沒有那麼快消氣。她自己思忖了一會兒,理順近期發生的事,想到半夜,終於睡著了。

  次日早晨,徐白照常上班。

  葉景博來得最早,瞧見徐白,便和她打了一個招呼:“早上好啊,徐白。”

  徐白也禮貌道:“葉經理,早上好。”

  辦公室內,總共空了四個位置,翻譯組又開始招新,待遇也一如既往地優厚。按照從前的慣例,招新流程應該交由葉景博,但是主管不知得到了什麼命令,把HR的報告都給了付嬌。

  付嬌名為副經理,卻更受到公司的重用。

  徐白感到幾分玩味。

  翻譯組的年終獎依據績效評定,徐白屬於最高一層的檔次,她在午休時間被付嬌找到,對方和她說:“徐白,你工作了半年,態度和水平都很好,我向主管推薦了你,參加年末的優秀員工評選。”

  徐白和付嬌站在飲水機的旁邊,附近也沒有別的同事。徐白聞言,倒是相當雀躍:“謝謝付經理,我今年也會努力。”

  隨後,她忍不住詢問:“對了,付經理,你知道年終獎的事情嗎?如果績效沒問題……”

  付嬌笑道:“績效沒問題,獎金也沒問題。無論在不在職。”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10:46 AM

第64章

  徐白和付經理談過績效與年終獎,越發覺得葉景博有問題。

  按理來說,她不應該管這種閑事,離職員工背鍋是一條職場定律,績效的評定也摻雜了水分……但是徐白思考了半日,依舊聯系了財務總監的助理。

  恆夏集團的財務總監全名顧曉曼,畢業於中央財經大學,也是初創團隊的合伙人。她收到助理彙報之後,竟然約見了徐白。

  徐白還有些忐忑,講出了自己的困惑:“我只是覺得……我們組的績效和獎金掛鉤,很大程度上由經理評定,中間的流程有問題,財務部可能不知道。”

  財務總監的辦公室,和謝平川的有些相似。

  顧曉曼就坐在桌前,查閱翻譯組的記錄。

  她一身職業裝,看起來很干練,辦事速度也很快。徐白沒等多久,顧曉曼便和她說:“我們正在改革績效評定的方法,年假結束以後,要在工程部試行。”

  這種和錢掛鉤的事,很容易傳遍公司——徐白已經聽說過了。

  所以她表現得很平靜。

  但是接下來,顧曉曼又說:“葉景博的事情,我已經上報給了高層,根據瀏覽記錄,總經理辦公室調查過他。”

  辦公室裡異常安靜。因此敲擊鍵盤的聲音,就變得分外明顯。

  顧曉曼和徐白分屬兩個部門,從前也沒打過照面,和她說起話來卻不設防:“徐白,你們組還有什麼獎金問題,現在告訴我吧,我轉交給他們。”

  徐白先是一愣,然後才和盤托出。

  談話結束後,她和顧曉曼告別,臨出門之際,又聽見這一位總監問道:“對了,如果你不介意,我還想多問一句,你和謝總監什麼時候舉行婚禮?”

  她笑著解釋:“我和夏副總計劃准備一份大禮。”

  徐白這才恍然大悟。難怪,顧曉曼作為財務總監,又是公司的元老之一,肯定和謝平川認識,也聽說了自己的事。

  門口鋪著地毯,羊毛一般柔軟,徐白就站在這裡,和顧曉曼討論私事:“大概今年六月吧,謝謝你們。”

  她在心中暗想,時間過得可真快。從去年七月回國,到今年二月的安定,似乎都發生在一瞬間。她還有一個不切實際的願望——那就是在六月婚禮之前,公司的這些糟粕事情,都能被他們順利解決。

  徐白大約看到了曙光,葉景博卻遭逢了不測。

  年假之前,他被總裁的秘書通知,蔣正寒和謝平川在辦公室等他。秘書還特意強調:“他們為你預留了兩個小時的談話時間。”

  換作另一位女職員,怕是要興奮大於緊張。但葉景博畢竟是個直男,他清楚自己做過了什麼,也知道當下的艱難處境。

  他硬著頭皮來到了總裁辦公室。

  而總裁和技術總監——似乎都是氣定神閑。

  為了探清虛實,葉景博盯住蔣正寒,率先開口道:“翻譯組做出了成果,主管也知道我們的進步。今天總裁秘書聯系了我,我就先做了一次檢查,暫時沒發現大問題。”

  葉景博戴著金框眼鏡,衣冠楚楚。單從表面上看來,似乎與平日無異,但他說話的語氣稍快,不同於正常時的和緩。

  謝平川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但他沒和葉景博說話,而是走到了房門之後,按下了一個反鎖鍵。

  葉景博笑道:“這是要做什麼?”

  “防止有人打擾我們。”謝平川回答道。

  他拎著一個文件袋,其上系了一根白繩,密封如同高考試卷,給人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謝平川當著葉景博的面,打開了這個文件袋。

  他一邊拆封,一邊說話:“葉經理,我原本想在兩個月前聯系你,但你工作盡職盡責,也沒有泄露翻譯機密。只是和秦氏集團的總裁交好,私下承了幾個人情。”

  秦氏集團的總裁,正是一貫與恆夏作對的秦越。

  他和葉景博在一次商務會議上認識。因為秦越為人仗義,能力和交際圈都很強,幫助葉景博解決了燃眉之急,葉景博便和秦越有了不遠不近的關系。

  說到底,作為一個中產階級,認識這樣的上層名流——他還經常幫助自己,總免不了一絲竊喜。

  翻譯組的機密文件,葉景博倒是不敢透露。認識秦越是一件好事,但葉景博簽署了保密協議,一旦東窗事發,糟踐了自己,實在得不償失。

  葉景博的底線就在這裡。

  蔣正寒拿出一個紙杯,站在飲水機之前,為葉景博倒了一杯水。

  他端著杯子走過來,以閑談的語氣說道:“翻譯組有一位員工,離職前的績效是三檔,離職後就降成了五檔。財務部三個月發放的獎金,和你們的實際情況,也有一部分出入。”

  他溫和地表態:“葉經理,如果我說錯了,歡迎你糾正我。”

  謝平川卻抖開了文件,與蔣正寒遙相呼應道:“你說出了事實,怎麼糾正?”

  文件都是獎金記錄,還有一張財務審核表,葉景博雖然有動作,但只是小打小鬧。直到近期的年終獎——這是他吞下的第一筆五位數款項。

  在葉景博原來的公司裡,辭職員工無人過問,年終獎很容易泡湯。他遵循慣例,自認為穩妥,卻不料證據列齊,揭發他的人還是公司高管。

  窗外陽光普照,室內空氣凝結。

  葉景博緩了幾秒,才出聲道:“我修改她的績效,扣下她的年終獎,是為了把錢均分,分給翻譯組的所有員工。辭職了的職員,也不是我們公司的人。無論如何,我把組員放在第一位。”

  他站在房間中央處,端著一杯純淨水,脊背挺得筆直,好像折不斷一樣。

  謝平川表揚了一句:“這倒是個好理由。”

  他和蔣正寒並排坐在沙發上,兩個人的發言也默契十足。謝平川的話音剛落,蔣正寒便抽出一張A4紙:“葉經理的習慣很特別。把均分的年終獎,存在了自己的卡上。”

  光線充足,清楚地映出收支記錄。

  葉景博見狀,倒吸一口涼氣。

  剛要為自己辯解,又被謝平川捷足先登:“動用技術手段,探查葉經理的賬戶,並非我的本意。”

  這一句話,他說得冠冕堂皇,但是下一句,卻是真心實意:“那一位辭職的員工,也在過去一年為公司做了貢獻。年終獎是為了認同她去年的付出,而不是像你所說,禁錮她將來的位置。”

  恆夏的管理團隊,算是與眾不同,獨樹一幟。葉景博第一次親身體會,但他仍然摸不清高層的意思,他索性直接道:“謝總監,麻煩你再說明白點。”

  回答葉景博的人,並非謝平川,而是總裁蔣正寒。

  蔣正寒道:“侵占職務罪,貪污數額在兩萬以上,算是大額……”

  葉景博的杯子沒端穩,水滴也猛地濺了出來。

  他咽下一口唾沫,誠懇道:“蔣總,水至清則無魚,咱們恆夏的風氣很好,但也不能事事法庭見吧。年終獎的錢,我一分都沒動,會完全返還給職工。”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這話說得很有道理,”謝平川忽然笑了一聲,“如果我們想殺雞儆猴呢?葉經理。”

  如果我們想殺雞儆猴呢?

  謝平川說話聲音好聽,非常適合腦內循環。謝平川講完這一句,葉景博就再三掂量,他依稀感覺到,蔣正寒和謝平川擅長話術,而且兩人一唱一和,完全帶偏了他的方向。

  不可否認的是,葉景博有些觸動。

  他沒做過大奸大惡,就連唯一一筆兩萬以上的公款吞並,也是效仿前東家的行徑——在那裡,這種行事方法相當安全。

  謝平川不再說話,手指點在茶幾上,狀似無意地敲了兩下。

  外面的風聲呼嘯而過,巨大的壓抑感一觸即發。

  謝平川重新站起身,道:“葉經理,你工作盡職,能力出色,前途無量。這批文件只有一份,我還沒交到法務部。”

  葉景博屏息,試探道:“您的意思是什麼?”

  謝平川笑而不語。

  葉景博終於領會,便向他投誠。

  或許是提供的情報及時,葉景博沒被公司開除,也沒有被法務部狀告——那筆不翼而飛的年終獎,被他返還給了女職工,他向那名女孩子道歉,說是之前的系統出了問題。

  那位女孩子相當高興,再三感謝組內同事——她什麼也不知道,仍然相信人間有真情。

  她興高采烈地做出最後一次告別:“我要去上海啦,大家再見。大學畢業以後,爸媽都不讓我留在大城市,想叫我回家,可是大城市機會多,世上也是好人多,和你們相處了一年半,非常開心,有緣咱們再見。”

  徐白和她揮手:“好的,祝你一路順風。”

  葉景博握著玻璃杯,良久之後,竟也露出一個釋然的笑。

  雖然他心中明白,年假之後,管理層會做一場調整,翻譯組帶隊經理的位置,肯定要還給付嬌。而他葉景博呢,要做回副經理一職——這樣也好,那個職位更適合他。

  人無完人,他有職場污點。

  葉景博曾經和秦越有所聯系。他把自己的郵箱賬號,微信記錄,全部交托給了謝平川,介紹了秦越的人脈往來。

  他也坦誠了趙安然的問題:“趙安然的英語水平高,我以為他是北外畢業的,秦越也證實過。我有一次上街,在網吧門口見到了趙安然,他和別人打電話,討論的都是計算機技術。”

  謝平川捕捉到了“網吧”關鍵詞,追根問底道:“你還記得是什麼技術嗎?”

  “真不記得了,”葉景博搖頭,誠實回答,“平常做翻譯組管理,我和技術組的同事交接,真的聽不懂他們的術語。我是文科出身。”

  謝平川不再追究,拍了他的後背。

  第二日,他指派兩位助理,去了那一間網吧。

  趙安然不愧是專營技術的人,隱藏地址的手段,囊括了VPN、TOR和虛擬機。

  他行事縝密,但也並非滴水不漏,謝平川調查監控記錄,在他用過的一台電腦上,找到了一個誤刪的文件。

  所有日志都被謝平川記錄了,當做呈堂證供上繳。由於文件包括了和XV高管的直接溝通內容,算是一份難以撼動的鐵證。

  再加上之前做資產損失評估的專家敲定了最終結果——認定恆夏的損失高達一百萬元,趙安然罪責難逃,已被認為是犯罪嫌疑人。除此以外,一同落網的,還有三位XV公司的高管。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10:54 AM

第65章

  趙安然鋃鐺入獄的消息傳來,第一個倒下的人是他的父親。

  他們家就在北京本地。趙安然的父親住院後,他的母親委托了律師,前來探望被關押的兒子。

  趙安然面色不佳,手上戴著鐐銬。見到母親之後,他說了一句暗話:“我給公司造成了損失,要是能彌補就好了。”

  他的母親佯裝聽不懂,還偷偷給趙安然塞錢——判決書已下,趙安然需要服刑,他的母親四處打聽,得知在監獄也要用錢。

  因此母親心想,只要兒子手頭寬裕,生活便不至於太苦。

  趙安然卻推拒道:“這錢你們留著。爸爸生病了,家裡哪有收入呢?”

  他再一次強調:“是我對不起公司。”

  趙安然反復提起“公司”,所指的並非恆夏集團,而是他的幕後老板XV高管。按照之前約定的協議,如果趙安然進了監獄,XV公司要幫忙善後,給他的父母百萬補償。

  可是今天,在冰冷潮濕的監獄裡,他的母親唯唯諾諾道:“我找過你們公司了,領導不願意見我。你在監獄好好表現,爭取減刑,我和你爸等你回來……”

  說到這裡,母親聲淚俱下:“當年要不是你爸欠了高利貸,怎麼會讓你淪落到這一步?”

  她喉嚨哽咽,目色發紅。垂首說話的時候,頭頂一片灰白發絲,顯得格外扎眼。

  六年前還不是這樣。那時父親的公司經營順利,母親算得上風華正茂,家中生活順風順水,趙安然整天無憂無慮。

  他想不通問題出在哪裡。

  原本以為XV公司能把他拽出絕境,結果前方的路,反而是一道更深的懸崖。他沒有選擇的余地,閉上雙眼跳了下去。

  母親拉住趙安然的手,勸慰道:“我和你爸爸,都活了大半輩子。你還年輕,要為自己考慮,判決書下來了,咱們不指望上訴,就盼著你能減刑……”

  話音未落,眼淚滴在他的指尖。

  趙安然手指一顫。

  他的父母都老了。小時候見不到母親哭泣,成年之後才知道,父母扛不起的重擔,可以交由他代勞。可惜他走錯了方向,懸崖勒馬也來不及。

  他緩慢地抬起頭,竊竊私語道:“讓律師幫我帶一句話,帶給恆夏的技術總監謝平川。”

  趙安然的母親依言照做。

  謝平川隔天收到了消息。他沒有瞞著徐白,如實相告道:“趙安然有一只貓,叫做燒麥。他的律師告訴我,燒麥脖子上的銘牌,是趙安然通過谷歌搜索,精挑細選的。”

  徐白還沒有聽完,就把燒麥捉了過來。

  這只貓不清楚發生了什麼。這段時間以來,它整天和蝦餃廝混,別的東西沒領悟,就學會了如何撒嬌。

  燒麥臥在徐白的腳邊,小心翼翼地“喵”了一聲。那一雙黑亮的大眼睛,像是富有光澤的玻璃珠。

  徐白把燒麥抱到了腿上,撫摸貓咪脖子上的軟毛。她輕輕地拉起貓項圈,翻過那一塊墜著的銘牌,只見銘牌的正面寫著“燒麥”,而反面——是一個奇怪的字符串。

  “哥哥?”徐白叫住謝平川。

  她坐在沙發上,神色有些茫然。

  謝平川走到她身邊,研究那一塊銘牌。

  聯系趙安然所說的“通過谷歌搜索”,謝平川做出了幾個大膽的猜測。他當場打開筆記本電腦,在谷歌雲存儲的網盤上,測試了不同類型的字符串。

  徐白旁觀了全程,疑惑不解地問道:“不能把那一串東西,直接輸進去嗎?”

  “它不是原碼,還需要解密。”謝平川回答。

  徐白湊近了一點,腦袋靠在他的肩上。

  她接著自言自語:“我對計算機一竅不通,沒辦法伸出援手,幫你的忙……”

  “燒麥被你帶回家了,”謝平川輸入最後一串字符,成功破獲了賬號的密碼,“說實話,在我看來,你幫了一個最大的忙。”

  徐白沒有領情。

  她為自己辯解道:“我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言罷,徐白懷抱著燒麥,繼續觀察謝平川。

  謝平川飛快地敲擊鍵盤,手速無法用語言形容。徐白親眼見證他破解密碼,隨之而來的,就是網盤裡備份的證據。

  其中包括XV公司副總經理的談話錄音,詳細地交待了XV公司的戰略計劃。他們復制恆夏的翻譯軟件界面,然後通過逆編譯手段,收集部分源代碼,仿造了一個低等的偽劣版,在其中根植勒索病毒,發放到各大軟件分享網站。

  除此以外,還有幾位技術部的員工參與——雖然他們現在都被革職了。

  恆夏集團為Mac開發組的每一個員工配備一台蘋果筆記本電腦,提供正版的Xcode編譯器。但是XV公司安插的職員,卻裝載了非正式的版本,因此造成了部分漏洞。

  即便謝平川帶領隊員修復了軟件,恆夏的名聲也受到了損害。但凡涉及“網絡病毒”的問題,都不是簡單的商業糾紛,而是不折不扣的刑事犯罪。

  在此之前,這個罪名,都由趙安然獨自承擔。

  謝平川不知道趙安然悔悟的原因,料想大概是監獄生活十分困苦,於是他交出更多的證據,盼著能換來減刑。

  合上筆記本電腦後,謝平川道:“今晚我整理材料,發給我的律師。”

  徐白點頭,隨即說道:“我剛才看了屏幕,那個叫吳永福的人,是不是XV公司的副總經理?你在XV公司上班的時候,他是你的頂頭上司吧。”

  謝平川背靠沙發,笑著回答:“嗯,你連這個都知道。”

  她當然知道。

  和謝平川有關的事情,她怎麼可能不重視呢。

  徐白道:“當年他潑你髒水,我很生氣。終於能讓他自食惡果,蹲在監獄裡,每天反省自己。”

  謝平川摟住她的腰:“可惜那時候,你不在國內。假如有你安慰我,日子也好過一點。”

  徐白搭上他的手,補充了遲來的安慰:“你要是遇到了什麼事,不用一個人扛著,我會一直陪著你……”

  她的語氣相當溫柔,聽得謝平川心猿意馬。

  徐白曾經祝福他“事業有成,婚姻美滿”,如今看來,似乎都實現了。

  XV公司的副總經理吳永福,卻沒有謝平川此刻的幸運。

  不久之後,他被法院批准逮捕,成為了趙安然的同伙。新聞一出,震驚了不少人,還有人寫深度扒皮文,揭秘吳永福的動機與作案手法。

  XV公司因此股價大跌,遭受了新一輪的重創。

  而業界聞名的Iion公司,又很湊巧地出現了。他們挖走了XV公司的技術骨干,幾乎斬斷了XV的核心血脈——那一批IT精英十分好用,Iion公司為他們開了一場盛大的歡迎會。

  恆夏集團度過了破冰期,旁觀XV公司瀕臨絕境。內部高層為了慶祝,竟也舉辦了一場晚會,邀請了不少商業伙伴,意圖趁機加深合作。

  謝平川受邀出席。

  他帶上了徐白。

  三月回暖,依然有春寒料峭。夜晚涼風襲來,吹過了徐白的裙角,她穿著一雙細高跟鞋,被謝平川牽著手領入會場。

  場內有不少熟人。

  蔣正寒和他們打招呼。他端著一個酒杯,閑聊一般地談話:“做電商的王總來了一趟。他自稱中斷了XV公司的合約,打算跟恆夏繼續合作。”

  謝平川與他碰杯,道:“好消息。”

  他們站在一處角落裡,謝平川便接著調侃:“去年的十二月,王總放棄了我們,轉投XV的服務。現在XV即將倒台,他選擇了回歸。市場被恆夏壟斷了麼?”

  “利益優先,”蔣正寒笑道,“王總也這麼想。”

  參與聚會的不乏年輕人,大家三五成群,談笑風生。蔣正寒有很多單子要談,但他依舊抽空,站在謝平川這裡,詢問道:“還差一個魏文澤,一個秦氏集團,你有什麼打算?”

  徐白原本挽著謝平川的手臂。聽到這裡,她自覺地松開手,分外懂事道:“我去那邊……找夏總和蘇喬聊天。”

  她今日穿著一條高定紗織長裙,衣領呈現V字形,開到了鎖骨之下。腰肢也收得很緊,系著一條淺色緞帶,再加上雙腿筆直修長,充分顯示了何為曼妙綽約。

  謝平川不想讓她走。老婆這麼漂亮,和蘇喬待在一起,他有些不放心。

  徐白卻道:“你們在談商業機密,我不能聽。”

  謝平川沒有承認:“這不是商業機密。秦越和魏文澤的事,你應該也聽說過,秦氏集團和XV公司不同,秦越負責運營企業,行事非常小心。”

  “他沒有直接動過手,”蔣正寒補充道,“總是作為幕後推手,充當旁觀者的角色。”

  徐白想了想,試著抽絲剝繭:“可是入獄的吳永福……就是XV公司的副總經理,他沒有舉報過秦越嗎?”

  “他不敢,”謝平川如實道,“秦越背景深厚,吳永福也無能為力。”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11:04 AM

第66章

  秦越的背景有多深?徐白當然猜不出來。

  她只知道,秦越是恆夏的死對頭——如果恆夏經營不善,秦越會第一個鼓掌。

  徐白道:“秦氏集團家大業大,和趙安然他們不一樣……”

  提起正在服刑的趙安然,徐白為他感到一絲惋惜。十年前的初中同學,每天在一個教室裡聽課,時至今日,境遇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默不作聲地思考,謝平川便靠近一步,重新握住了她的手。

  謝平川左手端著酒杯,右手牽著徐白,形影不離的模樣,果然是新婚不久。

  他和蔣正寒說了幾句話,就在角落處分開了。恰巧一個服務生路過,端著一托盤的曲奇餅干,徐白拿來一小碟,詢問謝平川:“你吃不吃餅干?”

  她咬了一口,評價道:“很好吃,烤的比較脆, 也不是很甜。”

  謝平川把酒杯放在旁邊,拉著徐白走近牆邊的窗簾——這一塊的燈光偏暗,像是漸變的顏色,越往前走,距離窗外的夜幕越近。

  簾幕掛在拐角,空出一段間隙,遮擋了賓客的視線。

  徐白猜不到謝平川要做什麼。她又捻起一塊餅干,不過叼在嘴裡時,謝平川就彎腰了。

  他嘗了那一塊餅干。從中間斷開,還有清脆的聲響,手扶在徐白的腰上,緩慢一握,感受到柔軟的彈性,再往前親近一點,就能碰到嬌潤的唇瓣……

  謝平川食髓知味,又淺嘗輒止。

  徐白端著小碟子,仰頭盯住他,有些嚴肅道:“你也不怕被人看見。你是想吃餅干,還是想親我?”

  謝平川道:“你剛才邀請我品嘗,很有誠意。”

  他觀賞她的側臉,像是在調戲她:“你說的沒錯,的確很好吃。”

  從謝平川的視角來看,能俯視徐白的衣領處。他還注意到,這條長裙名為紗織,行走時裙擺飄逸,無風也會揚起,一雙長腿若隱若現,很容易引人注意。

  謝平川最終說了一句:“今晚我們早點回家。”

  徐白沒有體會到他的深意。趁著附近無人路過,她勾住謝平川的脖子,在他的臉上親了親。

  等他們從這裡出來,晚會依然在照常運行。

  湊巧的是,蘇喬就在不遠處,和宋佳琪並排聊天。魏文澤站在她們的身邊,時不時賠笑兩句,倒也能兼顧雙方,活躍氣氛。

  偏偏蘇喬有意無意地忽略魏文澤,和他說話的時候,總帶著一點漫不經心。她端著一杯雞尾酒,往旁邊瞥了一眼——便瞧見了盛裝出席的徐白。

  蘇喬熱情地招呼道:“小白,好久不見,最近工作忙不忙?”

  徐白聽見蘇喬的話,下意識地走了過去。蘇喬便挽住徐白的手,絲毫不顧忌謝平川,給宋佳琪介紹道:“佳琪,你們應該是同事吧?”

  宋佳琪點頭,彬彬有禮地笑道:“是啊,我和徐白在一個翻譯組工作。”

  她面對著徐白,舉高了玻璃杯,衷心祝願道:“正巧,忘記和你們說一聲,新婚快樂。祝你們永結同心,琴瑟和鳴。”

  謝平川代替徐白和她碰杯。他喝了一口酒,同時回答道:“謝謝,也祝你一切順利。”

  話雖這麼說,謝平川的目光,卻和魏文澤對上了。

  魏文澤不動聲色地笑了。

  謝平川率先開口,道:“因為前段時間的糾紛,牽連了你們的公司。聽說你們有了新發展,可喜可賀。”

  他嗓音低沉,語氣和緩,聽不出惡意。

  魏文澤依然謙虛道:“都是XV公司的設計和構陷,讓我們給恆夏造成了麻煩……謝總監,說真的,我感到十分愧疚。假如去年做驗收時,我多留幾個心眼,也許到了後來,就不會鬧出風波。”

  他用兩指托著一樽高腳杯,杯中裝著高度數的酒水,說完這一番悔悟的告白,他仰頭把一整杯酒喝光了。

  宋佳琪立刻圓場道:“魏文澤已經不在那家軟件公司工作了。他跳槽到了秦氏集團,現在的職位是總裁助理。”

  換言之,就是秦越總裁的助理。

  總裁助理的職位,不同於普通的秘書,一般會當做管理者培養,可能要進駐公司高層。

  誠然比起魏文澤從前的崗位,他現在的職業前景,確實要好上不少。

  魏文澤原本不想提,結果宋佳琪說出來了。

  他心中有薄怒。當然,他絕不能發火。

  在宋佳琪的面前,所有感情都要收斂。如果不是宋佳琪這一張底牌,秦越不可能答應幫忙。

  XV公司即將倒台,核心技術人員都被Iion挖走,股票價格仿佛瀑布一般下跌——雖然還能再撐兩年,被收購也是遲早的事情。

  而另一方面,凡是XV公司牽涉的勾當,魏文澤都沒少參與。可他是一條漏網之魚,至今尚未引火燒身。

  除了謹慎小心之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秦越幫他洗脫了罪名。魏文澤和趙安然不一樣,他沒被當做棄子。他還有一定的利用價值。

  即便魏文澤知道,秦越和他攀交情,和他稱兄道弟,都是為了榨取利益。

  他和謝平川說:“我是第一次做助理,不足之處數不勝數。”

  今日的魏文澤和往常一樣,西裝加身,衣著齊整,看起來文質彬彬,斯文有禮。

  他偏頭和謝平川說話時,宋佳琪便挽住他的胳膊,笑道:“每一位總裁助理,都是從第一次開始的。你用心做工作,聽從秦越的安排,我相信他不會為難你。我也和秦越打過交道。”

  魏文澤在心頭嗤笑。

  秦越對待宋大小姐的態度,怎麼可能和對待普通人一樣?

  就像秦越明明恨死了蔣正寒與謝平川,但是在正式場合進行會晤時,秦越仍然能保證滴水不漏。

  魏文澤換了一杯酒。但他沒喝,只是舉著杯子。

  他繼續說:“以前做的都是業務,我不怎麼擅長管理。能得到一個新的機會,也讓我躍躍欲試,謝謝你,佳琪,你總是支持我。”

  魏文澤笑得坦誠,宋佳琪兩頰微紅。

  他原本准備,等今天晚會結束之後,再陪宋佳琪一段時間。然而夜裡九點多鐘,他接到了一個緊急電話——來自一位說話有口音的年輕姑娘。

  那位姑娘道:“你好啊,你是簡真的爸爸嗎?”

  周圍談話聲嘈雜,魏文澤捂住了手機,應道:“請問你是哪位?”

  “我、我是簡雲飯館的服務員,”那個姑娘一邊介紹自己,一邊轉述現狀,“咱們老板娘暈倒嘍!在醫院裡哦,醫生讓家屬來一趟,翻了老板娘的手機,就找著你了。”

  魏文澤終於想起來,在簡雲的手機裡,他的名字叫做“簡真的爸爸”。

  他問:“簡雲怎麼了?”

  “不知道啊,檢查結果還沒出來,”姑娘咳嗽了一聲,又抽了一下鼻子,“老板,咱們老板娘太辛苦了,早晨五點起床哦,夜裡回去的最遲,掙錢是蠻要緊的,但不能不要命吧?”

  她講出自己的所見所聞:“今天老板娘都暈倒了,流鼻血哦,臉色慘白,我們都以為她不行了,你倆的孩子才那麼小,你勸勸她可好?”

  勸簡雲什麼呢。

  魏文澤沒有正確的立場。

  他站在窗簾的旁邊,遠望和蘇喬說笑的徐白,和投資商聊天的謝平川——這裡人才濟濟,機會繁多,按理來說,他絕不能離開。

  但是念及那一句“流鼻血,臉色慘白,快不行了”,魏文澤最終放下手機,跟宋佳琪告別道:“佳琪,我忽然有急事,不能再陪你了。”

  眾目睽睽之下,他輕吻宋佳琪的額頭,溫和地邀約道:“明天見。”

  宋佳琪很識大體,當即和他說了一句:“好,你去忙你的事情,我們明天見。”

  她並不知道魏文澤奔向了醫院。

  夜裡十點多,醫院大廳空空蕩蕩,走廊上也沒多少人。等魏文澤來到病床前,簡雲已經轉醒了。

  那個姑娘沒有說假話,簡雲確實臉色慘白,護士還在一旁叮囑道:“簡小姐,你要注意調養身體,這次沒有大礙,不代表以後沒有。保證睡眠和一日三餐,堅持鍛煉……你的幾項指標都不合格。”

  比起前幾個月,簡雲又瘦了不少。乍一眼看上去,下頜尖俏,楚楚可憐。

  她其實也算美人,眼睛尤其好看。在她十八九歲的時候,雙目明亮而靈動,像是摘了天上星星,藏在自己的眼眸裡。

  她明明沒什麼錢,心態倒是好得很,不爭不搶不嫉妒,像一個優等的廢物——這是那些年裡,魏文澤對她的評價。

  然而今天,護士走後,簡雲和她的服務員講話,話裡話外全都是錢:“我給你加工資,一個月六千五,加班費另算。”

  她側躺在床上,接著道:“利潤漲了,年底要是收成好,我在對街開個分店,那裡上班的人多,飯店更少……”

  魏文澤打斷道:“簡雲?”

  簡雲抬起腦袋,視線與他交彙。

  “你來了。”她毫無波瀾道。

  旁邊的服務員小姑娘走開了,一時之間,室內只剩下簡雲和魏文澤。

  他們也不是沒有同室共處過——最親密的事情都做過,然而離婚以後,就成了一對熟悉的陌生人。

  魏文澤坐在床邊,如同探視的普通朋友。說出口的話,卻非同凡響:“如果沒有簡真,你也不用這麼辛苦。”

  “你沒盡過做父親的義務,”簡雲看也不看他,只是問了一句,“怎麼知道為人父母的快樂?”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11:18 AM

第67章

  病房裡的氣氛冷得像冰。

  魏文澤垂首,笑道:“為人父母的快樂?”

  他沒有說別的話, 單單這樣重復一句, 就充滿了諷刺意味。

  早前魏文澤和簡雲吵架的時候,便很擅長用這種方法挑起爭端。漠視、嘲笑、冷暴力……除此之外,他也不怎麼關心孩子。

  簡雲逐漸想通,他之所以會跟自己結婚,就是為了一本北京戶口——她找不出別的理由。

  於是,簡雲換了一邊側躺,和他的距離拉得更遠。

  “你來做什麼,見我最後一面?”簡雲打開自己的手機,查看錯過的短信,“你見到了,可以走了。”

  魏文澤穿著出席宴會的西裝,身量筆挺像是立直的蒼竹。他的左手搭在領口處,緩慢整理了衣領,說話的語氣不溫不火:“你的服務員給我打電話,說你快要不行了。我們認識了九年,結過一次婚,你出了事,我至少要來看一眼。”

  他道:“簡雲,何必總是跟我針鋒相對?”

  柔情蜜意都在昨日。今朝相見,免不了唇槍舌戰。

  可是誰喜歡吵架呢?魏文澤並不喜歡,他傾向於友好地溝通。

  簡雲卻道:“我沒和你針鋒相對。我就是不想說話,也不想見到你,你跟真真講了什麼,你心裡應該清楚。”

  提到受委屈的女兒,簡雲的火氣一下冒了上來。

  “那天你來我們家,罵她是個廢物,”簡雲忽而直起身,與魏文澤四目相對,“你覺得她口吃、腦子笨、不配活著。好啊,你把想法壓在心裡,我不管你……”

  她的臉色愈發慘白,映得一雙眼睛更亮。

  “可是你呢,你為什麼要告訴她?她才七歲,你是她的父親。”簡雲質問道。

  魏文澤面無表情。

  他放棄了晚會,連夜趕往醫院,不是為了一場控訴。

  “我是她的父親,我沒有否認過這一點,”魏文澤回應道,“你最好能站在另一方面考慮。我也想給她更好的未來……你仔細回憶,我少過一筆撫養費嗎?”

  他默默靠上了椅背,翹起二郎腿,整個人在燈光照耀下,一如當年英俊瀟灑:“我認識一對夫妻,結婚多年,至今沒有孩子。他們家開著連鎖店,住在郊區別墅裡……”

  一番話聽到這裡,簡雲的嘴唇也變白了。

  她雙手撐在床上,直愣愣地看著他。

  魏文澤頓了頓,依然繼續道:“他們想領養孩子,找不到合適的。那個夫人告訴我,太小了難養,太大了沒感情。他們夫妻商討之後,認為領養的孩子,最好是六七歲的長相可愛的小女孩。”

  他笑了一聲:“簡真剛好合適。我沒跟你商量,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同意。”

  簡雲抬起手,撫上自己的眼睛。

  她其實沒勁哭了。

  下一秒,她就揚起手掌,扇了魏文澤一耳光。

  “啪”的一聲,響徹房間。

  魏文澤的側臉漲紅,浮現一處清晰的指印。

  “畜生,”簡雲咬字清晰道,“你是想送女兒,還是要攀交情?”

  魏文澤被她打了一巴掌,回了一個不痛不癢的笑:“我是為她好。你非要這麼說,我也沒辦法。”

  話音剛落,他的手機又響了。

  魏文澤不再與簡雲談話。他拿起手機,走出了病房。

  來到醫院門口時,恍然間又想起當年他剛來北京,胡吃海塞,吃壞了腸胃,半夜被送進急診室——他那時沒什麼朋友,更沒有可靠的親戚,徹夜守在身邊的人,只有簡雲一個。

  病床很高,床邊有一把椅子。簡雲坐在椅子上,趴在病床前睡了一夜。

  魏文澤次日醒來,只見她埋著半張臉,頭發也亂了。他的心顫動了一瞬,又漸漸恢復平靜。

  因為想起了往年舊事,接電話便遲了一分鐘。再看手機那頭,魏文澤錯過了秦越的電話。

  他立刻回撥了過去。

  秦越倒是沒生氣,笑著問道:“魏文澤,你今天很忙嗎?”

  “秦總,我家裡出了事,我趕來醫院了,”魏文澤也賠笑,隨便找了個借口,“剛剛在咨詢醫生,錯過了您的電話。”

  “你家是北京本地的嗎?”秦越反問道,“還是你那個前妻?”

  秦越的反應這麼快,出乎魏文澤意料之外。

  他嘆息自己沒有編造一個更加脫離現實的好理由。

  果不其然,秦越接下來就說:“今晚恆夏舉辦的那場商業晚會,還沒有結束。你提前退場了,宋佳琪會怎麼想?我讓你聯系的投資商,你也拋到九霄雲外了吧?”

  秦越敲響了桌子,道:“魏文澤,我沒想到啊,你還是一個情種呢?”

  魏文澤不再前行,停駐在人行道上。

  夜色深重,汽車馳騁而過,他背靠著樹干,笑道:“我拿到了投資商的聯系方式,約好了明天見面。秦總放心,我是知恩圖報的人,秦總洗脫了我的罪名,把我撈出了監獄……”

  “我把你當成兄弟,”秦越打斷道,“你呢,進了我們公司,我器重你,培養你,和你坐在一條船上。你懂我在說什麼,魏文澤。”

  顯而易見,他對魏文澤的退場感到憤怒。

  但他話鋒一轉,又道:“我希望你前妻沒事,假如經濟上有問題,你和我說一聲。大家都是朋友。”

  魏文澤道:“她病情危急,聽說快不行了。我來看了看,沒什麼大礙。下次不會再相信她,今天也算長了記性。”

  他說出的這番話,恰巧是秦越想聽到的。兩人又聊了幾句,沒再牽扯到簡雲。

  事實上,魏文澤沒有告訴秦越,他們看重的那一位投資商,一整晚都在和謝平川聊天。

  不過謝平川也提前退場了。

  謝平川和蔣正寒打過招呼,牽著徐白離開了酒店。初春天冷,夜裡涼風襲人,徐白穿著一條長裙,披著謝平川的外套,沿街走了幾步路,忽然問道:“哥哥,你現在就想回家嗎?”

  她指向酒店的對面,說出了一個提議:“不如我們去公園散步吧……”

  謝平川今晚喝了酒,沒辦法親自開車。蔣正寒便讓自己的司機送他——司機趕過來,至少需要二十分鐘,思及此,謝平川道:“走吧,去公園。”

  他雖然同意了散步,卻還是禮貌地指出:“你穿著這麼高的鞋,走路方便麼?”

  徐白尚未回答,謝平川就接話道:“等你走不動了,讓我抱你吧。”

  他說話還帶著酒氣——他分明是酒量很淺的人,徐白卻分不清他到底是喝多了呢,還是沒有喝多。

  徐白道:“高跟鞋穿習慣了。不過走路的時候,我會比平常慢一點。”他們穿過地下通道,直達對面的公園,在青磚小路上同行,走近一片陷入夜幕的樹林。

  公園裡有幾只野貓,一副生人勿進的模樣,懶懶散散躺在路邊。徐白提著裙擺蹲下來,倒是不敢真的摸貓,只能以旁觀者的態度欣賞。

  謝平川站在一旁,摸了徐白的頭頂。

  隨後他半彎著腰,撫弄徐白的下巴,接著抬起她的臉,隨口提問道:“今天晚上,我看你和蘇喬很投機,你們都聊了些什麼?”

  薄雲遮月,夜風吹散了酒氣,隔岸遠眺高樓大廈,仍是一派燈火闌珊。

  徐白仰著臉,開口道:“我聽蘇喬說,秦越想要並購XV公司……魏文澤是簡雲的前夫吧,我聽你們說過他,他還在那個出了事的外包公司做過經理,現在又跟了秦越,嫌疑好大。”

  她垂首想了想,沒再繼續說話。

  謝平川松開了手,陪她一起蹲了下來。

  他其實不喜歡半蹲,不喜歡岔開腿,更不喜歡坐在地上。平日裡的站姿一貫筆直,幾乎是多年來的習慣——謝平川小的時候,父親嫌他頑皮,各種板正,以至於矯枉過正。

  但是徐白蹲著的時候,謝平川總是想陪她,這樣一來,也更方便深入溝通。

  他道:“魏文澤今晚剛來,就找到了投資商。但是他提前退場了,你猜是什麼原因?”

  徐白分析道:“秦越找他有事嗎?”

  她一手托住了腮幫:“他和宋佳琪在一起了……宋佳琪的爸爸,是恆夏的股東,還是投資集團的董事長。你們要不要提醒那一位董事?”

  謝平川看著她思考的模樣,忍不住笑了一聲。他道:“提醒什麼?我們知道的,他也能想到。”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原來是司機快到了。謝平川站起身,向徐白伸出手,道:“回家吧,司機來了。”

  徐白被他拉了一把,他還親了她的手背。

  風吹得裙擺揚起,幾層透明嫁接的薄紗,像是鋪開的雲朵,盛放在夜間的小路上。

  燈火照亮視野,晚風也變得柔和。徐白一邊行走,一邊說話:“我覺得趙安然應該認識魏文澤,判決書下來了,是不是可以探望犯人?哥哥,你要是有空,找律師去一趟監獄吧。”

  謝平川認為她的話很有道理。

  事實上,他已經派出了律師。

  在此之前,律師就帶回了趙安然的話:“我想見徐白。只要見到了徐白,你們問我的問題,我都會如實回答。”

  謝平川把趙安然的意思,完整地轉述給了徐白。要不要去探視犯人,理當由徐白來選擇——雖然謝平川潛意識裡,並不希望徐白答應。

  可是徐白立刻同意了:“好啊,我有空,我和你一起去。”

  因此又過了幾日,一切安排妥當之後,謝平川帶著徐白去探望趙安然。

  趙安然和徐白同齡,作為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他的面相卻有些憔悴。眼見徐白坐在對面,他先是咧嘴笑了,隨後才開口道:“徐白,我跟你說過,我想讓時間倒退……”

  他沒有繼續講下去。

  “前段時間,我栽贓了你,很愧疚,”趙安然戴著鐐銬,隔著一道玻璃,不再直視徐白,“XV公司給我的證據,我沒有全部上繳。他們讓我在你的電腦上安裝病毒庫,我也沒有動手……”

  周遭寒冷又潮濕,即便身處白天,光線依然黯淡逼仄。鐵欄隔開了半尺距離,也制造了壓抑的空間。

  稍微待久了點,便覺得格外胸悶。要是長年累月地被關押,確實是一種剝奪自由的懲罰。

  趙安然正在被懲處。他晃了一下手臂,鐐銬響起聲音:“我很想見你,也想說一聲對不起。你有什麼問題,盡管問吧。”

  他的態度堪稱謙和,不過忽視了謝平川。

  謝平川無聲地笑了,但是他也沒插話。

  徐白試探地問道:“從前在公司裡,你的手機上,有一個被砍斷手指的照片,那是恐怖片裡截取的嗎?”

  “不是,”趙安然果然據實回答,“是我爸當年被黑社會威脅,砍斷了一根手指。我保存著照片,不斷提醒自己。”

  他苦笑了一聲,當做自嘲。

  想起趙安然曾經說過的,他家中遭逢巨變,差點因此退學——徐白恍然明白,趙安然可能真的退學了。她對黑社會一無所知,也從來沒有想過,原來這種事情,會發生在認識的人身上。

  她感到難以言狀。

  然而監獄裡時間寶貴,無法用作閑談或開解。徐白略微低頭,語氣沒有改變:“原來是這樣,我很抱歉。還有一個問題,你認識魏文澤嗎?”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11:26 AM

第68章

  趙安然和魏文澤算是一對熟識的老朋友——但是光用“老朋友”來形容,也並不准確。他們的關系一度很近,從前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如今卻是分道揚鑣的兩個人。

  自從進了監獄,趙安然再沒和魏文澤聯系過。又或者說,魏文澤早就切斷了往來——對他而言,趙安然是已經廢掉的人。

  時至今日,趙安然卻抖出了他的底細:“魏文澤和XV公司高層認識得很早,為秦氏集團的總裁秦越牽線搭橋,有一段時間,秦越去哪裡都會帶上他,比起XV公司的副總經理,秦越更加倚重魏文澤……”

  徐白聞言詫異。

  在她的認知裡,這件事不合邏輯。魏文澤的權勢和影響力,肯定比不上XV公司的副總經理。

  趙安然繼續說:“魏文澤接近宋佳琪,是為了留一手底牌。宋佳琪的父親是誰,我想你們都知道……她的父親也確實幫過魏文澤。”

  徐白身體略微前傾,追問道:“你知道宋佳琪的爸爸, 是怎麼幫助魏文澤的嗎?”

  “帶他出席社交場合, 結識各種權貴, ”趙安然輕吸一口氣,又道, “還借錢給他,讓他好好做人。”

  他並攏了雙腿,腳踩在地面上,視線也逐漸下移,看向了自己的鞋子。穿著一件囚犯的衣服,以這種姿態面對徐白和謝平川——趙安然其實有本能的排斥。

  想笑,笑不出來。想哭,又太做作。

  他陷入一陣沉默。

  謝平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意味不明地做出總結:“魏文澤和他們的相處細節,你也知道得挺清楚,謝謝你的轉告。”

  趙安然辯解道:“這不是魏文澤告訴我的。XV公司的副總經理不信任他,讓我監控他的手機。”

  原來是竊取的消息。

  徐白這才反應過來,趙安然的資料有多寶貴。

  她也為趙安然感到可惜。他明明是個出眾的人才。

  徐白接著問道:“那你知道魏文澤和秦越的溝通內容嗎,秦越他……”

  這一句還沒有講完,趙安然便打斷道:“魏文澤有不止一部手機。每次他聯系秦越,一般都會用另一部,我當時監控不到,現在……”

  他失笑道:“現在我也不清楚,外面發生了什麼。”

  周遭一片陰冷,他抽了一下鼻子。

  徐白遞給他一張紙巾。

  趙安然接了紙巾,鼻子依然難受,他卻不想處理——倘若他抬起手,那麼腕上的鐐銬,就會變得很明顯了。

  說來慚愧,他今日的羞恥心,比往日都更濃厚。

  他輕聲笑道:“謝謝。”

  凡是徐白和謝平川提出的問題,趙安然都一一做出了解答。探視時間快要結束的時候,趙安然忍不住自己發問:“燒麥……燒麥還好嗎?”

  他掛念那只棕灰色的小貓。

  當初把燒麥從路邊撿回來,它還只有巴掌大小,瘦骨嶙峋,毛發稀疏。後來它慢慢恢復了健康,有時調皮,有時安靜,黏在趙安然身邊,仿佛一塊橡皮糖。

  他有些想念它。

  徐白回答道:“燒麥長胖了一點,性格還是很乖。它越來越會撒嬌了,每天下班回家的時候,燒麥還會和蝦餃一起蹲在門口,只要我一進門,燒麥就要來蹭腿……”

  趙安然唇角微勾,應了一聲“嗯”。

  卻不料徐白又說:“你的服刑期是六年,也有減刑的機會。等你出獄了,我把燒麥還給你。”

  她和趙安然對視,格外誠懇道:“燒麥應該也在想你。它有時候會趴在陽台上……我和謝平川都在家,燒麥還是要面對窗戶,不知道在等什麼……”

  徐白站在燒麥的角度,思考了片刻,道:“燒麥以前是流浪貓,你是帶它回家的人。它應該還在等你。”

  趙安然垂首,忽而笑了一聲。

  他道:“小白,我很希望時光能倒退。如果可以回到初中,我會讓父親及時撤資,我也要脫離XV公司,說不好,能在恆夏集團做程序員……”

  講到這裡,又是一個停頓。

  良久後,趙安然才說:“那樣的話,我也能以另一種面目和你重遇。”

  他抬起頭,由衷道:“祝你和謝平川新婚快樂,白頭偕老。”

  趙安然話音落後,探視時間恰好截止。

  謝平川和他告別,帶著徐白出門了。

  回家的路上,謝平川專心開車,沒有和徐白說話。快到家的時候,徐白才問了一句:“假如我們要舉報魏文澤,是不是跳不過秦越那道坎?”

  謝平川打開車門,牽住了她的手腕。

  他道:“法務部有魏文澤的證據,但是對秦越把握不大。”

  謝平川自認為只是一個中產階級。倘若非要和秦越比,他其實算是更窮的一方。

  秦氏集團坐擁電商、投資、房地產開發業務,從往年的歷次糾紛來看,秦氏集團一般都是賠錢了事。幾百萬的數字,對秦越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

  所以謝平川另有打算。

  徐白不知他心中所想,自顧自地分析道:“秦越和魏文澤關系近,或許有一些證據,就在魏文澤的手裡……”

  她嘆了一口氣:“可惜魏文澤不會投案自首。”

  謝平川沒有反駁。

  第二天是工作日,所有員工照常上班。

  謝平川來得很早,助理還沒出現,他就到了辦公室。由於他提前預約了衛啟成,因此剛剛放下公文包,衛啟成便敲響了房門。

  衛啟成正是俗稱的“衛董事長”,作為某投資集團的董事長兼總經理,他也是恆夏的創業投資人,自己的女兒宋佳琪,還在恆夏的翻譯組工作。

  他很忙,預留給謝平川的時間,只有早晨的半個小時。

  衛啟成開門見山道:“你在郵件上說,有重要的事,想請我幫忙,是什麼事呢?謝總監,要是能幫得上,我一定伸手。”

  謝平川為他倒了一杯茶水。

  茶葉是明前龍井,泡開有淺淡清香,熱氣繚繞間,衛啟成端起了杯子。

  他的頭發堪稱花白——從前還喜歡染黑發,近來他卻看開了。既然年紀大了,沒必要遮遮掩掩。

  謝平川是他兒女輩的同齡人,他對謝平川依然客氣:“我看恆夏的運行狀況,比去年下半年好上不少,你和蔣正寒兩個人……”

  “我約您見面,不是為了業務,”謝平川站在沙發邊,放下了紫砂茶壺,道,“魏文澤加入了秦氏集團。”

  他只說了這一句。

  衛啟成已經理解了。

  謝平川身形筆直,也沒有落座。

  就在不久之前,法務部整理了新一批的證據。衛啟成作為董事會的重要成員,自然有權利將文件瀏覽一遍——他早知魏文澤有貓膩,但也沒想到,貓膩如此之大。

  而今,謝平川又找上了門。

  “宋佳琪和魏文澤的關系,董事會有所耳聞,”謝平川看向了別處,似乎並不想提及,“秦越的處事方法,我們不是不了解,衛董事長……”

  衛啟成笑道:“你和我說話,就不用拐彎抹角了。”

  他坐在柔軟的沙發上,肘部緊挨著沙發的扶手,掌心半托著自己的臉。顏色蒼白的發絲,在光線的投射下,也變得無所遁形。

  比謝平川大了二十多歲,又見慣了風風雨雨,謝平川在想什麼,衛啟成不會猜不出來。

  他含蓄道:“你想解決魏文澤和秦越,繞不開秦氏集團。”

  “這是另一方面,”謝平川道,“請您幫一個忙。”

  衛啟成並未拒絕,反問道:“什麼忙?”

  謝平川笑了。

  他依然站在沙發邊,不過略微低頭,與衛啟成四目相對:“魏文澤目的不純,我們想斬草除根。”

  衛啟成放下了茶杯。

  謝平川給他分析了局勢,提到和魏文澤交好的那一幫人,已經蹲守在監獄裡了,後期審問還在繼續,不知道會牽扯到誰。

  何況魏文澤不再是一個軟件公司的經理,而是搖身一變,成為了秦越總裁的首席助理——這個位置上,能做多少事,沒人比衛啟成更了解。

  謝平川最後拿出了一沓文件。

  多虧了趙安然的坦誠,謝平川才能整理完善。

  衛啟成看過了資料,終於有所松動。

  他想到女兒單純無知,家教嚴格,倘若一再縱容,恐怕難以收場。

  當天中午,衛啟成推掉了所有行程安排,來到了恆夏的翻譯部辦公室,親自找上了自己的女兒。

  宋佳琪還在打電話,也開口叫了兩句“文澤”,一幅心心相印的模樣——宛如一位深陷愛情的少女。

  衛啟成抬了一下手,示意秘書暫時離開。

  他站在寬敞的走廊裡,即將做一位棒打鴛鴦的父親。

  宋佳琪瞧見了他,先在電話裡說了一聲:“我爸找我有事,回頭再聊。”然後才走過來,問道:“爸爸,你怎麼了?”

  她穿著七釐米的YSL高跟鞋,鞋跟便是YSL的字母,從頭到腳的每一件衣服,都是大有來歷的名牌。

  只是因為她喜歡,又能買得起。

  今日的宋佳琪也做了靜心打扮,眼影的上妝手法很巧妙,愈發凸顯她的好氣色——與之相反的是,她的父親似乎一臉愁容。

  衛啟成拄著一根拐杖。

  他倚在拐杖上,道:“佳琪,爸爸想和你聊一聊,魏文澤的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11:31 AM

第69章

  在宋佳琪的印像裡,父親很少有這麼嚴肅的時候。父親與她談話時,多半心平氣和,面上帶笑,而不是如今這樣——雙眉緊鎖,神色頹然。

  她道:“爸爸,魏文澤發生什麼事了?”

  衛啟成拿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方才回答道:“你從小沒受過什麼苦,身邊交往的朋友,都是一個圈子裡的人……”

  宋佳琪明白,父親在做鋪墊。

  她耐心等待著下文。

  便聽父親繼續說:“魏文澤這個人,比你想像中復雜得多。你還記得咱們公司的吳經理嗎?”

  衛啟成握著拐杖向前走——他這兩天腳踝關節疼,用拐杖拄著,行走更方便一些。關節的痛症是老毛病,源於年輕時的一場車禍,宋佳琪作為他的女兒,當然對此一清二楚。

  她跟在父親的身後,心思都糾結在一起。

  宋佳琪道:“吳經理和魏文澤有關系嗎?魏文澤沒和我說過。”

  “不是, 佳琪, 你聽爸爸說,我不清楚他們的關系,”衛啟成回答道,“但是吳經理交際廣泛,經常出入高級會所……你沒去過那些地方,也應該聽說過吧。”

  誠然到了這個時候,衛啟成即便選擇攤牌,也使用了委婉的說法。

  宋佳琪反應機敏,立刻會意。

  他們總公司的吳經理,是個相當風流的人。因為他業績突出,收入豐厚,還持有公司股份,算得上富足的中產階級,偶爾混跡於上流的圈子。

  吳經理常常出入各種會所,指明一些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做點男人都喜歡的事情……有時還會發朋友圈,表達一下自己的感想。

  每當宋佳琪瞧見,多半都是嗤之以鼻。

  她的是非觀很分明,認為錯就是錯,對就是對,沒有中間地帶,更不存在分水嶺。雖然她忽視了一點——並不是所有人,都像她這麼幸運。

  宋佳琪扶著欄杆,道:“高級會所裡,又發生了什麼?”

  她聽見父親一句一頓道:“吳經理見到了魏文澤。魏文澤和秦越在一起,秦越平常的愛好……跟吳經理類似吧。”

  “然後呢,我派人去調查魏文澤。”衛啟成拿出手機,打開自己的相冊。

  相冊中有幾張模糊的圖。依稀可以辨認出,魏文澤摟著一個姑娘,低頭和她親密說話,最終吻了她的臉頰。

  衛啟成繼續道:“爸爸覺得,他沒有對你用真心。你說他喜歡做慈善,我調查了全北京的福利機構……他做慈善的時間,只有不到兩年。他剛來北京那陣子,靠的都是他前妻。”

  他站在窗戶邊,旁觀外面的景色。看著車輛川流不息,行人絡繹不絕,他最終嘆氣道:“而且,雖然這是魏文澤的家務事,爸爸不應該評論。但是你有知情權,爸爸應該告訴你。”

  宋佳琪自從看了照片,就一言不發,遙望著公司的對街。留意到那一句“家務事”,宋佳琪開口道:“你告訴我吧,我聽著。”

  衛啟成換了一只手握拐杖。

  陽光燦爛,天氣晴朗,行道樹泛著綠意,枝葉都在風中婆娑,總之一派生機勃勃。

  衛啟成的語氣,卻沉到了谷底:“魏文澤和你提過他的女兒嗎?他的女兒先天口吃,身體瘦弱,曾經在學校被人欺負,一巴掌打腫了臉。”

  拐杖捶了一下地,衛啟成又說:“他看望女兒的次數,也屈指可數。不提他的前妻,孩子是他的骨肉,他一樣的冷血,你指望他有多善良?”

  你指望他有多善良?

  宋佳琪答不上來。

  北京的三月份,乍暖還寒,氣候開春。她沐浴在明媚的陽光裡,心髒好像浸入了冰窖……父親剛才的那一番話,有幾個地方,都跟魏文澤的言辭衝突了。

  相信誰呢?

  宋佳琪不用想也知道,她一定會相信父親。

  他們身處翻譯部的走廊,背後就可能有同事經過。宋佳琪一貫高傲,很少在人前示弱,但是如今,她垂下了頭,沒過多久,眼淚就落在了地上。

  她起初還能站定。再後來,她的思維逐漸抽離,覺得魏文澤的溫柔體貼,恐怕都是虛情假意——還有他在夜晚的路邊,喃喃自語時的溫情;和她討論文學的時候,那種發自肺腑的欣賞;共同計劃未來的日子裡,他講出口的,多半是假話。

  他對宋佳琪百依百順,極其擅長察言觀色。可他的諂媚並不明顯,他總有一套微妙的原則。

  宋佳琪付出的是真心。

  可惜真心不值一提。

  她的父親拍著女兒的後背,安慰道:“沒關系的,佳琪,別哭了,你還有爸爸媽媽。那些和咱們家門當戶對的青年才俊,還排著隊等你呢……這也不全是壞事,你有了閱歷,又長了一個心眼,將來再遇到相同的人,你就不會重蹈覆轍了。”

  宋佳琪抬起手背,擋住洶湧的淚水。

  她平常再怎麼驕傲,說到底,也是個心軟的女孩子。

  父親把手帕遞給她,道:“好了,今天別上班了,爸爸讓司機送你回家。回到家裡啊,再讓張阿姨給你做一頓好吃的,你吃完飯,什麼也別想,去臥室睡一覺。”

  這個提議,正中宋佳琪的下懷。

  於是她當天曠工了。

  魏文澤的聯系方式,也被宋佳琪刪得干淨。

  她向主管請了長假,為期兩個月,打算去旅游散心,父母都很支持她。

  拋開了恆夏工作的聯系,以及通訊方式的交流,對魏文澤而言,宋佳琪就仿佛人間蒸發。他四處尋找了幾天,最後收到了衛啟成的通牒。

  魏文澤方才明白,自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而他的頂頭上司秦越,很快也收到了消息——秦越是驚大於怒,覺得魏文澤的價值,瞬間下降了一半。

  秦越曾經寄希望於宋佳琪的父親。他原本想著,只要牽上這一條線,就有一個豐厚的籌碼,然而如今,煮熟的鴨子飛遠了,衛啟成的態度也改變了。

  不久之後的一場商務交流會上,業界有許多資深人士紛紛出席。恆夏作為被邀請方,派出了技術總監謝平川。

  謝平川和衛啟成一同出現。路過秦越的時候,兩人都沒和他打招呼。

  會議場所金碧輝煌,燈光折射了繽紛色彩,每張桌子上都放著木盒,其中裝有主辦方准備的名冊,還有一些代表誠意的小禮物。看得出來,東道主花費了不少心思。

  謝平川就坐在某張桌子的旁邊。

  他沒和別人交流,而是徑自打開手機,給徐白發了一條短信,問她在做什麼。

  徐白秒回道:“我在給蝦餃洗澡,它該洗澡了。”

  謝平川唇角微勾,又問:“燒麥呢?”

  仿佛他們是一家四口。每一個成員都要關心一下。

  “燒麥在窩裡舔爪子,”徐白如實回答,“等我給蝦餃洗完,就輪到燒麥了。”

  謝平川拿起手機,在背光的地方,打完了一句話:“我回家之前,你也可以洗完澡,躺在床上等我。”

  徐白回了一個字:“喵。”

  “喵”是什麼意思,謝平川需要掂量。

  他只覺得徐白說什麼話,都很討人喜歡。

  就是在這個時候,面前的光影微暗,有人擋在他的面前,忽而笑道:“謝總監,別來無恙?”

  謝平川抬頭,瞧見了秦越。

  “秦總,”謝平川也笑道,“請坐。”

  秦越聞言,施然落座。就坐在謝平川的身邊。

  分明是兩個恨不得對方立刻進監獄的人,在這種社交場合下,依然要談笑有加。

  而且秦越的功力更勝一籌,他對謝平川贊不絕口:“我看了恆夏的新產品,很不錯。尤其是翻譯軟件,運用了人工智能,結合了自然語言處理與深度增強學習算法,你們的實驗室還發表了論文……”

  秦越拉過木桌上的盒子,從中拿出一個精致的名冊。

  他道:“英國倫敦那一家公司,叫什麼來著……Deepmind是吧,被谷歌收購了,也是Alphago的創作者。我看恆夏的將來,是想往這個方向發展?”

  “人工智能是大勢所趨。”謝平川放下手機,揣回了口袋裡。

  和秦越交談的時候,謝平川必然有所保留。他意味不明,混淆視聽道:“秦總,你看過他們的論文麼?有些方法很簡單,只是不容易想到。”

  最後一句話,他似乎別有深意。

  偏偏秦越就和他講起了論文:“哦,前不久我看過一篇,方法是挺簡單的,不過成效很好。我記得作者是個華人,英屬哥倫比亞和牛津培養的博士生……”

  秦越隨口提了一句:“我聽說你的妻子,也畢業於牛津大學。是嗎?”

  謝平川沒有接話。

  他向後靠上了椅背,與秦越的視線交彙。

  徐白被潑髒水的事,讓謝平川耿耿於懷。始作俑者就在旁邊,謝平川卻不能動手。

  秦越繼續笑道:“你們真是門當戶對……”

  話音到此,戛然而止。

  秦越關上了名冊,放回木盒子裡,又道:“我希望你,謝總監,你能一直春風得意。”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11:36 AM

第70章

  秦越祝福謝平川春風得意,謝平川卻沒有當真。他相信秦越的心裡話,必然是相反的意思。

  謝平川因此笑了一聲。

  他正准備說話,又見另一個人走近,站在秦越的身後,垂眸看向了秦越——原來是魏文澤。

  作為秦越的新助理,魏文澤陪他出席交流會,倒也是一件正常的事。但是兩人的關系不同於往日,因為宋佳琪的不辭而別,秦越和魏文澤一度僵持。

  秦越留下了總裁助理的位置,是想拉魏文澤一把。根據秦越平日裡的觀察,宋佳琪對魏文澤真心實意,宋佳琪的父親也有意栽培……這麼好的一手底牌,竟然被魏文澤打爛了。

  但是在謝平川的面前,秦越拍了魏文澤的後背,笑道:“哎,你來啦?坐吧,我這兒還有一個空位。”

  魏文澤依言照做。

  他穿著深灰色的西裝,裡面一件白襯衫,領帶是縱條紋款式,著裝相當正式妥帖。且因他一貫文質彬彬,給人留下了極好的印像,從不遠處走過來時,和許多人都搭上了話。

  當下,他也和謝平川攀談:“我們真是有緣分。前一次的商務晚會上,我遇到了謝總監,今天的交流會議上,碰巧又遇見了謝總監,還能同坐一張桌子。”

  謝平川同樣覺得,這是一個天賜良機。

  他略微側過身體,剛好和魏文澤對視。就像之前秦越提起了徐白,謝平川也將話題轉移到了別處:“你看到衛啟成了麼?投資集團的衛董事長。”

  衛啟成的女兒,正是宋佳琪。魏文澤其實不想談論。

  然而謝平川絲毫不照顧他的情緒:“衛董事長近來有不少煩心事。你的事情,我大致了解一些。”

  雖說謝平川沒講出“宋佳琪”三個字,但是他的意思,已經不能更明顯了。

  他握著一個玻璃杯,手指抵在杯口處,指尖輕點了一下,像是在把玩什麼,話也說得輕松:“去年下半年,你們公司還和恆夏有合作。衛董事長也向我推薦過你……”

  謝平川話中有話,秦越和魏文澤都明白。

  交流會上出現了很多業界大佬。這個時候出去交際,總能收獲有效信息。他們三個人卻非要坐在這裡,言談和措辭中都帶著鉤子。

  謝平川講完前一句,又及時改正了自己:“抱歉,我說錯了,你的公司是秦氏集團,不再是同客軟件公司。XV的病毒庫事件,牽涉到了同客,他們最近的發展,比不上原來的一半。”

  他的手從杯沿挪開,搭在木桌的邊角上,語氣低沉道:“看完他們的現狀,我感到十分惋惜。”

  由於秦越的縱容和幕後動作,魏文澤在同客軟件公司做了手腳。去年上半年,同客與恆夏簽訂了外包單子,隨後提交了完整項目的代碼——該項目經過謝平川審查,得到了一個不錯的評價。

  魏文澤卻構陷同客軟件公司,私自鏈接了帶病毒的數據庫。謊稱是恆夏集團的授意,因此將兩家公司推上風口浪尖。可惜病毒數據庫被恆夏用暴力手段破解,洗脫了自身的罪名——到頭來,背鍋的公司,就成了同客軟件。

  他們花了很大的代價,證明本公司沒有作案動機。但是由於取證困難,這件事一拖再拖,直到最後XV高層伏法,才算換來一個清白。

  別人可能不清楚來龍去脈,秦越確實最了解的那個人。

  他也相當透徹地明白,謝平川剛才那三言兩語,全都是為了挑撥離間——說明魏文澤是一根牆頭草,會反手誣賴原公司,而且失去了衛董事長這個靠山,魏文澤就沒有了利用價值。

  對於魏文澤而言,同科軟件公司其實有知遇之恩。他在這裡成長,備受高層的器重,和同事們打成一片,促進了業務部的蓬勃發展。

  即便存在這樣的感情紐帶,魏文澤依然能翻臉不認人。

  秦越翹起了二郎腿,假裝沒聽懂謝平川的話:“魏文澤是我的助理。他能力出眾,有目共睹,上任幾個月來,兢兢業業,任勞任怨,我沒把他當成屬下,我覺得他是一位朋友。”

  魏文澤笑著插了一句,來展現他們情比金堅:“謝謝秦總,讓我學到了很多東西。咱們公司的氛圍也很好,不愧是大企業。”

  他抬起下巴,故意看向某一位大佬。對方出於禮貌,笑著向他點頭——因為雙方是熟人。

  魏文澤便道:“王總好像找我有事。我失陪一會兒,馬上就回來。”

  言罷,他站起身,走向了王總。

  如此一來,似乎是為了暗示,魏文澤的交際圈廣泛。

  謝平川不做置評。他只是看著秦越,又笑了一次。

  誠然謝平川外貌出色,笑起來尤其好看。秦越卻沒有半點高興的感覺……他勉強與謝平川閑聊了兩句,同樣起身離開了這裡。

  直到會議結束,秦越再沒和謝平川說過一句話。

  他的思緒愈發復雜,總有一種不妙的預感,謹慎地思考著將來的計劃。而謝平川與他相反,認為即將柳暗花明,對未來抱有樂觀估計。

  當晚謝平川回家時,路過小區門口的水果攤,順道買了一箱柚子,打算帶回去給徐白吃。

  今晚會議謝幕之後,謝平川的心情就更好了。想到徐白可能洗完了澡,躺在床上乖巧地等他,回家的步伐,也在不知不覺中加快。

  他拎著那一整箱的柚子,打開自己家的房門,第一眼就瞧見了徐白。

  徐白坐在地板上,用梳子給燒麥梳毛,由於謝平川進了門,她抬起下巴看向他,開口道:“你回來啦。”

  她略微歪了頭,盯著他手中的柚子箱,高興道:“還給我買了水果。”

  燒麥也跟著歪頭,目光凝在謝平川身上。謝平川一連接受兩個歪頭殺,還能拎穩那一箱水果,狀似平常地問了一句:“你吃過晚飯了嗎?”

  “沒有啊。”徐白抱緊了燒麥。她任由蝦餃走到門口,撲在謝平川腳邊撒嬌。

  她從地上站起來,接過謝平川手裡的箱子,溫聲道:“我在等你回來吃飯。我猜你也沒有吃,我想陪著你。”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11:42 AM

第71章

  誠如徐白所說,謝平川的確錯過了晚飯。

  他和徐白一起去了餐廳,兩只貓跟在他們的身後。陽台的正門敞開了一半,只要向外一看,就能瞧見漆黑深廣的夜幕,還有對面公寓樓裡亮著的燈盞。

  徐白拉上了窗簾,出聲問道:“今天晚上,你們開會開得順利嗎?”

  “還好,”謝平川實話實說, “幾家公司都有明確的合作意向。”

  他反問徐白:“你呢,給兩只貓洗澡,順利麼?”

  窗簾被風吹得飄起,蹭過了徐白的腳踝。她站在陽台邊上,端著一瓶果汁,認真回答道:“很順利,蝦餃和燒麥都很乖。它們從頭到尾沒有掙扎,非常配合我。”

  而後,她忽然提了一句:“對了,你沒回家的時候,我接了一個電話……是阿姨打過來的。”

  在徐白尚未成年的歲月裡,她和謝平川做了十一年的鄰居。在此期間,她總是稱呼謝平川的母親為“阿姨”,但是如今,她和謝平川結婚了,再這樣稱呼,似乎顯得不妥當。

  於是她很快改口:“我是說,婆婆打來的電話。”

  謝平川原本在盛飯。聽見徐白這麼說,他側身看向徐白:“她和你說了什麼?”

  徐白道:“她讓我抽空,跟你回一趟加州。”

  謝平川脫下外套,搭在旁邊的衣架上。他走到了徐白身邊,抬手攬住她的肩膀,還沒有做出回復,徐白就再次補充道:“我們去年好像說過,今年春節的時候,要回去看他們。但是二月份的事情太多了,還打了一場官司……”

  所以就沒去成。

  謝平川陷入各種風波,一時半會抽不開身。他的父母並非閉目塞聽,也知道兒子遭遇了什麼,除了理解和體諒之外,其實還有一些憤懣——他們認為,謝平川現在的工作,總是給他帶來麻煩。

  不過這些肺腑之言,沒有在電話裡坦白。

  謝平川不清楚父母的心思。但他很明白的一點是,父母希望他能留在美國,最好在加州找一份工作,陪伴在親戚的身邊,算是一家人的團圓。

  他道:“解決了秦越,我就帶你去加州。”——當做一次正式的拜會。

  徐白不怕見家長,她的關注點在於:“你確定能解決秦越嗎?他是很有背景的人……”

  謝平川“嗯”了一聲,表示贊成。

  事實上,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當下最好的選擇,大約是靜觀其變。

  魏文澤和謝平川持有同樣的想法。

  當天夜裡,他從會場出來,就和秦越上車了。那是一輛阿斯頓馬丁,司機在駕駛位上等候良久,終於等來了秦總和魏助理,他就打了一個招呼:“秦總,咱們去哪兒?”

  秦越沒有指示。他點了一根煙:“先讓我抽根煙。”

  魏文澤建議道:“到現在為止,我們還不確定他們的打算,不如等到……”

  他一句話尚未說完,就被秦越打斷了:“你這話,我聽不明白,你想等到什麼時候?再不先發制人,就去監獄裡陪趙安然和吳永福吧。”

  談話時煙味飄散,將空氣染成灰色。像是滴落在水中的墨汁,悄然無聲,一路蔓延,呈現了一種層級感。

  魏文澤偏過半張臉,防止自己呼吸塵煙。

  秦越叼著煙卷,含糊不清道:“魏文澤,我真把你當朋友。咱們下一步要怎麼做,我有個初步的計劃,我希望你能配合我。”

  魏文澤除了一個“好”字,不做別的回答。當然了,他也只有這一個選擇。

  夜裡十點多鐘,他下了秦越的車,獨自一人游蕩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從一開始魏文澤就明白,秦越並非信任他,只是他能帶來更多的利益,所以才會被看重。

  反過來,他也不相信秦越。他們彼此猜忌,卻裝作一對知己。

  剖開現實之後,真相往往殘酷,了解的越多,人會越痛苦——尤其在餓肚子的時候,更容易胡思亂想。

  魏文澤正處於這種狀態。他不知出於什麼心理,鬼使神差地乘坐公交車,來到了恆夏對面的街上,站在簡雲的飯店門口,探視著飯店裡面的情況。

  手表指向了十一點,這是夜晚的時間,店裡沒什麼客人。

  吊燈掛在天花板上,投射了圈狀的光芒,燈下坐了一個男人,喋喋不休地說話:“哎,昨天我媽逼我相親去了,可把我尷尬死了,那姑娘對我也沒意思,我和她枯坐了一個小時,最後不歡而散……”

  發言的人,正是季衡。他一向聒噪,今天也沒收斂。

  “我媽還說,人家的孩子都在美國,就我混不下去,一個人回國了……”季衡捧著一碗面,用筷子敲響了瓷碗,“這都是什麼歪理?我從小在這裡長大,就在這待得舒服,你說父母輩的人啊,天天擔心孩子的工作、婚姻、家庭……”

  簡雲打斷道:“等你成家立業,有了孩子,你也會懂這種感覺。”

  季衡笑道:“我不准備草率結婚。一輩子的事,不能急於求成。”

  他吃完最後一口面,拿出錢包打算結賬:“我想明白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不是別人走了這一條路,你就必須走。也不是走過了那一條路,就不能再走了……”

  季衡一貫快人快語,直來直往。他這麼委婉的表達,似乎還是第一次。

  可惜簡雲無動於衷。

  她道:“我們十一點打烊。”

  季衡放下碗,躊躇片刻,又道:“恆夏要在上海開分公司了……就是一個上海研究所,我可能要接受外派,去上海做項目經理。”

  簡雲立在櫃台邊,清點今日的賬單,服務員在廚房收拾垃圾,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她放下一沓發票,開口道:“上海也挺不錯的,冬天比北京暖和。”

  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話。

  季衡垂頭,不做應答。過了半晌,他干脆告別道:“那我……明天就答應主管了。下個月去上海,那邊比較缺人手。”

  簡雲就像普通朋友一樣,說了幾句寒暄的話。事情至此塵埃落定,季衡不由得笑道:“你和真真以後要是想來上海,可以找我玩。”

  言罷,他付了錢,獨自離開。

  季衡有些出神,沒留意門口的魏文澤。但他剛一走遠,魏文澤便進了正門。

  簡雲收好了賬單,准備打烊。她給抽屜落上一把鎖,人影便照在她的臉上,抬頭的瞬間,魏文澤開口道:“才十一點,你們就不營業了嗎?夜半時分,不少人來吃夜宵,這錢你們不掙了?”

  他說話時帶著煙味和酒氣。

  可他的臉依然標致,五官和眉眼一樣俊朗,與人對視的剎那,如果還有一點笑容,就更讓人心猿意馬。

  他靠近了一點,道:“我在大街上走路,想到了剛結婚那會兒……”他沒說自己究竟想了什麼,快速跳過這個話題,凝視著簡雲的臉,復又提了一句:“我說話的時候,你總是很安靜。”

  無人應答。店內一派沉默。

  魏文澤敲了敲桌子,笑著問道:“你沒話和我講麼?”

  他好像忘記了上次在醫院裡,被簡雲扇過一巴掌。舊事不再提,他作如是想。

  簡雲站在台子上,其實比他高一截。她得以居高臨下,俯視他整個人,過了十幾秒,她才低頭說道:“我一直想問你,你是不是犯法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8-1-14 11:55 AM

第72章 (大結局)

  飯店廚房的門開了一條縫,展示了服務員忙碌的身影。用過的餐具都被泡進消毒水裡——水面泛著淺色的泡沫,在偌大的瓷缸中,激蕩出透明的光暈。

  地上殘留著水跡,服務員拿起一根拖把,彎腰打掃衛生。兩位廚師就蹲在地上,默默洗起了盤子,沒人注意他們的老板娘在說什麼。

  簡雲一再逼問道:“別瞞我,是刑事犯罪嗎?你想掙錢,憑自己的本事,沒人管你。但你是簡真的爸爸,最差也要在表面上,給她做個好榜樣。”

  她揚眉看著他,目色盈盈有光。

  大概八九年前吧,那時候的簡雲稚氣未脫,唯唯諾諾。她和魏文澤在一起,從沒這般色厲內荏。

  歲月將她打磨成了新的樣子。

  這也難怪,她是做生意的人,一味地退讓, 會被欺負的很慘。她不得不習慣堅強——作為母親和女兒的依靠。

  魏文澤覺得自己看人很准。但他分不清簡雲的態度。

  他笑著問她:“這麼急干什麼,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還是說,你在擔心我?”

  魏文澤氣定神閑,還能揶揄她兩句。

  他穿著一套正式西裝,袖口和衣領做工精致,腕表與戒指都價值不菲。他和簡雲的飯店格格不入, 更應該出現在豪華酒樓裡。

  簡雲繃緊唇角,雙手撐上了桌子。

  她道:“你就是違法了吧,掙了很多昧心錢麼?你打給我的八萬塊,我還到了你的卡上……”

  “我今天來,不是想吵架,”魏文澤忽然說了實話,“你跟我說這些,徒勞無功。”

  他知道簡雲最看重女兒。因此轉移了話題:“真真怎麼樣了,學習跟得上嗎?”

  “她很好,”簡雲捏著抹布,刨根問底道,“你究竟做了什麼?”

  腦中飄過一個詞——不勝其擾。

  魏文澤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

  自從離婚以來,他並非不念舊情。

  尤其是這個飯店,他一邊倍感討厭,一邊備受吸引。廚房裡的飯菜氣息,像極了剛來北京時的家——那時候,他和簡雲住在一起。

  一日三餐,熱茶熱飯。

  在外奔波勞累一整天,切身體會“狗眼看人低”,回到家的那一刻,唯有簡雲在等他。吃飽了飯,洗個熱水澡,他一邊看報紙,一邊和簡雲說話。

  他一度對這個世界愛恨交加。

  以至於後來,他逢迎宋佳琪,心中總有疙瘩。

  那不是花街柳巷中的風流游戲,他不能自主地選擇抽身而退。必須長久地、專一地表達,不存在的喜愛和欣賞。

  憑什麼呢?他聊以自嘲地想。

  許是酒勁上頭,回憶如蟲蟻,噬咬他的身軀。

  他起初把左手搭在桌面。後來,修長的手指往前伸,挪動了幾寸距離,碰到了簡雲的指尖。

  “我做了什麼,我說了你也聽不懂。”魏文澤抬起另一只手,端過旁邊的啤酒罐,單手拆開易拉罐,氣泡便“滋滋”地冒了出來。

  白沫一湧而出,沾濕他的手背。

  他喝了一口酒,沒有付錢的意思。

  簡雲提醒道:“雪花牌啤酒,四塊錢一罐。”

  不知是發了什麼酒瘋。魏文澤拆下手表,放在桌面上:“勞力士黑水鬼,我拿這個抵債。”

  簡雲把手表推給他:“表我不要,你拿走吧。這一罐酒,我送你了。”她惜字如金,態度剛硬,與印像中大不相同。

  魏文澤後退一步,面朝燈光,與她對視。

  他一言不發。左手拿著機械表,右手端著一罐酒,喝了兩口,含糊不清道:“行了,我回家了,你也早點回去吧。”

  說完這句話,他獨自進入夜幕。不多時,身影便徹底消失。

  魏文澤無法概述自己的性格。但是有一天,他恍然發現,自己最真實的一面,只在簡雲的面前出現。

  ——聽起來像一種諷刺。

  他自認為這一晚只是一個小插曲。回家之後,生活還要照舊。

  然而他怎麼也想不到,秦越派人跟蹤他,將他的行程記錄上交,報告到了秦越那裡。

  秦越疑心深重,當晚又聽信了謝平川的話——謝平川是毋庸置疑的敵人,但是他說出口的話好像一顆種子,破土而出,生根發芽,長成了參天大樹。

  知人知面不知心,何況秦越看不穿魏文澤。

  收到的消息也令他失望。

  魏文澤又跑去探望前妻,而且特意挑了一個點,挑在沒有顧客的時候。宋佳琪的下落不明,魏文澤還有這等閑心——聯系幾段前因後果,秦越不得不懷疑,魏文澤故意切斷了宋佳琪這一條線。

  當初他們如膠似漆,形影不離,衛董事長親自搭橋,替魏文澤拓展人脈。如今靠山轟然倒塌,魏文澤倒是樂得輕松,回頭還能和前妻敘舊,逍遙快活。

  這就是秦越的新助理。

  當面一套,背面一套,叫人防不勝防。

  秦越把煙頭掐滅在玻璃缸中。他無論如何,也忍不下這一口氣。

  幾天之後,秦越指使了一伙人,在夜裡九點左右,去簡雲的飯店鬧事。秦氏集團的經營範圍很廣,認識一批拉幫結派的無業游民,想要收拾一個開飯店的小老板,簡直易如反掌。

  他們在店內挑刺,扔了筷子和飯碗,嚇跑了尋常顧客。

  碰巧那天是周日,簡真也坐在店裡。她沒見過這種陣仗——立刻就嚎啕大哭。

  “真真……”簡雲將她摟在懷中,讓服務員去廚房報警。

  可惜警察來遲了一步。

  那幫無業游民已經跑了。他們砸壞了桌椅板凳,造成了一筆損失,又在飯店招牌上噴漆,畫了一些奇怪的形狀,引得路人指指點點。

  簡雲被氣得手抖,胸腔也很疼。明明一天沒吃飯,卻絲毫不覺得餓——為什麼會有人不按規矩行事?尺度一再突破下限,逍遙法外,心安理得。

  她去警察局做了筆錄。

  這並非一樁小事。服務員偷偷打電話,打給了簡雲的前夫。

  彼時的魏文澤還坐在家裡,研究謝平川近期的行程安排,電話剛一接通,服務員便說:“簡真爸爸,今天有好幾個人來店裡,又砸又罵,警察都來了,混混們都跑了……”

  她剛從農村出來,滿意目前的工作,老板包吃包住,還讓他們加餐。之前的經歷一帆風順,於是突然的挫折,就讓她蒙頭轉向了。

  這名服務員哭泣道:“我都嚇破膽了,真真也哭啞了……可是咱們飯菜不好,惹上什麼大人物了?”

  她沒有等來任何指示。

  因為電話被掛斷了。

  這樣的大人物,魏文澤只認識一個。

  他致電給了秦越。

  對方恭候多時,開口第一句就是:“魏文澤,咱們是應該好好談談了。你跟我耍把戲,暗地裡私會前妻,把宋佳琪放在什麼位置?我說她怎麼失蹤了……”

  秦越不厭其煩地敲打他:“宋佳琪是衛氏公司的下一任接班人,你也知道,她那個性格,管理不了公司的,只能靠你。煮熟的鴨子飛了,你說我氣不氣?”

  發泄完畢,他也不忘安撫。

  話裡話外,都是軟硬兼施,威脅與利誘共存。

  魏文澤像往常一樣,哪有什麼硬骨頭,喜笑顏開地答應了。可是電話剛掛上,他便狠狠砸了手機。

  手機屏幕磕在桌角,須臾就裂開——蘋果真是不經用。

  他剛來北京那會兒,也想要一個手機。可是手機多貴啊,他怎麼買得起。簡雲便和他一起攢錢,不知攢了多久,買了一個諾基亞,兩人竟然合伙用。

  還一起打過諾基亞上的貪吃蛇游戲。

  徹底通關的那一天,他們去南鑼鼓巷轉圈。穿梭於交錯的老胡同,像是兩條尋寶的游蛇。

  魏文澤覺得,他最近回憶從前的次數,莫名其妙變多了不少。過分沉浸於往日,就是今天失敗的證明——當然,他不會承認。

  得知簡雲遭遇的人,不止魏文澤一個。徐白第二天上班,便聽說了這件事。

  在新一輪的升遷變動中,徐白被提拔為副經理,負責的事務比從前更多。她在辦公室整理文件時,聽到幾位女同事閑聊:“公司對面的街上,不是有一家小飯店嗎?昨兒個晚上,好像有一幫人鬧事,據說搞得特別嚴重,老板都報警了。”

  另一位女同事驚訝道:“誰的膽子這麼大?”

  徐白手指一頓,問了一句:“是那個家常飯店嗎?”

  “對呀,”女同事點頭回答,“你也去過嗎?”

  何止去過。徐白還和老板娘是舊相識。

  當天中午,趁著午休時間,為了探望簡雲,徐白離開了公司。等她走到目的地,就瞧見一塊木牌,上面寫著:“店內整頓,暫不營業。”

  四月正值仲春,滿城楊絮飛舞,紛紛落落,恍然如大雪將至。

  幾團楊絮被風一吹,溜進了門縫之內,徐白站定了一會兒,忽而發現有人出來。

  那人正是簡雲。

  簡雲披著一件外套,頭發盤得很高。她關上飯店的門,抬頭看向了徐白,脫口而出道:“小白?”

  “你還好嗎?”徐白凝視著她,斟酌措辭道,“如果有什麼地方,我能幫得上忙,你可以告訴我。”

  今日天氣晴朗,碧空如洗,微風如水波蕩漾,吹得樹葉沙沙作響。

  簡雲面朝陽光,展顏笑道:“沒事的,你不用擔心。我們正在等結果。”

  她說出了自己的打算:“我想重新裝修一次,原來的環境不夠好。菜譜改了一遍,又加了幾道菜,你有空過來,我請你吃飯。”

  徐白點頭,繼續和簡雲聊天。

  她沒看手機,不知道謝平川發了消息,約她一起吃午飯。

  徐白和謝平川的喜帖已經印好,而且設計別出心裁,封面十分精美,寫明了婚期定在六月份。喜帖發出去以後,全公司都知道他們好事將近。

  謝平川越發光明正大。

  今天中午,他謝絕了季衡的邀約,選擇和徐白一起吃飯。可是徐白沒有回復,他就准備打電話了。

  季衡還在一旁念叨:“哎,你有了老婆,就忘了兄弟。等我去了上海研究所,你是不是要把我忘干淨啊?”

  謝平川按鍵的手指一停。

  他的拇指差一點,就要按上通訊錄裡置頂的“小公主”。

  “你想去上海?”謝平川問道,“前段時間,你不是告訴我,死也不離開北京麼?”

  沒錯。前一個月的季衡,撲在謝平川的辦公室,扒著他的辦公桌傾訴,聲稱自己離不開北京,離開北京之後,他就像生長在淮北的橘子,會變成一顆苦澀的枳。形單影只,逐漸枯萎,最後香消玉殞。

  彼時的謝平川神色復雜地看著他。

  今天的謝平川也提醒道:“你不怕香消玉殞嗎?”

  季衡轉了性子,錯開他的目光,鐵骨錚錚道:“不怕。公司需要我,我在所不辭。思鄉之情,我會盡力克服。”

  他拍了謝平川的肩膀,道:“我會想你的,我給你發微信,你別裝作看不見。以後的每個雙休日,我不能和你去打網球了,雖然我很早就發現,你更喜歡和蔣正寒打網球。”

  謝平川聞言失笑。

  他道:“假如你做好了准備,我也支持人事調動。上海研究所剛開始發展,你去助陣,我很放心。”

  季衡就站在窗前,眺望對面的長街。他明白人生在世,難以圓滿,知足常樂,切莫貪心。

  思維一霎飄得很遠,飄到了十八歲的夏天。那個在公園裡被人欺負,豆漿灑了滿地的女孩子,如今也成為了負責任的母親,經營有方的飯店老板。

  他最好的朋友即將結婚,他應邀出任伴郎。公司再一次度過難關,計劃在明年上市,未來的發展欣欣向榮,前程恰如繁花似錦。

  於是他忽然笑了,像平常一樣豁達,出聲和謝平川告別。

  季衡去上海研究所,其實是接受升職。年薪比現在更高,還有股份加持,恆夏一向待他不薄,他心裡很清楚,就是舍不得北京。

  也舍不得這裡的朋友。

  謝平川目送他走出辦公室。片刻之後,他查了徐白的定位,親自下樓去找她。

  徐白坐在簡雲的飯店裡——今日他們不開張,清理了桌椅板凳,廚師和服務員都不在,簡雲親自下廚,做了兩碗番茄牛肉面。

  一碗給徐白,一碗給她自己。

  兩人分坐對面。高湯的熱氣蒸騰,浮起光亮的油點,牛肉融入番茄汁,口感變得更鮮嫩,衍化出絕妙的風味。

  簡雲給徐白拿了一瓶辣椒。徐白歡快地接到手中,舀了一勺,放進自己的面碗裡。

  湯汁越發醇厚,香氣也更濃郁。

  謝平川進門時,徐白正在吃面。

  她叼著一根面條,扭頭看向了謝平川……她其實有些奇怪,為什麼每一次,無論跑到哪裡,謝平川都能找到她。

  徐白想當然地認為,這是謝平川和她的心靈感應。

  她覺得甜蜜又開心,分外熱情道:“好巧啊,你也來啦。”

  謝平川把手機揣進口袋裡,和簡雲打了一聲招呼。他沒怎麼客套,直接走到旁邊,坐在了徐白的身側。

  簡雲多下了一碗面,剛好能分給謝平川。與此同時,徐白還不忘挑明:“這是老板娘親手做的,非常好吃。”

  謝平川嘗了一口,客氣地稱贊道:“確實很不錯。勝過了公司的食堂。”

  徐白點頭,表示贊同。

  她用筷子攪拌面條,順便問了一句:“你有擴張店面的打算嗎?”

  簡雲抿唇而笑,道:“分店快要開張了。要是有機會,這家店我也想擴張,再搞大一些,換一塊牌子……”

  她的門店處於好地段,周圍有不少上班族,會來這裡解決三餐。生意最紅火的時候,店內人手和座位都不夠。

  謝平川則有另外的考量:“我們公司的食堂不負責晚飯。技術部經常加班,習慣了零食和外賣。”

  這只是理由之一。

  謝平川沒有提魏文澤。他道:“假如你有合作的想法……”

  簡雲聞言詫異。

  謝平川卻笑了。他和魏文澤氣質不同,舉手投足之間,都有一種精英感。再加上外表出色,談吐得體,就事論事的時候,很容易惹人關注,完全認同他的話。

  簡雲卻是個罕見的例外。

  她用圍裙擦了擦手,委婉拒絕道:“合作這一塊兒,要講分工,要談合同,我最近太忙了。”

  徐白是唯一專心吃面的人。她只覺得真好吃呀,辣椒配牛肉,快活似神仙。

  當然她沒有只顧著吃。旁聽了謝平川和簡雲的對話,徐白忍不住勸說了一句:“這個你不用擔心,可以交給謝平川的秘書,不是恆夏的投資,算我們的合作。”

  徐白有理有據道:“等你們發展得更大了,也能提供更多的選擇……雖然街上還有別的飯店,但是我相信你的選材、口感、備料,都是這一塊兒最好的。”

  她還和初中時一樣,雙眼清澈而明亮,莫名給人以信任感。

  簡雲在當天同意了接受投資。她並不清楚謝平川有多少錢——秘書發給她的郵件裡,合同條款被清晰羅列,兼顧了雙方的利益。

  這樣一份完美的合同,不像是一個草率定論,更像是籌備了很久。

  由於得到了充足資金,簡雲的飯店發展很快——她對恆夏員工打九折,而且免費送餐上門,憑借一張工作卡,就能享受特殊優待。

  這種微妙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傳給了秦越。

  那幾日,秦越心煩意亂。

  他們公司的業務談判,不幸被人泄露了底價,這是商場大忌中的大忌,瞬間讓集團損失了幾千萬。

  然而知道秦氏集團底牌的人,算來算去,十個手指也掰得過來。

  魏文澤算是其中之一。

  他具有最大的嫌疑。

  秦越坐在總裁辦公室裡,旁觀魏文澤的一舉一動,覺得自己養了一只白眼狼。他當初讓魏文澤成為助理,承受了來自長輩的壓力。

  他們秦家這一代,不止秦越一個男人。只是他一貫優秀,備受期許和青睞。

  他絕不容許自己犯錯。

  更不容許自己從雲端跌落。

  魏文澤在專心歸納檔案時,秦越便坐在總裁椅子上,含沙射影道:“馬經理啊馬經理,說好了馬到成功,結果他落馬了。七千萬的大單子,因為透露了底價,全部打了水漂。”

  表面上聽起來,似乎是在責怪……業務部的馬經理。

  然而魏文澤心知肚明,老板正在懷疑他。他無法自證清白,只能委曲求全。

  秦越的桌上放了一尊地球儀。那是歐洲訂做的純手工款式,傾斜的橫木被打磨光滑,經緯線的脈絡十分清晰,他用指尖劃過球體,忽而冷笑道:“搶我們業務的那伙人,來自蘇氏集團。不得不誇一句,蘇喬好手筆,現在八成在慶祝吧?”

  他抬高了音調,重復一句道:“八成在慶祝吧,你說呢,魏文澤?”

  言罷,秦越面無表情,推倒了地球儀。

  球體由玻璃制成,掉落的那一瞬,砸到了桌子邊角,碎出一道裂痕。

  魏文澤默不吭聲。

  他試圖圓場:“蘇喬上任不久,人脈廣泛,手段高明……”

  秦越發出一陣笑聲,反諷道:“什麼人脈和手段,能伸進咱們公司裡?”

  整個圈子裡的人都知道,恆夏與蘇氏集團沆瀣一氣,交往甚密。再分析魏文澤近來的表現,簡雲飯店對恆夏員工的優待,秦越就被憤怒衝昏了頭腦。

  他無法理智地思考。

  但他仍舊保留一絲清醒,不斷地催促秘書,盡快調查出真相。

  沒過幾日,秦越就收到了匿名舉報的郵件。

  郵件的內容和魏文澤有關。

  這些郵件並非捏造,全部發生在前兩年,魏文澤竊取秦氏集團的消息,上報給了XV公司。

  如今的XV處於窮途末流,再過一段時間,就要被Inflection公司收購。秦越以為,這都是他們XV活該。

  他看完了郵件,怒火中燒,簡直想殺人。

  魏文澤擅長交際,精通於察言觀色,他和秦越相處時,能讓秦越悠然自得。或許是出於這個原因,秦越對魏文澤的戒心,也沒有對旁人那麼高。

  秦越思緒復雜,因此尚未想到——這些郵件證據和底價泄露,全是恆夏從中作梗的結果。

  他把魏文澤叫到了辦公室。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已經不適用於秦越。他面對著魏文澤,直呼其名,奔向主題:“關於這一次商業泄密,你能不能解釋兩句?”

  你能不能解釋兩句?

  解釋什麼呢。

  沒有做過的事情,實在想不出措辭。

  魏文澤開誠布公道:“秦總,我在這個位置上,只想給公司效力……”

  “得了,你這些話,吳永福會相信,我不信,”秦越從老板椅上站起來,雙手插進褲子口袋,嗤嗤笑道,“所以吳永福在監獄裡,而我處於秦氏大廈的頂層。”

  他拉開窗簾,觀賞遠景。

  秦越的背影筆挺,措辭卻很曲折:“你還記得上一次,我派人去砸簡雲的飯店嗎?警察找不到那幫混混,這件事情呢,就不了了之了。”

  他站在五月的陽光裡,周身明媚,話語晦澀:“你要是一個念舊的人,就別輕舉妄動。七千萬的單子,足夠你坐牢了。謝平川不動手,我會親自送你。”

  最後一句話,算是撕破了臉。

  按理來說,魏文澤應該忍耐。

  他要鎮定,訴苦,伏低做小,等待水落石出。

  可他連日受到冷嘲熱諷,早已積壓了一股怨氣——他雖然擅長阿諛奉承,卻最憎恨捧高踩低——尤其被踩的人,變成了他自己。

  魏文澤解釋道:“秦總,我絕對沒有向任何一個人,提過這次競價的底線。”

  秦越訕笑,忽然道:“你還有一個女兒吧?七歲還是八歲,小學二年級了?”

  話音落後,室內一度沉寂。

  偌大的落地窗外面,有不知名的鳥類飛過,半空落下一朵棉絮,便被那只鳥啄住,銜在嘴中,像是要帶回去築巢。

  五月暮春,白雲染盡了藍天,晚霞又浸潤了雲朵。

  魏文澤望向對面的高樓,還有更遠處的天空,不以為然地笑了:“秦總,我的女兒呢,全名簡真,是個天生的結巴,智力還有些障礙。我一直想把她送人。”

  “送給誰,我這樣的富人麼?”秦越按下打火機,點起了一根煙,“那不是正中你的下懷?你不是很想過好日子麼,你過不上,讓簡真過上了,你多開心啊。”

  魏文澤笑得無奈:“秦總很了解我。”

  秦越不予置評,下達最後通牒。

  他道:“你在秦氏集團裡,有沒有別的同伙?你要是交代出來,我再寬容一次,給你一天的時間考慮。”

  秦越說得誠懇,還拍了他的肩膀,提及一些陳年往事。

  可惜魏文澤清楚地知道,無論他交代不交代,最終的下場都只有一個。稍有不慎,還會牽連簡雲和簡真。

  伴君如伴虎,其怒不可測。

  他忽然懷念起很久以前,在一家小公司工作的日子——領導們都是技術出身,總體性格單純,也對他信賴有加。

  遇上談不成的單子,魏文澤回來垂著頭,還會被領導安慰。

  那時候,他的上級和藹道:“別難過啊,魏文澤,還有下一次嘛。我們平常寫程序,也很少直接成功的。”

  如今的魏文澤有點想笑——他沒有下一次了。

  當日入夜,他去找了簡雲。

  依舊是晚上十一點,依舊是月明星稀,簡雲的飯店即將關門。今時不同於往日,她的飯店裝潢精致,燈具華美,各式餐點一應俱全。

  服務員統一著裝,訓練有素,顯然不是新上崗,而是從別的地方硬生生挖過來的。

  其中一位服務員就面帶微笑道:“請問先生一個人嗎?我們快要打烊了,您要是想……”

  “我找你們老板,”魏文澤打斷道,“她叫簡雲吧。”

  服務員面露難色:“對不起,這位先生,不知道您有什麼事?”

  沒事就不可以找了嗎。魏文澤想了想,如實告訴一句:“我是她孩子的爸爸。”

  借著這個理由,魏文澤見到了簡雲——他才發現,簡雲也有獨立辦公室了。

  牆面被改成巨大的幕布,其上貼滿了各類貨單。簡雲拿著自己的手機,翻查顧客留下的意見,聽到魏文澤進門,她只問了一聲:“這麼晚了,你又來了?”

  “沒事,”魏文澤道,“就想和你談談。”

  他自覺坐在沙發上,既有著難言的熟稔,又有著做客的疏離。

  簡雲頭也不抬,一句一頓道:“這些年裡,你打給我的錢,我全部還給了你。以後沒什麼事,咱倆別再見面。”

  魏文澤不怒反笑:“簡老板,一個月不見,這麼絕情了?”

  “你上次說過,你犯法了,”簡雲毫無征兆道,“你不去投案自首嗎?”

  她的辦公桌上只放了一個相框,裡面是年幼的簡真的照片。看得出來,這是近期拍攝的照片——簡真換了新書包,穿著一條新裙子,在公園裡靦腆地笑著。

  注意到魏文澤的目光,簡雲拿起了相框,如實道:“我忘記告訴你了,真真不結巴了。帶她看了這麼多醫生,終於矯正了口吃。”

  魏文澤翹起二郎腿,斜倚著沙發扶手,道:“你在和我說笑?”

  簡雲不反駁。她放出了一段錄音。

  來自於簡真的錄音。

  手機揚聲器中,女兒咬字清晰道:“我有一個家,家裡有外婆,還有媽媽。飯店裡的哥哥姐姐對我很好,有幾天,能見到小白姐姐……哥哥說,小白姐姐是媽媽的朋友,應該叫阿姨,可是小白姐姐很漂亮,很溫柔……”

  簡雲道:“她在朗讀自己的作文,寫一位哥哥或者姐姐。”

  魏文澤笑道:“小白姐姐是誰,徐白嗎?”

  他狀似不經意道:“你真有靠山了。”

  辦公室內部燈光柔和,他臉部的線條反而繃緊:“口口聲聲讓我自首,是不是連你也覺得,我一無是處,是個廢物?”

  “你會嫁給一個你看不起的人嗎?”簡雲和他對視,又道,“我不會的。”

  魏文澤站起身,無所適從。

  他握著手機,摸到了手機發燙。

  機身正在震動,來電的人,很可能是秦越。

  想到簡雲那一句“簡真治好了口吃”,以及秦越那一句“你還有一個女兒吧”,甚至於前段時間砸店的流氓,他忽然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所以呢,你恨過我嗎?”

  “恰恰相反,”簡雲竟然回答道,“我愛過你。”

  她垂首不再看他。秀麗的臉映在陰影處,像是覆蓋了一層面紗,她在此時追溯往事:“你才剛來北京,就喜歡稻香村的糕點,我買不起的……在街上收廢品,偷偷換錢,要好多個空瓶子,才能換一箱糕點……”

  原來忘不掉的人,不止魏文澤一個。

  簡雲又說:“我媽告訴我,女孩子太主動,要吃大虧,但我想著,我對你好,你都記得的,你怎麼會讓我吃虧呢?”

  她也笑了一聲。

  明明是在發笑,眼淚卻奪眶而出。

  她討厭在人前示弱。很久以前就討厭了。賣慘是最卑微的事,誰活著容易呢?非要把傷口暴露,讓路過的人觀賞,那樣只會再疼一次。

  簡雲很快穩定了情緒。

  很奇怪的,魏文澤想起了宋佳琪說過的故事——亞瑟傳奇裡的蘭斯洛騎士,對桂妮薇王後宣誓效忠。即便如此,他依然會與伊萊恩——另一位美麗的少女風流快活,據說是受了魔法的迷障。

  魏文澤沒再和簡雲說話。

  他不打招呼,一個人走了。

  沒過幾天,謝平川收到了警方的消息。魏文澤前往警局,實名舉報秦氏集團的總裁涉嫌嚴重的偷稅漏稅,地下洗錢,行賄受賄,以及數起不正當商業競爭。

  作為秦越的助理,合作幾年的伙伴,他有海量的證據備份,加上廣泛的人脈圈——這一次,為了讓秦越坐牢,他傾盡了全力,不惜賠上了自己。

  恆夏作為被害公司之一,也接受了調查和審訊。

  由於案件涉及面廣泛,秦越很快被批准逮捕。這一則消息轟動一時,直到當年六月,方才塵埃落定。

  秦越鋃鐺入獄,緩不過來勁。父母對他失望至極,甚至謝絕了探視,判決書下達後,第一個來探監的人,竟然是謝平川。

  謝平川還給他帶了水果。

  “蘋果,橘子,和香蕉,”謝平川道,“都是在路邊攤買的。”

  謝平川仍然和從前一樣,英俊瀟灑,氣質過人。顯而易見,他的日子很順心,整張臉依舊年輕,再換一身T恤牛仔褲,就可以去大學城裡騙人了。

  秦越的歲數比謝平川小。但他如今看來,遠比謝平川滄桑。

  他問:“耀武揚威來了?”

  落井下石的是謝平川,雪中送炭的也是謝平川。

  秦越做慣了天之驕子,猛然跌下了神壇,再看對面的謝平川,心中更有暗流洶湧。

  卻不料謝平川回答:“我只是剛好路過監獄。”他留下了那一袋水果,意有所指道:“或許你覺得,坐牢的人,應該是我,或者蔣正寒……但是你做的偷稅漏稅,行賄受賄,我們都沒膽子沾手。”

  秦越沉默不語。

  良久後,他道:“你有什麼資格放馬後炮呢,謝平川?”

  謝平川並未回應。

  他站起身,走出了正門。

  門外是自由的天地,鳥雀高飛,草木繁盛。

  秦越目送謝平川,多想跟著一起出去。他記得自己從小到大,都受到眾人的追捧,從沒有現在這般,凝視別人背影的時刻。

  高中時代,他還是一張白紙,對年級最優秀的女生有好感,為了班級活動而忙前忙後,吃力又不討好,竟然樂得自在。

  後來他進入大學,同學們各有所長,家族放權給他,逐漸嘗到了甜頭。他好大喜功又孤高自傲,忽略了虎視眈眈的叔伯兄弟,輕視了白手起家的恆夏集團。

  ——竟然有些後悔。

  那些回不去的少年時光,好像冥冥之中黃粱夢一場。

  他不知道謝平川所說的“路過”,其實是一句假話。謝平川單純地想看一看,秦越在監獄裡的景像。

  探視完畢,他還給蔣正寒打了電話。

  秦越的話題沒持續多久,蔣正寒就提到了一個喜訊:“我剛才確定了,恆夏明年九月份上市。”

  如此一來,謝平川就成了億萬富豪。

  謝平川的反應倒是冷靜:“嗯,還有一年多的時間。”

  他算起了自己的公務:“語音軟件的3.7版本即將上線……”

  “下個禮拜,你要去加州,”蔣正寒忽然打斷,接著說了一句,“從加州回來,應該是六月底,你舉行完婚禮……”

  謝平川不假思索道:“舉行完婚禮,仍然需要假期。”

  因為他想度蜜月。

  但是這樣一來,相當於整整一個半月,技術部要脫離謝平川。

  謝平川再三斟酌,決定在假期,也抽空工作。

  自從他擔任恆夏的技術總監,沒有請過一次公休假,一年到頭任勞任怨,直叫董事會嘖嘖稱奇。時至今日,風水輪流轉,他也要去享受生活了。

  三天之後,謝平川帶著徐白飛往加州。

  他的父母住在洛杉磯富人區,派遣了一幫親戚前來接機——宛如一條豪車的隊伍,在機場外的街道上開天辟地。

  街邊的樹木郁郁蔥蔥,建築風格大同小異——徐白專注地打量四周,恍然想起了她更熟悉的英國。

  他們這一輛車是最新款的S級奔馳,開車的人,則是謝平川的一位堂弟。堂弟比謝平川小三歲,是個土生土長的華裔,不怎麼會說中文,費力地和徐白交流。

  “嫂子好,”堂弟熱情開口,發音磕磕絆絆,“我中文名叫傑潤……”

  徐白體諒他的語言水平,干脆和他說起了英語。她一口標准的倫敦腔,引得堂弟回頭,瞥了徐白一眼,又和謝平川說:“姨媽一定會喜歡她。”

  謝平川笑了笑,沒做評價。

  再然後,他們抵達了目的地。

  車輛停穩,徐白第一個開門。她瞧見一棟靠海的豪華別墅,附帶著露天的游泳池,類似於悉尼歌劇院的蛋形遮陽棚,以及那精巧的棚子下面,分坐對面的謝平川的父母。

  謝平川的母親帶著墨鏡,面朝徐白揮了一下手。

  空蕩的海風吹來,吹得徐白有些發蒙。

  謝平川當著眾人的面,摟住了徐白的肩膀,低聲問道:“怎麼了,是不是暈車?”

  不,她不是暈車。

  她暈錢。

  從沒有想過,謝平川家在洛杉磯,是這樣一種境況。

  謝平川握緊她的手,絲毫不避諱親戚,向所有人介紹的時候,措辭都是:這是我的妻子。

  於是當徐白面見婆婆時,她的婆婆也只能說:“好久不見了,我好想你,小白,終於成了我的兒媳婦了。”

  周圍眾人談笑風生,中英文偶爾交雜,像是熱鬧的會場。

  謝平川的母親摘下墨鏡,露出一張保養得當的臉,她略微眯起了雙眼,眼角皺紋淺不可見——徐白終於想通,為什麼謝平川換一身衣服,就可以裝成大學生,因為他們家的基因,存在某種優越性。

  “你們坐了那麼久的飛機,一定很累了吧,到家就是放松的,我和你爸爸准備了晚餐,”謝平川的母親站起身,挽住了徐白的胳膊,笑道,“我聽小川說,你還是喜歡吃海鮮……你真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穿過高高支起的涼棚,路過湛藍色的游泳池,在歐式風格的走廊上,徐白停下腳步,觀賞彩虹色的花籃。

  “喜歡嗎?”謝平川的母親問她,“都是我挑選的款式。”

  徐白由衷評價道:“很好看。顏色是漸變的。”

  謝平川的母親便笑道:“每天住在這兒,你就總能看見了。”

  海風吹過徐白的裙子,撩起紗織的淺綠裙擺,她還戴了一頂帽子——不過是尋常的草帽,偏偏她戴了就很好看。

  她一手扶住了帽子,察覺到了婆婆的用意。

  婆婆的意思是讓她“每天住在這兒”。

  這當然是不行的,她和謝平川的家在北京。為了這一趟來加州,蝦餃和燒麥那兩只貓,都被謝平川托付給了蔣正寒。

  臨走之前,蝦餃還好,情緒比較穩定。

  燒麥可能是流浪過,又被人幾次轉手,展現了巨大不安,“喵喵”地連聲叫喚,一度讓徐白想起了湯圓。

  她就蹲在地上,和燒麥講道理:“我要去見公公婆婆,最多一個禮拜,就回家了。你乖一點,等我回來。”

  燒麥歪頭將她望著,最終舔了舔她的手指,乖巧地趴在了別人家。

  徐白不能把心裡話告訴婆婆。她含糊其辭道:“好啊,我都聽哥哥的。”

  誠然謝平川態度堅決,沒有絲毫動搖的意思。

  當天晚上,他們在餐廳共進晚飯。徐白好久沒吃辣椒,又見到了一桌子的海鮮,鮑魚比她家的貓還大,她整個人都很歡快,話也比白天更多了。

  謝平川坐在徐白身邊,拿著一個特制的錘子,幫她敲碎螃蟹的外殼。

  他一點也沒掩飾自己有多喜歡徐白。

  “婚禮是在月底吧?”謝平川的父親端起酒杯,笑道,“正好我有事,要飛回北京談生意,順路參加你們的婚禮。”

  謝平川放下錘子,用濕巾擦了擦手,道:“我給你們訂機票。”

  父親喝了一口葡萄酒,腕上掛著一塊新手表——那是謝平川送他的東西。這一趟加州探親,謝平川帶了兩箱見面禮,對外卻一再宣稱,全都是徐白准備的。

  他當然知道,母親不喜歡徐白。如何化解矛盾,是他的職責所在。

  飯後將近九點,親戚們紛紛散去,徐白在門口送客——她很討小孩子喜歡,有個年紀最小的堂妹,拉住了徐白的裙擺。

  徐白彎腰,和小女孩說話,小孩子仰起臉,“叭”地親了她一下。

  謝平川在遠處望見,不經意地笑了。他覺得將來有了孩子,也會是差不多的情景。

  晚上十點多鐘,夜幕黑透,星盞明亮,月下浪潮聲拍岸。在沙灘上用燈光一照,能瞧見各種形狀的貝殼。

  徐白牽著謝平川,光腳在海邊散步。

  “哥哥,你看這個,”她忽然蹲了下來,撿起一塊貝殼,捧給了謝平川,“顏色很漂亮,像是漸變的。”

  她又走了幾米遠,倏然停住了腳步,撿了更多的貝殼,雙手已經捧不住了。

  謝平川身著一件短袖,裡面還有一件背心。他干脆脫掉了短袖,當做一個布兜,專門用來給徐白裝貝殼。

  但他表面上還要說一句:“只有小孩子,才喜歡玩貝殼。”

  海水漫過沙灘,溫柔地潮起潮落,風中夾雜著水汽,皎月就映在海底。

  徐白站在他身邊,任憑水澤不斷起伏,衝刷著她的腳踝。她忽然輕笑出聲,認真道:“你有沒有思考過,也許我會撿到一塊貝殼,在這裡待了很多年……我們分開的時候,它比我離你更近……”

  “只要想到這裡,”徐白斬釘截鐵道,“我就想要好多貝殼。”

  謝平川會意道:“原來你撿貝殼,是為了我。”

  他掂了掂自己的衣服,估算了貝殼的重量,道:“撿光這一片海灘也沒關系,我多跑幾趟。”

  徐白只當他說笑,抱住他的手臂:“也不全是為了你,我想給貓帶點玩具。你看這個形狀,蝦餃一定會喜歡。”

  謝平川低頭審視,笑道:“太醜了,會嚇到它。”

  “哪裡醜了,這叫特立獨行,你不要太苛刻,用一雙眼睛發現美……”徐白指正了一句,又撒腿狂奔起來,“我要去那邊撿新的。”

  海風吹亂她的頭發,淺茶色的裙擺飄蕩,空中留存了半絲香氣,謝平川看著她的背影,仍是苛刻的眼光,卻喃喃自語道:“確實很美。”

  徐白聽不見他的話。她回頭望他一眼,道:“你要是能捉住我,今天晚上,你想做什麼,我都陪著你。”

  於是謝平川彎腰了。

  他將包著貝殼的衣服放在了沙灘上。

  再然後,他很快追到了徐白,兩人在海邊說話,沐浴在月光中,仿佛一對璧人。站在陽台上觀望的謝平川的母親,也在這個時候返回了臥室裡。

  她拉上了房間的窗簾。

  隨後靜坐了良久。

  丈夫勸慰道:“哎,你見過兒子那麼高興嗎?我是沒見過。很久沒見過了。”

  木地板明亮而整潔,窗簾鑲嵌著蕾絲,牆邊掛著一幅油畫——畫的是一張全家福。

  全家福裡,謝平川年僅九歲,站在父母的身邊……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謝平川的父親繼續說:“小白也算有心了。她送你的這條項鏈,不是蠻好看的麼?我們對她知根知底,兒子又那麼喜歡她,你有什麼不滿意呢?”

  “我沒有對她不滿意,”謝平川的母親回答,“她是個好孩子,但是她要留在國內。”

  她的丈夫咳嗽一聲,提起另一個問題:“你當年的事情,還沒告訴他們吧。孩子們都結婚了,心存芥蒂怎麼辦?”

  臥室的軟椅鋪著絨墊,謝平川的母親坐在上面,半晌之後,才回答了一句:“按你這麼說,徐白接了那一通電話,當真了,幾年沒和小川聯系。我現在告訴她真相,當年的前女友是我找來的人,你讓徐白怎麼想?讓小川怎麼想?”

  她面朝著梳妝鏡,根本沒注意到,丈夫的視線,游離在臥室的門外。

  她只聽見丈夫說:“我們兒子也不容易。十幾年了,就等一個姑娘,好日子才過了一年,你不心疼兒子嗎?我很心疼。”

  話音未落,門口傳來一陣輕響。

  ——那是貝殼掉地的聲音。

  謝平川的母親去開門,只見到一塊螺旋貝殼,很漂亮的漸變彩虹色。

  她回頭望向臥室,丈夫卻拿起一本書,擋住了自己的臉:“我看到小白在門口,她可能是想送你貝殼吧……哎,年紀不小了,還是小孩子心性。”

  謝平川的母親握緊貝殼,沒再說什麼。

  徐白卻情緒激動,猛然跑回了臥室。

  謝平川剛洗完澡。他裸著上身走出浴室,回想徐白所說的“今晚你想做什麼,我都陪著你”,他便覺得沒必要穿衣服了,反正待會兒就要脫下來。

  恰在此時,徐白進門了。

  呼吸不定,滿臉淚痕。

  謝平川第一次見她這樣。

  旖旎心思煙消雲散。他伸手把徐白抱進懷裡,指尖搭在她的後背上:“發生了什麼?別怕。”

  窗簾被風吹動,遠望夜色中的大海,像是黑沉的廣宇,無邊孤寂。

  徐白忍不住心想,或許在無數個夜晚,謝平川也和她一樣,沉浸在共有的回憶中,找不到排解的方法。

  她忽然很難過,為這一直的誤會,提都不敢提,錯失了幾年光陰。

  “我聽到了,”徐白復述道,“原來你真的沒有前女友……我以為你在美國有一段過去……”

  聯系徐白的酒後失言,謝平川的眼神有些復雜。他關緊了房門,順手反鎖,想通了前因後果:“你聽見了我父母的聊天內容麼?”

  他和徐白都知道的事,卻沒有人直接說出來。

  謝平川走到窗邊,關緊了窗戶,拉上了簾子。徐白便跟了過來,開口道:“我現在還有點懵……你等我睡一覺,明天醒來,我再和你好好聊。”

  話雖這麼說,等他們躺在床上,綺念無法克制,情不自禁地接吻,發展也水到渠成。只是這張床的墊子偏軟,和他們北京的家不同,徐白總覺得整張床都在震動,她只能攀緊了謝平川,任憑他握著她的腰肢,一邊希望他更加宣泄,一邊又擔心自己壞掉。

  她還聽見謝平川說:“我在這張床上,做過關於你的夢……”他詳細地解釋:“夢裡的情景,和現在差不多。”

  徐白“嗯”了一聲,仰頭去親他的臉。

  他道:“美夢成真。”

  這便是徐白拜訪謝家的第一晚。

  此後一連七天的休閑時光,徐白和謝平川逛遍了景區。抽空去了一趟迪士尼,買回來一堆東西——徐白為關系親近的朋友們,分別准備了不同的禮物。

  尤其是夏林希。

  蝦餃和燒麥寄養在蔣正寒家裡,多虧了他的妻子夏林希照顧。據夏林希反饋,蝦餃最乖,精神也很好,燒麥比較消沉,一定要有人陪,才願意吃貓糧。

  於是,夏林希百忙中抽空,每天盯著燒麥吃飯。

  徐白道:“等我回家了,一定好好教育它。”

  但她不知道如何與婆婆告別。

  謝平川的母親找來一個女孩子,謊稱是謝平川的女朋友,打了一通挑釁的電話,把當年的徐白騙到崩潰——她那時候才十八歲,涉世未深,又心高氣傲,只想一刀兩斷,再不聯系才好。

  後來再遇到謝平川,他又恢復了單身。徐白明面上不說,心中是介意的,卻沒想到這一趟探親,解決了她深藏十年的怨氣。

  臨行之前,出乎意料的是,謝平川的母親沒來勸阻。

  不僅沒有勸阻,還送了徐白禮物。

  那是一個精致的首飾盒,打開一看,裝著一條鉑金手鏈,鑲嵌了細碎的鑽石。石頭的顏色不一樣,呈現了漸變的彩色。

  顯然價格不菲。

  徐白捧著盒子,略感茫然。

  “對了,還沒和你說,謝謝你的貝殼和項鏈,”謝平川的母親道,“你和小川工作都忙,往後有空,別忘了回家看看。”

  謝平川的父親也和他們笑道:“最好下一次來啊,帶著你們的孩子一起。我不是催你們,別有壓力,你們還年輕……”

  謝平川聞言,笑著應了一聲好。

  他也沒有質問母親,有關於當年的事情。不是不想問,而是他已經猜到了。

  直到謝平川和徐白離開,謝平川的母親都沒主動開口,解釋當年的來龍去脈。她站立在大理石台階上,目送兒子和兒媳婦遠去,又聽到丈夫提醒:“你不是說了,要和小白道歉嗎?”

  “我那時候也衝動,不想讓小川去英國,更不想讓他回國,”謝平川的母親道,“我不知道他和徐白在一起,性格都變得不一樣。他十幾歲的時候,也沒這麼嚴重吧。”

  “嚴重”一詞,常用來稱呼病患。

  可不是麼,相思成疾。

  謝平川的父親卻道:“咱們兒子十幾歲的時候,小白才多大歲數?有些事情,就差一個時機。行了,你不道歉就算了,隨他們去吧。再過幾天,我們也要飛北京。”

  謝平川的父母來北京,一是為了國內的一筆生意單,二是為了參加兒子的婚禮。

  婚禮在月底舉行,排場並不是很大,因為徐白不喜歡麻煩,只宴請了熟悉的親友。即便如此,酒店門口依然停滿了豪車,乍一眼望上去,仿佛一場百萬車展。

  徐白坐在床邊眺望,她今日實在是漂亮極了,婚紗長裙拖地,裙擺鉤織著紋理,讓人挪不開眼睛。

  “你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新娘子,”蘇喬作為伴娘,總和徐白在一起,“待會兒他們要是給你敬酒,我一定幫你擋。”

  徐白坐相端正,膝蓋和蘇喬相抵,她們對視了一會兒,徐白便忽然說:“我有點緊張……”

  “有什麼好緊張的呢?”蘇喬拉住徐白的手,寬慰道,“婚禮流程一切從簡,你不要擔心,客人都是親戚朋友,你們只是走個過場……你和謝平川已經是夫妻了。”

  蘇喬話音落後,房門被人敲響。

  她走去開門,見到了季衡。

  “婚禮快開始了,他們讓我過來問,新娘子准備好了麼?”季衡道。

  徐白的聲音從室內傳來:“快要舉行了嗎,謝平川在哪裡?”

  季衡側身讓開一條道,指了指走廊外的大廳:“我們的新郎官在大廳裡,我剛剛上來的時候,他在和爸媽聊天。”

  酒店鋪滿了紅色軟毯,走廊一片精致的壁畫。季衡系好了袖口,見到徐白出門,捧花也拿在手裡,他不由得笑道:“走吧,新郎在等你呢。”

  十幾分鐘之後,婚禮正式開始。來賓多半是親朋好友,沒有什麼商業伙伴,等到挨桌敬酒的時候,宴席也才開始不久。

  徐白挽著謝平川的手臂,走向了不遠處的第一桌。

  桌邊坐著謝平川的父母,以及徐白的母親——母親從意大利趕來,瞧見女兒的模樣,她禁不住熱淚盈眶。

  她對謝平川說:“把小白交給你了……”

  謝平川道:“請您放心。”

  徐白的母親抿唇而笑,眼淚倒是滾了下來,她想說的那些話,反而說不出來了。她如今婚姻美滿,更希望女兒比她幸福一百倍。

  謝平川的母親為親家遞上紙巾。

  她只囑咐自己的兒子:“成家有成家的責任,我不和你詳說。過去我有不對的地方……”講到這裡,艱難地停頓。

  在如此正式的場合,同桌還有親朋好友,她心浮氣盛半輩子,在這一刻選擇低頭:“媽媽和你們道歉。你們往後好好生活,比什麼都重要。”

  謝平川的父親摟住了妻子的肩膀,笑道:“還有啊,放假就回家,你們倆的房間,我和你媽媽一直都留著。”

  言罷,他給了徐白一個紅包。

  從外觀看來,只有薄薄的一張紙。

  下午休息的時候,徐白再拆開紅包,卻發現那裡面……是一張簽名支票。

  當天夜裡酒席結束,差不多是十一點,司機送他們回家了。

  徐白和謝平川剛進門,蝦餃就撲過來迎接,酒氣嗆了它一下,它打了一個噴嚏。燒麥緊隨其後,撞在了謝平川的腿上。

  謝平川被灌了不少酒。他的酒量還是不行,喝多了以後,說話變得更直白:“你再過來一點,讓我好好抱一抱。”手還在徐白身上摩挲,無名指的婚戒有點涼,磨得她愈發清醒。

  徐白道:“你是有家室的人了,這一次婚禮,算是廣而告之。”

  謝平川伏在她肩上發笑。

  徐白把他帶進臥室,推倒在了床上。室內燈光明亮,她長舒一口氣,覺得結婚很累,她其實只想休息。不過除了充斥全身的疲憊感,她還有一些壓制不住的放松。

  “我好高興。”謝平川給她蓋上被子,換了一個姿勢躺著,這樣躺著離她遠了,他又挨近了一點。雙手無處安放,他只想抱住她。

  光是擁抱並不滿足,他帶著酒氣詢問道:“我能親你麼?”

  徐白沒有回答,謝平川自接自話:“當然可以,你嫁給我了。大家都知道了。”

  徐白點了一下頭,有心哄他睡覺:“對呀,老公。”

  謝平川被她叫得心花怒放。

  他抱著她在床上滾了一圈,幸好他們的床尺寸很大,他這樣鬧著玩也沒有滾下去。他的腦子並不清醒,說話只剩潛意識:“你再叫一聲,我還想聽。”

  徐白沒有順從:“你先睡覺,明天醒來以後,你想聽多少遍,我都叫給你聽。”說完還貼近他的懷裡:“我知道你喝多了,我現在和你說的話,你明天不一定會記得。”

  “其實我很開心,”她輕聲道,“能和你在一起。”

  謝平川撫摸她的頭發,下巴抵著她的額頭,回應道:“我也是。從過去到現在,每一刻都是。”

  他從始至終一直覺得,不一定要得到所有的好東西,人生短暫,只有數十載光陰,明白孰輕孰重,對他而言必不可少。他最珍視的寶貝,不僅藏在了回憶裡,也被他抱進了懷裡。

  從今往後,每一日都有她,余生的每一天,都是風月無邊,兩情相悅。

  謝平川或許不會想到,自從十年前分開的那一秒,徐白就盼著將來有一天,能和他共築一個家,然後相互扶持,攜手到老。

  她耐心等待,也曾經受挫;一度茫然,又撥雲見日——再後來,終於見證了一場花好月圓。

  青梅竹馬,終成眷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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